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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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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鞆潮水浪平静,刀割和布海藻摇。——云屏[日本的俳句诗人。]

那年春节是二月七日。

大年夜晚上十一点左右,门司市内加开了好几班临时巴士,不断将客人送往西北方向的和布刈海岬。那晚很冷,眼看着就快下雪了。

巴士沿着狭窄的海岸小道行驶了三十分钟,停在了朝海峡突出的海岬上。乘客纷纷下车。

海岬位于关门海峡九州一侧的尽头。

狭窄的民居自旅途中段就看不见了。白天,附近的民家都会在房檐上晾些海带,所以附近能闻到一股浓烈的海腥味。

巴士停在了鸟居[一种类似中国牌坊的日式建筑,通常会设在通向神社的大道上或神社周围的栅栏处。]边上,乘客们穿过鸟居。神社院内燃起数堆篝火。天气寒冷,惹得人们纷纷聚在篝火周围取暖。神社前就是一片漆黑的大海。对岸还亮着灯火的地方,是位于下关一侧的坛之浦。

海峡很窄。火光微弱,但勉强能看到海上潮水涌动,会让人误以为眼前的不是大海,而是一条宽阔的河流。

神社名为“和布刈神社”。今晚,神社本殿和社务所里都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神殿中拍手声不绝于耳,神官口中念念有词,笛子、太鼓声纷纷响起,震动着神殿外冰冷的空气。

关门海峡隧道就从早鞆海滩下面穿过。以前神社后院只有一片寂静的森林,如今隧道在九州的入口就建在那里。白天能看见对岸坛之浦的“火之山”,几年前那座山上还架起了索道。然而这些近代化的设施并没有影响到和布刈神社在春节进行的传统仪式。这一仪式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了。

神社内的篝火照亮了神殿的柱子与房梁,显得格外庄严。在没有篝火的夏夜里,绝不会有这样的效果。

仪式从大年三十的半夜一直持续到大年初一凌晨。凌晨两点半左右是潮位最低的时候,此时将迎来仪式的最高潮。

神社的院落里挤满了参观传统仪式的人们。邻近午夜零点,聚集在那儿的人数已达三千多,人影绰绰。其中不仅有普通的游客,还有许多俳人[即写俳句的诗人。]。他们将以今夜的情景为题材,吟诗作对。甚至有俳人会为了一睹仪式风采,不远千里从东京、关西等地赶来。

还有一个叫“和布刈神事”的俳句的“季题[俳句与和歌中表示季节的词语或主题。]”。关于“季题”的解说如下:

和布刈神事是门司的和布刈神社在每年春节凌晨举行的仪式。神社内点燃篝火,奏响神乐,三位神官手持火把、镰刀和木桶,走下长长的石阶,于海滩边唱响祝词后,在海底礁石周围摸索,割取海带。在神乐祝词的伴奏下,神官会将沾有潮水的海带供奉在神龛上。由于仪式在低潮时举行,潮水激烈地退去后,会露出海底,所以神官才能迅速割取海带。神社供奉的神明主管潮起潮落,作为航海的守护神为人所尊崇。相传这位神明曾在古代保护过神功皇后[日本历史上第十四代天皇仲哀天皇的皇后,据传曾三度出征朝鲜半岛,开日本海外拓土之先例。]的征韩船队。

然而这并非最全面的解说。《古传》中有如下记载:

每年十二月月末之夜,神官进入大海,割取海带,供奉神明。古时也将割下的海带进贡朝廷,而此风俗早已废止。相传安昙野矶良[日本神道教中的海神,同后文中的“安昙矶良命”。]进入大海,取得潮干珠、潮满珠,进贡气长足姬大人,乃仪式之起源。

《李部王记》中也提到:

元明和铜三年,丰前国隼人神官将和布刈御神事之和布供奉于朝廷。

可见这一仪式至少可追溯至上古时代。

《古传》中还提到了“和布刈”的意义:

和布有着阳气初发、万物萌出的意义。这种海藻淡绿柔软,有着阳气发生的姿态,无需培养,自然繁茂。从前彦火火出见命[日本神话传说中的神明,被尊为食物之神。]来到海神之宫,取得宝珠而拥有天下,传于子孙,万世不绝,喜庆之至。故于除夕之夜进入海中,采取延蔓不绝之海藻,于元旦之初献于神祠,而后供奉皇朝,进献国君,以示吉祥。今人只知神事之神秘,而不知其吉祥、肃穆之实意。

还有一首叫《和布刈》的谣曲,描写的是住在早鞆海滩上的鳞之精灵现身的场景:

今夜寅之一天,潮水自广原海之都将龙神波门分开,露出如陆地般平坦的海底。待到此时,神职者手执火把立于沙地,割取海中和布供奉神前,神明悦然接受……

凌晨两点就快到了,不过,还要过一会儿才到低潮的时刻。

神殿内祝词的诵读声越发响亮。参观者也越聚越多,许多人只得靠在神社院子里的围栏上,整个身子都朝海面探了出去。

神社下面就是大海,那里有好几块巨石,大浪打来,激起无数飞沫。仪式进行时,要熄灭所有灯火。为了确保安全,海上保安厅的汽艇会在海峡附近打探照灯。

人们不可能坐小船参观仪式。一旦到了潮位最低的时刻,海峡就会变成浅滩。小船能有八节的速度就不错了,凶猛的海流会毫不留情地把小船卷走,只剩下阵阵呼啸声从海上传来。

神社里的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只剩象征神明的篝火在风中摇曳。头戴乌帽、身着狩衣的神官捧着一大捆竹子,从神殿缓缓走下。篝火点燃了竹筒尖端,火星四溅。

随后,另几位神官也从台阶上走下。有人单手拿着镰刀,还有人抱着木桶,据说这些镰刀和木桶都是自古流传下来的。此刻的海水已经退去不少,水位比神殿下的石墙还要低。那些平日里见不着的礁石,也从海水中露出头来。

鸟居面朝大海,连接着一段延伸至海面下的石阶。

打头的神官举着巨大的竹筒火把,挽起狩衣的袖子,提起裙脚,缓缓走下石阶。黑压压几千名观众都将目光聚集到端着火把的神官身上。

在红色火光的映照下,神官们来到礁岩之上,海水没过他们的膝盖,想必十分寒冷吧。

那天低潮的确切时刻是凌晨两点四十三分。

一位神官弯腰割起海带。割下的海带被放进其他神官捧着的白色木桶中。

祝词的歌声越发响亮,回荡在寒冷的夜色中。

“住于青海之原的神明,大鱼小鱼,海藻海菜,漩涡如横山,摊开如帛巾……”

神乐不绝于耳。所有的灯都熄灭了,海上与陆地上都一片漆黑,只剩下竹筒的火把在海面上倒映出红色的火光。

神官浑身颤抖地割着海带。二月初的深夜,冷得仿佛马上要下起雪来。在这种天气里把半只脚浸没在冰冷的海水里,浑身的感觉都会因寒冷而麻痹。几千双眼睛都注视着海边的这场仪式。

此刻,来往于海边的船只都熄灭了船上的灯光。对岸坛之浦的人家也紧闭门窗,熄灭灯火——据说偷看仪式的人会遭到天谴。坛之浦以东的长府海滩附近有两座小岛,是以神社供奉的满珠、干珠命名的。这两座小岛上也是一片漆黑。整片地区都陷入了神圣的黑暗之中。

装着海带的白色木桶放在一块大石头上。神官身上的白衣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越发神圣高洁。这一瞬间,时间仿佛回溯到了古代。

仪式达到了高潮。海潮激流的咆哮传来,仿佛连大地也随之震颤。有许多俳句描写的都是这一时刻的景象。

割和布时露腿肚,方知夜晚彻骨寒。——廖太[和后面的“晴”“萤雪”都是日本的俳人。]

倾斜磐石托木桶,割下和布置其中。——晴

神官下海割和布,潮水浪打湿狩衣。——萤雪

记录下这幅场景的不仅仅是俳句。现在是照相机的时代,仪式达到高潮时,神社内亮起了不少闪光灯。其中自然有来自报社的专业摄影师,但大部分还是自带相机的游客。

仪式进行的过程中,原本是不允许进行拍摄的,可还是有许多人趁着天黑,肆意使用闪光灯。

十分钟后,神官捧起装有海带的木桶,沿着石阶走上岸去。观众们掌声雷动。神殿中的祝词声从未停止。

神官们走上神殿的阶梯,将刚割下的新鲜海带装进陶制器皿中,供奉在代表丰玉姬命[日本神话传说中的神明,海神棉津见的女儿。]、彦火火出见命、安昙矶良命等神明的五根柱子之前,配以神酒和鲣鱼干之类的贡品。仪式的所有环节都与古代无异。这时,神社院落中的人工照明纷纷打开,挂在神殿房檐下的灯笼也亮了起来。

神乐再次响起,为祝词作伴奏。现在是凌晨三点多,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在神官下海这一高潮部分结束之后,游客们陆续退回神社内。东方露出了鱼肚白,能依稀看见满珠岛和干珠岛的影子。游客们纷纷踏上归途。

社务所里的人们喝着神酒,神殿里只剩下了聚会交流和歌和俳句的人。

三点过后,彻夜运行的巴士开始将神社里的客人运回门司港车站。

对住在小仓、八幡、户畑、若松等北九州城市的人来说,往返神社还算方便。还有许多来自福冈、熊本、大分的游客,为了一睹仪式的风采,不辞辛苦来到此地。更远的还有特地从东京、大阪赶来的游客。

看完和布刈神事的人,无一例外都会脸色发紫。吹了一整晚冰冷的海风,不冷才怪呢。

当天早上八点。

一位三十七八岁的客人来到小仓站附近的大吉旅馆。他身着黑色外套,提着茶色大行李箱,肩上还背着相机包。他没有坐车,是步行去的。

“欢迎光临。”旅馆的女佣迎了上来。

毕竟是车站边的旅馆,有客人一大早住店,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我是东京来的峰冈。”那位客人平静地说道,“我记得我给你们发过电报的。”

“峰冈先生……没错,我们收到您的电报了。”女佣低下头说,“请进,请进!”

“房间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是吗,那真是太谢谢了。”

那位女佣大概二十二三岁的样子,两颊鼓鼓的,甚是可爱。

她将客人带去位于二楼的客房,里面是一间四叠[日本的房间面积计量单位,一叠为一张榻榻米的大小,约合1.62平方米。]半的小房间连着一间八叠的大房间。客人从大房间的走廊走去庭院,看了看外头的风景。庭院的景致十分朴素,有一汪泉水缓缓流下。

“哦,这儿就是后院啊。”客人轻语道。

“是的,外头有些吵,而这儿特别幽静。”

女佣搬完行李,立刻用火铲往火盆里拨了几块炭。

“你们倒还记得帮我留个房间啊。”

客人坐在了火盆旁边。

女佣一边往火盆里加炭,一边回答道:“那是当然,只要您给我们发了电报,我们就会为您准备房间。”

“那可真是太好了。呼,真是冷死我了。”

说来这位客人连外套都没脱。他缩在火盆边上,不住地摩擦双手。

“哎呀,火车里这么冷吗?”见眼前的客人浑身发抖,女佣不禁问道。

“不不,火车里有暖气,不会这么冷的。其实是我昨晚吹了一夜海风,才会冻成这样。”

“为什么要吹海风呀?”

“怎么说呢,门司那儿不是有个和布刈神社吗?我去看那边的祭祀仪式了。”

“是这样啊。”女佣终于明白了,“照这么一说,今天好像是春节呢!”

“你是本地人吗?”

“是的,我家离小仓大概五里路,在一个叫行桥的小地方。不过我从没去和布刈神社参拜过。”

“是吗?大概是离得近,反而不会特地去看吧。”说着说着,客人几乎都要把自己的脸埋进火盆里了。

“这么冷的天,还要在海边站上一整夜,肯定很难受吧?”

“是啊,真是冷死我了,现在我的背上还是冷冰冰的呢。”

“那我再把火生大些吧?”

“麻烦你了。”

于是女佣又加进几块炭。

“屋子马上就会暖和了。早知这样,您来之前我就该把火生好了。”

“电报嘛,没法写这么详细。”

“您是东京人吗?”

“是啊。”

“哎呀,您大老远的到门司来,就是为了看那个仪式吗?”

“是啊。”

“天哪,那可真是辛苦您喽!”那女佣一激动,说话都带口音了。

“你看我是不是太爱凑热闹了?”

“哪里哪里,只是我们去趟东京也会嫌麻烦,没想到还会有人为了看那仪式,特地从东京赶过来……”

“也是哦。”

“和布刈神事在东京也这么有名吗?”

“恐怕只有一小部分人知道。会大老远跑过来看的,大多是对俳句或和歌感兴趣的人。”

“那您也会写和歌俳句吗?”

“会一点吧。”客人揉了揉眼睛,“屋子里好像真的暖了不少。身子一暖和,就觉得困了。昨天一整晚都站在海边,累得够呛。”

“您太辛苦了!我这就给您铺床吧!”

“那就麻烦了。真想好好睡一觉。”

“是,是,那我先去准备热水袋。”

在女佣铺床的时候,客人坐在走廊的藤椅上,眺望庭院中的景色。

“这院子可真漂亮。”客人赞叹道。

“是啊,这栋房子曾经装修过,唯独这院子一直保持原样。”女佣抱着被褥说道。

“原来是这样,难怪这么古朴。石头上长满了漂亮的苔藓。”

“我们老板最喜欢的就是这苔藓了。”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客人转向女佣问道。

“我吗?”女佣笑道,“我叫文子。”

“文子啊,真好听。”

“哪里哪里……”

“对了,我正好带着照相机,要不以庭院为背景帮你拍张照留作纪念,如何?”

“这……我穿成这样,多难为情啊。”

“不碍事,就这样挺好的。等我回了东京,就把照片给你寄过来。”

“是吗……”女佣好像挺感兴趣。

“那我先去院子里等你吧。”客人站起身来。

“可是……”

“没事的没事的,你快过来吧。”

客人打开相机包,取出一台漆黑外壳的照相机。

“您带着照相机跑来跑去,肯定很沉吧?”文子看着照相机说道。

“是啊,麻烦死了。不过拍照还是很有趣的,让人爱不释手啊。昨晚我还带着它拍了不少和布刈神事的照片呢。”

“那么暗也能拍出来吗?”

“当然要用闪光灯啦。对了,里头大概还剩下半卷胶卷,就用来拍你好了。”

“哎呀,那可真是太浪费了,拍完神仙,再来拍我吗?”

“没事的,你快点过来就成。”

客人来到走廊,走下阶梯。

他身材高大,略显肥胖,表情非常柔和。

他换上木屐,一会儿看看院子里的石头,一会儿又瞧瞧地上的苔藓,脸上还带着倦意。

“让您久等了。”女佣文子笑着换上木屐,走去客人身边。

“哦,你来啦。”客人取下挂在肩膀上的相机,让文子站在合适的位置,调整距离与焦距。

“站这儿行吗?”文子笑着问道。她身后被当作背景的是架在池塘上的小桥,以及小桥后面的一座假山。

“这构图不错。”客人看了看取景框,“那我可就拍了哦!”

说完,他按下了快门,响起“咔嚓”一声。

“谢谢您了。”文子正想低头致谢。

“再来一张。”客人伸手阻止,又按下了快门。

“对了,你再往这边来点儿,换个背景。”客人用手势指挥文子。

“拍这点就够了吧?”

“没事,胶卷还有剩下的,再拍一张吧。”

“哎呀……好难为情。”虽然嘴上这么说,文子还是站到了客人用手指向的地方。

这次他跪在地上,用仰视的角度拍了一张。

“文子,你玩得挺高兴的嘛!”路过走廊的其他几名女佣调侃道。

“别看这边啦!”文子感到很不自在。

“那我就拍了哦!”

客人让文子摆了个姿势,接连按了两三下快门。

“好了,辛苦你了。”

他拍了拍膝盖上的土。

“谢谢您。”文子低头说道。

“真的很漂亮,一定能印出好照片的。”

“真的吗?”

“我一回东京就给你寄来,反正我知道旅馆的地址,收信人就直接写你的名字吧?”

“那就麻烦您了。”

文子一路小跑进了房间。客人则不紧不慢地从走廊回到自己的客房。

他面朝走廊伸了个大懒腰,还打了个哈欠。

“您是不是很困啊?”文子从身后的房门走了过来,手上抱着热水袋,“十分抱歉,洗澡水还没烧好。”

“没事没事,我现在只要有热水袋就能睡着。”

“真是对不住……”文子掀起被褥的一角,把热水袋塞进去放到合适的位置,又伸手拍了拍被子,“请您好好休息。”

说完她便走出房间,拉上了纸门。

之后过去了整整一小时。文子清楚地记得,电报送信人是九点半来的。

“峰冈周一先生是不是住在这儿?”

送信人来的时候,文子正巧在打扫旅馆大门。

“没错,是我们店的客人。”

文子立刻想起,自己刚刚接待的客人就姓峰冈。

“有他的电报。”

文子心想客人肯定还在睡觉,自己就代他敲了印章,收下了电报。

电报好像是从东京来的。她也不知道客人醒来了没有,姑且去了二楼的“枫之间”。

“打扰了。”她在旁边的小房间轻声说道。里头没有回音。

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时,房间里传来了短促的应答声。

文子打开纸门,发现客人的半张脸还埋在被褥里。

“您醒了吗?”

客人睁开眼睛说道:“听见楼下有响声,就醒了。出什么事了吗?”

“有一封您的电报。”

“什么?电报?啊,他们知道我住在这儿,就给我发电报来了吧。拿来我看看。”

他从被褥里伸出一只手来。

文子跪着挪去床铺旁,将电报递给了他。

客人打开电报,仰卧着看了一眼,惊声喊道:“什么?死了?”

他一下子坐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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