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顶端闪烁着欢迎的光芒。仿佛一个他见过的小孩,正穿着同一条蓝色牛仔裤,那双同样肮脏的脚,坐在车站屋檐下一辆他以前也见过的生锈的手推车上,嚼着同一块口香糖,同样冷漠空虚的样子。周围的乡村景观,在轮廓上可以说完全没有改变,不同的只是颜色而已。
那里有同样的草地,同样的山丘,同样的天空。
埃勒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是莱特镇甜美的一面,他想,一边把行李在月台上放下,四下张望找霍华德。不难理解为什么十年前在巴黎的霍华德,看起来那么黏土头黏土脑,不管你是像林达·福克斯那样喜欢莱特镇,还是像劳拉·莱特那样的讨厌它,只要你是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你走到天涯海角也离不开莱特镇。
霍华德呢?
埃勒里向东走到月台的尽头,从这里他可以看到上惠士林街慢慢地穿过下村,直到广场的一角,然后优雅安闲地步入到牛奶和蜂蜜之家,甚至能走到犹太人居住区。他在想:城里的“莎丽小姐茶屋”还有没有卖凤梨软糖和坚果奶油冻给莱特镇的上流人士?还能不能闻到西德尼·高奇大众商店里的辣椒、煤油、咖啡豆、长统胶鞋、醋和奶酪的香味?星期六晚上,果园区的跳舞池是否还能见到穿着整齐的妇女寻找他们的小孩?是不是……
“奎因先生?”
埃勒里转头看到一辆漂亮的旅行轿车在他旁边,车后还有一位面带微笑的女孩。
这个女孩一定是他曾经在莱特镇见过的人,毫无疑问,她看着眼熟。
接着他看到车门上的烫金字:d·范霍恩。
霍华德从来没提起过他有个妹妹,他妈的!而且还是个美丽的妹妹,如果是眼前这位的话。
“范霍恩小姐?”
女孩很惊讶的样子:“我觉得真糟糕,霍华德没有跟你提过我吗?”
“他如果提到的话,”奎因先生礼貌地表示,“我一定是去吃午饭,所以没听到。为什么他不说他有位美丽的妹妹?”
“妹妹?”她的头往后仰,笑起来,“我不是霍华德的妹妹,奎因先生,我是他妈妈。”
“什么?”
“嗯,应该说,他的继母。”
“你是范霍恩夫人?”埃勒里叫了起来。
“这是我们家常闹的笑话,”她有点受伤害的样子,“久仰大名,奎因先生,我无法抗拒地希望你不嫌弃我们。”
“久仰我的大名?”
“霍华德说你人很好,你难道不知道你是个名人吗,奎因先生?迪德里希有你所有的作品——我先生说,你是全世界最好的侦探小说作家——不过,我已经偷偷地迷上你好多年了。有一次我看见你和帕特丽夏·莱特一起,坐着她的敞篷车经过下村,当时我心想,她是全美国最幸运的女孩——奎因先生,那是你的行李吗?”
不管这是什么场合,那都是个令人满意的开始,埃勒里坐在莎丽·范霍思身边,觉得自己非常重要、非常男人,而且非常忌妒老范霍恩。
当他们驶离车站,莎丽说:“霍华德的脸伤得非常厉害,要他开车进城他会更难过,所以我要他留在家里。早知道我就叫他来了!真不敢相信他竟然没提过我。”
“出于公正,我必须为霍华德澄清,”埃勒里说,“霍华德的确郑重地提起过你,只是我自己没有想到……”
“我这么年轻?”
“嗯,差不多是这样。”
“很多人都很意外,我想是因为和迪兹[迪兹:迪德里希的昵称。]结婚后,我有了一个比我大的孩子吧!你不认识我先生吧?”
“还没有这个荣幸。”
“你不要想象迪兹是好几十岁的人,他高大强壮而且年轻得很,还有,”莎丽带着几分挑战的口气说,“英俊。”
“我完全相信,霍华德自己就长得像个希腊神一样。”
“噢,他们两人一点也不像,他们虽然一脉相传,但是迪兹是个又黑又丑的老头子。”
“你刚刚才说他很英俊……”
“他的确是,当我要激怒他,就说他是我所见过全世界最丑的英俊男人。”
“好像,”埃勒里暗暗好笑,“有个小小的矛盾在其中。”
“迪德里希就是这么说的,所以我又告诉他:他是我所见过最英俊的丑男人,他又发火了。”
埃勒里喜欢她、不难想象,像迪德里希·范霍恩这种固执而个性鲜明的人,为什么会爱上她。虽然他看莎丽只有二十八、九岁,但是她体形、容貌、笑声和光彩更像是个十八岁的少女。以迪德里希的年龄,以及多年严肃而孤独的生活来说,莎丽是个无法抗拒的磁场。但是,霍华德的父亲,照所有的迹象来看,也是个实际的人,莎丽的年轻也许能在情感上吸引他,不过他要的是——他也知道自己要的是——妻子,而不仅仅是枕边伴侣。埃勒里也看到,莎丽如何满足迪德里希的要求:她的仪态优雅,她的身材不但年轻而且丰满,她的笑容有智慧,她的热情似火。她有智慧,而且容易亲近,埃勒里感觉到,表面上她还有所保留。她的坦白自然而可爱,像个孩子。然而,她的笑容却带着苍老和悲伤。事实上,埃勒里一边和她聊天,一边想:莎丽的笑容是对她本人的最大的挑衅——由矛盾引起的人格中的最大矛盾。他又想,自己在哪里见过莎丽?是在什么时候……他研究她——正当他们坐在车上,愉快而自在的谈话——越多,他越能了解,为什么迪德里希可以毫不后悔地为了她结束单身生活。
“奎因先生?”她在看着他。
“抱歉,”埃勒里赶忙说,“你刚才说什么?”
“你一直望着莱特镇,可能,你希望我停止在你耳边叽叽喳喳?”
埃勒里的眼睛没有移动:“我们到山丘路了!”他叫了起来,“怎么这么快就到了这里?我们刚刚穿过城里了吗?”
“我们当然经过城里了,你刚刚在想什么?噢,我知道了,你在想你的小说。”
“老天见谅,”埃勒里说,“我刚刚在想你。”
“我?噢,拜托,霍华德并没有要我小心你的这一点。”
“我在想,范霍恩先生一定是莱特镇最令人羡慕的丈夫。”
她迅速地看了他一眼:“你真会说话。”
“我说的是真话。”
她的眼光回到马路上,他发现她的脸颊泛起一阵粉红。
“谢……谢,我常说话不当……”
“这也是你迷人之处。”
“不,我是说真话。”
“我也是说真话。”
“你是说真的?”她大吃一惊。
埃勒里实在很喜欢她。
“在我们到家之前,奎因先生……”
“我比较希望,”埃勒里说,“你叫我埃勒里。”
她脸上的粉红色更深了,他想,她一定很不自在。
“当然,”埃勒里接下去说,“你可以继续叫我奎因先生,不过我见到你先生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他我爱上你。对!然后在霍华德的拳头挥到我的鼻子之前,我会把自己埋到客房里,疯狂地写作……嗯,你刚才要说什么,莎丽?”
他看着她,猜想他的话触碰到她哪根神经,她心烦意乱到极点,有一度他还笨得担心她会哭。
“对不起,范霍恩太太,”埃勒里碰碰她的手说,“真的很抱歉,原谅我。”
“别傻了,”莎丽生气地说,“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的自卑情结堆起来有一里长。而你,很聪明,”莎丽犹豫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埃勒里。”
他也笑了。
“你在试探我!”
“而且是不知羞耻。没办法,莎丽,那是我的另一个本性,窥视者汤姆的灵魂附在我身上。”
“你在怀疑我的一些事情?”
“不不,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然后?”
埃勒里愉快地说:“我想,由你来告诉我,莎丽。”
他又看到那奇特的笑容,但很快消失。
“也许我会的,”她顿了一下,“我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她突然又停下来。他没说话。最后,莎丽用一种完全不同的语气说,“我刚要说的是……在我们到家以前,我要跟你谈谈有关霍华德的事。”
“有关霍华德?”
“我想他曾告诉过你……”
“有关他受到失忆症的困扰?”埃勒里愉快地说,“是的,他的确提过。”
“我本来在担心他没有说,”车子正准备要上坡,她的眼睛注视着前方,“当然,霍华德的爸爸和我都不太多谈这件事,对霍华德来说,我是说……埃勒里,我们被他吓坏了。”
“失忆症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可怕。”
“你一定见过许多这样的奇怪事情,埃勒里,你真以为这根本用不着担心吗?我是说……真的吗?”
“当然,失忆症并不平常,而形成的原因也必须仔细了解……”
“我们已经做了很多尝试,”她一下子变得很悲伤,而且无意掩饰这点,“不过医生们都说他是个充满敌意的病人……”
“据我所知也是如此。他会好的,莎丽,很多失忆症的病例最后都被治好。咦?天啊,那不是莱特家吗!”
“我们和他们并不常见面——他们是属于山丘区街那边的人。你该知道,我想,老莱特先生已经过世了?”
“约翰?是的,我非常喜欢他,我来这里,该去看看荷米欧妮·莱特……”
不知怎么回事,霍华德失忆症的话题,再也没有被提起。
埃勒里心想,他将会到一个“莱特镇式”的富裕家庭,它的简朴深深植根于传统的家。所以,对他所看到的一切,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他们的车子拐出诺斯北山丘路,穿过两座大理石柱子之间,滑过一条整齐的私人道路,两旁还有宽大的意大利柏树,还有埃勒里所见过最美的英国杉。走过缤纷的灌木林,连埃勒里那双对园艺外行的眼睛,也能看出这比较像是富有人家的栽培,而不是大自然的偶然杰作。这条小路回旋而上,经过花园和别墅,最后在山顶上抵达一栋巨大的摩登房子。
南边,莱特镇的市区拥抱着他们刚刚经过的山谷,一堆堆玩具似的建筑物,缓缓吐出炊烟;北方,是一片红木林;向西看去,市区之外是一片广阔的农田,向南延伸,为莱特镇带来乡村的景色。
莎丽将车子熄火:“这一切多漂亮。”
“什么?”埃勒里问。她总是令人意外。
“你刚刚心里想的事情啊,这一切不是很完美吗。”
“嗯,的确是的。”埃勒里笑着回答。
“好过头了。”
“我没有那样说。”
“是我说的,”她又露出她那奇特的笑容,“我们两人都没错,确实如此我说好过头了。不是因为它俗,而是因为它太像迪兹:所有东西都有完美的品味,而且都是超大级的。迪兹从来不用按一般的标准做事。”
“这是我所见过最美丽的地方。”埃勒里诚恳地说。
“这是他为我而建的,埃勒里。”
他看着她:“那么,它的美丽壮观就恰到好处了。”
“你好可爱,”她说,一边笑着,“其实,当你住进去之后,它就变得没那么大了。”
“或是你自己变大了。”
“也许吧。我从来没有告诉迪兹,刚开始住进来的时候,我有多么害怕、多么不知所措,你知道吗,我本来是住在下村的。”
范霍恩为她盖了这栋豪宅,而她却是来自下村……
下村是许多工厂坐落的地区。在那里,虽然有几座不成样子的砖造屋子,但是大部分的人都住在简陋不堪的房子里,破烂、拥挤,连门都残缺不全,偶然,你会在这里看到一间干净而结实的房子,但是,那只能是偶尔一见。穿过下村的是威洛河,所谓的“河”,其实只是一条流着泛黄色工厂废水的水沟。住在这里的大多是外国移民:波兰人、法裔加拿大人、意大利人、六家犹太人以及九个黑人家庭。这里聚集了妓院和酒厂,每到星期六晚上,莱特镇的警车必须不停地在这些脏乱的街道上巡逻。
“我是在波利街出生的。”莎丽带着她那有趣的笑容说。
“‘幸运波利街’,波利街!”
“你真是讨人喜欢,噢,霍华德来了。”
霍华德冲上来和埃勒里握手,用力得像要把他的手捏碎,然后,抢过埃勒里的皮箱:“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莎丽,你对他做了什么,绑架他吗?”
“正好相反,”埃勒里说,“霍华德,她让我疯狂。”
“他也让我疯狂,霍华德。”
“干嘛,这么快就有感觉了?莎丽,劳拉为了晚餐紧张得要死,听说是因为订了蘑菇没有送来……”
“天啊,真是糟糕,埃勒里,我不能招呼你了,霍华德会带你到客房去。那里一切都是我亲手准备的,不过,如果你找不到你需要的东西,屋子里的客厅有一部对话机,是和主屋的厨房连线的。噢,我得走了。”
霍华德的出现让埃勒里不悦,他星期二才与霍华德告别今天才星期四,而霍华德看起来像又老了几岁,他那只没受伤的眼睛下有条浅沟,他的嘴卷得紧紧的,在这亮丽的下午,他的皮肤却显得又黑又黄。
“莎丽告诉你为什么我没去接站?”
“不须道歉,霍华德,你做得很好。”
“你真的是喜欢莎丽。”
“爱死了。”
“到了,埃勒里。”
客房是一栋石砌的美丽建筑,建在一片紫色的桐木林中,和主屋之间隔着一个圆形的游泳池,池边大理石铺成的地板上,有洋伞桌、椅子和一个流动吧柜。
“你可以把打字机放在游泳池的旁边,高兴的话随时可以跳下水,”霍华德说,“或者,如果你想要更隐秘的地方……跟我来。”
这栋客房一共有两室还有一个浴室,是美国乡村式的,有个大型的壁炉、巨大的胡桃木家具和白色羊毛地毯。客厅里,摆着一张埃勒里所见过最美的桌子——由胡桃木和牛皮制成的帝王式大桌,配上一张高背转椅。
“是我的桌子,”霍华德说,“我把它从我的房间里搬来的。”
“霍华德,这样做太……”
“没什么,反正我从来也没用过这张桌子,”他走到另一面墙边,“这才是我要你看的”。他把一块盖着墙的布掀开,那并不是墙,而是一个巨窗。
从窗外望出去,绿色的地毯边是莱特镇。
“原来如此。”埃勒里喃喃自语着坐上旋转椅,“可以在这里写吗?”
“很难。”
霍华德笑起来。
埃勒里继续说:“霍华德,一切都还好吧?”
“好?当然!”
“别在我面前装,没什么发生吗?”
霍华德直了直他那不需要弄直的脖子:“你为什么这样问?我告诉过你我从来不……”
“我想,你的眼边好像有些发黄。”
“也许是上次被打伤后的反应,”霍华德很快地转身,“那边是卧房和浴室,这里有一部标准的打字机,便携式的,在那边的角落,你要的纸张、铅笔、色带、威士忌……”
“你这种八十七街的斯巴达式享受,将永久地把我宠坏。霍华德,这一切太棒了,真的。”
“这间小屋是我爸爸自己设计的。”
“了不起的人,怎么没看到他呢?”
“他是最棒的,”霍华德紧张地说,“晚餐时你将会见到他。”
“我真想见见他。”
“你不知道他有多么想见你。好啦……”
“先别走,你这小子。”
“噢,你需要休息一下,也许打个盹什么的,等你打点好了,到主屋来,我再带你到处看看。”接着,霍华德就走了。
埃勒里坐在旋转椅上,缓缓地摇转了好一阵子。
从星期二到今天,一定发生了一些事情,而且,是非常严重的事。霍华德显然不想让埃勒里知道这件事。
埃勒里想,莎丽·范霍恩知不知道?
他的结论是她知道。
当他发现,在主屋大厅里等他的不是霍华德而是莎丽时,他并不感到意外。
莎丽这时己经换了衣服。她穿着一件时髦的黑色晚装,雪白无瑕的肩膀上,披着一件黑色薄纱——埃勒里又一次看到,她那充满魅力的矛盾。
“啊,你不用说,”她音色优美地说,“这种打扮很不入流,是吗?”
“我正在仰慕和矛盾中痛苦地挣扎,”埃勒里叫道,“我应该穿正式的用餐服装吗?霍华德没告诉我啊,而且,我也没带正式的晚宴服装来。”
“还好你没穿,迪兹恨透了晚宴服装,而霍华德也是能不穿就尽量不穿,我这样穿只是因为它是新的,而且要让你有好印象。”
“印象太好了,相信我!”——莎丽笑了——“问题是,你先生会怎么说呢?”
“迪兹?拜托,这件衣服是他为我做的。”
“伟大的男人,”埃勒里带着尊敬地说,莎丽又笑了,让他能自然地结束刚刚的话题,“霍华德呢?”
“在楼上,他的工作室里,”莎丽做了个表情,“霍华德又闹情绪了。每当这种时候,我会要他上去他自己的地盘里,像个被宠坏的小孩。这里的整个顶楼都是他的,他可以在上面发脾气发到他满意为止,”她轻声地说,“对于霍华德的行为举止,恐怕你要多多包涵了。”
“别傻了,我自己也不是什么模范生,尤其是当我在工作的时候,也许不到三天,你就会要我滚蛋了。不管霍华德在做什么,我都很感激,因为,他让我有更多机会和你单独在一起。”
他是故意说的,一边还用仰慕的表情望着她。
从他在车站见到她开始,他就觉得,她是霍华德问题中的重要因素,霍华德深深爱着他的父亲,这位美丽女人的介入,夺走了他父亲对他的关心和疼爱,大大伤害了这个儿子。一件很明显的事情是:霍华德第一次失忆的发生——照霍华德自己的说法——是在他父亲结婚的那天晚上。
先前,在抵达主屋大门口时,埃勒里很仔细地观察到,霍华德和莎丽之间有关系紧张的迹象,例如霍华德突兀的兴奋表现、以及他努力在埃勒里面前装出很自然地和莎丽讲话,还有他不断逃避眼神的接触,更是内心矛盾的明显表现。身为女人,莎丽就谨慎多了,但是埃勒里相信,她一定感觉得出霍华德对她的敌意。这让埃勒里想到:如果她是那种女人,她会从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男人身上寻求解脱。她是不是那种女人呢?
因此,埃勒里毫不掩饰地直视着她。
但莎丽说:“和我单独一起?哦,亲爱的,我怀疑这可能不会持续太久。”她笑意盎然。
“你怀疑?”埃勒里低声应道,回了她一个笑脸。
但是莎丽说:“迪兹刚刚回来,正兴奋地在楼上洗澡,你要先喝点鸡尾酒吗,埃勒里?”
这是个必须拒绝的邀请,埃勒里答道:“谢谢你,不过我还是等范霍恩先生来了再喝。这房子真是不错。”
“你真的喜欢吗?不过,在我丈夫下来之前,我带你到处看看。”
“太好了。”
埃勒里真的很喜欢莎丽。
这间屋子非常漂亮。这里所有的屋子都很漂亮。所有高大宽敞的房间都是为了尊贵生活而设计,家具摆设也符合英雄品味。设计这个房子的人一定钟爱原木的饱满质感,对于墙壁的流线和壁炉的气息,也有超凡的感觉,而且,设计者善于配置简单的颜色,使窗外和窗内的景致协调……这是一栋为伟大人物而设计的房子。不过,埃勒里发现更棒的是这栋房子的女主人。她完美地从下村搬进这栋完美的房子,就像她生下来就应该住这房子一样。
埃勒里知道波利街。当他第一次来莱特镇时,帕特丽夏·布雷德福就让他看到波利街贫苦的典型。那时候,帕特丽夏的名字是帕蒂·莱特,还是个甜美的小女孩,带着埃勒里了解她所在的城市的社会生活。波利街是下村最最糟糕的贫民窟,到处是没有热水供应的破烂楼房以及工厂里麻木的工人。这里的男人不声不响,神情泪丧,女人也活得不像女人,大人们目光呆滞,小孩们肮脏而且营养不良。
而莎丽竟然来自波利街!如果迪德里希不是个伟大的雕塑家,像他儿子塑造黏黏土般塑造血肉和灵魂,那么莎丽一定是只神奇的变色龙,她那神秘的自然本能使她能随着周围环境的变化而改变身上的颜色。
埃勒里曾经见过荷米欧妮·莱特用她的高贵征服一屋子的人,但是和莎丽比起来,荷米欧妮只能算是个粗鄙的女人。
迪德里希·范霍恩很快走下楼来,他伸着一只手喊了一声“哈罗!”像要撞开整个世界。
他的儿子跟在身后,拖着脚步走下来。
刹那间,儿子、妻子和房子自动组合起来,围绕范霍恩重新成形、协调与整合。
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所有和他有关的特征都是特大的——他的身躯、他的谈吐、他的姿态。这栋大房子不再让人觉得太大,他填满了这栋房子,或者说,这房子是照着他的尺寸而建的。
范霍恩很高大,但实际上并没有他让人所感觉的这么高;他的肩膀其实不比霍华德或埃勒里的肩膀宽,但是由于他肩膀惊人的厚度,使得年轻人们看起来像小男孩似的;他的手也是巨型的,肌肉结实,手掌宽大,像两把重型工具;埃勒里突然想起,有一次霍华德在圣米歇尔餐厅的阳台上,曾经提过父亲早期是个出卖劳力的工人。不过,最让埃勒里感兴趣的是老范霍恩的头。那头大而轮廓分明,两道浓浓的眉毛;他那张脸,是埃勒里所见过最丑陋也最好看的男人的脸。他意外地发现,莎丽对迪德里希长相的形容原来不是随口乱说,而是准确地描述事实。这张脸的丑陋,在于各部分组成器官的特色特别鲜明——他的鼻子、下巴、嘴巴、耳朵、脸颊,全都过大,而且,他的皮肤黝黑而粗糙。然而,这个完全不协调的组合,使那双眼睛变得更为突出——巨大、深邃、明亮和美丽——它照亮了这张脸上的暗淡,把所有的不协调变得非常和谐,令人愉悦。
和他的身体一样,迪德里希的声音也很洪亮、深沉而性感。他不但用声音说话,也用身体说话,两者形成一股说不出来的旋律,深深吸引着和他说话的人,想避开他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他和埃勒里握手,迅速用长长的手臂揽着他的妻子,倒鸡尾酒,吩咐霍华德去点燃壁炉,然后坐在最大的一张椅子上,一条腿搭在胳膊上——迪德里希·范霍恩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显得那么重要而无可逃避。原因很简单,这位主人在他自己的屋子里,他不用刻意地制造焦点,他自己就是焦点了。
看到他本人以及他的儿子和妻子,不难发现,他儿子和妻子的表现是必然的结果。迪德里希所奉献活力的所有事物,最终都会被他自己所吸收回去:崇拜他而想超越他,最后却无法停止祟拜也无法成功超越的儿子,会成为……霍华德;妻子也一样,迪德里希会用他自己的爱,激发她对他的爱,然后牢牢地套住并保留她的爱。他所爱的每一个人,都会无助地跟着他,随着他的移动而摇摆,成了他意志中的一部分。这让埃勒里想起神话里头的半神半人,他悄悄无声地向霍华德道歉,因为十年前自己对于霍华德在巴黎工作室里的作品,并没有认真对待。原来,当霍华德按照他父亲的模样雕凿宙斯像时,他并没有过度浪漫,而是在无意地为他父亲做雕像。埃勒里想知道,迪德里希有着众神的美德,是否也具有众神的罪恶?不过,不管他身上有着什么样的罪恶,那一定是不平凡的罪恶。这个人不是个普通人,他正直、逻辑清晰、意志坚定。
莎丽说得没错:你不会用“年”来衡量他的年龄。迪德里希应该已经超过60岁了,埃勒里心想,但是他像个印第安人——让你觉得他那头粗硬的黑发永远不会变少,也不会变灰;他永远不会老得弯下腰,也不会步履蹒跚;你会觉得他强大、重要且持久不变。只有另一种强大的力量,才有可能让他死亡,例如闪电。
接下来的话题都在谈埃勒里的小说,很令埃勒里受宠,但是却没什么帮助。
终于,埃勒里找到见面以来的第一个机会,他说:“噢,对了,那天霍华德告诉我他所发生的失忆经历以及这个问题对他造成的困扰。我个人认为,不必为这件事过度紧张。不过,话说回来,范霍恩先生,你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霍华德失忆症的发生吗?”
“真希望我知道,”迪德里希用他的大手拍拍儿子的膝盖,“这孩子是个难缠的病人,奎因先生。”
“你是说我像你?”霍华德说。
迪德里希笑了笑。
“我已经告诉埃勒里,霍华德对医生们有多不合作。”莎丽对她先生说。
“如果不是他这么大了,我一定拿柏油浇他,”范霍恩吼道,“亲爱的,我想奎因先生一定也饿扁了,至少我是,晚餐准备好了吗?”
“好了,不过,我在等沃尔弗特。”
“我没告诉你吗?对不起,亲爱的,沃尔弗特会晚点回来,我们不用等他。”
莎丽很快地离开,迪德里希继续和埃勒里聊天。
“我弟弟有所有单身汉的坏习惯,他从来不考虑下厨者的心情。”
“更别说考虑家人的心情了。”霍华德补充说。
“霍华德和他叔叔处得不太好,”迪德里希不自然地笑着说,“我一直告诉我儿子,他不理解他叔叔,沃尔弗特是个保守主义者……”
“反动的保守主义者。”霍华德纠正说。
“对金钱很在意……”
“吝啬得要死。”
“不可否认的,他是商场上很难被击败的对手,但这不是罪过……”
“爸爸,沃尔弗特叔叔就是这种人。”
“儿子啊,沃尔弗特是个完美主义者……”
“他把别人当奴隶。”
“让我把话说完好吗?”迪德里希用宠爱的口吻说,“奎因先生,我弟弟是那种期望别人完全服从他的人,但是另一方面,他比他底下所有人还努力……”
“他又不是一星期只赚15块钱,”霍华德说,“赚得比别人多,当然要比别人努力。”
“霍华德,他为我们做了很多事,管理那些工厂,要知恩图报。”
“爸爸,你自己很清楚,要不是有你压在他上面,他一定会搞那个加速系统、聘用商业间谍、赶走资深员工、开除那些敢于抗命的人……”
“怎么啦,霍华德——”埃勒里问,“这是某种社会意识的觉醒吗?自从于契特街之后,你变了。”
霍华德像狗吠似地叫了一声,大家都笑了。
“我要说的是,我弟弟基本上是个不快乐而且困惑的人,奎因先生,”迪德里希继续说,“我了解他,但我不认为我身边这只小狗儿会了解,沃尔弗特有一大堆的不安和困难,他为生活而不安,这也就是我经常试着要教霍华德的:用眼睛看到问题就行了,不要因为它而痛苦、愤怒或难过,要想办法解决。噢,这提醒了我——如果我不再浪费时间,我最好想办法解决这晚餐的问题,莎丽!”
莎丽围着一件美丽的塑胶围裙走进来,两颊还带着笑容:“都怪劳拉。迪兹,她正在罢工呢。”
“那些蘑菇!”霍华德说,“老天,那些蘑菇——而且劳拉是你的忠实读者,埃勒里,这真是糟糕透了。”
“蘑菇怎么了?”迪德里希问。
“亲爱的,我本来以为下午一切都准备妥当了,但是她说没有蘑菇,她拒绝为奎因先生准备牛排,而现在,那些蘑菇没有送来……”
“别管那些蘑菇了,莎丽!”迪德里希吼道,“我自己来弄牛排!”
“你坐在这儿别动,再喝一杯鸡尾酒,”莎丽说,同时吻了一下她丈夫的额头,“牛排很贵的。”
“好个破坏罢工的人。”霍华德说。
走出去的时候,莎丽看了霍华德一眼。
这顿晚餐搅得埃勒里心烦意乱,并且,竟会造成这种感受,也令人难以理解。因为,这顿晚餐不但有美味丰富的菜肴,周到的服务,还有一座品味不凡、燃烧着木炭并透露着贵族气息的壁炉、一套由一位美食家为了增加食物风味而设计的陶瓷餐具以及一套由艺术大师所铸造的银器。迪德里希将他自己的沙拉拌在一个巨大的木碗里——这个碗一定是用一棵美国杉树的树心挖成的,至于他们所用的饭后甜点,是一种莎丽叫做“澳洲水果派”的美妙东西,埃勒里心想,那一定是所有水果派的老祖宗,因为它实在很巨大,而且每一口都美味无比。餐间的谈话也很热烈。
尽管如此,还是有一股暗流。
不应该有暗流的,因为聊天的内容就像食物一样地丰富,埃勒里也从聊天里知道了不少范霍恩家族的过去。这两兄弟——迪德里希和沃尔弗特——从小就来到莱特镇。
那是四十九年前了,他们的父亲是个传教士,不断地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没完没了地呼喊着对罪人的诅咒。
“他真的是很虔诚的,”迪德里希笑着说,“可是我还记得,当他每次开始这样诅咒的时候,我和沃尔弗特有多害怕。他大声地吼叫着,他的眼睛真的是红的——是真的,我可以发誓,那又长又黑的胡子还沾满了口水。他常常毒打我们。他对于《旧约》的兴趣比《新约》大多了,我常觉得他就像耶利米或是老约翰·布朗[耶利米:古希伯来大预言家;老约翰·布朗:美国废奴运动领袖人物。]——当然,这样比较也许对那两位来说并不太公平。爸爸相信一个能被看到和感觉到的上帝——特别是能‘感觉到’,一直到我长大后,我才发现,爸爸在心里创造了一个样子和他自己相同的上帝。”
莱特镇本来只是这位传教士救世之途上的一站而已,但是,“他还在这里,”迪德里希说,“就葬在双子山墓园,他是在下村一次祈祷会上中风过世的。”
传教士范霍恩的家族,从此留在莱特镇。
埃勒里心想,只有不寻常的人,才能够从下村出身,然后占据诺斯北山丘路的山头,最后又回到下村娶回一个妻子。
为什么霍华德却没什么特别的事迹呢?
“我们受够了和城里最穷的人为伍,沃尔弗特在艾摩斯·布鲁菲的饲料店找到一份工作,我不想在艾摩斯或其他的商店里工作,所以我参加了公路工程队。”
莎丽小心翼翼地从银制咖啡壶倒了些咖啡。困扰她的一定不是他先生的自传,因为毫无疑问的,她以迪德里希为荣,所以,应该是坐在偌大桌子另一边的霍华德。莎丽感觉到霍华德正在似笑非笑地沉默着,拨弄着吃甜点的小叉子,假装很用心地听他父亲说话。
“每一件事都有前因。沃尔弗特很有抱负,他晚上上课,念簿记、工商管理和金融的函授课程。我也很有抱负,不过方法不一样,我必须出去和别人打交道。我也从书上学到不少,也抓紧机会看书,到现在还是。但话说回来,奎因先生,除了技术书籍之外,我从我爸爸的圣经、莎士比亚和一些有关人类心灵研究的著作里面,我没有发现哪怕是只言片语是可以让我运用到实际生活上来的,如果书本不能在实际生活中带来帮助,那又念它干嘛呢?”
“这是个争辩已久的话题,”埃勒里笑着说,“显然,范霍恩先生,你赞成哥尔德斯密斯所说的‘书本能教我们的太少了’,你也会同意迪斯累里[哥尔德斯密斯:英国十八世纪中叶杰出的散文家,诗人和戏剧家;迪斯尔里:英国政治家和小说家,两度任首相。]说‘书本是人类的诅咒,印刷的发明是人类最大的不幸’。”
“迪兹心里不是真的这样想的。”莎丽说。
“不,我真的是这样认为,亲爱的。”他先生反驳道。
“别瞎说了,如果不是书本教我,我不会在这里,坐在这桌边。”
“你听听……”霍华德低声说。
莎丽说:“什么,霍华德,你在听我们说话吗?来,我帮你倒杯咖啡。”
埃勒里希望他们就此打住。
“我在二十四岁时,有了自己的道路工程公司,二十八岁我拥有下大街的两项产业,而且买下老劳埃德——弗兰克·劳埃德的爷爷——的木材场,那时候,沃尔弗特已经在波士顿一家股票经纪机构工作了。接着发生了世界大战,我在法国待了十七个月,大部分时间——现在我回想起来——都是烂泥和虱子。沃尔弗特并没有参加战争……”
“他不可能参加的。”霍华德用一个既没有参战、也没有不参战的人的刻薄口气说道。
“儿子,你叔叔没有被征召是因为他的胸不好。”
“从那以后我就没见过他犯病。”
“总之,奎因先生,当我在国外时,沃尔弗特从波士顿来帮我打点一切,还有……”
“真了不起!”霍华德插嘴道。
“霍华德!”迪德里希说。
“对不起。不过,你回来的时候,不也发现他跟军方弄了几笔木材交易吗?”
“儿子,够了,”迪德里希说,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但霍华德还是扁起嘴,不再说了,“不过,沃尔弗特做得很好,奎因先生,在那次之后我们一家人很自然地守在一起。我们在1929年那次大萧条中也遭了殃,但我们一起合力让公司重新站起来,这一站,就到了现在。”
埃勒里了解,他所说的“现在”,语带双关地指这座位于诺斯北山丘路上的“鹰巢”,以及——埃勒里开始发现——范霍恩在莱特镇富豪社会中的主导地位。当迪德里希继续往下说,埃勒里越来越肯定自己的发现。很显然的,范霍恩家族拥有伐木场、锯木厂、机械商店、黄麻纤维厂、斯洛克姆的纸厂和其他十几家遍布全国的工厂。另外,两兄弟还控制了“莱特镇电力公司”和“莱特镇国家银行”——这是约翰去世后的最新发展。迪德里希最近也买下了弗兰克·劳埃德的《记事报》,并且改革这家报社,成为州政坛上的一股新势力。范霍恩家族财富的增长,看来是在世界大战之前不久、大战发生之时和之后开始的。
这些都是客观的、自然的、无害的事实。正当埃勒里准备放松心情,突然,沃尔弗特进来了。
沃尔弗特是他哥哥这么多面之中的一面。
他像迪德里希一样地高,外形也一样地巨大和难看,不同的是,迪德里希的体形宽而厚,他却是瘦瘦扁扁的,像一张长长的皮包着骨头。在他身上看不到血色、温度和高贵的气质。如果说,他哥哥是座雕像,那他就像铅笔素描。
他有点突然地走入饭厅,像只饥饿的老鹰冲向猎物。
他对埃勒里投去冷峻的、鸟类的一瞥。
这个人的哥哥散发出甜蜜和温暖,但他自己却散发着尖酸,而且是很小气地散发出来。埃勒里有一种好笑的想法:这个人可能被允许看过地狱一眼。他想做出一个微笑,而他那张拉长的脸却扭曲着,显出狐狸似的嘴唇,还有马似的一副牙齿。他也向埃勒里伸出手来,一只骨瘦如柴的手。
“看来这就是我们家霍华德那位有名的朋友了。”沃尔弗特说。他的声音带着刻薄,他说“我们家霍华德”时的语气,使得他和霍华德之间的裂痕,更加无法弥补,他说“有名”时带着轻蔑,说到“朋友”两个字时,甚至带着一种色情的意味。
不快乐而且困惑——是的,埃勒里心想,而且也很危险。沃尔弗特敌视迪德里希的儿子、敌视迪德里希的妻子,埃勒里甚至觉得他敌视迪德里希。有趣的是他对这三个人有着不同的敌视方式:他对霍华德不理睬、对莎丽安抚、对迪德里希服从,看起来像是他瞧不起他的侄儿、忌妒他的嫂嫂、害怕和憎恨他的哥哥、而且,他是个粗鲁的人:他没有为了迟到向莎丽道歉、像野兽般狼吞虎咽、两肘以挑战性的姿态支在桌子上;他只对着迪德里希一个人说话,就像没有别人在场一样。
“好啦,迪德里希,你看,搞出麻烦来了吧。我猜,现在你得要我来帮你解决问题了。”
“什么问题,沃尔弗特?”
“那家艺术博物馆的事啊。”
“麦肯齐太太打电话来了吗?”迪德里希的眼睛亮起来。
“你走了以后。”
“他们接受了我的条件!”
他弟弟哼了一声。
“艺术博物馆?”埃勒里问,“莱特镇什么时候有了家艺术博物馆,范霍恩先生?”
“还没有呢。”迪德里希只是微笑,沃尔弗特瘦瘦的手腕继续摆动。
“这可是件大事儿,”霍华德突然接口,“已经进行几个月了,埃勒里。是一帮专爱说长道短的老太婆:马丁太太、麦肯齐太太,尤其是……”
“先别告诉我,”埃勒里笑着说道,“尤其是埃米琳·杜普雷?”
“哇,你竟然认识我们这个美丽小城里不识人间烟火的文化主义者?”
“已经有人这样说我了,霍华德,而且很多。”
“那你就知道我的意思了,她们是一个‘委员会’——要加引号的,她们弄了个‘提案’,也要加引号,选了个‘负责人’,然后就要把莱特镇建立成‘乡村文化’的中心。只是,她们忘记了,一所美术博物馆还是需要面包等等其他东西的。”
“她们在筹集资金的过程中遇到了很大的困难。”莎丽忧郁地望着他的先生。
迪德里希仍然微笑,沃尔弗特继续吃他的饭。
“但是,爸爸,”霍华德困惑地说,“你怎么会牵扯进这件事情的?”
“我想,”莎丽说,“你捐了钱是吗,迪兹?”
迪德里希只是轻轻笑了一下。
“噢,亲爱的,你又做了一件伟大的事了。”
“我告诉你他做了什么事,”沃尔弗特说,嘴里还含着东西,“他向她们保证,要帮她们填补所有的赤字。”
霍华德望着他的父亲:“为什么?那可是很大一笔数目啊。”
“总数是四十八万七千元。”沃尔弗特·范霍恩接口道。他丢下叉子。
“她们昨天来找我,”迪德里希说,“告诉我整个筹款活动一无所获,我答应帮她们填补赤字,不过,有个条件。”
“迪兹,你怎么什么都没告诉我!”莎丽叫道。
“我想先保密,亲爱的,而且我也不能确定她们会不会接受我所提的要求。”
“什么要求,爸爸?”
“霍华德,你还记得最早知道要建这座博物馆时,你说过什么话吗?你说理想的建筑设计,应该在整栋建筑的前面,设计一些三角饰或带饰什么的,然后在里面摆一些和真人一样大小的古典神像。”
“我说过吗?我不记得了。”
“可是我记得,孩子,那也就是我所提的条件。除了要有那些设计外,雕刻神像的人,还必须是那位署名‘霍华德·h·范霍恩’的艺术家。”
“噢,迪兹!”莎丽吸了一口气。
沃尔弗特站起来,打了个隔,然后离开饭厅。
霍华德一脸苍白。
“当然,”他父亲接着说,“如果你不想要这份工作……”
“我要!”他几乎没力气说话。
“或是你觉得自己不够资格……”
“我可以!”霍华德说,“我可以!”
“那我明天就把支票寄给麦肯齐太太。”
霍华德在发抖。莎丽替他重新倒了杯咖啡。
“我是说,我想可以……”
“别又开始说傻话了,霍华德,”莎丽很快地接着说,“你到底想雕什么?你打算雕哪些神像?”
“嗯……天神,朱庇特……”霍华德看看四周,他显然还在迷乱中,“谁有铅笔?”
两支铅笔送到他面前。
他开始在桌布上画起来。
“朱诺,天后……”
“应该会有阿波罗吧,不是吗?”迪德里希一本正经地说,“就是太阳神啊?”
“还有尼普顿,”莎丽叫出来,“海神。”
“更别说是普鲁托——冥府之神了……”埃勒里接着说,“月神狄安娜,战神玛尔斯,牧神潘——”
“维纳斯——伏尔甘——密涅瓦——”
霍华德停下来,看看他父亲,然后站起来,接着又坐下。最后,他站起来冲出饭厅。
莎丽说:“噢,迪兹你这坏蛋,让我……”然后她站起来,跑过去亲吻她的丈夫。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奎因先生。”迪兹牵着他妻子的手说。
“我在想,”埃勒里微笑着说,“你应该去申请一张医师执照。”
“开的这药可真昂贵。”迪德里希也笑了。
“虽然是这样,迪兹,我相信一定会有效的!”莎丽低声地说,“你有没有看到霍华德的表情?”
“你有没有看到沃尔弗特的表情?”这位巨人仰起头大笑起来。
当莎丽上楼找霍华德的同时,迪德里希带埃勒里进了他的书房。
“我要让你看看我的图书馆,奎因先生,如果有什么你用得着的,我是指你写作时……”
“真谢谢你了,范霍恩先生。”
埃勒里口里含着雪茄,手上拿着一杯白兰地,在这间极有气派的书房里踱着、浏览着。而主人则坐在一张大皮椅深处,带着嘲弄的神情看着他。
“想必,作为一个从书中所获甚少的人,你倒是花了不少心思在收集这些书。”埃勒里说、高大的书架上摆着许多首版书和精装书,从书名上看,都是一些正统的著作。
“你这里有一些很有价值的东西。”埃勒里有点自言自语地说。
“一个典型的有钱人的图书馆,是吗?”主人淡淡地说。
“一点也不,大部分的内页都是裁过的。”
“都是莎丽裁的。”
“哦?对了,还有件事,范霍恩先生,今天下午我答应你太太,要告诉你我深深地喜欢上她了。”
迪德里希笑着说:“那你就尽管插足吧。”
“我想这是一句粗俗的抱怨话吧。”
“有一些有关莎丽的事,”迪德里希很认真地说,“只有敏锐的人看得出来……来,让我为你再添杯酒。”
不过埃勒里正盯着一个书架。
“我跟你说过我是你的书迷。”迪德里希·范霍恩说。
“范霍恩先生,我实在受宠若惊,你竟然有我全部的作品!”
“而且都是我看过的。”
“这么说来,任何一个作者都会不计一切报答像你这样的人。我可以为你杀什么人吗?”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奎因先生,”主人说,“当霍华德对我说,他已经邀请你上我这儿来——同时写小说——我就像个小孩似的兴奋。我看过你所写过的每一本书,我从报纸上追踪你的事迹,而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在你两次到访莱特镇的时候和你见一面。第一次——当你住在莱特家时,我正在华盛顿忙着寻找武器订单,第二次你来——为了福克斯那件事——我也是在华盛顿,不过是因为——算了,那不重要,总之,我想那如果不叫做爱国心,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那么如果这不是恭维……”
“一点也不,你可以问莎丽,”迪德里希微笑说,“顺便说一句,这两件案子中,也许你骗了不少莱特镇的人,但是你骗不了我。”
“骗你?”
“我对海特和福克斯的案子追踪得很仔细。”
“两件案子我都失败了。”
“是吗?”迪德里希向埃勒里投向一个笑容,埃勒里也回报一个笑容。
“我想是的。”
“绝不可能,我告诉你,我是个奎因专家,需要我告诉你,你所做的事情吗?”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我实在不愿意说我的客人是个睁眼说瞎话的骗子,”迪德里希笑了出来,“但你的确破了罗斯玛丽·海特的凶杀案,那不是年轻的吉姆干的,虽然他的确在诺拉的葬礼上玩了一回愚蠢地逃跑的特技表演,并开走那报社女记者的车子——她叫什么名字来着?你是在保护某人,奎因先生,你故意背了黑锅。”
“这么做我不是很没面子吗?”
“不一定,要看你所保护的是谁,以及为什么保护他。目前唯一的事实是:你做了一件你该做的事。而这事实,是个线索。”
“指向哪里的线索,范霍恩先生?”
“我不知道,我曾经为了这件事努力想了好几年,但是却没有结果。我总是会被怀疑和神秘所困扰,我想这也就是我总是被这类事情所强烈吸引的原因。”
“你和我一样,”埃勒里说,“喜欢错综复杂的事情。不过,请继续说。”
“是这样的:我敢打赌,杰西卡·福克斯也不是自杀,她是被谋杀的,奎因先生,你已经证实这点,你甚至已经证明谁是凶手……我想……而你故意保留真相,我猜,应该也是为了相同的原因。
“范霍恩先生,你应该成为一位作家的。”
“我不了解的是,在福克斯的案子里——以及在海特的案子里,事实真相究竟是什么?两件案子中的所有角色我都认识,而我敢保证,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个是那种会杀人放火的人。”
“这不就回答你的问题了吗?事情就是这样,而我无法另作解释。”
迪德里希正透过雪茄冒出的烟看着他。埃勒里很有礼貌地跟他对看着,然后迪德里希笑了。
“你赢了,我不会要你说出什么秘密,但我还是要确保我是莱特镇‘最忠实的奎因迷’的权利。”
“对此我不作任何评议或劝告。”埃勒里说。
迪德里希满意地点点头,抽了一口雪茄:“对了,还有件事,只是要向你保证,你在这里将不会受到打扰,我要你把这里当做是你自己的家,请一点也不要见外。如果你不想和我们一起吃饭,只要随时告诉莎丽一声,她会叫劳拉或艾琳到客房为你准备餐点。我们有四部车子,如果你要出门——不管是避开我们、去公共图书馆、或是纯粹兜风——你高兴用哪一辆都行。”
“你真是慷慨,范霍恩先生。”
“应该说是自私。我希望能够向别人炫耀,你这本书是在范霍恩家里写的。奎因先生,如果我们打扰到你,你无法写出一本好书,那我就没有什么好炫耀的了,你明白了吧?”
就在埃勒里大笑的同时,莎丽走了进来,还推着腼腆的霍华德。霍华德捧着一堆参考书,他那张受伤的脸又有了生气。
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他们都在听霍华德的计划,听他说他将如何重新塑造古罗马众神的雕像。
埃勒里离开主屋回客房去时已经是过了午夜。
霍华德陪他走到外面门廊上,他们有几分钟单独在一起。
月亮娇羞地没人入门廊上空的黑暗之中。不过,已经有人将客房内的灯打开,灯光伸入花园,像女人的手指在拨弄自己的头发;风在看不见的树上吹着哨子,天空的星星在抖动,仿佛觉得冷。
他们并肩站着抽烟,两人都没说话。
终于,霍华德开口了:“埃勒里,你觉得怎样?”
“什么怎么样,霍华德?”
“关于那艺术博物馆的事。”
“你觉得呢?”
“你不同意这种家长主义的方式吧?”
“家长主义的方式?”
“爸爸买了一座博物馆让我做雕塑。”
“这让你烦恼了吗?”
“是的!”
“霍华德,”埃勒里顿了一下,寻找恰当的措词,和霍华德说话需要有外交官的圆滑技巧,“如果没有弗兰西斯一世,不可能有切利尼的盐碟;对西斯廷礼拜堂的拱顶壁画、文科里教堂的‘摩西’和卢佛尔宫的‘奴隶’雕塑来说,教皇朱理所起的作用与雕塑家米开朗基罗一样的重要;还有,莎士比亚有南安普敦伯爵、贝多芬有华德斯坦郡主、凡·高有他弟弟泰奥。”
“你把我和这些伟人相比,”霍华德望着花园,“也许,因为他是我爸爸。”
“从词源学上讲,‘艺术赞助者’和‘爸爸’是同源的。”
“别开玩笑了,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是不是觉得,”埃勒里问,“如果你不是迪德里希·范霍恩的儿子,你就不会得到这任务?”
“就是啊,如果我不是他儿子,就会被安排到正常的选拔程序……”
“霍华德,在巴黎的时候我已经看过你不少作品,我知道你是相当有才华的,十年来你也无法改变成为艺术家的命运。不过,让我们先假设,你一点也不优秀,我们可以坦白地说,赞助制度的最大问题,在于艺术的创作经常要依赖于赞助者的兴致。但是话说回来,只要赞助者有兴致,结果总是好的。”
“你是说,假如我能雕出好作品的话……”
“就算你的作品并不太好,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接受这项任务,你爸爸就不会提供这笔钱,一个艺术博物馆的梦想就不会成真?当然,这很残酷,但我们本来就是活在一个残酷的世界。因为你,莱特镇才可能出现一个重要的文化场所,那是值得去努力争取的。我希望这些话不会让你听着不舒服,霍华德,但我必须说的是:你的任务是尽你所能地雕出你最成功的作品,这不仅仅是为了你自己或你父亲,更重要地是为了这个社区。如果你完成这项很好的工作,那么,你的才华将为这所博物馆带来与众不同的本黏土特色。”
霍华德没有说话。
埃勒里点燃了一根香烟,希望自己的话能够奏效。
最后,霍华德笑了:“你的话里有些问题,但是我实在想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不管怎样,听起来还不错,我会记得的,”然后,他用另一种语气对埃勒里说,“谢谢你。”他转身回到屋子里。
“霍华德。”
“什么?”
“你觉得怎样了?”
霍华德站在那里,然后转过身来,拍拍他那受伤的眼睛:“我开始感激我爸爸的聪明,这艺术博物馆把所有的感觉从我的脑中赶走了,我觉得好极了。”
“还需要我留下来吗?”
“你不是说要走吧?”
“我只是想知道你怎么想。”
“拜托,当然是要你留下来。”
“其实,住在这里的安排有一些缺点:你住在主屋里的顶楼,而我住在那边的客房里。”
“你是说,万一我又发生失忆……”
“是的。”
“那何不过来和我一起睡呢?这里整个顶楼都是我的……”
“这么一来,我就无法获得我写作时所需要的隐秘,霍华德,我将会常常在晚上工作。真希望我没有签下那写作合同……你的失忆是不是常常在晚上发生?”
“不,其实,我想不起有哪一次是在我睡觉时发生的。”
“这么说,我的任务是陪着你到你睡着为止,这简单多了,白天我在这边一个可以看得到大门口的地方工作,晚上我等确定你进入梦乡后再睡。那是你的卧室吗?那个顶楼亮着灯的房间?”
“不,那是我工作室的一扇大窗户,我的卧室是它右边那间,现在黑着的。”
埃勒里点点头,说:“去睡吧。”
但霍华德没有离开,他稍微转身,他的脸现在在暗处。
“还有事吗,霍华德?”
霍华德有点晃动,但是没有说话。
“那就快去睡吧,小鬼,难道你不知道你如果不睡,我也跟着不能睡吗?”
“晚安。”霍华德用很奇怪的声音说。
“晚安,霍华德。”
埃勒里一直等到大门关上,才穿过门廊,慢慢的绕过星光闪烁的游泳池,走回客房。
他熄掉客房里的灯,出来坐在走廊上,在黑暗中坐着抽他的烟斗。
显然迪德里希和莎丽已经睡了,因为整个主屋的二楼都已经熄了灯。过了一会儿,霍华德工作室里的灯也灭了。
接着,右边窗户里的灯光亮起来;又过了五分钟,那窗户也跟着进入黑暗——霍华德应该已经睡了。
埃勒里坐了很久。霍华德不会那么容易入睡的。
今天和今晚,究竟是什么事情困扰着霍华德呢?答案一定不是失忆症,而是一件新的、或有了新发展的旧事,而且是在最近两天发生的。有哪些人牵涉在内呢?迪德里希?莎丽?沃尔弗特?还是埃勒里还没见过的人?
霍华德和莎丽之间的紧张关系可能是其中一部分。但是还有别的压力,在霍华德和他那不可爱的叔叔之间,或者,是更久以前的压力,爱的压力,在霍华德和他爸爸之间。
那沉入黑暗里的大房子正静静地面对着他——黑暗而巨大。
这是栋令人恨——或爱——的大房子。
埃勒里突然发现,这是自己曾经经验过的一幕——坐在莱特镇的夜晚之中,思索一个和莱特镇有关的谜团:劳拉·莱特和帕特丽夏·莱特走了之后,他在海特家走廊上徘徊的那个晚上……坐在塔尔博特·福克斯家走廊上滑动的秋千里的那个夜晚……都是在山丘路的那一边,在比这边更黑的黑暗中。埃勒里的牙齿像在咬着什么东西,这……这就像是要把黑暗咬一口下来。“
也许事情很单纯,也许,只是霍华德的失忆症,有着清晰而普通的原因,其他的都只是想象出来的。
埃勒里正准备弄灭烟斗睡觉。当他的手停在空中,突然,每一块肌肉都因警觉而僵住了。
——那边有东西在移动。
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所以他能够辨别深浅。那东西显出形状了,灰色的点、深浅不同的圆形斑点,像黑夜中的拼图碎片。
浅色的部分有东西在动,在水池那边的花园里,就在鬼魅似的蓝色云杉旁不远。
他确定,没有人从屋子里出来,所以不可能是霍华德。
那人一定是早就在那里了——从他和霍华德站在门廊聊天到他一个人坐在屋前抽烟、思索——那个人都在那里。
他眯起眼睛、努力地瞄,想要穿透黑暗的影子。
他想起来,那里有一张大理石花园椅。
他继续看,希望能克服黑暗。但是,他越是使劲看,却看得越不清楚。
当他正准备叫人时,一缕月光照向泳池和花园。云朵移开,露出了月亮。
花园椅上有东西,一大团的东西,延伸到地上。
他的眼睛再作调节之后,埃勒里看见那东西了。
那是一个人形的东西,被一块布——或是一件披风——被盖着。从丰满的两腿来判断,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形。
那“人像”现在静止不动了。
过了一会儿,他认出来了,那是圣·高登的雕塑作品“死亡”:一个坐着的女人,穿着绷带似的服装,连头也被包着,脸在暗处,只有一只手臂露出来,托着腮。
然而,当那块布飞舞起来,那人像也起了变化,就像石头被月光照出了生命。接着,不可思议地,那人像站起来了,变成一个老——非常老——的妇人。
她真的很老,老到背部像一只生气的猫,弓得成半圆形,她开始动了,动得有些神秘、带着古老的色彩。
正当她徐步而行、缓缓走过黏土地时,她也发出声音。这声音微弱而模糊,像风中飘浮的低语声。
“是的,虽然我走过死阴的幽谷……”
随即她便消失了。
完全地消失了。
前一刻她还在那里,下一刻她就消失了。
埃勒里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当他再度睁开眼睛,还是看不到她,接着,另一片云过来遮住了月亮。
他大叫:“是谁?”
没有回答。
是黑夜变的戏法儿吧。那儿也许什么都没有。他刚刚所“听到”的,也许只是他头脑中某种深层的种族记忆的回响。说到雕像……那依旧漆黑的大房子……集中精神思考……自我催眠……因为他是埃勒里,他摸索着正绕过泳池,朝那现在看不到的花园椅走去。
他伸出手,向下摸去。
那大理石还是温的。
埃勒里回到客房,点亮了灯,翻找他的行李箱,找到手电筒,很快地回到花园里。
他找到她在月光消失前走进去的那片灌木林。
但是里面什么也没有。
她不见了,而且到处都找不到答案。他花了半小时,仔细地搜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