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勒里根本睡不着。
他不断地在客房里走来走去。在风景窗外的那一边,莱特镇正在嬉戏狂欢。下村的各个酒吧里应该挤满了人;
乡村俱乐部夏天星期六夜晚的舞会应该也正在举行:“松林”里应该正伴随着“疯狂即兴爵士乐”而欢腾跳跃着;他甚至可以看到“寻乐园”珍珠似地闪烁的灯光,以及格斯·奥利森在繁华的16号公路上的路边小馆;还有,看看山丘路上那一处处端庄高雅的灯光,他便知道,亨利·米尼金斯、埃尔·波芬伯格医生、李文斯敦以及莱特等等这些人的家里,都正在“娱乐”。
莱特家……
那一切好像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亲切而温柔。说起来实在好笑,因为在往日发生这些事情的那个时候,一点也没觉得亲切和温柔,埃勒里想,也许自己的记忆——和很多人的记忆一样——在时间的雕琢下,已经经历过一番改变。
或者,是由于和眼前的事情相比较之下,才使得过去那曾经既不亲切也不温柔的经验,变得如此纯净?然而健全的理性却对这样的推论提出了质疑。通奸和勒索,当然不比狡诈的谋杀来得残暴。
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他在范霍恩家的这件案子中,感觉到一种特殊的邪恶?对,正是邪恶。
“我们已经与死亡立约,跟地狱商妥……因为我们以谎言为庇护,借虚妄以藏身……因为床榻短,使人不能展其身,衾被窄,使人不能遮蔽其体。”
埃勒里怒容满面。先知以赛亚在这段话里是以上帝来震摄以法莲的!老克里斯蒂娜在谬引《圣经》。
“耶和华必兴起,像在毗拉山,他必发怒,像在基遍谷,好做成他的工,就是非常的工,成就他的事,就是奇异的事。”
他觉得很烦躁,觉得自己正在想抓住难以捉摸的什么东西,可是一无所获。
他觉得自己和那头皱缩在茧里的老太婆一样糟糕。
埃勒里将他从书架上找到的《圣经》放到一边,转向他久违的打字机。
两个小时后,他检查自己刚刚写出来的东西。那东西很粗糙,一共有两页零十一行,有许多的x号和删改,没什么精彩的内容。例如有一处,他本来要写“桑伯恩”,结果却写成“范霍恩”。还有,他故事中的女英雄,在出现了两百零六页之后,也突然变成一位老女童子军。他把这两小时的工作成果撕了,把打字机盖上,为烟斗装上烟草,倒了一杯威士忌,溜达到了走廊上。
现在的雨下得更大了,游泳池看起来像月亮,整个花园则像一块黑色的海绵。不过,走廊是干的,他坐在一张藤椅上,看着打下的雨点。
从这里,他看到打在主屋北侧门廊顶上的雨水。有好长的时间,他只是静静地看,没有目的,也没有受到不平情绪的影响。那所大房子和他的脑海一样,都处在黑暗之中,如果那老妇人还没睡,她也许会把灯打开。埃勒里想,她会不会和他一样,也在黑暗中坐着?她会想着什么事情?
究竟在那里坐了多久,埃勒里自己也说不上来,但是当它发生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是站着的,烟斗和散落的烟灰躺在地上,在空酒杯的旁边。
他睡着了。后来被惊醒。
天还在下雨,花园成了一片沼泽,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
接着,他又透过雷雨声再听听。
那不是雷声。
那是一辆汽车引擎的声音。
一辆车子向主屋这边开来,从南边,从范霍恩家的车库。
它出现了。
——是霍华德那辆敞篷车。
有人在为冷引擎做预热——踩着离合,并且不断一下一下地踩着油门。不管那人是谁,他对车的了解一定不多,埃勒里心想。
不管那人是谁。
当然,那一定是霍华德。
——霍华德。
当车子有一半进了大门前的停车廊时,引擎熄火了。
——霍华德。
埃勒里听到启动器突然发出哀鸣的声音,引擎没有发动起来,过了一会儿,启动器不再哀鸣,他听到有人开门跳下车的声音。一个黑影很快地冲到车子前面,掀开引擎盖,过了一下,一线微弱的光亮起,在引擎中搜索。
是霍华德,没错,是他那件长外套。
他要去哪里?车灯前迅速移动的黑影,显出狂乱的动作。这么晚了,雨这么大,霍华德要“狂乱”地上哪儿去?
忽然,埃勒里想起,几个小时前在书房里霍华德的表情:挤在一起的嘴唇、瞪着的眼睛、直呆呆的眼神、太阳穴部位的跳动——还有他爸爸所说的,有关康哈文侦探事务所的调查发现、他猛力地转身离开书房、走上楼时的不规则脚步声。
“可能将亲眼看到一次失忆症的发作……”
埃勒里冲回客房,不停下脚步地把灯打开,花十五秒不到的时间,拿了自己的上衣,然后再跑出去。
但是,那车子的引擎已经重新启动了,引擎盖放了下来,车子已经开动了。
当他从花园里趟着雨水飞跑过去时,他张开嘴想大声喊叫,但是他没有,因为那是没用的,霍华德在风雨和引擎声中,不会听到他的叫声。车灯已经开上宽阔的车道。
埃勒里飞快地跑着。
他只希望车库里会有一辆车子上有钥匙。
第一辆……钥匙插在启动器上!
当他开着莎丽的敞篷车冲出车库时,他在心里感谢着她。
从屋里出来奔跑了一段,他已经被雨淋湿;再开车出来十秒钟不到,他已经从头到脚都湿透了。车子的顶篷是打开的,他一直在找控制开关的按钮。过了一会儿,他放弃了,他已经湿得不能再湿了,况且在螺旋般蜿蜒的山路上开车,需要更集中注意力。
公路上完全看不见霍华德敞篷车的影子,埃勒里在宅院外入口处的北山丘路上,踩了一下煞车,考虑要往哪个方向走。
右手往山丘路的方向,完全看不出任何迹象。
但是在左边往北的方向,却似乎有模糊的车尾灯光。
埃勒里驾着莎丽的敞篷车往左做了个大转弯,然后踩下油门。
刚开始,埃勒里以为霍华德朝着红木林区去,也许是奎托诺其斯湖——他忏悔的地方,或是法利赛——通奸原罪开始的地方。在失忆的情况下,霍华德可能会受到某种朦胧的催促,回到精神危机源头的现场。当然,这个假设的前提是:前面的车灯是霍华德,如果前面的人不是霍华德,那他就是往南朝市区开去,真是这样,埃勒里就永远找不到他了。
埃勒里更用力地踩油门。
时速六十五英里,他渐渐接近了。
他想,如果前面那车子只是一个邻州来的醉汉,刚好在埃勒里开出路口时经过,那么这醉汉将顺便把埃勒里辉煌的过去,画上一个难看的休止符。
雨水顺着他的鼻子流下来,他的鞋子湿透了,使得他踩着油门的右脚老是踩滑。但是他继续加速,忽然,在很快的速度下,他看到自己所跟的车子的煞车灯亮了,他马上也踩煞车。那车子为什么慢了下来?
前面路口一闪一闪的交通灯回答了他。就在同时,前面的车子猛地向左转。不过,就在那一刹那,埃勒里的车灯正好照着前面的车,他看到,前面就是霍华德的敞篷车。接着,车子就不见了。
因为天黑和下雨,埃勒里看不清路标,不过,往左去是西边,也就是说,他们正绕着莱特镇的边缘走。他和前面的红灯保持一定距离,霍华德已经减速为每小时二十五英里(另一个埃勒里不明白的地方),埃勒里就此关上大灯——这样比较没那么显眼。
所以,霍华德不是往那两个湖开去。
那他往哪儿去?
或者:霍华德知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埃勒里突然发现,自己这趟莱特镇之行,并没有白来。
他终于知道霍华德为什么慢下来。
——他在找寻。
然后,那敞篷车的尾灯,又再度消失。
——也就是说,他找到了。
过了一会儿,埃勒里也找到了。
前面是一条岔路,岔路口上有个小小的路牌,牌上写着:
菲德利蒂 2英里
那岔路是一条没有铺上柏油的黄沙马路,现在被雨淋成一片黏胶,不但车子被困住,而且整条路忽高忽低、忽而急弯、忽而旋转,不到三十秒,埃勒里又跟丢了霍华德。
埃勒里开始诅咒,一边驾车,一边像只像鱼般喷出水花。
他的计速器已降到每小时十八英里,然后十四,最后,只有九英里。
他牢牢地抓住方向盘,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能够追上霍华德。
他像坐在一个小水池里,冷冷的水柱从他的脖子背后往下流;他再度把远光灯打开,但是一眼望去,除了无休止的雨水和两旁湿淋淋的大树,什么也看不到。不久,他看到几栋可怜的房子,畏缩地蹲在路旁。
然后,他也超越了霍华德的敞篷车——超越之后才知道那是霍华德。
这里没有什么城镇,距离刚才的岔路口也不到两英里。
霍华德为什么停在这里——这哪儿都不是的地方?
也许,失忆的人也有他自己的逻辑。哈哈!
霍华德不只是停下来而已,他把车子调转头,面朝南方。
埃勒里只好也在这窄窄的路上,想办法让自己的车子不断往前往后挪着,掉转回头面向南边。他把车子停到距离霍华德车子七十英尺处,熄掉引擎和车灯,然后爬出车子。
就在那一刹那,他的双脚沾满了烂泥巴,一双牛津鞋都泡在烂泥里。
霍华德的车里是空的。
埃勒里坐在霍华德的车子边,用湿湿的手抹着湿湿的脸。
霍华德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不是因为这个问题很重要——对于现在的埃勒里来说,没有什么会比热水澡和干衣服来得更重要——而是基于单纯的研究兴趣:霍华德上哪儿去了?
哦,找脚印。
但是这摊烂泥巴就像大海一样,毫无痕迹可寻。
就算有脚印也没用,埃勒里没有手电筒。
既然这样,埃勒里想,那我就等几分钟吧,要是他还是没有出现,就不管他了,这时根本就黑得什么也看不到,没有月亮……
出于顽固的习惯,他还是——很不情愿地——提起脚步,走向霍华德的车子,打开车门,在仪表板周围摸索。
他发现霍华德把钥匙带走了,几乎就在这同时,他看到了灯光。
那是很模糊的光,而且不断地摇晃,过了一会儿,又全部消失,然后又再出现。有时它会停下来一会儿,但是很快又开始晃动,然后消失、重现在几英尺之外。
那灯光就这样,移动了好一段距离,不是在泥泞的马路上,而是朝霍华德车子的另一边移去。
那边是田地吗?
灯光有时候会和地面贴近,有时又提得高高的。
接着,它停下一段比较长的时间,埃勒里终于看到了:朦朦胧胧有一团暗黑色,那是一顶大帽子。
是霍华德拿着手电筒!
埃勒里的手往前伸,摸着霍华德的车子前进。他想,车子里可能还有一支手电筒,但是,拿出另一支手电筒,将使他遗漏一些情况,霍华德可能会被吓跑。
埃勒里的手在车子的另一边摸到一片湿湿的石墙,那墙高及埃勒里的腰部。
他爬过那矮墙,落在一片长满针刺的矮树上。
这时,埃勒里连老天都诅咒。
他挣扎地走出矮树丛,跌跌撞撞地追向那灯光。
那是一段最难走的路。他发现自己踏在一边比较高、另一边却比较低的路上,有时候,他会发现前方有一棵树——往往是鼻子最先碰上。
那是他所走过最难走的夜路。难走的最主要原因,是要让前面的灯光,一直保持在视线范围内。那他妈的灯光能不能停下来!然而,那讨厌的灯光继续摆动,像在跳舞。
接着埃勒里气恼地发现,自己和前面灯光的距离越来越远。
灯光在远处闪烁,像一只故意引人走入歧途的精灵,让这位不幸的旅人掉入陷阱,永远无法靠近。
这位旅人的脚撞到东西,第二次跌倒。这一次,在他摔倒后,有东西碰到他的头上,他觉得天旋地转。他想,自己应该是死了,因为,一切都停止了——雨、寒冷、霍华德、跳跃的灯光和一切。
也许是他诅咒了天,所以老天用它的神力来教训他。
不过,当埃勒里睁开眼睛,那灯光距离他,还不到二十英尺,而且可以确定的是,那灯光——现在已经停下来,不再跳跃了——前面的人,就是霍华德。那灯光足以让埃勒里看清楚自己躺着的地方,刚才使他绊倒的东西和击中他脑袋的侧面的东西。
他是被一个长满杂草的长方形小黏土堆绊倒的,黏土堆的前方有一块大理石,大理石上有一只石雕的鸽子。
碰到他太阳穴的,就是这只石鸽子。就在他昏晕地躺着的那一会儿,霍华德已经绕了一圈,在埃勒里身旁仅十几英尺远处,找到他一直寻找的坟墓。
他们现在正在“菲德利蒂墓园”里。
埃勒里爬起来跪着,大理石碑挡在他和霍华德之间。
虽然石碑无法完全遮住埃勒里的身体,但是霍华德也几乎不可能会发现他——一来霍华德背对着他,二来霍华德拿着的手电筒,也让他无法看见灯光以外的暗处。
埃勒里抱紧那不知名的墓碑,他能做的,只是看。
忽然,霍华德的身体往前急冲,手上的光也可笑地画了个半圆,当光停下来后,埃勒里看到他从一个墓上抠出一捧泥来,并使尽吃奶的力气,将泥巴丢到那宽大的墓碑上。
他又弯下腰来,灯光再度绕了半圆,然后停住,然后他又丢出泥巴。
对埃勒里来说,这看起来是整个噩梦的合理结局:一个人在倾盆大雨的寂静晚上,开了好几英里路的车子,到这里来向着石碑丢泥巴。接着,埃勒里看到手电筒被放到地上,灯光照向沾满泥巴的墓碑。霍华德从外套的一个口袋里拿出一把凿子、一把木槌,上前用力敲打石碑,把石碑上的逗点、句号、惊叹号凿得飞起,和斜斜的雨丝一起飞向另一边黑暗之中……
黑暗的墓园里,只剩下埃勒里自己。
霍华德已经走了。
只留下朝向黄黏土路上缓缓移动的灯光。
当埃勒里要站起来的同时,那灯光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霍华德敞篷车传来的低吼声,然后,低吼声也渐渐远去。
他很惊讶地发现,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埃勒里在黑暗中靠着顶端雕有鸽子的墓碑,追不上霍华德了。
不过,就算来得及追上霍华德,他也不会去追。压在他脚底下的鬼魂们,应该不会从地下起来抓他的脚吧。
他有件事情要做,而要做这件事情,他必须一直在这里等——如果有必要的话,要等到天亮。
也许,会有月亮出现他无意识地解开粘糊糊的外套扣子,用沾着泥巴的手伸进去拿他的香烟盒。烟盒是银制的,里头的香烟应该还是干的。他找到烟盒,将它打开,拿出一根干的香烟塞到嘴里、然后把烟盒放回口袋,同时找他的打火机。
——打火机!
他拿出打火机,一边用两只手掌围着将它点亮,一边踉跄地绕过三座黏土堆,到霍华德刚刚驱鬼的位置。
埃勒里停下脚步,遮着那微弱的火苗。
得弯下腰来。因为毫无疑问,这座坟墓属于穷人中最穷的人,虽然占有两座坟墓的宽度,但却比周围茂密的杂草还矮,气候和它自身的稳固,将它隐藏在草堆之中,但是,刚刚那位雕刻家的凿子,结束了它的稳固。
墓碑上的字,有些已经被那狂乱的凿子凿得面目全非,留下来的字,几乎无法辨认,他可以找出数字、出生日期和死亡日期,但是都已模糊不清。埃勒里看到一句墓志铭,经过仔细推敲之后,埃勒里发现它本来写的是:上帝与之同在。但是墓碑上的名字却清晰可见,在墓碑上方的第一排,写道:
艾伦和马蒂·韦伊
埃勒里开着莎丽的敞篷车回到范霍恩家的车库里,停在霍华德车子的旁边。不管怎样,他松了一口气。他相信霍华德不会这么快上床睡觉,于是他快步绕过主屋,往客房走去。
他把他那沾满污泥的外衣扔在走廊上,然后一边走一边把其他的衣服脱下来扔在往浴室去的地板上,然后一头钻到莲蓬头下,一直到寒意消失、身上关节开始放松,他很快地将身体搓干净,然后换上干净的干衣服,在客厅里待了一会儿,拿了一把手电筒,喝了一口威士忌,接着便走向黑暗,朝着另一栋房子走去。
他快步走上楼,走过一扇扇熟睡的门,周围都是黑漆漆一片,他小心地移动脚步,不用手电筒,在黑暗中摸索前进。
但是,当他到了顶楼,他将手电筒打开。褐黄色的地毯上,有一道模糊的泥巴脚印,从楼梯口一直延伸到霍华德的房门前,房门是半掩着的。
埃勒里在房门口停了下来。
他看到,泥巴脚印一直通到床上,而床上躺着没有更衣的霍华德。他睡着了。
霍华德甚至连外套都没脱。
他那湿帽子躺在枕头上的一堆泥水中。
埃勒里关上门,然后插上门。
接着他打开灯。
“霍华德。”
他戳了戳这熟睡中的人。
“霍华德。”
霍华德咕噜咕噜地不知道说些什么,转过身来,然后把头转过去,打起呼来。他简直是处在半昏迷状态,埃勒里不再戳他。
我最好先帮他把这身衣服换下来再说,埃勒里心想,要不然他会得肺炎的。
他解开霍华德湿乎乎的外套,这外套是防水的,所以里面还是干的,他用力拖,一直到脱下一只袖子。然后他想办法抬起霍华德沉重的身躯,把另一只袖子也脱下来。接着,他帮霍华德把鞋子、袜子和裤子脱了,然后拉过被单,擦干他的脚。反正,床上已经一团糟了。
接着,他想办法弄干霍华德的头。
经过一阵按摩,霍华德动了。
“霍华德?”
霍华德用力地捶打,好像在赶什么似的,他呻吟,但是没有醒来。当埃勒里把他全身擦干,他还是像刚才一样昏睡。
埃勒里微笑地直起身来,然后他看到写字台上有自己要的东西——他走过去拿起装着威士忌的瓶子。
霍华德睁开眼睛。
“埃勒里?”
他那双眼睛布满血丝。眼睛移向床上,看到自己半裸着身,沾满泥巴的湿衣服扔在地上。
“埃勒里?”
他一脸疑惑。然后,忽然,他显得很害怕。他抓着埃勒里。
“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舌头僵硬,讲话含含糊糊的。
“你说呢,霍华德?”
“又发生了,是吗?是吗?”
埃勒里耸了耸肩:“嗯,是有事情发生了,霍华德,你记忆中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离开书房,走上楼来,转悠了一会儿。”
“是的,这我知道。之后呢?”
霍华德的眼皮挤闭在一起,然后摇摇头,“我想不起来。”
“你离开书房,走上楼来,转悠了一会儿……”
“在哪儿?”
“噢,你是在问我,”霍华德一面发抖一面笑,“我是怎么了?我在这工作室里转悠啊!”
“在工作室里。然后呢——什么都不记得吗?”
“一点印象也没有,一片空白,埃勒里,就像……”他停了下来。
埃勒里点点头,“像那几次,嗯?”
霍华德把腿伸到床外,他开始发抖,埃勒里将床单拉过来,盖在他的大腿上。
“天还这么暗,”霍华德的声音提高了,“还是,己经是第二天晚上了?”
“不,还是今天晚上。”
“又发作了,我做了什么?”——埃勒里观察着他——“我去了个地方,我到哪儿去了?你看到了吗?你跟着我吗?但是你全身是干的!”
“我跟着你去的,霍华德,我已经换了衣服。”
“我究竟做了什么?”
“嘿,用那被子盖着你的脚,我会告诉你。你肯定,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
“一片空白,我做了什么?”
埃勒里告诉了他。
埃勒里说完,霍华德用力摇了摇头,抓了抓头皮,摸了摸脖子,揪了揪鼻头,瞪着地上的脏衣物。
“而你一点也记不起来?”
“想不起来。”
霍华德抬头望着埃勒里。
“难以相信,”他把头转开,“尤其是当我……”
埃勒里拿起地上霍华德的外套,伸手到其中一个口袋。
当霍华德看到凿子和木槌,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他走下床,光着脚在房里踱来踱去。
“如果我能做出这种事,我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低声地自言自语,“天知道过去的几次我做了些什么事,我没有权利这样逍遥法外的!”
“霍华德,”埃勒里坐到床边的一张椅子上,“你没有伤害到别人。”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去他们的墓?”
“经过这么多年的追寻,你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这对你造成刺激,使你的失忆再度发作。在失忆的状况下,你表达了你一向对于遗弃你的父母的不满、害怕和憎恨……当然,我是指心理上。”
“我一点也不觉得我憎恨他们。”
“你当然不会觉得。”
“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在表层意识上,你不会有感觉的。”
霍华德走到通往隔壁工作室的门口,他对着宽阔的房间望了数秒钟,然后走进去。埃勒里听到他在里头走动,脚步声停下来后,灯亮了。
“埃勒里,你过来一下。”
“你不觉得自己该穿上拖鞋吗?”埃勒里离开椅子。
“管他的,你过来一下!”
霍华德站在一个模型台前,台子上是一尊用代用黏土塑成的大胡子的朱庇特。
埃勒里很好奇:“什么事?”
“我告诉你,昨晚我从楼下上来后,转悠了一会儿。这就是我那会儿做的一件事。”
“朱庇特?”
“不,不,我是指这个——”霍华德指着模型的底座。黏土底座上被锋利的雕刻刀刻上:h.h.waye“你记得你做的这件事?”
“当然,我还记得我为什么做,”霍华德尖声地笑,“我想看看我自己真正的名字是什么样子。我在作品上的签名一向是h.h.范霍恩,我必须用h.h,因为他们没有给我取名字。但是,韦伊——waye——是我的姓。那么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
“我喜欢这个名字。”
“你喜欢?”
“是啊,我现在还是喜欢。在楼下,当爸爸第一次告诉我时,我没什么感觉。但是之后,当我上楼来……这种感觉开始出现。你看——”霍华德跑到墙边,指着一系列草图说,“我实在太喜欢了,所以我在每一幅为博物馆所画的草图上,都签上了h.h.wave.我几乎就要决定,要把它当做我固定的签名。埃勒里,我这么喜欢这个名字,我会恨他们吗?”
“在有意识的情况下吗?是很有可能的,为了对你自己掩盖那种僧恨,霍华德。”
“你是说,我爱上我亲生父母的姓氏,然后失去意识,在大雨中开十英里的车子,去破坏他们的坟墓?”霍华德陷进一张椅子上,脸无血色,“然后意思是说,”他缓缓地说,“当我正常的时候,我是一种人,但当我失去意识时,又变成另一种人。清醒的时候,我是个还不错的好人,失意之后我却变成了疯子,或恶魔。”
“你又在把事情戏剧化了。”
“是吗?把父母亲的墓碑砸成碎片,不能算是‘理智’的行为吧!那是很可耻的!你很清楚,不管在什么文化里,对父母的尊敬都是一样的!不管那是祖先崇拜或是尊敬父母!”
“霍华德,你还是睡一睡吧。”
“如果我可以对我父母的坟墓不敬,为什么我不能杀人?强暴?放火?”
“霍华德,你说得太多了,去睡吧。”
但是霍华德紧紧抓着埃勒里的手:“帮帮我,看着我,不要离开。”
他的眼神里透着惊恐。
他正在把他对迪德里希的亲密,转移到我身上,现在,我成了他的父亲了。
总之,埃勒里让霍华德入睡了,他坐在床边,一直到霍华德熟睡才离开。
然后他走下楼,出到屋外,花了整整一个小时在车库里清洗两辆车上的污泥。
当埃勒里上床就寝时,星期天的晨光,已经朦胧地映在了他的窗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