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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篇 偶寄闲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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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

因为我的画中多杨柳,就有人说我喜欢杨柳;因为有人说我喜欢杨柳,我似觉自己真与杨柳有缘。但我也曾问心,为什么喜欢杨柳?到底与杨柳树有什么深缘?其答案了不可得。原来这完全是偶然的:昔年我住在白马湖上,看见人们在湖边种柳,我向他们讨了一小株,种在寓屋的墙角里。因此给这屋取名为“小杨柳屋”,因此常取见惯的杨柳为画材,因此就有人说我喜欢杨柳,因此我自己似觉与杨柳有缘。假如当时人们在湖边种荆棘,也许我会给屋取名为“小荆棘屋”,而专画荆棘,成为与荆棘有缘,亦未可知。天下事往往如此。

但假如我存心要和杨柳结缘,就不说上面的话,而可以附会种种的理由上去。或者说我爱它的鹅黄嫩绿,或者说我爱它的如醉如舞,或者说我爱它像小蛮的腰,或者说我爱它是陶渊明的宅边所种,或者还可引援“客舍青青”的诗,“树犹如此”的话,以及“王恭之貌”、“张绪之神”等种种古典来,作为自己爱柳的理由。即使要找三百个冠冕堂皇、高雅深刻的理由,也是很容易的。天下事又往往如此。

也许我曾经对人说过“我爱杨柳”的话。但这话也是随缘的。仿佛我偶然买一双黑袜穿在脚上,逢人问我“为什么穿黑袜”时,就对他说“我喜欢穿黑袜”一样。实际,我向来对于花木无所爱好;即有之,亦无所执著。这是因为我生长穷乡,只见桑麻,禾黍,烟片,棉花,小麦,大豆,不曾亲近过万花如绣的园林。只在几本旧书里看见过“紫薇”,“红杏”,“芍药”,“牡丹”等美丽的名称,但难得亲近这等名称的所有者。并非完全没有见过,只因见时它们往往使我失望,不相信这便是曾对紫薇郎的紫薇花,曾使尚书出名的红杏,曾傍美人醉卧的芍药,或者象征富贵的牡丹。我觉得它们也只是植物中的几种,不过少见而名贵些,实在也没有什么特别可爱的地方,似乎不配在诗词中那样地受人称赞,更不配在花木中占据那样高尚的地位。因此我似觉诗词中所赞叹的名花是另外一种,不是我现在所看见的这种植物。我也曾偶游富丽的花园,但终于不曾见过十足地配称“万花如绣”的景象。

假如我现在要赞美一种植物,我仍是要赞美杨柳。但这与前缘无关,只是我这几天的所感,一时兴到,随便谈谈,也不会像信仰宗教或崇拜主义地毕生皈依它。为的是昨日天气佳,埋头写作到傍晚,不免走到西湖边的长椅子里去坐了一会。看见湖岸的杨柳树上,好像挂着几万串嫩绿的珠子,在温暖的春风中飘来飘去,飘出许多弯度微微的s线来,觉得这一种植物实在美丽可爱,非赞它一下不可。

听人说,这种植物是最贱的。剪一根枝条来插在地上,它也会活起来,后来变成一株大杨柳树。它不需要高贵的肥料或工深的壅培,只要有阳光,泥土和水,便会生活,而且生得非常强健而美丽。牡丹花要吃猪肚肠,葡萄藤要吃肉汤,许多花木要吃豆饼;但杨柳树不要吃人家的东西,因此人们说它是“贱”的。大概“贵”是要吃的意思。越要吃得多,越要吃得好,就是越“贵”。吃得很多很好而没有用处,只供观赏的,似乎更贵。例如牡丹比葡萄贵,是为了牡丹吃了猪肚肠只供观赏,而葡萄吃了肉汤有结果的缘故。杨柳不要吃人的东西,且有木材供人用,因此被人看作“贱”的。

我赞杨柳美丽,但其美与牡丹不同,与别的一切花木都不同。杨柳的主要的美点,是其下垂。花木大都是向上发展的,红杏能长到“出墙”,古木能长到“参天”。向上原是好的,但我往往看见枝叶花果蒸蒸日上,似乎忘记了下面的根,觉得其样子可恶;你们是靠它养活的,怎么只管高踞在上面,绝不理睬它呢?你们的生命建设在它上面,怎么只管贪图自己的光荣,而绝不回顾处在泥土中的根本呢?花木大都如此。甚至下面的根已经被砍,而上面的花叶还是欣欣向荣,在那里作最后一刻的威福,真是可恶而又可怜!杨柳没有这般可恶可怜的样子:它不是不会向上生长。它长得很快,而且很高;但是越长得高,越垂得低。千万条陌头细柳,条条不忘记根本,常常俯首顾着下面,时时借了春风之力,向处在泥土中的根本拜舞,或者和它亲吻。好像一群活泼的孩子环绕着他们的慈母而游戏,但时时依傍到慈母的身边去,或者扑进慈母的怀里去,使人看了觉得非常可爱。杨柳树也有高出墙头的,但我不嫌它高,为了它高而能下,为了它高而不忘本。

自古以来,诗文常以杨柳为春的一种主要题材。写春景曰“万树垂杨”,写春色曰“陌头杨柳”,或竟称春天为“柳条春”。我以为这并非仅为杨柳当春抽条的缘故,实因其树有一种特殊的姿态,与和平美丽的春光十分调和的缘故。这种姿态的特点,便是“下垂”。不然,当春发芽的树木不知凡几,何以专让柳条作春的主人呢?只为别的树木都凭仗了春之力而拼命向上,一味求高,忘记了自己的根本。其贪婪之相不合于春的精神。最能象征春的神意的,只有垂杨。

这是我昨天看了西湖边上的杨柳而一时兴起的感想。但我所赞美的不仅是西湖上的杨柳。在这几天的春光之下,乡村处处的杨柳都有这般可赞美的姿态。西湖似乎太高贵了,反而不适于栽植这种“贱”的垂杨呢。

初冬浴日漫感

离开故居一两个月,一旦归来,坐到南窗下的书桌旁时第一感到异样的,是小半书桌的太阳光。原来夏已去,秋正尽,初冬方到。窗外的太阳已随分南倾了。

把椅子靠在窗缘上,背着窗坐了看书,太阳光笼罩了我的上半身。它非但不像一两月前地使我讨厌,反使我觉得暖烘烘地快适。这一切生命之母的太阳似乎正在把一种祛病延年,起死回生的乳汁,通过了他的光线而流注到我的体中来。

我掩卷冥想:我吃惊于自己的感觉,为什么忽然这样变了?前日之所恶变成了今日之所欢;前日之所弃变成了今日之所求;前日之仇变成了今日之恩。张眼望见了弃置在高阁上的扇子,又吃一惊。前日之所欢变成了今日之所恶;前日之所求变成了今日之所弃;前日之恩变成了今日之仇。

忽又自笑:“夏日可畏,冬日可爱”,以及“团扇弃捐”,乃古之名言,夫人皆知,又何足吃惊?于是我的理智屈服了。但是我的感觉仍不屈服,觉得当此炎凉递变的交代期上,自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足以使我吃惊。这仿佛是太阳已经落山而天还没有全黑的傍晚时光:我们还可以感到昼,同时已可以感到夜。又好比一脚已跨上船而一脚尚在岸上的登舟时光:我们还可以感到陆,同时已可以感到水。我们在夜里固皆知道有昼,在船上固皆知道有陆,但只是“知道”而已,不是“实感”。我久被初冬的日光笼罩在南窗下,身上发出汗来,渐渐润湿了衬衣。当此之时,浴日的“实感”与挥扇的“实感”在我身中混成一气,这不是可吃惊的经验吗?

于是我索性抛书,躺在墙角的藤椅里,用了这种混成的实感而环视室中,觉得有许多东西大变了相。有的东西变好了:像这个房间,在夏天常嫌其太小,洞开了一切窗门,还不够,几乎想拆去墙壁才好。但现在忽然大起来,大得很!不久将要用屏帏把它隔小来了。又如案上这把热水壶,以前曾被茶缸驱逐到碗橱的角里,现在又像纪念碑似的矗立在眼前了。棉被从前在伏日里晒的时候,大家讨嫌它既笨且厚,现在铺在床里,忽然使人悦目,样子也薄起来了。沙发椅子曾经想卖掉,现在幸而没有人买去。从前曾经想替黑猫脱下皮袍子,现在却羡慕它了。反之,有的东西变坏了:像风,从前人遇到了它都称“快哉!”欢迎它进来。现在渐渐拒绝它,不久要像防贼一样严防它入室了。又如竹榻,以前曾为众人所宝,极一时之荣。现在已无人问津,形容枯槁,毫无生气了。壁上一张汽水广告画。角上画着一大瓶汽水,和一只泛溢着白泡沫的玻璃杯,下面画着海水浴图。以前望见汽水图口角生津,看了海水浴图恨不得自己做了画中人,现在这幅画几乎使人打寒噤了。裸体的洋囡囡趺坐在窗口的小书架上,以前觉得它太写意,现在看它可怜起来。希腊古代名雕的石膏模型venus〔维纳斯〕立像,把裙子褪在大腿边,高高地独立在凌空的花盆架上。我在夏天看见她的脸孔是带笑的,这几天望去忽觉其容有蹙,好像在悲叹她自己失却了两只手臂,无法拉起裙子来御寒。

其实,物何尝变相?是我自己的感觉背叛了。感觉何以能反叛?是自然教它的。自然的命令何其严重:夏天不由你不爱风,冬天不由你不爱日。自然的命令又何其滑稽:在夏天定要你赞颂冬天所诅咒的,在冬天定要你诅咒夏天所赞颂的!

人生也有冬夏。童年如夏,成年如冬;或少壮如夏,老大如冬。在人生的冬夏,自然也常教人的感觉变叛,其命令也有这般严重,又这般滑稽。

四轩柱

我的故乡石门湾,是运河打弯的地方,又是春秋时候越国造石门的地方,故名石门湾。运河里面还有条支流,叫做后河。我家就在后河旁边。沿着运河都是商店,整天骚闹,只有男人们在活动;后河则较为清静,女人们也出场,就中有四个老太婆,最为出名,叫做四轩柱。

以我家为中心,左面两个轩柱,右面两个轩柱。先从左面说起。住在凉棚底下的一个老太婆叫做莫五娘娘。这莫五娘娘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叫莫福荃,在市内开一爿杂货店,生活裕如。中儿子叫莫明荃,是个游民,有人说他暗中做贼,但也不曾破过案。小儿子叫木铳阿三,是个戆大1,不会工作,只会吃饭。莫五娘娘打木铳阿三,是一出好戏,大家要看。莫五娘娘手里拿了一根棍子,要打木铳阿三。木铳阿三逃,莫五娘娘追。快要追上了,木铳阿三忽然回头,向莫五娘娘背后逃走。莫五娘娘回转身来再追,木铳阿三又忽然回头,向莫五娘娘背后逃走。这样地表演了三五遍,莫五娘娘吃不消了,坐在地上大哭。看的人大笑。此时木铳阿三逃之夭夭了。

这个把戏,每个月总要表演一两次。有一天,我同豆腐店王囡囡坐在门口竹榻上闲谈。王囡囡说:“莫五娘娘长久不打木铳阿三了,好打了。”没有说完,果然看见木铳阿三从屋里逃出来,莫五娘娘拿了那根棍子追出来了。木铳阿三看见我们在笑,他心生一计,连忙逃过来抱住了王囡囡。我乘势逃开。

莫五娘娘举起棍子来打木铳阿三,一半打在王囡囡身上。王囡囡大哭喊痛。他的祖母定四娘娘赶出来,大骂莫五娘娘:“这怪老太婆!我的孙子要你打?”就伸手去夺她手里的棒。莫五娘娘身躯肥大,周转不灵,被矫健灵活的定四娘娘一推,竟跌到了河里。木铳阿三毕竟有孝心,连忙下水去救,把娘像落汤鸡一样驮了起来,幸而是夏天,单衣薄裳的,没有受冻,只是受了些惊。莫五娘娘从此有好些时不出门。

第二个轩柱,便是定四娘娘。她自从把莫五娘娘打落水之后,名望更高,大家见她怕了。她推销生意的本领最大。上午,乡下来的航船停埠的时候,定四娘娘便大声推销货物。她熟悉人头,见农民大都叫得出:“张家大伯!今天的千张格外厚,多买点去。李家大伯,豆腐干是新鲜的,拿十块去!”就把货塞在他们的篮里。附近另有一家豆腐店,是陈老五开的,生意远不及王囡囡豆腐店,就因为缺少像定四娘娘的一个推销员。定四娘娘对附近的人家都熟悉,常常穿门入户,进去说三话四。我家是她的贴邻,她来的更勤。我家除母亲以外,大家不爱吃肉,桌上都是素菜。而定四娘娘来的时候,大都是吃饭时候。幸而她像《红楼梦》里的凤姐一样,人没有进来,声音先听到了。我母亲听到了她的声音,立刻到橱里去拿出一碗肉来,放在桌上,免得她说我们“吃得寡薄”。她一面看我们吃,一面同我母亲闲谈,报告她各种新闻:哪里吊死了一个人;哪里新开了一爿什么店;汪宏泰的酥糖比徐宝禄的好,徐家的重四两,汪家的有四两五;哪家的姑娘同哪家的儿子对了亲,分送的茶枣讲究得很,都装锡罐头;哪家的姑娘养了个私生子,等等。我母亲爱听她这种新闻,所以也很欢迎她。

第三个轩柱,是盆子三娘娘。她是包酒馆里永林阿四的祖母。他的已死的祖父叫做盆子三阿爹,因为他的性情很坦,像盆子一样;于是他的妻子就也叫做盆子三娘娘。其实,三娘娘的性情并不坦,她很健谈,而且消息灵通,远胜于定四娘娘。定四娘娘报道消息,加的油盐酱醋较少;而盆子三娘娘的报道消息,加入多量的油盐酱醋,叫它变味走样。所以有人说:“盆子三娘娘坐着讲,只能听一半;立着讲,一句也听不得。”她出门,看见一个人,只要是她所认识的,就和他谈。她从家里出门,到街上买物,不到一二百步路,她来往要走两三个钟头。因为到处勾留,一勾留就是几十分钟。她指手画脚地说:“桐家桥头的草棚着了火了,烧杀了三个人!”

后来一探听,原来一个人也没有烧杀,只是一个老头子烧掉了些胡子。“塘河里一只火轮船撞沉了一只米船,几十担米全部沉在河里!”其实是米船为了避开火轮船,在石埠子上撞了一下,船头里漏了水,打湿了几包米,拿到岸上来晒。她出门买物,一路上这样地讲过去,有时竟忘记了买物,空手回家。盆子三娘娘在后河一带确是一个有名人物。但自从她家打了一次官司,她的名望更大了。

事情是这样:她有一个孙子,年纪二十多岁,做医生的,名叫陆李王。因为他幼时为了要保证健康长寿,过继给含山寺里的菩萨太君娘娘,太君娘娘姓陆。他又过继给另外一个人,姓李。他自己姓王。把三个姓连起来,就叫他“陆李王”。这陆李王生得眉清目秀,皮肤雪白。有一个女子看上了他,和他私通。但陆李王早已娶妻,这私通是违法的。女子的父亲便去告官。官要逮捕陆李王。盆子三娘娘着急了,去同附近有名的沈四相公商量,送他些礼物。沈四相公就替她作证,说他们没有私通。但女的已经招认。于是县官逮捕沈四相公,把他关进三厢堂(是秀才坐的牢监,比普通牢监舒服些)。盆子三娘娘更着急了,挽出她包酒馆里的伙计阿二来,叫他去顶替沈四相公。允许他“养杀你2”。阿二上堂,被县官打了三百板子,腿打烂了。官司便结束。阿二就在这包酒馆里受供养,因为腿烂,人们叫他“烂膀阿二”。这事件轰动了全石门湾。盆子三娘娘的名望由此增大。就有人把这事编成评弹,到处演唱卖钱。我家附近有一个乞丐模样的汉子,叫做“毒头3阿三”。他编的最出色,人们都爱听他唱。我还记得唱词中有几句:“陆李王的面孔白来有看头,厚底鞋子寸半头,直罗4汗巾三转头,……”描写盆子三娘娘去请托沈四相公,唱道:“水鸡5烧肉一碗头,拍拍胸脯点点头。……”全部都用“头”字,编得非常自然而动听。欧洲中世纪的游唱诗人想来也不过如此吧。毒头阿三唱时,要求把大门关好。因为盆子三娘娘看到了要打他。

第四个轩柱是何三娘娘。她家住在我家的染作场隔壁。她的丈夫叫做何老三。何三娘娘生得短小精悍,喉咙又尖又响,骂起人来像怪鸟叫。她养几只鸡,放在门口街路上。有时鸡蛋被人拾了去,她就要骂半天。有一次,她的一双弓鞋晒在门口阶沿石上,不见了。这回她骂得特别起劲:“穿了这双鞋子,马上要困棺材!”“偷我鞋子的人,世世代代做小娘(即妓女)!”何三娘娘的骂人,远近闻名。大家听惯了,便不当一回事,说一声“何三娘娘又在骂人了”,置之不理。有一次,何三娘娘正站在阶沿石上大骂其人,何老三喝醉了酒从街上回来,他的身子高大,力气又好,不问青红皂白,把这瘦小的何三娘娘一把抱住,走进门去。何三娘娘的两只小脚乱抖乱撑,大骂:“杀千刀!”旁人哈哈大笑。

何三娘娘常常生病,生的病总是肚痛。这时候,何老三便上街去买一个猪头,扛在肩上,在街上走一转。看见人便说:“老太婆生病,今天谢菩萨。”谢菩萨又名拜三牲,就是买一个猪头、一条鱼,杀一只鸡,供起菩萨像来,点起香烛,请一个道士来拜祷。主人跟着道士跪拜,恭请菩萨醉饱之后快快离去,勿再同我们的何三娘娘为难。拜罢之后,须得请邻居和亲友吃“谢菩萨夜饭”。这些邻居和亲友,都是送过分子的。分子者,就是钱。婚丧大事,送的叫做“人情”,有送数十元的,有送数元的,至少得送四角。至于谢菩萨,送的叫做“分子”,大都是一角或至多两角。菩萨谢过之后,主人叫人去请送分子的人家来吃夜饭。然而大多数不来吃。所以谢菩萨大有好处。何老三掮了一个猪头到街上去走一转,目的就是要大家送分子。谢菩萨之风,在当时盛行。有人生病,郎中看不好,就谢菩萨。有好些人家,外面在吃谢菩萨夜饭,里面的病人断气了。再者,谢菩萨夜饭的猪头肉烧得半生不熟,吃的人回家去就生病,亦复不少。我家也曾谢过几次菩萨,是谁生病,记不清了。总之,要我跟着道士跪拜。我家幸而没有为谢菩萨而死人。我在这环境中,侥幸没有早死,竟能活到七十多岁,在这里写这篇随笔,也是一个奇迹。

注:1戆大:吴方言,愚钝的意思。

2养杀你:意即供养你一辈子。

3毒头:意即神经病或傻瓜。

4直罗:即有直隐条的丝织品。

5水鸡:即甲鱼。

口中剿匪记

口中剿匪,就是把牙齿拔光。为什么要这样说法呢?因为我口中所剩十七颗牙齿,不但毫无用处,而且常常作祟,使我受苦不浅,现在索性把它们拔光,犹如把盘踞要害的群匪剿尽,肃清,从此可以天下太平,安居乐业。这比喻非常确切,所以我要这样说。

把我的十七颗牙齿,比方一群匪,再像没有了。不过这匪不是普通所谓“匪”,而是官匪,即贪官污吏。何以言之?因为普通所谓“匪”,是当局明令通缉的,或地方合力严防的,直称为“匪”。而我的牙齿则不然:它们虽然向我作祟,而我非但不通缉它们,严防它们,反而袒护它们。我天天洗刷它们;我留心保养它们;吃食物的时候我让它们先尝;说话的时候我委屈地迁就它们;我决心不敢冒犯它们。我如此爱护它们,所以我口中这群匪,不是普通所谓“匪”。

怎见得像官匪,即贪官污吏呢?官是政府任命的,人民推戴的。但他们竟不尽责任,而贪赃枉法,作恶为非,以危害国家,蹂躏人民。我的十七颗牙齿,正同这批人物一样。它们原是我亲生的,从小在我口中长大起来的。它们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与我痛痒相关的。它们是我吸取营养的第一道关口。它们替我研磨食物,送到我的胃里去营养我全身。它们站在我的言论机关的要路上,帮助我发表意见。它们真是我的忠仆,我的护卫。讵料它们居心不良,渐渐变坏。起初,有时还替我服务,为我造福,而有时对我虐害,使我苦痛。到后来它们作恶太多,个个变坏,歪斜偏侧,吊儿郎当,根本没有替我服务、为我造福的能力,而一味对我贼害,使我奇痒,使我大痛,使我不能吸烟,使我不得喝酒,使我不能作画,使我不能作文,使我不得说话,使我不得安眠。这种苦头是谁给我吃的?便是我亲生的,本当替我服务、为我造福的牙齿!因此,我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在这班贪官污吏的苛政之下,我茹苦含辛;已经隐忍了近十年了!不但隐忍,还要不断地买黑人牙膏、消治龙牙膏来孝敬它们呢!

我以前反对拔牙,一则怕痛,二则我认为此事违背天命,不近人情。现在回想,我那时真有文王之至德,宁可让商纣方命虐民,而不肯加以诛戮,直到最近,我受了易昭雪牙医师的一次劝告,文王忽然变了武王,毅然决然地兴兵伐纣,代天行道了。而且这一次革命,顺利进行,迅速成功。武王伐纣要“血流标杵”,而我的口中剿匪,不见血光,不觉苦痛,比武王高明得多呢。

饮水思源,我得感谢许钦文先生。秋初有一天,他来看我,他满口金牙,欣然地对我说:“我认识一位牙医生,就是易昭雪。我劝你也去请教一下。”那时我还有文王之德,不忍诛暴,便反问他:“装了究竟有什么好处呢?”他说:“夫妻从此不讨相骂了。”我不胜赞叹。并非羡慕夫妻不相骂,却是佩服许先生说话的幽默。幽默的功用真伟大,后来有一天,我居然自动地走进易医师的诊所里去,躺在他的椅子上了。经过他的检查和忠告之后,我恍然大悟,原来我口中的国土内,养了一大批官匪,若不把这批人物杀光,国家永远不得太平,民生永远不得幸福。我就下决心,马上任命易医师为口中剿匪总司令,次日立即向口中进攻。攻了十一天,连根拔起,满门抄斩,全部贪官,从此肃清。我方不伤一兵一卒,全无苦痛,顺利成功。于是我再托易医师另行物色一批人才来。要个个方正,个个干练,个个为国效劳,为民服务。我口中的国土,从此可以天下太平了。

旧上海

所谓旧上海,是指抗日战争以前的上海。那时上海除闸北和南市之外,都是租界。洋泾浜(爱多亚路,即今延安路)以北是英租界,以南是法租界,虹口一带是日租界。租界上有好几路电车,都是外国人办的。中国人办的只有南市一路,绕城墙走,叫做华商电车。租界上乘电车,要懂得窍门,否则就被弄得莫名其妙。卖票人要揩油,其方法是这样:

譬如你要乘五站路,上车时给卖票人五分钱,他收了钱,暂时不给你票。等到过了两站,才给你一张三分的票,关照你:

“第三站上车!”初次乘电车的人就莫名其妙,心想:我明明是第一站上车的,你怎么说我第三站上车?原来他已经揩了两分钱的油。如果你向他论理,他就堂皇地说:“大家是中国人,不要让利权外溢呀!”他用此法揩油,眼睛不绝地望着车窗外,看有无查票人上来。因为一经查出,一分钱要罚一百分。他们称查票人为“赤佬”。赤佬也是中国人,但是忠于洋商的。他查出一卖票人揩油,立刻记录了他帽子上的号码,回厂去扣他的工资。有一乡亲初次到上海,有一天我陪她乘电车,买五分钱票子,只给两分钱的。正好一个赤佬上车,问这乡亲哪里上车的,她直说出来,卖票人向她眨眼睛。她又说:“你在眨眼睛!”赤佬听见了,就抄了卖票人帽上的号码。

那时候上海没有三轮车,只有黄包车。黄包车只能坐一人,由车夫拉着步行,和从前的抬轿相似。黄包车有“大英照会”和“小照会”两种。小照会的只能在中国地界行走,不得进租界。大英照会的则可在全上海自由通行。这种工人实在是最苦的。因为略犯交通规则,就要吃路警殴打。英租界的路警都是印度人,红布包头,人都喊他们“红头阿三”。法租界的都是安南人,头戴笠子。这些都是黄包车夫的对头,常常给黄包车夫吃“外国火腿”和“五枝雪茄烟”,就是踢一脚,一个耳光。外国人喝醉了酒开汽车,横冲直撞,不顾一切。最吃苦的是黄包车夫。因为他负担重,不易趋避,往往被汽车撞倒。我曾亲眼看见过外国人汽车撞杀黄包车夫,从此不敢在租界上坐黄包车。

旧上海社会生活之险恶,是到处闻名的。我没有到过上海之前,就听人说:上海“打呵欠割舌头”。就是说,你张开嘴巴来打个呵欠,舌头就被人割去。这是极言社会上坏人之多,非万分提高警惕不可。我曾经听人说:有一人在马路上走,看见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跌了一跤,没人照管,哇哇地哭。

此人良心很好,连忙扶他起来,替他揩眼泪,问他家在哪里,想送他回去。忽然一个女人走来,搂住孩子,在他手上一摸,说:“你的金百锁哪里去了!”就拉住那人,咬定是他偷的,定要他赔偿。……是否真有此事,不得而知。总之,人心之险恶可想而知。

扒手是上海的名产。电车中,马路上,到处可以看到“谨防扒手”的标语。住在乡下的人大意惯了,初到上海,往往被扒。我也有一次几乎被扒:我带了两个孩子,在霞飞路阿尔培路口(即今淮海中路陕西南路口)等电车,先向烟纸店兑一块钱,钱包里有一叠钞票露了白。电车到了,我把两个孩子先推上车,自己跟着上去,忽觉一只手伸入了我的衣袋里。我用手臂夹住这只手,那人就被我拖上车子。我连忙向车子里面走,坐了下来,不敢回头去看。电车一到站,此人立刻下车,我偷眼一看,但见其人满脸横肉,迅速地挤入人丛中,不见了。我这种对付办法,是老上海的人教我的:你碰到扒手,但求避免损失,切不可注意看他。否则,他以为你要捉他,定要请你“吃生活”,即跟住你,把你打一顿,或请你吃一刀。

我住在上海多年,只受过这一次虚惊,不曾损失。有一次,和一朋友坐黄包车在南京路上走,忽然弄堂里走出一个人来,把这朋友的铜盆帽抢走。这朋友喊停车捉贼,那贼早已不知去向了。这顶帽子是新买的,值好几块钱呢。又有一次,冬天,一个朋友从乡下出来,寄住在我们学校里。有一天晚上,他看戏回来,身上的皮袍子和丝棉袄都没有了,冻得要死。这叫做“剥猪猡”。那抢帽子叫做“抛顶宫”。

妓女是上海的又一名产。我不曾嫖过妓女,详情全然不知,但听说妓女有“长三”、“幺二”、“野鸡”等类。长三是高等的,野鸡是下等的。她们都集中在四马路一带。门口挂着玻璃灯,上面写着“林黛玉”、“薛宝钗”等字。野鸡则由鸨母伴着,到马路上来拉客。

四马路西藏路一带,傍晚时光,野鸡成群而出,站在马路旁边,物色行人。她们拉住了一个客人,拉进门去,定要他住宿;如果客人不肯住,只要摸出一块钱来送她,她就放你。这叫做“两脚进门,一块出袋”。

我想见识见识,有一天傍晚约了三四个朋友,成群结队,走到西藏路口,但见那些野鸡,油头粉面,奇装异服,向人撒娇卖俏,竟是一群魑魅魍魉,教人害怕。然而竟有那些逐臭之夫,愿意被拉进去度夜。这叫做“打野鸡”。有一次,我在四马路上走,耳边听见轻轻的声音:“阿拉姑娘自家身体,自家房子……”回头一看,是一个男子。我快步逃避,他也不追赶。据说这种男子叫做“王八”,是替妓女服务的,但不知是哪一种妓女。总之,四马路是妓女的世界。洁身自好的人,最好不要去。但到四马路青莲阁去吃茶看妓女,倒是安全的。

她们都有老鸨伴着,走上楼来,看见有女客陪着吃茶的,白她一眼,表示醋意;看见单身男子坐着吃茶,就去奉陪,同他说长道短,目的是拉生意。

上海的游戏场,又是一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当时上海有四个游戏场,大的两个:大世界、新世界;小的两个:花世界、小世界。大世界最为著名。出两角钱买一张门票,就可从正午玩到夜半。一进门就是“哈哈镜”,许多凹凸不平的镜子,照见人的身体,有时长得像丝瓜,有时扁得像螃蟹,有时头脚颠倒,有时左右分裂……没有一人不哈哈大笑。里面花样繁多:有京剧场、越剧场、沪剧场、评弹场……有放电影,变戏法,转大轮盘,坐飞船,摸彩,猜谜,还有各种饮食店,还有屋顶花园。总之,应有尽有。乡下出来的人,把游戏场看作桃源仙境。我曾经进去玩过几次,但是后来不敢再去了。为的是怕热手巾。这里面到处有拴着白围裙的人,手里托着一个大盘子,盘子里盛着许多绞紧的热手巾,逢人送一个,硬要他揩,揩过之后,收他一个铜板。有的人拿了这热手巾,先擤一下鼻涕,然后揩面孔,揩项颈,揩上身,然后挖开裤带来揩腰部,恨不得连屁股也揩到。他尽量地利用了这一个铜板。那人收回揩过的手巾,丢在一只桶里,用热水一冲,再绞起来,盛在盘子里,再去到处分送,换取铜板。

这些热手巾里含有众人的鼻涕、眼污、唾沫和汗水,仿佛复合维生素。我努力避免热手巾,然而不行。因为到处都有,走廊里也有,屋顶花园里也有。不得已时,我就送他一个铜板,快步逃开。这热手巾使我不敢再进游戏场去。我由此联想到西湖上庄子里的茶盘:坐西湖船游玩,船家一定引导你去玩庄子。刘庄、宋庄、高庄、蒋庄、唐庄,里面楼台亭阁,各尽其美。然而你一进庄子,就有人拿茶盘来要你请坐喝茶。茶钱起码两角。如果你坐下来喝,他又端出糕果盘来,请用点心。如果你吃了他一粒花生米,就起码得送他四角。每个庄子如此,游客实在吃不消。如果每处吃茶,这茶钱要比船钱贵得多。于是只得看见茶盘就逃。

然而那人在后面喊:“客人,茶泡好了!”你逃得快,他就在后面骂人。真是大煞风景!所以我们游惯西湖的人,都怕进庄子去。最好是在白堤、苏堤上的长椅子上闲坐,看看湖光山色,或者到平湖秋月等处吃碗茶,倒很太平安乐。且说上海的游戏场中,扒手和拐骗别开生面,与众不同。

有一个冬天晚上,我偶然陪朋友到大世界游览,曾亲眼看到一幕。有一个场子里变戏法,许多人打着圈子观看。戏法变完,大家走散的时候,有一个人惊喊起来,原来他的花缎面子灰鼠皮袍子,后面已被剪去一大块。此人身躯高大,袍子又长又宽,被剪去的一块足有二三尺见方,花缎和毛皮都很值钱。这个人屁股头空荡荡地走出游戏场去,后面一片笑声送他。这景象至今还能出现在我眼前。

我的母亲从乡下来。有一天我陪她到游戏场去玩。看见有一个摸彩的摊子,前面有一长凳,我们就在凳上坐着休息一下。看见有一个人走来摸彩,出一角钱,向筒子里摸出一张牌子来:“热水瓶一个。”此人就捧着一个崭新的热水瓶,笑嘻嘻地走了。随后又有一个人来,也出一角钱,摸得一只搪瓷面盆,也笑嘻嘻地走了。我母亲看得眼热,也去摸彩。第一摸,一粒糖;第二摸,一块饼干;第三摸,又是一粒糖。三角钱换得了两粒糖和一块饼干,我们就走了。后来,我们兜了一个圈子,又从这摊子面前走过。我看见刚才摸得热水瓶和面盆的那两个人,坐在里面谈笑呢。

当年的上海,外国人称之为“冒险家的乐园”,其内容可想而知。以上我所记述,真不过是皮毛的皮毛而已。我又想起了一个巧妙的骗局,用以结束我这篇记事吧:三马路广西路附近,有两家专卖梨膏的店,贴邻而居,店名都叫做“天晓得”。里面各挂着一轴大画,画着一只大乌龟。这两爿店是兄弟两人所开。他们的父亲发明梨膏,说是化痰止咳的良药,销售甚广,获利颇丰。父亲死后,兄弟两人争夺这爿老店,都说父亲的秘方是传授给我的。争执不休,向上海县告状。官不能断。兄弟二人就到城隍庙发誓:“谁说谎谁是乌龟!是真是假天晓得!”于是各人各开一爿店,店名“天晓得”,里面各挂一幅乌龟。上海各报都登载此事,闹得远近闻名。全国各埠都来批发这梨膏。

外路人到上海,一定要买两瓶梨膏回去。兄弟二人的生意兴旺,财源茂盛,都变成富翁了。这兄弟二人打官司,跪城隍庙,表面看来是仇敌,但实际上非常和睦。他们巧妙地想出这骗局来,推销他们的商品,果然大家发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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