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21年—公元189年)
这是文学史上的一个新时代。
以前的文人把做辞赋看作主要事业,
从此以后的诗人把作诗看作主要事业了。
浦江清 (1904—1957) 西南联大中文系教授
江苏松江(今上海市松江区)人,著名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曾任教于清华大学、西南联合大学、北京大学。与朱自清合称“清华双清”。著有《浦江清文录》《屈原》及《杜甫诗选注》(合作)等。
朱自清 (1898—1948) 西南联大中文系主任、教授
原名自华,后改名自清,字佩弦,曾担任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主任和教授,中国现代散文家、诗人、学者。一生著作颇丰,有《荷塘月色》《背影》等散文名篇。
胡适 (1891—1962) 西南联大文学院院长
曾任北京大学校长、西南联合大学文学院院长等职。拥有三十六个博士学位(包括名誉博士),是世上拥有博士学位最多的人之一。他著述丰富,在文学、哲学、史学、考据学、教育学、伦理学、红学等诸领域都有 较深研究并开风气之先,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奠基人与领袖之一。
古诗十九首
浦江清
沈德潜《说诗晬语》曰:“《古诗十九首》,不必一人之辞,一时之作。大率逐臣弃妻、朋友阔绝、游子他乡、死生新故之感;或寓言或显言或反复言,初无奇辟之思、惊险之句,而西京古诗,皆在其下。是为《国风》之遗。”《楚辞》以来,始终不见《风》,直至《古诗十九首》,而《古诗十九首》较《国风》进步。
顾炎武《日知录》做了比较,他说:“诗用迭字最难。《卫风》‘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连用六迭字,可谓复而不厌,赜而不乱矣。古诗‘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连用六迭字,亦极自然。下此即无人可继。”洪亮吉以为本于《楚辞·九章》之《悲回风》。
《古诗十九首》是平民文学,自然,不加雕琢。用比兴的地方很多,都是抒情诗,与汉赋之铺张、典丽相反,是有生气的文学,是将发达的文学。
前引《世说新语·文学篇》王孝伯与其弟谈《古诗十九首》佳句,以为“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为最佳。此亦孝伯一时感慨,至于《古诗十九首》究竟哪句为好,各人所见所感不同。诗到讲技术、讲雕章镂句时方有警句可摘也。如“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之阔大,“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之淡远含蓄,“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之写物凄绝,均是佳句。
类似名句还有:“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王夫之曰:“兴观群怨,诗尽于是矣。诗三百篇而下,惟《十九首》能然。”(《姜斋诗话》)
《诗经·秦风·晨风》有“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句,刺康公忘穆公之业弃贤臣也,云怀苦心,欲飞不得意。晨风,鸟名,《毛传》:鹯也。《古诗十九首》两用“晨风”(“亮无晨风翼”“晨风怀苦心”)、一用“蟋蟀”(“蟋蟀伤局促”)、一用“促织”(“促织鸣东壁”)、一用“秋蝉”(“秋蝉鸣树间”)、一用“蝼蛄”(“蝼蛄夕鸣悲”),皆秋冬之际景象,颇萧瑟悲愁,以物兴人。
沈德潜云:“《十九首》大率逐臣弃妻、朋友阔绝、死生新故之感。无十分渲染语,皆悲苦之调。”亦是东汉末年将乱未乱之世,音响一何悲也。”
梁任公说,《迢迢牵牛星》借牛女做象征,没有一字实写自己情感。
此外,对仗也很自然。如《行行重行行》诗中“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对仗工整,胡马对越鸟别有意味,是“各在天一涯”的形象注脚。
如此种种,所以,早在齐、梁时期的刘勰、钟嵘对《古诗十九首》都有过极高的赞誉。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曰:“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
钟嵘《诗品》曰:“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
梁任公说:《古诗十九首》为东汉安、顺、桓、灵间作品,此时“正是将乱未乱,极沉闷、极不安的时代了。当时思想界,则西汉之平实、严正的经术,已渐不足以维持社会,而佛教的人生观,已乘虚而入(桓、灵间安世高、支娄迦谶二人所译出佛经已数十部)”。
在人心不安之际,佛教的悲观人生观乘机而入,及时行乐的思想也弥漫起来,消极、乐天、苟安,各种思想错综复杂交织,在《古诗十九首》中体现出来。
《古诗十九首》多人生短促的反省。此种思想,在《诗经》中不多有,周人的诗,现实、朴质。《楚辞》中就有这一类思想。《离骚》《九歌》中都含蓄着有。庄子“我生也有涯”,《养生主》提倡养生。道家养生的思想,例如嵇康的《养生论》,认为神仙养生虽不必有,而药石尚为有效。
《楚辞》“恐年岁之不我与,恐修名之不立”,与古诗“荣名以为宝”,意同。曹丕的“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的观念,均此。
古人解决人生问题,分消极和积极两派。积极,立德、立功、立言。消极,如“极宴娱心意”“为乐当及时”的享乐思想。《古诗十九首》近于后者,此乃宴乐所歌的诗,是以如此。故不作严正话,但有劝享乐及感慨牢骚语。《古诗十九首》虽未必即是乐府,至少也是受乐府影响很深的诗。
陶渊明的诗,已脱离乐府,脱离宴乐,完全走上吟诵派,也完全走上诗言志派。是开新同时也是复古,再返《诗经》时代,脱离汉魏乐府。那么,他的思想是在消极与积极之间。
《古诗十九首》中《青青陵上柏》诗曰:“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正是物是人非之意。人事非永久的,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觉得人生的不可靠。归结到“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是超脱旷达语。《今日良宴会》“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归结到“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是求立功,热衷语,亦愤慨语。《回车驾言迈》诗曰“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包括立德、立言、立功,而期后世之名。至《驱车上东门》,又言服食之无用,归结到“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是享乐主义。诗中“人生忽如寄”,言人生是暂时的,是哲学思考,是《诗经》《楚辞》所缺失的。这和佛教人生观有关。
上述种种,都是要解决生死问题,是对人生的一种处理方法。诗以人生为对象,而是人生的批评与反省。但并不如哲学家、宗教家的积极立教,钻研究竟,意思亦不严正,而且可以自相矛盾冲突的。因为人生本来是矛盾冲突的。诗主抒情,不是确定一种哲学思想,否则变成说教了。
《东城高且长》篇,沈氏云:“燕赵多佳人”下或另为一首者误,语气未完。
这首诗中“思为双飞燕”与伪托苏武诗中“愿为双黄鹄”意同。
说生死如“人生天地间”“人生寄一世”“人寿非金石”“生年不满百”等概念式的说法,尚不动人,至《驱车上东门》《去者日以疏》两章,最为悲痛。文学是具体的、形象的。
“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亲”,一作“来者日以亲”。李善注引《吕氏春秋》曰:“死者弥久,生者弥疏。”“以”五臣作“已”,“生”五臣作“来”。李周翰曰:去者谓死也,来者谓生也。不见容貌故疏,欢爱终日故亲也。
此章与《涉江采芙蓉》同为游子思乡念远之作。一则家人在乡,一则久客不得归,且恐老死他乡耳。
《生年不满百》章与乐府《西门行》同,《西门行》增加字句,以就音乐,非文选楼诸人隐括乐府以成此诗。朱彝尊误。钱大昕曾为驳正,据魏武《短歌行》衍《鹿鸣》之诗以为乐府为例。
《冉冉孤生竹》与《凛凛岁云暮》有相同处,一言订婚后久不来娶,一言新婚后即别,惟梦想见之。
《明月何皎皎》一首与《凛凛岁云暮》又同,但转折较少,取以结章,恰恰又回到《行行重行行》一首。
《凛凛岁云暮》有“徙倚怀感伤”句,徙倚,《楚辞·哀时命》曰:“独徙倚而彷徉。”王逸注曰:“徙倚,犹低佪也。”亦低回、徘徊、彷徨意。“眄睐以适意”,《古诗源》本作“盼睐”。
《东城高且长》篇有“秋草萋已绿”句,萋通“凄”,谓绿意已凄,与“芳草萋萋”异。
《生年不满百》篇有“仙人王子乔”句,据《列仙传》王子乔者,周灵王太子晋。吹笙上嵩山成仙,亦洛阳附近。
《客从远方来》诗中有“遗我一端绮”句。一端绮:《左传·昭公二十六年》:“申丰从女贾,以币锦二两缚一如瑱,适齐师。”杜预注:二丈为一端,二端为一两,所谓匹也。每匹长四丈,中分之,向里卷,其末为二端。“着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赵德麟《侯鲭录》:“《文选·古诗》云‘着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注:‘被中着绵谓之长相思,绵绵之意;缘被四边,缀以丝缕,结而不解之意。’余得一古被,四边有缘,真此意也。着谓充以絮。”着,充也。
《古诗十九首》为五言诗中很古很好的诗,是无名氏所作,也许是民间的而经过文人的修改,尚未失去天籁,所以好。曹子建以后好诗固多,然没有超乎《古诗十九首》的。
《古诗十九首》是民间的歌曲,想来是伴俗乐的。后世采入乐府时本辞又有改动,例如《生年不满百》一首,《宋书·乐志》里面收《大曲·西门行》如下:
出西门,步念之;今日不作乐,当待何时?(一解)
夫为乐,为乐当及时。何能坐愁怫郁,当复来兹!(二解)
饮醇酒,炙肥牛。请呼心所欢,可用解愁忧。(三解)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而夜长,何不秉烛游?(四解)
自非仙人王子乔,计会寿命难与期!自非仙人王子乔,计会寿命难与期!(五解)
人寿非金石,年命安可期?贪财爱惜费,但为后世嗤。(六解)
此为《宋书·乐志》文,昔《乐府诗集》之《西门行》本辞则又异,抄《生年不满百》更少。又如《冉冉孤生竹》,亦入《乐府诗集·杂曲歌辞》。
和《古诗十九首》大概同时的民间还有许多很好的乐歌,不纯是五言,是杂言的,例如《妇病行》《孤儿行》。这种杂言的乐歌受到了《古诗十九首》五言的势力,创造了许多顶好的五言歌行,也称五言乐府。大部分是纪事的,最著名的如《羽林郎》,还有一首《董娇饶》。比《董娇饶》更好的是《日出东南隅行》,一名《陌上桑》。
此类歌诗,皆女子之歌,还有如《陇西行》自夸为贤妇,《艳歌行》之自明心迹。
再有一首非常著名的歌,那么便是我国古代最长的长篇纪事诗《孔雀东南飞》了。
民间文学和文人文学的承续发展和相互关联,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古诗十九首》在其中占有突出的位置。试列图表以说明之。
节选自浦江清《中国文学史稿·先秦两汉卷》,标题为编者所加
《史记》《汉书》
朱自清
说起中国的史书,《史记》《汉书》,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有两个原因:一则,这两部书是最早的有系统的历史。再早虽然还有《尚书》《鲁春秋》《国语》《春秋左氏传》《战国策》等,但《尚书》《国语》《战国策》,都是记言的史,不是纪事的史。《春秋》和《左传》是纪事的史了,可是《春秋》太简短,《左氏传》虽够铺排的,而跟着《春秋》编年的系统,所记的事还不免散碎。《史记》创了“纪传体”,叙事自黄帝以来到著者当世,就是汉武帝的时候,首尾三千多年。《汉书》采用了《史记》的体制,却以汉事为断,从高祖到王莽,只二百三十年。后来的史书全用《汉书》的体制,断代成书;二十四史里,《史记》《汉书》以外的二十二史都如此。这称为“正史”。《史记》《汉书》,可以说都是“正史”的源头。二则,这两部书都成了文学的古典。两书有许多相同处,虽然也有许多相异处。大概东汉、魏、晋到唐,喜欢《汉书》的多;唐以后喜欢《史记》的多,而明、清两代犹然。这是两书文体各有所胜的缘故。但历来班、马并称,《史》《汉》连举,它们叙事写人的技术,毕竟是大同的。
《史记》,汉司马迁著。司马迁,字子长,左冯翊夏阳(今陕西韩城)人,景帝中元五年——西元前一四五年——生,卒年不详。他是太史令司马谈的儿子,小时候在本乡只帮人家耕耕田、放放牛玩儿。司马谈做了太史令,才将他带到京师(今西安)读书。他十岁的时候,便认识“古文”的书了。二十岁以后,到处游历,真是足迹遍天下。他东边到过现在的河北、山东及江、浙沿海,南边到过湖南、江西、云南、贵州,西边到过陕、甘、西康等处,北边到过长城等处;当时的“大汉帝国”,除了朝鲜、河西(今宁夏一带)、岭南几个新开郡外,他都走到了。他的出游,相传是父亲命他搜求史料去的,但也有些处是因公去的。他搜得了多少写的史料,没有明文,不能知道。可是他却看到了好些古代的遗迹,听到了好些古代的逸闻;这些都是活史料,他用来印证并补充他所读的书。他作《史记》,叙述和描写往往特别亲切有味,便是为此。他的游历不但增扩了他的见闻,也增扩了他的胸襟;他能够综括三千多年的事,写成一部大书,而行文又极其抑扬变化之致,可见他的胸襟是如何的阔大。
他二十几岁的时候,应试得高第,做了郎中。武帝元封年(西元前一一〇),大行封禅典礼,步骑十八万,旌旗千余里。司马谈是史官,本该从行;但是病得很重,留在洛阳不能去。司马迁却跟去了。回来见父亲,父亲已经快死了,拉着他的手呜咽道:“我们先人从虞、夏以来,世代做史官;周末弃职他去,从此我家便衰微了。我虽然恢复了世传的职务,可是不成;你看这回封禅大典,我竟不能从行,真是命该如此!再说孔子因为眼见王道缺,礼乐衰,才整理文献,论《诗》《书》,作《春秋》,他的功绩是不朽的。孔子到现在又四百多年了,各国只管争战,史籍都散失了,这得搜求整理;汉朝一统天下,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也得记载表彰。我做了太史令,却没能尽职,无所论著,真是惶恐万分。你若能继承先业,再做太史令,成就我的未竟之志,扬名于后世,那就是大孝了。你想着我的话罢。”司马迁听了父亲这番遗命,低头流泪答道:“儿子虽然不肖,定当将你老人家所搜集的材料,小心整理起来,不敢有所遗失。”司马谈便在这年死了;司马迁这年三十六岁。父亲的遗命指示了他一条伟大的路。
父亲死的第三年,司马迁果然做了太史令。他有机会看到许多史籍和别的藏书,便开始做整理的功夫。那时史料都集中在太史令手里,特别是汉代各地方行政报告,他那里都有。他一面整理史料,一面却忙着改历的工作;直到太初元年(西元前一〇四),太初历完成,才动手著他的书。天汉二年(西元前九九),李陵奉了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命,领了五千兵,出塞打匈奴。匈奴八万人围着他们;他们杀伤了匈奴一万多,可是自己的人也死了一大半。箭完了,又没有吃的,耗了八天,等贰师将军派救兵。救兵竟没有影子。匈奴却派人来招降。李陵想着回去也没有脸,就降了。武帝听了这个消息,又急又气。朝廷里纷纷说李陵的坏话。武帝问司马迁,李陵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李陵也做过郎中,和司马迁同过事,司马迁是知道他的。
他说李陵这个人秉性忠义,常想牺牲自己,报效国家。这回以少敌众,兵尽路穷,但还杀伤那么些人,功劳其实也不算小。他绝不是怕死的,他的降大概是假意的,也许在等机会给汉朝出力呢。武帝听了他的话,想着贰师将军是自己派的元帅,司马迁却将功劳归在投降的李陵身上,真是大不敬;便教将他抓起来,下在狱里。第二年,武帝杀了李陵全家,处司马迁宫刑。宫刑是个大辱,污及先人,见笑亲友。他灰心失望已极,只能发愤努力,在狱中专心致志写他的书,希图留个后世名。过了两年,武帝改元太始,大赦天下。他出了狱,不久却又做了宦者做的官——中令书,重被宠信。但他还继续写他的书。直到征和二年(西元前九一),全书才得完成,共一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他死后,这部书部分地流传;到宣帝时,他的外孙杨恽才将全书献上朝廷去,并传写公行于世。汉人称为《太史公书》《太史公》《太史公记》《太史记》。魏、晋间才简称为《史记》,《史记》便成了定名。这部书流传时颇有缺佚,经后人补续窜改了不少;只有元帝、成帝间褚少孙补的有主名,其余都不容易考了。
司马迁是窃比孔子的。孔子是在周末官守散失时代第一个保存文献的人;司马迁是秦灭以后第一个保存文献的人。他们保存的方法不同,但是用心一样。《史记·自序》里记着司马迁和上大夫壶遂讨论作史的一番话。司马迁引述他的父亲称扬孔子整理“六经”的丰功伟业,而特别着重《春秋》的著作。他们父子都是相信孔子作《春秋》的。他又引董仲舒所述孔子的话:“我有种种觉民救世的理想,凭空发议论,恐怕人不理会;不如借历史上现成的事实来表现,可以深切着明些。”这便是孔子作《春秋》的趣旨;他是要明王道,辨人事,分明是非、善恶、贤不肖,存亡继绝,补敝起废,作后世君臣龟鉴。《春秋》实在是礼义的大宗,司马迁相信礼治是胜于法治的。他相信《春秋》包罗万象,采善贬恶,并非以刺讥为主。像他父亲遗命所说的,汉兴以来,人主明圣盛德,和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是他父子职守所在,正该记载表彰。他的书记汉事较详,固然是史料多,也是他意主尊汉的缘故。他排斥暴秦,要将汉远承三代。这正和今文家说的《春秋》尊鲁一样,他的书实在是窃比《春秋》的。他虽自称只是“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述而不作,不敢与《春秋》比,那不过是谦词罢了。
他在《报任安书》里说他的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史记·自序》里说:“罔(网)罗天下放佚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王迹所兴”,始终盛衰,便是“古今之变”,也便是“天人之际”。“天人之际”只是天道对于人事的影响;这和所谓“始终盛衰”都是阴阳家言。阴阳家倡“五德终始说”,以为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德,互相克胜,终始运行,循环不息。当运者盛,王迹所兴;运去则衰。西汉此说大行,与“今文经学”合而为一。司马迁是请教过董仲舒的,董就是今文派的大师;他也许受了董的影响。“五德终始说”原是一种历史哲学;实际的教训只是让人君顺时修德。
《史记》虽然窃比《春秋》,却并不用那咬文嚼字的书法,只据事实录,使善恶自见。书里也有议论,那不过是著者牢骚之辞,与大体是无关的。原来司马迁自遭李陵之祸,更加努力著书。他觉得自己已经身废名裂,要发抒意中的郁结,只有这一条通路。他在《报任安书》和《史记·自序》里引文王以下到韩非诸贤圣,都是发愤才著书的。他自己也是个发愤著书的人。天道的无常,世变的无常,引起了他的慨叹;他悲天悯人,发为牢骚抑扬之辞。这增加了他的书的情韵。后世论文的人推尊《史记》,一个原因便在这里。
班彪论前史得失,却说他“论议浅而不笃,其论术学,则崇黄老而薄‘五经’,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穷,论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以为“大敝伤道”;班固也说他“是非颇谬于圣人”。其实推崇道家的是司马谈;司马迁时,儒学已成独尊之势,他也成了一个推崇的人了。至于《游侠》《货殖》两传,确有他的身世之感。那时候有钱可以赎罪,他遭了李陵之祸,刑重家贫,不能自赎,所以才有“羞贫穷”的话;他在穷窘之中,交游竟没有一个抱不平来救他的,所以才有称扬游侠的话。这和《伯夷传》里天道无常的疑问,都只是偶一借题发挥,无关全书大旨。东汉王允看“发愤”著书一语,加上咬文嚼字的成见,便说《史记》是“佞臣”的“谤书”,那不但误解了《史记》,也太小看了司马迁。
《史记》体例有五:十二本纪,记帝王政绩,是编年的。十表,以分年略记世代为主。八书,记典章制度的沿革。三十世家,记侯国世代存亡。七十列传,类记各方面人物。史家称为“纪传体”,因为“纪传”是最重要的部分。古史不是断片的杂记,便是顺按年月的纂录;自出机杼,创立规模,以驾驭去取各种史料的,从《史记》起始。司马迁的确能够贯穿经传,整齐百家杂语,成一家言。他明白“整齐”的必要,并知道怎样去“整齐”:这实在是创作,是以述为作。他这样将自有文化以来三千年间君臣士庶的行事,“合一炉而冶之”,却反映着秦汉大一统的局势。《春秋左氏传》虽也可算通史,但是规模完具的通史,还得推《史记》为第一部书。班固根据他父亲班彪的意见,说司马迁“善叙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直”是“简省”的意思;简省而能明确,便见本领。《史记》共一百三十篇,列传占了全书的过半数;司马迁的史观是以人物为中心的。他最长于描写;靠了他的笔,古代许多重要人物的面形,至今还活现在纸上。
《汉书》,汉班固著。班固,字孟坚,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人,光武帝建武八年——西元三二——生,和帝永元四年——西元九二——卒。他家和司马氏一样,也是个世家;《汉书》是子继父业,也和司马迁差不多。但班固的凭借,比司马迁好多了。他曾祖班斿,博学有才气,成帝时,和刘向同校皇家藏书。成帝赐了他全套藏书的副本,《史记》也在其中。当时书籍流传很少,得来不易;班家得了这批赐书,真像大图书馆似的。他家又有钱,能够招待客人。后来有好些学者,老远地跑到他家来看书;扬雄便是一个。班斿的次孙班彪,既有书看,又得接触许多学者;于是尽心儒术,成了一个史学家。《史记》以后,续作很多,但不是偏私,就是鄙俗;班彪加以整理补充,著了六十五篇《后传》。他详论《史记》的得失,大体确当不移。他的书似乎只有本纪和列传;世家是并在列传里。这部书没有流传下来,但他的儿子班固的《汉书》是用它做底本的。
班固生在河西,那时班彪避乱在那里。班固有弟班超,妹班昭,后来都有功于《汉书》。他五岁时随父亲到那时的京师洛阳。九岁时能做文章,读诗赋。大概是十六岁罢,他入了洛阳的大学,博览群书。他治学不专守一家;只重大义,不沾沾在章句上。又善作辞赋。为人宽和容众,不以才能骄人。在大学里读了七年书,二十三岁上,父亲死了,他回到安陵去。明帝永平元年(西元五八),他二十八岁,开始改撰父亲的书。他觉得《后传》不够详明,自己专心精究,想完成一部大书。过了三年,有人上书给明帝,告他私自改作旧史。当时天下新定,常有人假造预言,摇惑民心;私改旧史,更有机会造谣,罪名可以很大。
明帝当即诏令扶风郡逮捕班固,解到洛阳狱中,并调看他的稿子。他兄弟班超怕闹出大乱子,永平五年(西元六二),带了全家赶到洛阳:他上书给明帝,陈明原委,请求召见。明帝果然召见,他陈明班固不敢私改旧史,只是续父所作。那时扶风郡也已将班固稿子送呈。明帝却很赏识那稿子,便命班固做校书郎,兰台令史,跟别的几个人同修世祖(光武帝)本纪。班家这时候很穷。班超也做了一名书记,帮助哥哥养家。后来班固等又述诸功臣的事迹,作列传载记二十八篇奏上。这些后来都成了刘珍等所撰的《东观汉记》的一部分,与《汉书》是无关的。
明帝这时候才命班固续完前稿。永平七年(西元六四),班固三十三岁,在兰台重行写他的大著。兰台是皇家藏书之处,他取精用宏,比家中自然更好。次年,班超也做了兰台令史。虽然在官不久,就从军去了,但一定给班固帮助很多。章帝即位,好辞赋,更赏识班固了。他因此得常到宫中读书,往往连日带夜地读下去。大概在建初七年(西元八二),他的书才大致完成。那年他是五十一岁了。和帝永元元年(西元八九),车骑将军窦宪出征匈奴,用他做中护军,参议军机大事。这一回匈奴大败,逃得不知去向。窦宪在出塞三千多里外的燕然山上刻石记功,教班固作铭。这是著名的大手笔。
次年他回到京师,就做了窦宪的秘书。当时窦宪威势极盛;班固倒没有仗窦家的势欺压人,但他的儿子和奴仆却都无法无天的。这就得罪了许多地面上的官儿;他们都敢怒而不敢言。有一回他的奴子喝醉了,在街上骂了洛阳令种(chóng)兢,种兢气恨极了,但也只能记在心里。永元四年(西元九二),窦宪阴谋弑和帝,事败,自杀。他的党羽,或诛死,或免官。班固先只免了官,种兢却饶不过他,逮捕了他,下在狱里。他已经六十一岁了,受不得那种苦,便在狱里死了。和帝得知,很觉可惜,特地下诏申斥种兢,命他将主办的官员抵罪。班固死后,《汉书》的稿子很散乱。他的妹子班昭也是高才博学,嫁给曹世叔,世叔早死,她的节行并为人所重。当时称为曹大家。这时候她奉诏整理哥哥的书;并有高才郎官十人,从她研究这部书——经学大师扶风马融,就在这十人里。书中的八表和天文志那时还未完成,她和马融的哥哥马续参考皇家藏书,将这些篇写定,这也是奉诏办的。
《汉书》的名称从《尚书》来,是班固定的。他说唐、虞、三代当时都有记载,颂述功德;汉朝却到了第六代才有司马迁的《史记》。而《史记》是通史,将汉朝皇帝的本纪放在尽后头,并且将尧的后裔的汉和秦、项放在相等的地位,这实在不足以推尊本朝。况《史记》只到武帝而止,也没有成段落似的。他所以断代述史,起于高祖,终于平帝时王莽之诛,共十二世,二百三十年,作纪、表、志、传凡百篇,称为《汉书》。班固著《汉书》,虽然根据父亲的评论,修正了《史记》的缺失,但断代的主张,却是他的创见。他这样一面保存了文献,一面贯彻了发扬本朝的功德的趣旨。所以后来的正史都以他的书为范本,名称也多叫作“书”。他这个创见,影响是极大的。他的书所包举的,比《史记》更为广大;天地、鬼神、人事、政治、道德、艺术、文章,尽在其中。
书里没有“世家”一体,本于班彪《后传》。汉代封建制度,实际上已不存在;无所谓侯国,也就无所谓世家。这一体的并入列传,也是自然之势。至于改“书”为“志”,只是避免与《汉书》的“书”字相重,无关得失。但增加了《艺文志》,叙述古代学术源流,记载皇家藏书目录,所关却就大了。《艺文志》的底本是刘歆的《七略》。刘向、刘歆父子都曾奉诏校读皇家藏书;他们开始分别源流,编订目录,使那些“中秘书”渐得流传于世,功劳是很大的。他们的原著都已不存,但《艺文志》还保留着刘歆《七略》的大部分。这是后来目录学家的宝典。原来秦火1之后,直到成帝时,书籍才渐渐出现;成帝诏求遗书于天下,这些书便多聚在皇家。刘氏父子所以能有那样大的贡献,班固所以想到《汉书》里增立《艺文志》,都是时代使然。司马迁便没有这样好运气。
《史记》成于一人之手,《汉书》成于四人之手。表、志由曹大家和马续补成;纪、传从昭帝至平帝有班彪的《后传》作底本。而从高祖至武帝,更多用《史记》的文字。这样一看,班固自己作的似乎太少。因此有人说他的书是“剽窃”而成,算不得著作。但那时的著作权的观念还不甚分明,不以抄袭为嫌;而史书也不能凭虚别构。班固删润旧文,正是所谓“述而不作”。他删润的地方,却颇有别裁,绝非率尔下笔。史书叙汉事,有阙略的,有隐晦的,经他润色,便变得详明;这是他的独到处。汉代“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他实在表彰得更为到家。书中收载别人整篇的文章甚多,有人因此说他是“浮华”之士。这些文章大抵关系政治学术,多是经世有用之作。那时还没有文集,史书加以搜罗,不失保存文献之旨。至于收录辞赋,却是当时的风气和他个人的嗜好;不过从现在看来,这些也正是文学史料,不能抹杀的。
班、马优劣论起于王充《论衡》。他说班氏父子“文义浃备,纪事详赡”,观者以为胜于《史记》。王充论文,是主张华实俱成的。汉代是个辞赋的时代,所谓“华”,便是辞赋化。《史记》当时还用散行文字;到了《汉书》,便宏丽精整,多用排偶,句子也长了。这正是辞赋的影响。自此以后,直到唐代,一般文士,大多偏爱《汉书》,专门传习,《史记》的传习者却甚少。这反映着那时期崇尚骈文的风气。唐以后,散文渐成正统,大家才提倡起《史记》来;明归有光及清桐城派更力加推尊,《史记》差不多要驾乎《汉书》之上了。这种优劣论起于二书散整不同,质文各异;其实是跟着时代的好尚而转变的。
晋代张辅,独不好《汉书》。他说:“世人论司马迁、班固才的优劣,多以固为胜,但是司马迁叙三千年事,只五十万言,班固叙二百年事,却有八十万言。烦省相差如此之远,班固哪里赶得上司马迁呢!”刘知几《史通》却以为“《史记》虽叙三千年事,详备的也只汉兴七十多年,前省后烦,未能折中;若教他作《汉书》,恐怕比班固还要烦些”。刘知几左袒班固,不无过甚其辞。平心而论,《汉书》确比《史记》繁些。《史记》是通史,虽然意在尊汉,不妨详近略远,但叙汉事到底不能太详:司马迁是知道“折中”的。《汉书》断代为书,尽可充分利用史料,尽其颂述功德的职分;载事既多,文字自然繁了,这是一。《汉书》载别人的文字也比《史记》多,这是二。《汉书》文字趋向骈体,句子比散体长,这是三。这都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不足为《汉书》病。范晔《后汉书·班固传赞》说班固叙事“不激诡,不抑抗,赡而不秽,详而有体,使读之者亹亹而不厌”,这是不错的。
宋代郑樵在《通志·总序》里抨击班固,几乎说得他不值一钱。刘知几论通史不如断代,以为通史年月悠长,史料亡佚太多,所可采录的大都陈陈相因,难得新异。《史记》已不免此失;后世仿作,贪多务得,又加繁杂的毛病,简直教人懒得去看。按他的说法,像《鲁春秋》等,怕也只能算是截取一个时代的一段儿,相当于《史记》的叙述汉事;不是无首无尾,就是有首无尾。这都不如断代史的首尾一贯好。像《汉书》那样,所记的只是班固的近代,史料丰富,搜求不难。只需破费工夫,总可一新耳目,“使读之者亹亹而不厌”的。郑樵的意见恰相反,他注重会通,以为历史是连贯的,要明白因革损益的轨迹,非会通不可。通史好在能见其全,能见其大。他称赞《史记》,说是“六经之后,惟有此作”。他说班固断汉为书,古今间隔,因革不明,失了会通之道,真只算是片段罢了。其实通古和断代,各有短长,刘、郑都不免一偏之见。
《史》《汉》可以说是自各成家。《史记》“文直而事核”,《汉书》“文赡而事详”。司马迁感慨多,微情妙旨,时在文字蹊径之外;《汉书》却一览之余,情词俱尽。但是就史论史,班固也许比较客观些,比较合体些。明茅坤说:“《汉书》以矩镬胜”,清章学诚说“班氏守绳墨”,“班氏体方用智”,都是这个意思。晋傅玄评班固,“论国体则饰主阙而折忠臣,叙世教则贵取容而贱直节”。这些只关识见高低,不见性情偏正,和司马迁《游侠》《货殖》两传蕴含着无穷的身世之痛得不能相比,所以还无碍其为客观的。总之《史》《汉》二书,文质和繁省虽然各不相同,而所采者博,所择者精,却是一样,组织的宏大,描写的曲达,也同工异曲。二书并称良史,绝不是偶然的。
节选自朱自清《经典常谈》
曹门三父子与建安文学
胡适
汉朝的韵文有两条来路:一条路是模仿古人的辞赋,一条路是自然流露的民歌。前一条路是死的,僵化了的,无可救药的。那富于革命思想的王充也只能说:
深覆典雅,指意难覩,唯赋颂耳。
这条路不属于我们现在讨论的范围,表过不提。如今且说那些自然产生的民歌,流传在民间,采集在“乐府”,他们的魔力是无法抵抗的,他们的影响是无法躲避的。所以这无数的民歌在几百年的时期内竟规定了中古诗歌的形式体裁。无论是五言诗,七言诗,或长短不定的诗,都可以说是从那些民间歌辞里出来的。
旧说相传汉武帝时的枚乘、李陵、苏武等做了一些五言诗。这种传说,大概不可靠。李陵、苏武的故事流传在民间,引起了许多传说,近年敦煌发见的古写本中也有李陵答苏武书(现藏巴黎国立图书馆),文字鄙陋可笑,其中竟用了孙权的典故!大概现存的苏李赠答诗文同出于这一类的传说故事,虽雅俗有不同,都是不可靠的。枚乘的诗也不可靠。枚乘的诗九首,见于徐陵的《玉台新咏》;其中八首收入萧统的《文选》,都在“无名氏”的古诗十九首之中。萧统还不敢说是谁人作的;徐陵生于萧统之后,却敢武断是枚乘的诗,这不是很可疑的吗?
大概西汉只有民歌;那时的文人也许有受了民间文学的影响而作诗歌的,但风气未开,这种作品只是“俗文学”,《汉书》《礼乐志》哀帝废乐府诏所谓“郑声”,《王褒传》宣帝所谓“郑卫”,是也。
到了东汉中叶以后,民间文学的影响已深入了,已普遍了,方才有上流文人出来公然仿效乐府歌辞,造作歌诗。文学史上遂开一个新局面。
这个新局面起于二世纪的晚年,汉灵帝(一六八——一八九)与献帝(一九〇——二二〇)的时代。灵帝时有个名士赵壹,恃才倨傲,受人的排挤,屡次得罪,几乎丧了生命。他作了一篇《疾邪赋》,赋中有歌两首,其一云:
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顺风激靡草,富贵者称贤。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伊优北堂上,肮脏倚门边。
这虽不是好诗,但古赋中夹着这种白话歌辞,很可以看时代风气的转移了。
这个时代(灵帝、献帝时代)是个大乱的时代。政治的昏乱到了极端。清流的士大夫都被那“党锢”之祸一网打尽。(党锢起于一六六,至一八四始解。)外边是鲜卑连年寇边,里面是黄巾的大乱。中央的权力渐渐瓦解,成了一个州牧割据的局面。许多的小割据区域渐渐被并吞征服,后来只剩下中部的曹操,西南的刘备,东南的孙权,遂成了三国分立的局面。直到晋武帝平了孙吴(二八〇),方才暂时有近二十年的统一。
这个纷乱时代,却是文学史上的一个很灿烂的时代。这时代的领袖人物是曹操。曹操在政治上的雄才大略,当时无人比得上他。他却又是一个天才很高的文学家。他在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地位,自己又爱才如命,故能招集许多文人,造成一个提倡文学的中心。他的儿子曹丕、曹植也都是天才的文学家,故曹操死后这个文学运动还能继续下去。这个时期在文学史上叫作“建安(一九六——二二〇)正始(二四〇——二四九)时期”。
这个以曹氏父子为中心的文学运动,他的主要事业在于制作乐府歌辞,在于文人用古乐府的旧曲改作新词。《晋书》《乐志》说:
汉自东京大乱,绝无金石之乐;乐章亡绝,不可复知。及魏武(曹操)平荆州,获汉雅乐郎河南杜夔能识旧法,以为军谋祭酒,使创定雅乐。……
又说:
巴渝舞曲有《矛渝本歌曲》《安弩本歌曲》《安台本歌曲》《行辞本歌曲》,总四篇,其辞既古,莫能晓其句度。魏初,乃使军谋祭酒王粲改创其辞。粲问巴渝帅李管和玉歌曲意,试使歌,听之,以考校歌曲而为之改为《矛渝新福曲歌》《弩渝新福曲歌》《安台新福曲歌》《行辞新福曲歌》,以述魏德。
又引曹植《鼙舞诗序》云:
故汉灵帝西园鼓吹有李坚者能鼙舞。遭世荒乱,坚播越关西,随将军段煨。先帝(曹操)闻其旧伎,下书召坚。坚年逾七十,中间废而不为,又古曲甚多谬误,异代之文未必相袭,故依前曲作新声五篇。
“依前曲,作新声”即是后世的依谱填词。《乐志》又说:
汉时有短箫铙歌之乐。其曲有《朱鹭》《思悲翁》《艾如张》《上之回》《雍离》《战城南》……等曲,列于鼓吹,多序战阵之事。及魏受命,改其十二曲,使缪袭为词,述以功德代汉。改《朱鹭》为《楚之平》,言魏也,改《艾如张》为《获吕布》,言曹公东围临淮,擒吕布也。……
这都是“依前曲,作新声”的事业。这种事业并不限于当时的音乐专家;王粲、缪袭、曹植都只是文人。曹操自己也做了许多乐府歌辞。我们看曹操、曹丕、曹植、阮瑀、王粲诸人做的许多乐府歌辞,不能不承认这是文学史上的一个新时代。以前的文人把做辞赋看作主要事业,从此以后的诗人把作诗看作主要事业了。以前的文人从仿作古赋颂里得着文学的训练,从此以后的诗人要从仿做乐府歌辞里得着文学的训练了。
曹操做的乐府歌辞,最著名的自然是那篇《短歌行》。我们摘抄几节: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传说杜康作酒。)……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存是探问。)
契阔谈䜩,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
他的《步出东西门行》,我们也选第四章的两段: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
这种四言诗,用来作乐府歌辞,颇含有复古的意味。后来晋初荀勗造晋歌全用四言(见《晋书》《乐志》),大概也是这个意思。但《三百篇》以后,四言诗的时期已过去了。汉朝的四言诗没有一篇可读的。建安时期内,曹操的大才也不能使四言诗复活。与曹操同时的有个哲学家仲长统(死于二二〇),有两篇《述志诗》,可算是汉朝一代的四言杰作:
飞鸟遗迹,蝉蜕亡壳,腾蛇弃鳞,神龙丧角。至人能变,达士拔俗。乘云无辔,骋风无足。垂露成帏,张霄成幄。(霄是日傍之气)。沆瀣(音亢械,露气也)当餐,九阳代烛。恒星艳珠,朝霞润玉。六合之内,恣心所欲。人事可遗,何为局促?
大道虽夷,见几者寡。任意无非,适物无可。古来缭绕,委曲如琐。百虑何为?至要在我。寄愁天上,埋忧地下。叛散五经,灭弃风雅。百家杂碎。请用从火。抗志山栖,游心海左。元气为舟,微风为柁。翱翔太清,纵意容冶。
但四言诗终久是过去的了。以后便都是五言诗与七言诗的时代。
曹丕(死于二二六)的乐府歌辞比曹操的更接近民歌的精神了,如《上留田行》:
居世一何不同?——上留田。
富人食稻与粱,——上留田。
贫子食糟与糠,——上留田。
贫贱亦何伤?——上留田。
禄命悬在苍天,——上留田。
今尔叹息,将欲谁怨?——上留田。
这竟是纯粹的民歌。又如《临高台》:
临台行高高以轩,下有水清且寒,中有黄鹄往且翻。……
鹄欲南游,雌不能随。我欲躬衔汝,口噤不能开。欲负之,毛衣摧颓。五里一顾,六里徘徊。
这也是绝好的民歌。他又有《燕歌行》两篇,我们选一篇: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贱妾焭焭守空房,忧来思君不可忘,
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
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
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这虽是依旧曲作的新辞,这里面已显出文人阶级的气味了。文人仿作民歌,一定免不了两种结果,一方面是文学的民众化,一方面是民歌的文人化。试看曹丕自己作的《杂诗》:
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惜哉时不遇,适与飘风会,吹我东南行,行行至吴会。吴会非家乡,安得久留滞?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
前面的一首可以表示民歌的文人化,这一首可以表示文人作品的民众化。
曹丕的兄弟曹植(字子建,死于二三二)是当日最伟大的诗人。现今所存他的诗集里,他作的乐府歌辞要占全集的一半以上。大概他同曹丕俱负盛名,曹丕做了皇帝,他颇受猜忌,经过不少的忧患,故他的诗歌往往依托乐府旧曲,借题发泄他的忧思,从此以后,乐府遂更成了高等文人的文学体裁,地位更抬高了。
曹植的诗,我们也举几首作例。先引他的《野田黄雀行》: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
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
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
罗家见雀喜,少年见雀悲。
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
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这种爱自由,思解放的心理,是曹植的诗的一个中心意境。这种心理有时表现为歌颂功名的思想。如《白马篇》云: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在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又如《名都篇》: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直千金,被服丽且鲜。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驰骋未及半,双兔过我前。揽弓捷鸣镝,长驱上南山。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馀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观者咸称善,众工归我妍。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脍鲤臇胎蝦,炮鳖炙熊蹯。鸣俦啸匹侣,列坐竟长筵。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
同样爱自由的意境有时又表现为羡慕神仙的思想,故曹植有许多游仙诗,如《苦思行》《远游篇》,都是好例。他的晚年更不得意,很受他哥哥的政府的压迫。名为封藩而王,其实是远徙软禁。(看《三国志》卷十九)他后来在愁苦之中,发病而死,只有四十一岁。他有《瑟调歌辞》,用飞蓬自喻,哀楚动人:
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长去本根逝,夙夜无休闲。东西经七陌,南北越九阡,卒遇回风起,吹我入云间。自谓终天路,忽然下沉泉。惊飙接我出,故归彼中田。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宕宕当何依,忽亡而复存。飘飖风八泽,连翩历五山,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糜灭岂不痛?愿与根荄连。
与曹氏父子同时的文人:如陈琳、王粲、阮瑀、繁钦等,都受了这个乐府运动的影响。陈琳有《饮马长城窟行》,写边祸之惨: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往谓长城吏:慎勿稽留太原卒。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
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作书与内舍:“便嫁莫留住。善事新姑嫜,时时念我故夫子。”报书与边地:“君今出语一何鄙!‘身在祸难中,何为稽留他家子?’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结发行事君,慊慊心意关。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
王粲(死于二一七)《七哀诗》的第一首也是这种社会问题诗: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泉下人,喟然伤心肝。
同时的阮瑀(死于二一二)作的《驾出北郭门行》,也是一篇社会问题的诗:
驾至北郭门,马樊不肯驰。下车步踟蹰,仰折枯杨枝,顾闻丘林中,噭噭有悲啼。借问啼者谁,何为乃如斯?亲母舍我没,后母憎孤儿。饥寒无衣食,举动鞭捶施。骨消肌肉尽,体若枯树皮。藏我空屋中,父还不能知。上冢察故处,存亡永别离。亲母何可见?泪下声正嘶。弃我于此间,穷厄岂有赀?传告后代人,以此为明规。
这虽是笨拙的白话诗,却很可表示《孤儿行》一类的古歌辞的影响。
繁钦(死于二一八)有《定情诗》,中有一段:
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致殷勤?约指一双银。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阔?绕腕双条脱。……
这虽然也是笨拙浅薄的铺叙,然而古乐府《有所思》的影响也是很明显的。一百年前,当汉顺帝阳嘉年间(一三二——一三五),张衡作了一篇《四愁诗》,也很像是《有所思》的影响。《四愁诗》共四章,我们选二章作例: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甫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一)
我所思兮在汉阳,欲往从之陇坂长,侧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路远莫致倚踟蹰。何为怀忧心烦纡?(二)
《有所思》已引在第三章,今再抄于此,以供比较: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我们把这诗与张衡、繁钦的诗比较着看,再用晋朝傅玄的《拟四愁诗》(丁福保编的《全晋诗》,卷二,页十六)来合看,便可以明白文学的民众化与民歌的文人化的两种趋势的意义了。
当时确有一种民众化的文学趋势,那是无可疑的。当时的文人如应璩兄弟几乎可以叫作白话诗人。《文心雕龙》说应瑒有《文论》,此篇现已失传了,我们不知他对于文学有什么主张。但他的《斗鸡诗》(丁福保《全三国诗》卷三,页十四)却是很近白话的。应璩(死于二五二)作《百一诗》,大概取杨雄“劝百而讽一”的话的意思。史家说他的诗“虽颇谐,然多切时要”。旧说又说,他作《百一诗》,讥切时事,“徧以示在事者,皆怪愕,以为应焚弃之”。今世所传《百一诗》已非全文,故不见当日应焚弃的话,但见一些道德常识的箴言,文辞甚浅近通俗,颇似后世的《太公家教》和《治家格言》一类的作品。所谓“其言颇谐”,当是说他的诗体浅俚,近于俳谐。例如今存他的诗有云:
细微可不慎?堤溃自蚁穴。腠理早从事,安复劳针石?……
又有云:
子弟可不慎?慎在选师友。师友必长德,中才可进诱。……
这都是通俗格言的体裁,不能算作诗。其中勉强像诗的,如:
前者隳官去,有人适我闾。田家无所有,酌醴焚枯鱼。问我何功德,三入承明庐。……避席跪自陈,贱子实空虚。宋人遇周客,慙媿靡所知。
只有一首《三叟》,可算是一首白话的说理诗:
古有行道人,陌上见三叟,年各百馀岁,相与锄禾莠。住车问三叟:何以得此寿?上叟前致辞:内中妪貌丑。中叟前致辞:量腹节所受。下叟前致辞:夜卧不覆首。要哉三叟言,所以能长久。
但这种“通俗化”的趋势终久抵不住那“文人化”的趋势;乐府民歌的影响固然存在,但辞赋的旧势力也还不小,当时文人初作乐府歌辞,工具未曾用熟,只能用诗体来达一种简单的情感与简单的思想。稍稍复杂的意境,这种新体裁还不够应用。所以曹魏的文人遇有较深沈的意境,仍不能不用旧辞赋体。如曹植的《洛神赋》,便是好例。这有点像后世文人学作教坊舞女的歌词,五代宋初的词只能说儿女缠绵的话,直到苏轼以后,方才能用词体来谈禅说理,论史论人,无所不可。这其间的时间先后,确是个工具生熟的问题:这个解释虽是很浅,却近于事实。
五言诗体,起于汉代的无名诗人,经过建安时代许多诗人的提倡,到了阮籍方才正式成立。阮籍(死于二六三)是第一个用全力做五言诗的人;诗的体裁到他方才正式成立,诗的范围到他方才扩充到无所不包的地位。
阮籍是崇信自然主义的一个思想家。生在那个魏晋交替的时代,他眼见司马氏祖孙三代专擅政权,欺凌曹氏,压迫名流,他不能救济,只好纵酒放恣。史家说司马昭想替他的儿子司马炎(即晋武帝)娶阮籍的女儿,他没有法子,只得天天喝酒,接连烂醉了六十日,使司马昭没有机会开口。他崇拜自由,而时势不许他自由;他鄙弃那虚伪的礼法,而“礼法之士,疾之若仇”。所以他把一腔的心事都发泄在酒和诗两件事上。他有《咏怀》诗八十余首。他是一个文人,当时说话又不便太明显,故他的诗虽然抬高了五言诗的身份,虽然明白建立了五言诗的地位,同时却也增加了五言诗“文人化”的程度。
我们选录《咏怀》诗中的几首:
鸿鹄相随飞,飞飞适荒裔。双翮临长风,须臾万里逝。朝餐琅玕实,夕宿丹山际。抗身青云中,网罗孰能制?岂与乡曲士,携手共言誓?
昔闻东陵瓜,近在青门外。(秦时东陵侯邵平在秦亡后沦落为平民,在长安青门外种瓜,瓜美,人称为东陵瓜。)连畛距阡陌,子母相钩带。五色耀朝日,嘉宾四面会。膏火自煎熬,多财为患害。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
昔年十四五,志尚好书诗,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开轩临四野,登高望所思。丘墓蔽山冈,万代同一时。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乃悟羡门子,噭噭令自嗤。(羡门是古传说的仙人。)
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日暮思亲友,寤言用自写。
人言愿延年,延年欲焉之?黄鹄呼子安,千秋未可期。独坐山岩中,恻怆怀所思。王子一何好,猗靡相携持。悦怿犹今辰,计校在一时。置此明朝事,日夕将见欺。
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战士食糟糠,贤士处蒿莱。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夹林非吾有,朱宫生尘埃。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
节选自胡适《白话文学史》第五章
原题为“汉末魏晋的文学”,标题为编者所加2
陶渊明
浦江清
陶渊明(365?—427),一名潜,字元亮。
渊明虽是世家子弟,一生不遇而贫穷。生当东晋衰亡之际,“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饮酒》之十六)。后来因为贫穷的缘故,不能不出门远游,“在昔曾远游,直至东海隅”。“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饮酒》之十)。他做过京口镇军参军(参刘牢之幕),又做过建威参军(参刘敬宣幕),奉使入都,补彭泽令。有公田可种,《晋书·隐逸传》载:渊明“在县公田悉令种秫谷,曰:‘令吾常醉于酒足矣。’妻子固请种秔,乃使一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秔。”(秫,黍之黏者,曰黄糯,亦呼黄米;秔,俗作粳。)因不愿束带见督邮,且声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而去职,在彭泽令任上不过三四个月。作了一篇《归去来兮辞》,还写了五首《归园田居》(一作《归田园居》)的诗。他说:“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如果说他出门三十年,未免太多,所以陶澍认为乃是“已十年”之误,“已”与“三”形近而误,或者他的“一去三十年”指他已到三十岁。如果认为他辞官返田为三十岁时,那么,他卒时为五十一二岁。此说与吴汝伦、古直等所主张者合。以后即是他躬耕、饮酒、作诗的农村生活。生活很苦,又遭遇一次火灾,有时穷到乞食,有时无酒度过重九节。他的乡邻父老们或者设酒招他,他的做官的朋友也有接济他的,也有仰慕他的大名而愿见他的,也有坚请他再出来的。他终于隐居着。
那时刘裕篡晋而为宋。有人说他在宋代所作的文章但题甲子,而不题纪元。论者谓他不愿帝宋,示为晋遗民之意。当然他看不起刘裕,在《拟古九首》之九的诗中他写道:“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记晋亡之憾,但一定要说他为节士,如何如何忠于晋室,亦不能知渊明。其实他义熙以后唯题甲子,是刘裕篡晋以前的事。之所以如此,一则是他不高兴刘裕,二则也许是道家隐者的习惯如此。他隐居家乡,与周续之、刘遗民被称为“浔阳三隐”。周、刘两人都是庐山高僧慧远的居士弟子,渊明亦与慧远为友,但未加入白莲社。义熙宋征著作郎,不就。
渊明一生在田野,是田园诗人。《晋书》《宋书》皆入“隐逸传”,《诗品》推为“古今隐逸诗之宗”。可以表现他的生活写真的有《五柳先生传》《归去来兮辞》,表现他的理想的有《桃花源记》,表现他的人生观的有《形赠影》《影答形》《神释》三首及《饮酒》二十首。其余如《游斜川》《归园田居》《拟挽歌辞》等,均为其重要之作。
陶渊明的人生态度
陶渊明处两晋玄学的时代。两汉儒家思想独尊,两晋道家思想盛行。阮籍轻礼法,大骂士人君子如群虱之处裈中。渊明时道家思想较平淡,是道家、儒家将合流的时期,他大部分思想是出世的,他追溯朴素的生活,不愿媚于流俗,表现这种思想情趣的诗顶重要的为《归园田居》及《饮酒》。又见于《桃花源记》及《五柳先生传》,前者写理想的境界,后者为他自己的写照。武陵在湖南,刘子骥实有其人。《桃花源记》也许有事实的依据。陈寅恪《〈桃花源记〉旁证》云:因百姓避五胡之乱,避入山谷,自成堡坞。渊明时有人看见过。避秦乱亦可谓苻秦。他是出世的喜田园生活的思想。《饮酒》之九,有田父劝其出仕:“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渊明答曰:“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归园田居》描写与乡间父老为邻实有兴味:“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田园生活很快乐:“山涧清且浅,遇以濯吾足。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漉者,沥也。
尔时,刘裕得志,如阮籍所处时代。人以为国将亡故渊明去隐,亦不对。刘裕得势他在诗中有其牢骚,《饮酒》二十首和阮籍《咏怀》类似。
渊明人生态度还有一显著特点是达观。当时清谈派人常谈论到死生问题。佛教惯用以死的恐怖教训人,当时人都想解决生死问题,求一正确之人生观。王羲之谓“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渊明是阮籍、刘伶一派,接受庄子达观学说,“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归去来兮辞》)他有些哲学诗,如《形赠影》《影答形》《神释》三首,结构奇极,发挥哲学思想,结论还是吃酒。“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一切顺应自然。他的儿子不好,结论是“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责子》)渊明诗篇篇有酒,不是颓废,也有强烈意气的,如《咏荆轲》等。居乱世,自全自傲。他和慧远居近,虽未进白莲社,但很谈得来。达观的人生态度和矢志不渝的田园生活,在他去世前不久写就的《挽歌辞》(如“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句)和《自祭文》(如“宠非己荣,涅岂吾缁。捽兀穷庐,酣饮赋诗”句)中抒发得淋漓尽致。
渊明思想亦有出于儒家者,对孔子也相当尊重。如屡言“固穷”“乐天知命”及《饮酒》末章是也。其末章有“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的诗句,而《饮酒》之十六,他也有“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竟抱固穷节”的表述。道家思想认为伏羲、神农那是归真返璞、顶理想的时代已经过去。儒道皆如此说。“鲁中叟”即孔子,“弥缝”是使复真也,可知渊明对儒家思想亦融合。刘熙载《艺概》曰:“陶诗有‘贤哉回也’‘吾与点也’之意,直可嗣洙、泗遗音。其贵尚节义,如咏荆卿、美田子泰等作,则亦孔子贤夷、齐之志也。”
苏轼曰:(渊明)其人甚高,“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是对陶渊明豁达的人生的精辟点评。
陶渊明诗的艺术特色
1.诗与人生打成一片,开了新诗的门径
自从曹子建、阮嗣宗把诗成为个人的自述经验、自己的抒情之作,到了陶渊明,成为完全是自己生活的记录,完全脱离了乐府歌辞了。虽然有些拟古诗类似《古诗十九首》,《饮酒》诗类似嗣宗《咏怀》诗,可是多数是写他自己的生活,颇似日记式的。诗与人与生活打成一片。我们从他的诗中可以看见他的行动。他的诗都有题目,有些还有序文。与读阮籍《咏怀》,但看见作者心绪上的苦闷,而不知他一生的踪迹者不同,而且与没有题目、一概称为《咏怀》者不同,阮籍属于建安那个时代,前一个时代。而陶渊明属于新的时代,以诗为自己的生活记录的时代。我们也可以说,他的诗是他的自传,明白清楚的自传,包括内心的志趣与外面的遭遇。不像阮籍《咏怀》诗那样地只重内心,惝恍,不可捉摸,也不像曹子建的多用乐府比兴。事实上,曹植、阮籍都是承继《诗经》《楚辞》的,而渊明开了新诗的门径。
2.脱离乐府,创造新诗意境
渊明全不作乐府。(除《拟古九首》。但此九首亦只是五言,非乐府)
经过了正始玄风,谈玄的风气盛后,诗中遂含哲理。西晋覆亡,洛阳繁华顿歇,文人南渡,东晋人诗自然向哲理山水方面发展。庄老与山水合流。此时五言诗也已脱离繁音促节的音乐,只是倚琴而歌。到了陶渊明,“性不解音而蓄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晋书·隐逸传》)因他的诗实在不是倚琴而歌的,是脱离音乐的。所以有的是“有琴意”的诗歌,有的是近于散文似的新诗。是直笔写下,一意贯穿,不多曲折及比兴的。那是完全脱离音乐后的现象。渊明是不依傍音乐、不承继《诗经》《楚辞》古典文学而创造新诗意境的一个大作家。在他当时,就有人喜欢他那一类很别致的诗。到了齐、梁的时代,诗人惯于繁缛音乐性及图画彩色性的诗。齐、梁是一个新乐府时代,所以他的诗不为人所重,钟嵘《诗品》以之入中品。
颜延之《诔》文甚长,无一言及于他的诗,不过提到他“赋辞归来”“陈书辍卷,置酒弦琴”,泛泛说他著作诗歌而已,《宋书·隐逸传》也不特别提他的诗,但云“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
3.诗与自然融合的田园之歌
渊明诗取材料于田野间,这种材料,陶渊明以前无人敢取,从前民间文学只是恋歌,朝廷文学只是游宴赠答,金谷、兰亭,或戎马,绝无一人如他这般写田野,写自然。
他的诗又表现了他对自然的欣赏,《诗经》、古诗、建安文学皆有对自然的欣赏,然未有如他爱自然者。《归园田居》:“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与一般父老欢笑饮酒、耕田,乐在其中,“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归园田居》)“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移居》)“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饮酒》)另辟天地,是他的伟大的地方,独来独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描写山水之诗,东晋开始。谢灵运亦写山水。陶欣赏自然是平和的,不去找山水,人在山水中;谢是活动的,游山玩水。自然是送给渊明看,如英国的wordsworth(华兹华斯),communion with nature(与自然沟通)。“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之五)最高绝,因很自然;人谓有哲学意味,如禅宗的,并不费劲。
4.诗富哲理性
先秦时,死生不重要,两晋则很重要。陶渊明对死生主张达观,不必求仙养生。他的《形赠影》《影答形》《神释》是哲学诗。他在诗的《序》里说:“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爱惜生命,人之常情,然往往不得要旨。渊明“陈形影之苦”思索人死生命题,以“神”辨析自然之哲理。“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说天地山川长在,草木有荣枯之变。“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而灵智的人却不能永生。“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长生之说不可信,养生之术不可靠。位列圣人的“三皇”,享有高寿的“彭祖”,都不存在了,“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这是人类生命必然结局。有了如此深邃的哲学认识,陶渊明能泰然处之:“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把庄生的达观学说发挥到极致。当然,饮酒也是诗中不可缺的。
其《责子》诗云:“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归结于“天运”,不乏对人生的哲思,但亦颇风趣。黄山谷云:“观靖节此诗,想见其人慈祥戏谑可观也。”
诗有哲理,并不局限于《形赠影》等三首诗,也不局限于死生之事,历代评家亦关注及此。明代都穆在其《南濠诗话》中就有明确的概括:“东坡尝拈出渊明谈理之诗有三,一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曰‘笑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三曰‘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皆以为知道之言。予谓渊明不止于知道,而其妙语亦不止是。如云‘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如云‘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如云‘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如云‘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如云‘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如云‘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观是数诗,则渊明盖真有得于道者,非常人能蹈其轨辙也。”
除诗之外,渊明在其《自祭文》一开头就写道:“岁惟丁卯,律中无射。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鸣雁于征,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视死如归。
5.诗风质朴、散淡
六朝中杰出,但当时未甚重之。其质朴、自然、清新、散淡的诗为历代所尊崇,正如元遗山所赞:“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钟嵘《诗品》品评曰:“其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词兴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至如‘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也道出陶诗真淳、古朴的特色。对《诗品》将其列入中品之事,今人古直有《钟记室〈诗品〉笺》,据《太平御览》辨陶公本列上品。
第一个赏识陶渊明的,为昭明太子萧统,他谓陶诗冲淡闲适,且杂诙谐。
有谓陶渊明的《拟挽歌辞》或非自挽,只是作普通挽歌而已,备人唱唱,或自己哼哼。当时南朝有此习惯。《南史·颜延之传》:颜延之“常日但酒店裸袒挽歌”。《宋书·范晔传》:“夜中酣饮,开北牖听挽歌为乐。”《世说新语》:“袁山松出游,每好令左右作挽歌。”《南史·谢灵运传》:谢灵运曾孙几卿“醉则执铎挽歌”。渊明暮年作《挽歌辞》,情真意切,不知是否为自己作挽歌,待考。
陶渊明散文名篇有《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等,尤以《桃花源记》脍炙人口。
节选自浦江清《中国古典诗歌讲稿》:“第二篇 陶渊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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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秦始皇焚书一事。 出自唐·孟郊 《秋怀·其十五》。——编者注
2 限于篇幅,选用其中讲解曹门三父子以及建安文学的章节,标题更为“曹门三父子与建安文学”。——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