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司马迁之识
作为一个诗人的司马迁,他是一个不朽的抒情诗人;作为一个学者的司马迁,乃是一个无比的深刻而渊博的学者。《五帝本纪》的赞上说:
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余尝西至空峒,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第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书》缺有间矣,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
这是《史记》中的第一篇文字的自注,这不啻说明了司马迁的“真本实学”。司马迁之难能可贵,并不只在他的博学,而尤在他的鉴定、抉择、判断、烛照到大处的眼光和能力。——这就是所谓识。就是凭这种识,使他统驭了上下古今,使他展开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事业,使我们后人俯首帖耳在他的气魄和胸襟之下。学问而到了这个地步,已近于一种艺术,因为它已经操纵在己,没法传给别人,也没法为人所仿效了!
司马迁之识力高处,简直不唯叫我们向往,而且叫我们惊讶。例如他处在正统的汉代,汉代已经定鼎了八九十年了,但他仍能对中间不过八九年的扰攘的主角们都给了很高的地位,他不唯把项羽写作本纪,把陈涉也写作世家,而且把那“五年之间,号令三嬗”的紧张局面,作出了一个《秦楚之际月表》,让后人不至抹煞了那些起义的人的声势,或忽略了他们历史上的真正大小。
又如世家本是记有世袭的意义的,但他却斗胆把一个平民的孔子也列在韩、魏、田齐、陈涉之间了。他的意思是,政治上既有世袭,文化上也有世袭;形式上有世袭,精神上也有世袭,他晓得孔子隐然是中国的一个大教主。历史上是纪录人类生活的真相的。他之所不拘拘于形式者,却越法把握了事实的核心。
再如司马迁处的时代,是一个有学术之争的时代。大争端是在儒与老。“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老庄申韩列传》)这是多么难处理的课题。可是司马迁仍能胜任愉快。试想就时代说,武帝是正在表彰儒学的了,但司马迁却仍然给老子写了传。再就司马迁本人的性格和家学说,则是宁近于老子,而不近于孔子的了,然而司马迁也并没有因自己的偏好而减低了对孔子之客观的认识。他更往往把孔、老的话同时援用(如《伯夷列传》、《酷吏列传》、《游侠列传》都是),各称其分,这是司马迁的公平处。老子的生平,却又是一个扑朔迷离的事件呀。纠缠着许多传说和神话,可是司马迁却把各种说法并列,让读者自己去判断。他有采访的忠实,却又有态度上的谨慎和保留。同时他把老子的姓名、籍贯、子孙都列出来了,所以那神话之可靠性,也就不攻自破了。
更如向来的历史是以政治史为中心的,是以帝王的起居注为主要内容的,但司马迁注意到了社会和经济。他知道流氓刺客,求签问卜同样是社会的大事件,而贪官污吏、富商大贾、宦官戏子、后妃妻妾也同样是人类活动中发生着作用的分子。所以他所写的社会,是全面社会,是骨子里的社会。在莱布尼兹的哲学中,有小单子反映宇宙的话,《史记》一书可说就是反映宇宙的那样单子了。莎士比亚号称具有世界的眼睛,司马迁也便是中国的莎士比亚!
就是在小处,也看出司马迁之深透一层的眼光的,我们不妨再略举几例,如《封禅书》最后说:
余从巡祭天地诸神名山川而封禅焉。入寿宫,侍祠神语,究观方士祠官之意,于是退而论次自古以来用事于鬼神者,具见其表里,后有君子,得以览焉。若至俎豆珪币之详,献酬之礼,则有司存。
就可见司马迁所追求的是一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好作为后来人的借鉴,而一些琐碎的繁文末节,他便不预备浪费笔墨了。事实上,他在《封禅书》里所写的也是这件事情的可笑,以及汉武帝的心理。他写的乃是人类的生活的行为,而不是死的枝叶。他所处的地位是超然的,凌空的,而不是陷在尘封的具体事件的泥浆里。又如他批评平原君说:“平原君,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然未睹大体。”他批评鲁仲连说:“鲁连其指意虽不合大义,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荡然肆志,不诎于诸侯,谈说于当世,折卿相之权。”他所指出的大体、大义,正就是他自己的着眼处。至如他之评商君:
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挟持浮说,非其质矣。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将印,不师赵良之言,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与其人行事相类,卒受恶名于秦,有以也夫!
这话多末中肯!他之评苏秦:
苏秦兄弟三人,皆游说诸侯以显名。其术长于权变,而苏秦被反间以死,天下共笑之,讳学其术。然世言苏秦多异,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夫苏秦起闾阎,连六国从亲,此其智有过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时序,毋令独蒙恶声焉!
也见他看事情能透过一层,不被通俗的舆论所迷惑。再如他评张仪,评李斯,评魏其、武安、灌夫:
夫张仪之行事,甚于苏秦,然世恶苏秦者,以其先死,而仪振暴其短,以扶其说,成其衡道。要之,此两人,真倾危之士哉!
李斯以闾阎历诸侯,入事秦,因以瑕衅,以辅始皇,卒成帝业,斯为三公,可谓尊用矣。斯知六艺之归,不务明政以补主上之缺,持爵禄之重,阿顺苟合,严威酷刑,听高邪说,废适立庶。诸侯已畔,斯乃欲谏争,不亦末乎?人皆以斯极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与俗议之异。不然,斯之功,且与周召列矣。
魏其、武安,皆以外戚重。灌夫用一时决策而名显。魏其之举,以吴楚;武安之贵,在日月之际。然魏其诚不知时变,灌夫无术而不逊,两人相翼,乃成祸乱。武安负贵而好权,杯酒责望,陷彼两贤,呜呼乃哉!(1)祸所从来矣!
这都是很能看到事情的底层,又恰中分寸的。他所谓“察其本”,就是见出他那识力的本领处。《留侯世家》中称:“留侯从上击代,出奇计马邑下,及立萧何相国,所与上从容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总见他所注意者之大了。
一个人的“学”诚然重要,然而真正本钱还是在“识”,刘知几说良史一定要有才、学、识,章学诚又加上德,然而三者或四者之中,最重要的还是“识”。因为“才”不过使一个人成为文人,“学”不过使一个人成为学者,只有“识”才能让一个人成为伟大的文人,伟大的学者。至于“德”,那也仍是识的问题。能见大体之谓识,能察根本之谓识,有这种识,还会没有史德么?必须有“一览众山小”的境界,然后足以言史!
二 司马迁之学——百科全书式的人物
像司马迁的实际生活之那样繁复一样,他那精神内容也是丰富极了,简直是一个宝库。识力者却就是那宝库的一把钥匙。现在我们却就要打开那宝库看一看,里面都是些什么宝藏?
他那财富的第一项,应该是学。他恐怕是那时第一个据有广博的知识的人。——在这一点上他可以和孔子相比!他参加过订历,他有历法的知识。他巡行过全国,他有地理——而且是活地理,应该说是政治地理、文化地理——的知识。他理解到人类的经济活动,他留心到人类的宗教行为,所以他又有着经济学的、社会学的、民俗学的知识。他有一贯的看法,他有他的哲学。他对政治上有他的见解,他有他的社会理想。他是一个巧于把握文字的人,他有语言学上的训练和技术。——他的确是亚里斯多德那一型的哲人!他自己是一部百科全书!
三 语言学的训练——所谓古文
我们先说司马迁在语言学上的训练吧。这项训练,就是他常说的“古文”。他在《自序》中有“年十岁,则诵古文”的话。照传统的看法乃是指古文《尚书》。但就他各处所说的古文看来,如:
余读《春秋》古文,乃知中国之虞,与荆蛮、句吴兄弟也。——《吴太伯世家》
孔子因史文,次《春秋》,纪元年,正时日月,盖其详哉!至于序《尚书》,则略无年月,或颇有,然多阙,不可录。故疑则传疑,盖其慎也。余读谍记,黄帝以来,皆有年数,稽其历谱谍、终始五德之传,古文咸不同乖异,夫子之弗论次其年月,岂虚哉?——《三代世表》
学者多称七十子之徒,誉者或过其实,毁者或损其真,钧之未睹厥容貌,则论言弟子籍出孔氏古文近是。——《仲尼弟子列传》
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五帝本纪》
于是谱十二诸侯,自共和讫孔子,表见《春秋》、《国语》,学者所讥盛衰大指著于篇,为成学治古文者要删焉。——《十二诸侯年表》
则古文并不限于《尚书》,唯既标明“《弟子》籍出孔氏古文”,可知他所谓古文实在和孔氏有关。《儒林列传》中称“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可见孔安国乃是一个能把古文讲解为今文的人,这实在就是一种古代语言学(classical philology)的专家。司马迁跟他诵古文,也就是受这种训练吧。不过其中最重要的乃是古文《尚书》而已。王国维在《观堂集林》中对“古文”二字有专文解释,他自然有他的论点,但我觉得这里所谓古文,实在就是古代语言学的训练,没有旁的。——换言之,即我认为他所谓古文,既与后代今古文之争无涉(在思想上,司马迁反而近今文派),而亦非一种特殊文字。
这种训练在司马迁看来是十分重要,它仿佛是治古代史的一把钥匙,也仿佛是考验古代史料的一块试金石。他自己既有着这方面的很深的素养,应该是可以自傲的了。
四 司马迁之读书
司马迁究竟读了些什么书,这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我们自然没法知道司马迁所读的书的全体,但我们却觉得他是一个无书不窥的人。所谓“迁为太史令,史记石室金匮之书”,所谓“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太史公仍父子相续纂其职”。他既有着可以得到这样的丰富的精神食粮的机会,他是这么幸运,他能不饱览吗?正如他对于人物的趣味之广泛一样,他对于书的趣味也是博纵而不拘的,试看《史记》中所流露的吧!
(一)孔子的著作或关于孔子的著作“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孔子世家》)
(二)《孟子》“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利诚乱之始也。”(《孟子荀卿列传》)
(三)老庄申韩“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故著书辞,称微妙难识。庄子散道德,放论,要亦归之自然。申子卑卑,施之于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矣。”(《老庄申韩列传》)书中引老子者尚多,论庄子处亦精,此处不多举。书中引韩者则又有:“韩子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信哉是言也!范睢、蔡泽,世所谓一切辩士,然游说诸侯,至白首无所遇者,非计策之拙,所为说力少也。”(《范睢蔡泽列传》)“韩子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游侠列传》)
(四)《商君书》“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与其人行事相类。”(《商君列传》)
(五)《管子》、《晏子》“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之也,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管晏列传》)
(六)兵家“余读《司马兵法》,闳廓深远,虽三代征伐,未能竟其意,如其文也。”(《司马穰苴列传》)“世俗所称师旅,皆道《孙子十三篇》、《吴起兵法》,世多有,故弗论,论其行事所施设者。”(《孙子吴起列传》)“兵以正合,以奇胜,善之者出奇无穷。奇正还相生,如环之无端。夫始如处女,适人开户;后如脱兔,适不及距;其田单之谓邪?”(《田单列传》)
(七)屈原、贾生的作品 “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沈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鸟赋》,同生死,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屈原贾生列传》)而在《伯夷列传》、《南越列传》中重又引到《鸟赋》,《秦始皇本纪》赞中则兼引《过秦》,说:“善哉乎贾生推言之也。”
(八)郦生书,陆生《新语》“世之传郦生书,多曰:汉王已拔三秦,东击项籍,而引军于巩、洛之间,丽生被儒衣往说汉王,乃非也!自沛公未入关,与项羽别,而至高阳,得郦生兄弟。余读陆生《新语》书十二篇,固当世之辩士。”(《郦生陆贾列传》)
(九)《尚书》、《谍记》“余读《谍记》……于是以《五帝系谍》,《尚书》集世纪黄帝以来,讫共和为世表。”(《三代世表》)
(十)《春秋》、《国语》“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五帝本纪》)
(十一)《秦记》“太史公读《秦记》……独有《秦记》,又不载日月,其文略不具。……余于是因《秦记》,踵《春秋》之后,起周元王,表六国时事,讫二世,凡二百七十年,著诸所闻兴坏之端,后有君子,以览观焉。”(《六国表》)
(十二)《禹本纪》、《山海经》“……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大宛列传》)
(十三)秦楚之际的史料“太史公读秦楚之际,曰: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秦楚之际月表》)
(十四)公文、档案之类“太史公读列封。”(《惠景间侯者年表》)“余读功令,至于广厉学官之路,未尝不废书而叹也。”(《儒林列传》)“燕齐之事,无足采者,然封立三王……文辞烂然,甚可观也,是以附之世家。”(《三王世家》)
其他如《世家言》(《卫康叔世家》)、《弟子问》(《弟子列传》)、《长短说》(《田儋传》),相如之文,邹阳之辞等,还有许多;而且他读的以及用的书,也未必一一写出,只是我们就所标明者而论,已够代表他的趣味之广,涉猎之远了。就这些书的性质看,也许有彼此冲突的,然而司马迁却能够同样欣赏,同样融会,并行而不相妨碍!读书多不难,难在读书要有理解。即以司马迁之论孔子,论老子,论屈原,他是太会读书了。这就又靠他的识了。关于这方面,我们将在论他的文学批评时再及之。
五 司马迁与儒家
司马迁因为所受的教育之故,他浸润于儒家思想中者未尝不深,且关于《春秋》之意义,他尤其有着心得,不过关于这方面的探索,我因业已写在《司马迁和孔子》一篇中了,这里不想复述。但为免得使人忽略了他的思想中这方面的成分计,所以仍写上这一个小标题。
六 司马迁之根本思想——道家
司马迁的吸取也并非漫然的,他有他性格上最深的契合着的哲学面目。不错,他父亲希望他作第二个孔子,这就造就一个学者而论,他父亲的教育也许是成功了,然而就一个人之性格上的发展论,司马迁的主要思想的路线,所走的却是他父亲的同样道路,这便依然是道家。道家的主要思想是自然主义,这也就做了司马迁的思想的根底。
让我慢慢把这意思说下去。我首先要说的,是司马迁书中的道家成分。就历史的意义说,应该称为“老学”;就时代的意义说,应该称为“黄老”;但就学术的体系意义说,应该称为“道家”。这种思想的中心是在《老子》一书。至于老子这人如何,《老子》一书又如何,这不是我们现在的篇幅所能说的。现在所能说的,只是司马迁对于老子一派的学问的把握而已。司马迁说:
老子修道德,其学以无名自隐为务。
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
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故著书辞,称微妙难识。庄子散道德放论,要亦归之自然。申子卑卑,施之于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矣。
自然无为就是老学的真精神。所谓自然,用现在的话讲,就是“顺其自然”,因为顺其自然,不加人力,所以也可以称为“无为”。无为就是不勉强的做。这里边也就包括一个前提,这就是承认客观的力量。所谓客观的力量,也便是一种“势”。——这是物质的自然和人为的(文化的、历史的)活动所加在一起而构成的一种趋势(tendency)。所以这里边虽然不是纯粹的西洋所谓自然主义(naturalism),然而实在以自然主义为基本出发点。——这可以说是司马迁的思想之哲学基础。
我们再看司马迁在其他地方所引的《老子》吧:
参为汉相国,清静,极言合道。然百姓离秦之酷后,参与休息无为,故天下俱称其美矣。——《曹相国世家》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耶?——《伯夷列传》
桓公欲背曹沫之约,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故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实也。”——《管晏列传》
女无美恶,居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疑。故扁鹊以其伎见殃,仓公乃匿迹自隐而当刑,缇萦通尺牍,父得以复宁。故老子曰:“美好者,不祥之器,”岂谓扁鹊等邪?若仓公者,可谓近之矣。——《扁鹊仓公列传》
孔子曰:“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老氏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法令滋章,盗贼多有。”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酷吏列传》
叔孙通希世度务,制礼进退,与时变化,卒为汉家儒宗。“大直若诎,道固委蛇。”盖谓是乎!——《刘敬叔孙通列传》
老子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必用此为务,輓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极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说以眇论,终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2),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货殖列传》
这其中都有着对于老学之极中肯的理解,而化为司马迁自己的思想了,你看:他说曹参的清静,休息无为,是合道的;他说法令非制治清浊之源(因为那就是有为了);对于人民的欲望,经济行为,便最好是“因之”,而最下策是“与之争”,因为前者就是顺着一种“势”,后者就是“有为”。这都是老学的真精神!自然是没有意志的,只是一种趋势,所以说天道无亲,不过大体上是长与善人而已,因此也就有例外,因此也就对于伯夷、叔齐不能无感慨。所谓“势”是一个动态的。这动态之中有一个原则,那就是辩证地(dialectic),相反却又相成,所以“与之为取”,所以“美好者,不祥之器”。应付这种势,便也要运用它,所以要“与时变化”,“大直若诎”。
就初期的道家讲,重在原则,那就是老学。就后期的道家讲,乃是重在这原则的应用,这便是黄老。初期因为重在原则,可以说重在形上学,重在对自然的认识;后期因重在应用,可以说重在人生论,重在人事上的应付。前期乃是较重在纯粹的自然主义的,后期却是重在顺其自然的一个原则的发挥上。——司马迁则是把两期的道家思想都能吸收,都能消化,又都能运用了的。
我们现在更进一步看司马迁对老学的运用。他最澈底地表现自然主义的,莫过于他那《素王妙论》(见《玉函山房辑佚书》卷八十九,以及王充《论衡·命禄篇》):
春夏囚死,秋冬旺相,非能为之也;日朝出而暮入,非求之也,天道自然。
再没有比这个宣言更鲜明的了!他从这个观点,便了解了许多事情:
诸侯大国,无过齐悼惠王,以海内初定,子弟少,激秦之无尺土封,故大封同姓,以填万民之心,及后分裂,固其理也。——《齐悼惠王世家》
理是什么?理正是自然之理,也就是一种趋势。趋势是不可违抗的:
吾适故大梁之墟,墟中人曰:秦之破梁,引河沟而灌大梁,三月城坏,王请降,遂灭魏。说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国削弱,至于亡。余以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内,其业未成,魏虽得阿衡之佐,曷益乎?——《魏世家》
在通常,一个承认客观力量的人,往往不能欣赏那和客观的力量对抗的人物,可是司马迁不然,他一方面很承认客观力量之大,但一方面却又同情那些作“无效的抵抗”的英雄,所以他那书里是能够充分发挥那所谓“悲剧意识”的。——这样一来,贯穿着他那全书的,就是一种抒情的命运感了!
在客观的力量之中,历史的趋势是其一。其他却还有地理的力量。表现于书中者有:
余尝西至空峒,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五帝本纪》
余与壶遂定律历,观韩长孺之义,壶遂之深中隐厚,世之言梁多长者,不虚哉!——《韩长孺列传》
《诗》之所谓“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信哉是言也。淮南、衡山,亲为骨肉,疆土千里,列为诸侯,不务遵蕃臣职,以承辅天子,而专挟邪僻之计,谋为叛逆,仍父子再亡国,各不终其身,为天下笑,此非独王过也,亦其俗薄,臣下渐靡使然也。夫荆楚僄勇轻悍,好作乱,乃自古记之矣。——《淮南衡山列传》
三晋多权变之士,夫言从衡强秦者,大抵皆三晋之人也。——《张仪列传》
吾尝过薛,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问其故,曰:“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馀家矣。”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孟尝君列传》
吾适齐,自泰山属之琅琊,北被于海,膏壤二千里,其民阔达多匿知,其天性也。以太公之圣建国本,桓公之盛修善政,以为诸侯,会盟称伯,不亦宜乎?洋洋哉,固大国之风也!——《齐太公世家》
及高皇帝诛项籍,举兵围鲁,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乐,弦歌之音不绝,岂非圣人之遗化,好礼乐之国哉?故孔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夫齐鲁之间,于文学,自古以来,其天性也。——《儒林列传》
这都无异于是一种雏型的文化地理学。地理的力量之外,是经济的力量。经济的力量尤超过一切:
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故壮士在军,攻城先登,陷阵却敌,斩将搴旗,前蒙矢石,不避汤火之难者,为重赏使也。其在闾巷少年,攻剽椎埋,劫人作奸,掘冢铸币,任侠并兼,借交报仇,篡逐幽隐,不避法禁,走死地如鹜者,其实皆为财用耳。今夫赵女郑姬,设形容,揳鸣琴,揄长袂,蹑利屣,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者,奔富厚也。游闲公子,饰冠剑,连车骑,亦为富贵容也。弋射渔猎,犯晨夜,冒霜雪,驰坑谷,不避猛兽之害,为得味也。博戏驰逐,斗鸡走狗,作色相矜,必争胜者,重失负也。医方诸食技术之人,焦神极能,为重糈也。吏士舞文弄法,刻章伪书,不避刀锯之诛者,没于赂遗也。农工商贾畜长,固求富益货也。——《货殖列传》
这真是拆穿后壁的说法了。他从军士之勇在为赏,流氓之轻生在为财,妓女之卖笑在为奔富贵,一直说到浮浪子弟,打猎,赌博,技术专家,贪官污吏,农工商贾等,都是为吃饭。倘就这点看,司马迁实在是一个澈底的唯物论者。——他比韩非统摄得还广泛,他比王充看得还纯粹,他应该怕是古代思想家中最能就唯物观点而论世的了!
很有趣的是,他的《酷吏列传》是与《平准书》相表里的,因为《平准书》正是在经济方面给酷吏之产生以说明者:
干戈日滋,行者赍,居者送,中外骚扰而相奉,百姓抗弊以巧法,财赂衰耗而不赡,入物者补官,出货者除罪,选举陵迟,廉耻相冒,武力进用,法严令具,兴利之臣自此始也。
这眼光也高极了!照司马迁所了解,武帝之所以从事武功,不只是由武帝一人的意志而然,实在是那时经济力量膨胀的结果,因经济力量膨胀而事侵略,因侵略而经济转趋衰歇,社会因而不安,于是酷吏任用。我想,就是现在非常时髦的唯物论者——用经济以解释帝国主义及社会的——也不过如此的吧。
假若这种唯物观点是近于马克思的话,则司马迁在另一方面,却有点近于弗洛乙德:
英布者,其先岂《春秋》所见楚灭英六,皋陶之后哉?身被刑法,何其拔兴之暴也!项氏之所阬杀人以千万数,而布当为首虐,功冠诸侯,用此得王,亦不免于身为世大僇。祸之兴,自爱姬殖。妒媢生患,竟以灭国!——《黥布列传》
凡此种种客观的力量(历史的趋势,地理的环境,经济的因素,性的关系),都是使司马迁采取了道家的自然主义的立场,归于无为的。他说:
无造福先,无触祸始,委之自然,终归一矣!——《悲士不遇赋》(《艺文类聚》三十)
在自己是无为,这是他的人生观;在社会方面也主张无为,那是他的政治哲学。他认为社会现象原是如此的:
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货殖列传》
他真不愧是道家的司马谈的儿子了!在这种基本认识上,他的思想是一贯的。
基于这种自然主义,他有他的科学态度。所以他在《刺客列传》中不采《国策》上“天雨粟,马生角”之说,以为大过。他更不信地脉:
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夫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来瘳,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强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而阿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何乃罪地脉哉?——《蒙恬列传》
他不信龟策:
余至江南,观其行事,问其长老,云:龟千岁乃游莲叶之上,蓍百茎共一根。又其所生,兽无虎狼,草无毒螫,江傍家人,常畜龟,饮食之。以为能导引致气,有益于助衰养老。岂不信哉?——《龟策列传》
在不熟悉司马迁的讽刺笔调的,一定以为司马迁也是信龟策了,然而这恰是反面的话呢。要知道他惯于以褒作贬,惯于用最高的理智和当时的愚人开一开玩笑!
他又有一种取信的态度,恰像胡适之所谓的“拿证据来”。例如《日者列传》中说:
古者卜人所以不载者,多不见于篇;及至司马季主,余志而著之。
这种证据还是要求于书本上的,至于《大宛列传》中所说:
《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其高二千五百馀里,日月所相隐避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池。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也,穷河源,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
这就是要求实地的证据了。他之各地考察,以证实他的历史著作,也无非是这个同一要求的另一表现而已。这可以称为一种实证主义(positivism)。实证主义本也是自然主义的一支!
至于司马迁把道家思想应用于人事处更多。我们几乎可以这样说,凡是书中论到一个人的成败处,大体上都是采取道家的观点。例如论项羽之败是在“兴之暴”,是在“自矜功伐”;黥布之败也是在“拔兴之暴”,在“常为首虐,功冠诸侯”,于是“用此得王,亦不免于身为世大僇”。他责备周亚夫的是“足己而不学,守节不逊”,所以“终以穷困”。他责备韩信的是“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因为这些人都是不晓得老子所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的道理,更缺乏老子所谓“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的修养的,司马迁之责论即是由老子立场而云然。反之,像司马迕之赞美张良“无知名,无勇功,图难于易,为大于细”(《自序》),也是同样就道家观点而加以欣赏了。
七 司马迁和荀学
照《孟子荀卿列传》上说,荀子是赵人,而游学于齐,最后适楚。这是一个调和南北学派的人物。齐楚文化本为一系,荀子也恰是沟通了它们的。
荀子虽是儒家,但已经采取了道家的思想。在《李斯列传》中,当李斯在最富贵的时候,曾忽然叹道:
嗟乎,吾闻之荀卿曰:“物禁太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闾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驽下,遂耀至此。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
李斯所引的《荀子》,正是一种道家思想。因为照道家的看法,世界的事物都是在变动中的,变动时则遵循一种辩证的法则,凡发展到一种顶点时,便会下降,所以人们最好在任何一种事上都不让它发展到饱和的状态,以免变质。
在荀子的思想体系中,又有着浓厚的自然主义色彩,《天论》便是一个例子。这也是因吸取道家而然。在齐楚文化这一系的传递上,在自然主义的表现上,司马迁和荀子都是应该接近的。假若照近人郭沫若氏的研究,荀子在先秦学术中的地位,远超过前人的想象,那末,他之影响司马迁也是很自然的了。
现在就《史记》的文字看,其中最明显的痕迹是《六国表》上所谓的“法后王”。荀卿的法后王是不是指秦,虽无明文,但荀子至少是希望有一个大帝国之出现的。荀子弟子李斯之入相秦,在某一种意义上说,未始不是受了荀子的鼓励和启发。司马迁对于秦也颇有好感,他不赞成那些对秦加以非笑的人,他说那只是“牵于所闻”,“与以耳食无异”呢。
此外,像在《游侠列传》中所说:“此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势激也。”在《货殖列传》中所说:“此皆诚壹之所致。”《淮南衡山列传》中所说:“亦其俗薄,臣下渐靡使然也。”这都是援用荀子的语汇的,而《礼书》、《乐书》更是采自荀子的《礼论》、《乐论》,即使《乐书》采自《乐记》,而《乐记》出自公孙尼子,但公孙尼子仍为荀子一系(余别有考),可见司马迁之承受荀学处也是无可疑的了。
同时我们附带要说的,是《史记》中引用贾谊的地方也特别多,而且《始皇本纪》和《陈涉世家》直然钞大段的贾谊《过秦》以为赞(此据徐广、裴骃之说),《屈原列传》之后又直然以贾谊配之,可知司马迁之估价贾谊也是很高的。在我们细读《贾谊传》的结果,便见出大概贾谊也是荀学。你看:
年十八,以能诵诗属书闻于郡中,吴廷尉为河南守,闻其秀才,召置门下,甚幸爱。孝文皇帝初立,闻河南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故与李斯同邑而常学事焉,乃征为廷尉。廷尉乃言贾生年少,颇通诸子百家之书,文帝召以为博士。
由此可知贾谊乃是为吴廷尉所荐引并爱幸,而吴廷尉为李斯的弟子,也就是荀卿的再传弟子了。贾谊以十八岁在吴廷尉的门下,而文帝召见时年二十馀,那末起码在吴的门下也有四五年。他所受的薰陶一定是很大的。同时在气味上也一定是很合得来,否则哪里会爱幸和荐引呢?司马迁之屡引贾谊,或者就是也因为贾谊有得于荀学之故吧。
再有一点也可注意,司马迁之荀学,也许竟是由贾谊得来的。因为贾谊的孙子贾嘉和司马迁是朋友,“孝武皇帝立,举贾生之孙二人至郡守,而贾嘉最好学,世其家,与余通书”(《贾生列传》),再据《儒林列传》,有“自此以后,鲁周霸、孔安国,雒阳贾嘉,颇能言《尚书》事”的话,则贾嘉也是《尚书》方面的学者,与孔安国辈分相近,同司马迁想也在师友之间。假若我们的推断不错,司马迁和荀学的关系可能如下表:
荀卿——李斯——吴廷尉——贾谊——贾谊之子——贾谊之孙贾嘉——司马迁
八 浪漫的自然主义
可是我们不要忘记,司马迁在性格上更占大量成分的乃是他的浓烈的情感,他原是像屈原样的诗人。所以结果,假若用一个名词以说明司马迁时,我们应该称他为浪漫的自然主义(romantic naturalism)。我想来想去,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称呼了!
司马迁的本质是浪漫的,情感的。他的情感本是不时爆发而出的。自然主义是他对一切的看法,但看法之后,却终不掩他的情感。例如,不错,他晓得游侠之产生是由于经济,如《货殖列传》所说;然而在说明其产生之后,就表露他的情感了,“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他冲口而出了!他把古今一切著作都归到“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这更是不折不扣的浪漫观点。
因此,他的自然主义,并没引导他到启蒙精神而止,却发挥在、笼罩在他的浪漫精神上了!
九 司马迁的历史哲学与历史科学
司马迁究竟是一个历史家。司马迁在这一方面的贡献如何,在传统的评价中,原已有一种公论(虽然我们觉得不够),我们姑且引赵翼的一段话,以为代表。
司马迁参酌古今,发凡起例,创为全史,《本纪》以序帝王,《世家》以记侯国,《十表》以系时事,《八书》以详制度,《列传》以志人物,然后一代君臣政事贤否得失,总汇于一编之中。自此例一定,历代作史者,遂不能出其范围,信史家之极则也。——《二十二史札记》
这意思是说司马迁之功乃在给中国的所谓“正史”立下一个规模。其次称道司马迁的史学贡献的,是说他开创了“通史”,这说法最初为郑樵所提及,后来又为章学诚所张大。
反之,对司马迁的史学不满的,除了班固站在古典的立场说他“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贫贱”而外,又有郑樵责其博雅不足之说:
大著述者必深于博雅,而尽见天下之书,然后无恨。当迁之时,挟书之律初除,得书之路未广,亘三百年之史籍,而跼蹐于七八种书,所为迁恨者,博不足也。而其书,皆齐人之语,今迁书全用旧文,间以俚俗,良由采摭未备,笔削不遑,故曰:“予不敢堕先人之言,乃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刘知几亦讥其多聚旧记,时插新言,所可为迁恨者,雅不足也。——《通志·总序》
所谓“雅不足”就仍是班固的同一观点,不过一从思想上论列,一从语言上论列而已。然而这在反面,却恰可以说明司马迁之浪漫精神,这不唯不足为病,却正是特色所在处。至于所谓博不足,却就是现代人所斤斤计较的史料的丰富不丰富的问题。我认为这也不过是“事后有先见之明”的可笑看法罢了。司马迁在那时实在已尽了搜集史料的能事了,而且他也是有着运用史料的方便的,古人著书不能像现在人一一标出来源,这是我们必须考虑的。再说一个历史家之可贵,并不在史料之多,而在对史料之了解,并能看出它的意义。现在人动辄说史料多少,这是只求广度,而忘了求深度了。司马迁之可贵,乃在他的“识”。由于他的“识”,于是他能对平凡的史料,而掘发出了意义。这岂是浅薄的人所能梦见的?
我认为从前人对司马迁所加的估价是不够的,所加的贬词也是不正确的——在一个英雄身上发现苍蝇似的瑕疵原不足为训。照我们现在的了解,我们认为司马迁除了为正史立下规模以及有通史的气魄之外,又有下面几种了不起的贡献:
第一,一个历史家的可贵,首在有一种“历史意识”。有历史意识,然后才能产生一种历史范畴。历史范畴是什么呢?历史范畴就是演化。凡是认为一切不变的,都不足以言史。自来的思想家,不外这两个观点:一是从概念出发,如柏拉图,如康德;一是从演化出发,如亚里斯多德,如黑格耳。司马迁恰恰是属于后者的。用他的名词说,就是变,就是渐,就是终始:
维三代之礼,所损益各殊务,然要以近性情,通王道,故礼因人质为之节文,略协古今之变,作《礼书第一》。——《太史公自序》
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太史公自序》
罔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天人之际,承敝通变。——《太史公自序》
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高祖本纪》
语有之,“以权利合者,权利尽而交疏”,甫瑕是也。甫瑕虽以劫杀郑子,内厉公,厉公终背而杀之。此与晋之里克何异?守节如荀息,身死而不能存奚齐,变所从来,亦多故矣。——《郑世家》
儒者断其义,驰说者骋其词,不务综其终始。——《十二诸侯年表》
学者牵于所闻,见秦在帝位日浅,不察其终始,因举而笑之,不敢道。——《六国表》
观其所以得尊宠及所以废辱,亦当世得失之林也,何必旧闻?于是谨其终始,表其文。——《高祖功臣侯年表》
咸表终始,当世仁义成功之著者也。——《惠景间侯者年表》
为天数者,必通三五,终始古今,深观时变,察其精粗,则天官备矣。——《天官书》
是以物盛则衰,时极而转,一质一文,终始之变也。——《平准书》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词,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报任少卿书》(据《文选》)
在“变”、“渐”、“终始”三者之中,司马迁尤其时时提及的乃是终始。终始者并不是一堆死的东西,摆在那儿的,如果那样便只是史料而已了。一个历史家需要对于史料加以专家的把握,用司马迁的话讲就是:“综其终始”,“察其终始”,“谨其终始”,这里边实在包括许多方法和许多本领。“谨其终始”是客观地遵循这一种演变,“察其终始”是对于这一种演变加以观察,最后却要加以组织,那就是“综其终始”,而且更要看出其中的意义,寻出一种原则,也就是所谓“通古今之变”了。他说“儒者断其义,驰说者骋其词,不务综其终始”,就因为前者是哲学家、文学家的看法,只有他之“综其终始”才是一个历史家的看法。这其中有司马迁的学力,也有他的识力。司马迁处处没忘了他是一个历史家,他处处运用这种历史意识,发挥这种意识,所以他可称为是中国上古第一个觉醒的担负着历史使命、历史课题的人。同时司马迁又有着诗人的天才,他往往把这种演化的趋势,就具体的事件上观察之,把握之,描写之,例如他对诸侯之被削弱,便从他们之“贫者或乘牛车”看出来(见《平准书》及《五宗世家》),因此他的历史意识乃是佐之以诗人的慧眼,于是烛照的角落更多,而表现出来的也更有着史诗性的意味了。
第二,司马迁是一个有史观的人,换言之,他有他对历史的一贯的看法。他有他的历史哲学。假若说他的历史意识,是在所谓“通古今之变”上,那末他的历史哲学,就是在“究天人之际”上。天人之际是什么?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客观力量和主观行为的消长结果。因为他看重客观力量,所以也可以说他的史观乃是唯物史观。在客观力量之中,更重经济力量,这是我们已经说过的了。同时他所认识的客观力量并不是死的,而是在一种动态之中的,这动态却又有一种法则可寻,那就是盛衰循环,近于一种辩证法:
当是之时,网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室卢舆服僭于上,无限度。物盛而衰,固其变也。——《平准书》
故《书》道唐虞之际,《诗》述殷周之世,安宁则长庠序,先本绌末,以礼义防于利。事变多故,而亦反是。是以物盛则衰,时极而转,一质一文,终始之变也。——《平准书》
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环,周而复始。——《高祖本纪》
夏正以正月,殷正以十二月,周正以十一月,盖三王之正若循环,穷则反本。——《历书》
在《平准书》中,是以经济的变动而解释吏治的变动的,这是唯物史观之绝好的说明。在《高祖本纪》中,也堪称为一种辩证的文化哲学。司马迁虽然不能时时抓牢唯物辩证法观点,但总算疏而不失了。
再则讲文化哲学的人,往往定出一种周期来,如施贲格勒即谓每一种文化有两千年的寿命是。司马迁在这点上却也有近似的说法,这就是:“夫天运三十岁一小变,百年中变,五百载大变,三大变一纪,三纪而大备。此其大数也。”(《天官书》)
第三,司马迁承了中国学者的传统(尤其是由于他父亲的教育),并不以纯粹的客观事实之说明为限(他父亲一则说:“无忘吾所欲论著。”二则说:“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可见都是要在历史书里发表自己的意见的),却还要致用,却还要从学术的研究中得出一种智慧,尤其是政治的智慧。他所得的智慧便是“承敝通变”。人类既在变化之中,为顺应这种大势,便只有采取变革的办法,而不能遵守故常了。这也可以说是司马迁心目中的历史教育的内容,他自己就是要担负这种教育的使命的,他在《史记》中,创“八书”,以为通史的榜样,用意也便在此。他在《自序》中已明言之:
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
后来司马光把自己的历史著作叫做《资治通鉴》,也仍是此意。因此往大处说,历史教育乃是一种政治教育。往小处说,历史教育却也起码是一种伦理教育。所以在司马迁的心目中,历史一定有所刺讥褒贬,他认为这是孔子的遗教,孔子就是这样的:
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十二诸侯年表》
只是后来的人只注意了消极的作用,单有贬刺,而忽略了积极的意义罢了。司马迁在这一点上却又特别提醒。他遵循着他父亲的指示,说:
《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
事实上司马迁也正是这样实行着的。我们看他的《自序》中,每作一传,几乎都是“嘉”某人之某一方面如何而后动笔的。他恰如玛修·阿诺德对于批评的认识,是要把认为美好的东西宣传出去的。——中国的文学批评本寓于史,但很少人晓得这积极的作用更为重要就是了。政治教育和伦理教育是司马迁在历史教育上的认识和贡献处。
第四,司马迁的历史是真正人类整个活动的历史。这并不在乎史料的全不全(虽然在这一点上司马迁也仍无可议),而在乎触及的方面广不广。英人弗里曼(e.a.freeman)著《历史研究方法论》( the methods of historical study),说:“历史家应该每事皆知。”(原书页四五)司马迁够这个资格——至少就那个时代说是够这个资格。
第五,在记录人类的整个活动之中,司马迁尤其难得的是在他的历史中抬高了平民的地位。他的《本纪》、《世家》虽然还是帝王贵族的史乘,然而其中也业已加入了一个布衣——孔子,和一个佣耕的陈涉了,至于列传中的仲尼弟子、游侠、刺客、滑稽等等,却大都是平民。就是像老、孟、荀那般学者,扁鹊、仓公那般技术人才以及老粗出身的那般将官,也都是小市民阶层的。美国历史家罗宾逊(j.h.robinson)在《新史学》(t he new history)中所说的“为平民而著的历史”(“history for the common people”),司马迁实在已经庶几近之了。这不唯已往的历史家没有做到,就是司马迁以后的历史家也很少能继续。
第六,在历史科学的方法上,司马迁的贡献尤其大。体裁的创制已由前人说过,我们不必多说。我觉得最难得的是,司马迁的历史实在已由广度而更走入深度。正像德国史学家考尔夫(korff)那般人所谓,历史的意义,不在探求外延,而更在探求内包。司马迁的历史已经能够探求到人类的心灵。所以他的历史,乃不唯超过了政治史,而且更超过了文化史,乃是一种精神史、心灵史了。这是第一点。其次是,历史本来是讲演化的,演化是纵的,是顺着一种线索的,这在司马迁固然已经很能把握了,但他却更进一步,在演进之中而加入一种体系的探求。例如他的《刺客列传》、《酷吏列传》、《货殖列传》、《游侠列传》、《循吏列传》、《佞幸列传》、《龟策列传》、《日者列传》、《儒林列传》等,都是想用一种体系去整理的。这样的传记已经占列传的总数七分之一。八书更不用说。不但这样,就是他的标出人名的列传,也多半以类相从,例如老庄申韩可以称为“哲人列传”,孙子、吴起可以称为“兵家列传”,屈贾可以称为“诗人列传”是。再说就是列传与列传之间的排列也仍是有着连系的,例如《孙吴列传》之前便是《司马穰苴列传》,这同样是兵家;而《苏秦列传》之后便是《张仪列传》,这同样是纵横家;其他同样的例子不必尽举。这就可见司马迁乃是要在人类的生活经验之中而寻出若干范畴来了。因此,他的书乃是演化与体系二者并重的,倘无前者固不足为“史”,倘无后者便也不能驾驭史,超乎史。这是他在史学方法上可贵的第二点。
至于他之运用史料,鉴别史料(如《五帝本纪》中之以古文为准,《周本纪》中之辨居洛邑为受犬戎之攻而非为伐纣,《魏世家》中之论魏灭并非由于不用信陵,《苏秦张仪列传》中之推原苏秦蒙恶声之由),都有近于现代人的疑古和考证的方法处。再则他的彻底执行阙疑的办法,兼采众说,留待后人判断(如老子问题,如吕尚事周的情形等),这乃是近于美人温逊(vincent)在他的《历史研究法》(historical research)中所说历史判断与法官判断之异即在前者可不下判决,以待新证据(见原书页二五六)。这统是可贵的,但比起前二者来,总算是贡献中之小焉者了。
第七,在对于中国历史的了解上,司马迁有他的新见地,这就是对于秦的看法。他对于秦,估价很高,书中在在言之:
秦取天下多暴,然世异变,成功大。传曰法后王,何也?以其近己而俗变相类,议卑而易行也。学者牵于所闻,见秦在帝位日浅,不察其终始,因举而笑之,不敢道,此与以耳食无异,悲夫!——《六国表》
至秦有天下,悉内六国礼仪,采择其善,虽不合圣制,其尊君抑臣,朝廷济济,依古以来。至于高祖,光有四海,叔孙通颇有所增益损减,大抵皆袭秦故。自天子称号,下至佐僚,及宫室官名,少有变改。——《礼书》
一个历史家必须客观,必须不以成败论事,司马迁身居汉代而能不避嫌疑以论秦之历史地位,这也是难能可贵的。司马迁在历史上的发明本多,现在只是举出最重大的一项以概其馀罢了。
十 司马迁之政治观
司马迁的史学,既以经世致用作为目标之一,当然不能不有一种政治理想的寄托——至少对政治有他的看法。
因为他的根本思想既是道家的自然主义,所以他的政治哲学也便建立在无为上。他觉得最好是顺其自然。他理想的是:
孝惠皇帝、高后之时,黎民得离战国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吕后本纪》
吕后时的政治本无可称,但是能够做到无为,人民能安居乐业,他也就认为不错了。无为的反面是有为,是多事,多事就容易出乱子。像七国之乱便是一个榜样:
汉兴,孝文施大德,天下怀安。至孝景不复忧异姓,而晁错刻削诸侯,遂使七国俱起,合从而西乡,以诸侯大盛,而错为之不以渐也。及主父偃言之,而诸侯以弱,卒以安。安危之机,岂不以谋哉?——《孝景本纪》
这其中确有一种对黄老术的向往在。(《孝景本纪》或为司马谈著,但至少司马迁是同意这个看法的。)
一般人或者以为司马迁也是赞成封禅、改历、易服色等事的,其实司马迁站在无为的立场,对这并不赞成。他说:
孔子言“必世然后仁,善人之治国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诚哉是言!汉兴,至孝文四十有馀载,德至盛也!廪廪乡改正服封禅矣,谦让未成于今,呜呼!岂不仁哉?——《孝文本纪》
他虽然也参加过封禅改历,但那等于“当官差”,他之赞美孝文帝,就是表明他的本心是不赞成武帝那一套太有为的举动而已。
在许多有为的事件之中,他尤其痛恶的是严刑峻法,所以他说:
周秦之间,可谓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岂不缪乎?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高祖本纪》
严刑峻法并不足以求治。法越密,人越能作弊。他曾指出:“自张汤死后,网密,多诋严。官事浸以耗废。”他痛切地说:“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昔天下之网尝密矣,然奸伪萌起,其极也,上下相遁,至于不振。”(均见《酷吏列传》)真慨乎言之!这让我们想起老子所谓“法令滋章,盗贼多有”来,司马迁到底是根于老学呵!不过老子(假若真有这末一个人)还是就哲人的眼光观察而已,而司马迁身受峻法之祸,亲见严刑的流弊,其体验之深浅却自有不同了!
假若有了严刑峻法以后,能够守法还好,如果不守法,那就为害更不可胜言了。司马迁在不得已而求其次的时候,是赞成守法的,他在《张释之列传》里先记张释之守法的言论:
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此而更重之,是法不信于民也。且方其时,上使立诛之,则已。今既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倾而天下用法皆为轻重,民安所措其手足?
这话是因为一个人惊了文帝的驾,张释之按法处以罚金,而文帝认为罚太轻而说的。又有一次,是有人盗高庙前玉环,张释之又依法只判了死罪,而文帝却认为当灭族。张释之便又争道:
法如是足也。且罪等,然以逆顺为差,今盗宗庙器而族之,有如万分之一,假令愚民取长陵一抔土,陛下何以加其法乎?
这本是难得的守法精神。于是司马迁在赞中也便加以颂扬道:“张季之言长者,守法不阿意,有味哉,有味哉!”但我们却觉得司马迁的颂扬也是雅有意味的。因为,他所有在《酷吏列传》中所写的森怖世界,是完全在这里寄托其一线希望了!只是文帝尚是一般人所认为宽厚和易的人,犹且以法定的处罚为不足,试想在武帝之时又应该如何?究竟有几个张释之?碰在不是张释之的一般人的手里,人命又将如何?司马迁追慕张释之,实有隐痛在!
司马迁对这曾时有反抗,既写《酷吏列传》以著刑法之恶,又在《绛侯世家》中借周勃以指狱吏之贵,更作《循吏列传》,以指示正规:
法令,所以导民也。刑罚,所以禁奸也。文武不备,良民惧;然身修者,官未曾乱也。奉旨循理,亦可以为治,何必威严哉?
他顶痛恨那般爪牙似的人物。天下最可恶的,也实在就是那般助桀为虐的二花脸之流。司马迁说李斯“阿顺苟合,严威酷刑”,就已是一个典型。至于汉代那些惨酷的刽子手,却同时又是贪污的蛆虫。像那“杜周初征为廷史,有一马,且不全,及身久任事,至三公列,子孙尊官,家赀累数巨万矣”。这钱是哪里来的?还不是敲诈么?既由敲诈,可知殊非守法。法治已不是上策,到了弄法乱法,贪赃以枉法的地步,那人民的受祸就更不堪问了。司马迁倾向于超乎法,他说:
汉兴,破觚而为圜,雕而为朴,网漏于吞舟之鱼,而吏治蒸蒸,不至于奸,黎民艾安。由是观之,在彼不在此!
同时,他常说:“九卿碌碌奉其官,救过不赡,何暇论绳墨之外乎?”绳墨之外,就是超乎法。司马迁之所以有这种思想,这许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古代学与术不分,任何事情都不免有一种艺术的意味,仿佛都有一种“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的光景,所以才论“绳墨之外”的运用;二是因为由于司马迁的浪漫精神,他总不喜欢拘拘于一些繁碎的科条,例如最需要讲纪律的莫过于军事了,但在军事中他却赞成“号令不烦,士卒乡之”的李将军。浪漫精神是随处有一种冲决之势的,这样而表现于司马迁的政治思想也是无足怪的。司马迁不但想超乎法治,甚而想超乎一切的政治。他“嘉伯之让”而作《吴太伯世家》,他为“让国饿死,天下称之”而作《伯夷列传》,这两篇一居世家之首,一居列传之首,一定都非偶然。真的,如果站在道家的自然主义,政治根本也可以不要了。
不过在现实社会中,政治问题总是要有的,法治既不是最高的政治理想,那末,靠什么呢?司马迁对这问题的答覆大概仍是偏于人治。他对于人才十分注意,例如他说:
尧虽贤,兴事业不成,得禹而九州宁,且欲兴圣统,唯在择任将相哉!唯在择任将相哉!——《匈奴列传》
贤人乎!贤人乎!非质有其内,恶能用之哉!甚矣!“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任。”诚哉是言也!——《楚元王世家》
这里都有他对于人才之迫切的呼吁。本来,他的一部整个《史记》,也可说就是对于到那时为止的人才的总评衡。虽在他痛恨的酷吏,他也仍然就人才主义而加过高下的品题。他把人才的重要简直看在一个国家的兴亡之上,像《吴世家》的一篇史乘乃重在季札
之为“闳览博物君子”,《越世家》的一篇记录乃重在范蠡之“三迁皆有荣名,名垂后世”,他完全是像汉武帝那样求才若渴了!
司马迁对于政治的看法,从无为到超乎法治,从不得已而赞成守法到人才主义,大略已如上述。现在再附带说他对于战争的看法。他对于战争也是站在自然主义的立场的,他认为不可免:
自含血戴角之兽,见犯则校,而况于人怀好恶喜怒之气,喜则爱心生,怒则毒螫加,情性之理也。——《律书》
这简直是生物学的说明了。所以他认为到必要时,就该用兵,而不赞成腐儒迁阔之谈:
岂与世儒闇于大较,不权轻重,猥云德化,不当用兵,大至窘辱失守(3),小乃侵犯削弱,遂执不移等哉?故教笞不可废于家,刑罚不可捐于国,诛伐不可偃于天下,用之有巧拙,行之有逆顺耳。——《律书》
司马迁虽时时不掩其浪漫的色彩,但因为他有重在大处的识力,所以立论究竟很巩固,这就是前人所说“奇而不失其正”了。至于他说“用之有巧拙”,这就仍是像他对于政治的看法之有一种“绳墨之外”的向往而已。(《律书》可能为司马谈著,特司马迁亦必同此意。)
最后,我们不能不提及的,是司马迁时时站在百姓的立场说话。他痛恨那般仰承统治者的鼻息而压榨老百姓的人物,这可见之于他之责蒙恬:
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夫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强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而阿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
他所谓“百姓力”,“百姓之急”,“众庶之和”,这都真是老百姓的口吻。他说他们遇诛亦宜,用我们现在的话讲,就是凡和老百姓的利益相违反的人就该杀!
十一 司马迁之民间精神
假若说民间精神也是浪漫情调之一时,则司马迁在这方面也没做了例外。
司马迁虽因为儒家的教育之故,讲缙绅先生的趣味,讲雅,可是他骨子里的精神是平民的。他对于皇帝吧,每每赤裸裸地把他们的外衣剥掉,而极尽讽嘲之能事,写他们的怒,写他们的偏私,写他们的愚,写他们的好笑。对于官僚呢,他尤其在揶揄着,挖苦着。种种装模作样的人,如张汤,如公孙弘,如袁盎,在他看得一文不值。反之,在平民方面,他却极端礼赞着,向往着,用尽了他那极其熟悉而亲切之笔描绘着。
例如游侠根本是社会上的一种下层组织,也就是现在的所谓流氓。可是司马迁十分加以称道。他说:“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又说:“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耶?诚使乡曲之侠,与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不载。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扞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所谓布衣,所谓乡曲,所谓闾巷,正是指现在的所谓下层社会。你看他一则说“有足多者”,二则说“曷可少哉”,三则说“有足称者。”他的向慕为何如!秦以前的游侠湮灭不见,他便恼恨,汉兴以来的游侠为世俗所不了解,他便悲哀,他的同情又何如!游侠的纪律和信条,他是清楚的,这就是行果诺诚,赴士困危,不怕死,却又不矜伐。而且他们虽有势力,但不聚敛,也不欺弱者。尤其难得的,是他们同样有品德的锻炼,修行砥名,廉洁退让,这是比朝廷中那般伪君子像公孙弘等,高出万万的。所以就是触犯当时刀笔吏的法律,不合乎伪君子的“正义”,司马迁对他们也仍然在原谅着了!
当时的游侠,鲁有朱家,洛阳有剧孟,江淮之间有王孟,济南有氏,陈有周庸,代北有诸白,梁有韩无辟,阳翟有薛况,陕有韩孺,长安有樊仲子,槐里有赵王孙,长陵有高公子,西河有郭公仲,太原有卤公孺,临淮有兒长卿,东阳有田君孺,司马迁多么了如指掌!假若他不是深透在民间生活,他能这样熟悉吗?至于此中最大的人物郭解,他还亲自见过!郭解被迫搬家的时候,来送钱的出到千馀万,有人说他不够贤,立时被他手下的人割去了舌头,他的势力这样大,可是身材却十分短小,言语十分平庸,司马迁也是深深地有着印象的呢。
司马迁的精神已经浸润在民间生活的内层了!所以他的文字也有着民间语言——白话——的生动和有力。
黯时丞相史,皆与黯同列,或尊用过之。黯褊心,不能无少望,见上,前言曰:“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后来者居上。”上默然有间,黯罢,上曰:“人果不可以无学,观黯之言也,日益甚!”——《汲黯列传》
齐有富者田甲(4)……是时齐人主父偃知甲之使齐以取后事,亦因谓甲:“即事成,幸言偃女愿得充王后宫。”甲既至齐,风以此事。纪太后大怒曰:“王有后,后宫具备,且甲,齐贫人,急乃为宦者,入事汉,无补益,乃欲乱吾王家。且主父偃何为者,乃欲以女充后宫!”——《齐悼惠王世家》
唐为中郎署长(5),事文帝,文帝辇过,问唐曰:“父老何自为郎,家安在?”——《张释之冯唐列传》
吕后与两子居田中耨,有一老父过,请饮。吕后因铺之,老父相吕后曰:“夫人,天下贵人。”令相两子,见孝惠,曰:“夫人所以贵者,乃此男也。”相鲁元,亦皆贵。老父已去,高祖适从旁舍来,吕后具言客有过相我子母皆大贵。高祖问,曰:“未远。”乃追及,问老父,老父曰:“乡者夫人婴儿皆似君,君相贵不可言!”高祖乃谢曰:“诚如父言,不敢忘德。”及高祖贵,遂不知老父处。——《高祖本纪》
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内史郑当时是魏其,后不敢坚对,馀皆莫敢对。上怒内史曰:“公平生数言魏其、武安长短,今日廷论,局趣效辕下驹,吾并斩若属矣!”即罢起入。上食太后,太后亦已使人候伺,具以告太后,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岁后,皆鱼肉之矣。且帝宁能为石人邪?此特帝在,即录录,设百岁后,是属宁有可信者乎?”上谢曰:“俱宗室外家,故廷辨之,不然,此一狱吏所决耳。”——《魏其武安侯列传》
都多末像娓娓煦煦的家人语?司马迁不但所写的是白话,而且不是纸上的白话,却是地地道道的口语了。至于:
陈胜王凡六月,已为王,王陈。其故人尝与佣耕者闻之,之陈,扣宫门,曰:“吾欲见涉。”宫门令欲缚之,自辩数,乃置,不肯为通。陈王出,遮道而呼涉,陈王闻之,乃召见,载与俱归。入宫,见殿屋帷帐,客曰:“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楚人谓多为夥,故天下传之。——《陈涉世家》
帝欲废太子,而立戚姬子如意为太子,大臣固争之,莫能得。上以留侯策即止,而周昌廷争之,强,上问其说。昌为人口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上欣然而笑。既罢,吕后侧耳于东厢听,见周昌,为跪谢曰:“微君,太子几废!”——《张丞相列传》
这更是有名的例子,这就又不止写口语了,而且能写方言和口吃。古典派是要典雅到和现实十万八千丈远的,浪漫的司马迁却留恋在现实的核心,不惜照摄一切,传真万有。《傅靳蒯成传》上说周:“军乍利不乍利,终无离上心。”乍也是俗语。便见司马迁之运用白话,抑又不只在写对白而已,就是行文中,也夹杂起来了。为实行运用口语,他之用古书,便常常经过一道翻译的手续,《尚书》的“克明俊德”,他写成“能明驯德”,《尚书》的“钦若昊天”,他写做“敬顺昊天”,这也是人所周知的事。——司马迁原来是两千年前的胡适呢!
口语之外,司马迁又爱援用俗谚。他或者明称“谚曰”,或者称“鄙言”,或者称“语”,或者暗用而不标明:
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李将军列传赞》
谚曰:“人貌荣名,岂有既乎?”——《游侠列传赞》
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货殖列传》
谚曰:“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固无虚言,非独女以色媚,而仕宦亦有之。——《佞幸列传》
谚曰:“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居之一岁,种之以谷;十岁,树之以木;百岁,来之以德。”德者,人物之谓也。——《货殖列传》
鄙语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白起料敌合变,出奇无穷,声震天下,然不能救患于应侯。——《白起列传赞》
鄙语曰:“利令智昏。”平原君贪冯亭邪说,使赵陷长平兵四十馀万众,邯郸几亡。——《平原君列传赞》
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向其利者为有德。”——《游侠列传》
语有之,“以权利合者,权利尽而交疏。”甫瑕是也。——《郑世家赞》
语曰:“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孙子筹策庞涓明矣,然不能早救患于被刑。吴起说武侯以形势不如德,然行之于楚,以刻暴少恩亡其躯,悲夫!——《孙子吴起列传赞》
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春申君失朱英之谓邪。——《春申君列传赞》
语曰:“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台榭之榱,非一木之枝也;三代之际,非一士之智也。”——《刘敬叔孙通列传赞》
语曰:“变古乱常,不死则亡。”岂错等谓邪?——《袁盎晁错列传赞》
语曰:“不知其人,视其友。”二君之所称诵,可著廊庙。——《张释之冯唐列传赞》
甚矣,“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任。”诚哉是言也。——《楚元王世家赞》
“女无美恶,居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疑。”故扁鹊以其伎见殃,仓公乃匿迹自隐而当刑。——《扁鹊仓公列传赞》
“毋为权首,反受其咎。”岂盎错邪?——《吴王濞列传赞》
司马迁之引用俗谚,就如同引用经典似的一样郑重了,他仿佛在民间的体验结晶之中,而灌注着自己生命似的了。语言本是精神的躯壳。英国的浪漫诗人渥滋渥斯,不是也主张采取日常生活和日常用语吗?法国对工人最同情的小说家左拉不也是每每驱遣下等社会的土话吗?就在这种精神与语言的凑拍上,我们遇到司马迁。
因为富有民间精神之故,司马迁的《史记》不止取材于堂皇的史乘和档案,他还访问了许多老百姓。例如他写韩信,就是淮阴的老百姓告诉他,韩信在幼时,虽然贫困,可是早预备下一个大坟的。他写萧何、樊哙、曹参、滕公,也是丰沛的老百姓告诉他这些将相在从前鼓刀屠狗卖缯时的情况的。他仿佛是一个平凡的百姓似的,他是老百姓的发言人,也是老百姓的见闻的书记。所以他的评论每每以俗谚为依归,那也是当然的了。
这种民间精神,于是使司马迁有着一些素朴的反抗性。他对一切接近民间的人,常常情不能已地歌赞着。“不耻下交”的信陵君,他是多末特别卖了气力去叙述着呢!同时,凡是反抗权贵的人,他也往往极力表彰。鲁仲连吧,他就眉飞色舞地说:“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荡然肆志,不诎于诸侯,谈说于当世,折卿相之权”了。最后,他简直自己索性据有一种予夺的权威(自然,在幻想里!)吧,把平民偏偏抬高起来。“布衣”的孔子,他偏把他列为世家,佣耕的昙花一现的陈涉,他偏把他和许多诸侯并排,对于楚霸王,让他和秦始皇、汉武帝鼎足而立。司马迁以此自快,他是一个过屠门而大嚼的无冕帝王,爱封爱贬,全由己呀!
然而民间者,无非是穷困愁苦的一群之称。在这方面,司马迁尤其有他的体会和感触。《平准书》里,对于兴利的大臣,极尽其痛恨之笔,《货殖列传》里,畅快地宣泄着“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的悲愤。因此,他对于人生不是飘浮地像蜻蜓一样的点水而过的,他所写的也绝不是虚幻的鬼影或抽象的教条,却是赤裸裸的“如是人生”;因此他的思想构成一种浪漫的自然主义,其中有文化的成分,有道家的成分,有他那抒情的性格的成分,但也有得自实际生活的唯物的体认的成分;因此司马迁为一切平民永远地欢迎着,也为一切浪漫诗人或有浪漫情调的人所永远地欢迎了!
十二 《史记》一书的个性
凡是读一部书,就像认识一个朋友一样,如果不晓得他的个性,则无论说短论长,全无是处,在论《史记》时,我觉得至少这下面的几个前提是必须注意到的:
第一,要知道司马迁是拿整个的《史记》与人相见的,并非单篇分开给我们(虽然在汉朝似乎是各篇单行,但那是流传的情形,并非著述的情形),因此他对于每一问题的看法,我们不能单就篇名的外形去找。例如管仲、晏婴的贡献或历史地位,如果我们只看《管晏列传》当然要责备司马迁所记太略的,然而在《齐世家》中却仍有详细的记载。又如信陵君的真相,单看《信陵列传》也不够,而在《范睢蔡泽列传》中才能看出来。原来他没有像《信陵列传》中人格那样完整,在急人之难上也有时很犹豫。再则他在魏国的关系之重要,单看《信陵列传》也仍是不足,那就又要看《魏世家》。再如子产本见于《循吏列传》,但《循吏列传》中的子产太平凡了,不够一个大政治家,可是在《郑世家》中却便又见出他的真正的设施来。原来司马迁在一个历史家之外,兼是一个艺术家,他晓得每一篇传记一定有一个中心,为求艺术上的完整起见,便把次要的论点(在艺术上次要)放在别处了。这是前人所发见的“互见法”。我们可以这样说,就他单篇文章看,他所尽的乃是一个艺术家的责任,只有就他整部的《史记》说,他才是尽的历史家的责任。倘就单篇而责备之,他就太冤枉了。
第二,就原则上说,司马迁对自己的主观见解和客观描写是分开去处理的。大概在传记中的叙述往往是纯粹客观的,而主观的评衡则见之于《自序》中说到所以做各传之故处。所以我觉得要真正看司马迁的见解时,《自序》最重要。其次便是每篇的赞。但多数的赞是处在客观与主观之间的。所以就是有些评衡,也是个人的意味(personal)居多,如叙到个人的经验或与传中的人物的关系等,有时则是传中的补充而已。我觉得司马迁这个办法也很好,让人假若要看客观的描写,就看他的传记。假若要看他的通体的看法,就看他的序。假若对他的自己的个人的印象发生兴趣,就看他的赞。他的体例如此(但只是疏而不失的体例),清清爽爽,免得有人执此而求彼,反而加以责难。至于司马迁在事实上是否绝对在描述中维持客观的限度呢,那是另一个问题,他之选择描写的材料,也无疑是经过了主观的决定的,但无论如何,他这体例是我们在论《史记》时必须考虑到的。
第三,我们又必须了解司马迁的反面文章。他是一个巧于讽刺的人,他善达难言之隐。所以他的本意,必须就全书推求而得,决不能专看表面文章,例如书中的最大的讽刺,是对付汉代,尤其集中在武帝。他的方法却是指秦骂汉。这个秘密,自明清以来的学者,都已经窥破了。同时,他能以褒作贬,笔下是酸酸辣辣的,那要完全从他的语气中看出来。《史记》一书的难读,这也是一个大原因。必须靠我们对他的表现方式的熟悉,才能得其真正命意所在。
第四,我们又当晓得《史记》中虽然有些得自他父亲的旧稿,但各篇已大体上经过了他的润色。所以纵然看出某一篇可能成自他的父亲之手,而仍然可以由之而见司马迁的见解——至少是他同意的见解。再则《史记》固有补缺,但全文中也往往有他原来的几段书稿,我们也都须分别援用,不能因为业已认定某篇为后人补改,就全然不加信任了。
第五,我们更必须注意《史记》在是一部历史书之外,又是一部文艺创作,从来的史书没有像它这样具有作者个人的色彩的。其中有他自己的生活经验、生活背境,有他自己的情感作用,有他自己的肺腑和心肠。所以这不但是一部包括古今上下的史书,而且是司马迁自己的一部绝好传记。因此,我们必须能把握《史记》中司马迁之主观的用意,才能理解这部书,才能欣赏这部书。
十三 史官的传统
一般地说,司马迁的史学是得自孔子,但中国之史的传统却远在孔子之前,孔子也不过是接受那种传统而已。究竟古代史家的传统是怎样的,我们现在就想探求一下。古代的史学在史官,大概古代的史官有这些性质:
一是具有丰富的学识和眼光。例如周太史伯便能告诉郑桓公友建国的地点:
幽王以褒后故,王室治多邪,诸侯或畔之,于是桓公问太史伯曰:“王室多故,予安逃死乎?”太史伯对曰:“独雒之东土,河济之南可居。”公曰:“何以?”对曰:“地近虢、郐,虢、郐之君,贪而好利,百姓不附,今公为司徒,民皆爱公,公诚请居之,虢、郐之君见公方用事,轻分公地,公诚居之,虢、郐之民,皆公之民也。”公曰:“吾欲南之江上,何如?”对曰:“昔祝融为高辛氏火正,其功大矣,而其于周未有兴者,楚其后也,周衰,楚必兴,兴,非郑之利也。”公曰:“吾欲居西方,何如?”对曰:“其民贪而好利,难久居。”公曰:“周衰,何国兴者?”对曰:“齐、秦、晋、楚乎!夫齐,姜姓,伯夷之后也,伯夷佐尧典礼。秦,嬴姓,伯繄之后也,伯繄佐舜,怀柔百物。及楚之先,皆尝有功于天下;而周武王克纣后,成王封叔虞于唐(6),亦必兴矣。”桓公曰:“善。”于是卒言王,东徙其民雒东,而虢、郐果献十邑。——《郑世家》
这是公元前八○六年的事。他不但把建国的地点给郑国选定了,而且对后来的国际大势,也了若指掌地推测出来了。可见一定是很渊博而锐利的人物了。
又如当鲁定公立的时候(公元前五○九),赵简子问史墨(服虔注:晋史蔡墨)曰:“季氏亡乎?”他答道:
不亡!季友有大功于鲁,受为上卿,至于文子、武子,世增其业。鲁文公卒,东门遂杀适立庶,鲁君于是失国政。政在季氏,于今四君矣。 民不知君,何以得国?是以为君慎器与名,不可以假人。——《鲁周公世家》
这也对于国际的情形十分熟悉,此等人大有政治顾问的资格。
二是这些史官大半晓得一些巫祝卜筮的事情,有点像僧侣或预言家的人物。如周幽王二年(公元前七八○),西州三川皆震,于是伯阳甫(即太史伯阳)便能预言周之将亡,他说:
周将亡矣!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今三川实震,是阳失其所而填阴也。阳失而在阴,原必塞,原塞,国必亡。夫水土演而民用也。土无所演,民乏财用,不亡何待?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周德若二代之季矣,其川原又塞,塞必竭。夫国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国之征也。川竭必山崩。若国亡,不过十年,数之纪也。天之所弃,不过其纪。——《周本纪》
过了一年,幽王嬖爱褒姒,他又批评道:
祸成矣,无可奈何。
更如陈厉公二年(公元前七○四),生子敬仲完,周太史过陈,便算了一卦,而预言到他将来能够代齐:
陈厉公使以《周易》筮之,卦得《观》之《否》,是为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此其代陈有国乎?不在此,其在异国,非此其身,在其子孙。若在异国,必姜姓。姜姓,太岳之后。物莫能两大,陈衰,此其昌乎?——《陈世家》
再如楚昭王二十七年(公元前四八九),看见一块大红云彩,像鸟一样,在太阳的两旁飞过,便去请教周太史,周太史答道:
是害于王,然可移于将相。——《楚世家》
他的将相听了,都想投河免灾,幸而昭王没有听,这事曾得到过孔子的赞许,说:“楚昭王通大道矣,其不失国,宜哉!”然而周太史之懂得灾异,还是不可否认的。
最奇特的是周太史儋,能预言秦周之分合,他在周烈王二年(公元前三七四),对秦献公说:
始周与秦国合而别,别五百载复合,合十七岁而霸王者出焉。——《周本纪》
这话很为司马迁所相信,曾四度援引(《周本纪》之外,又见《老庄申韩列传》、《封禅书》和《秦本纪》)。这预言的根据何在,却没有说明,但是因此便更加神秘了。说真的,司马迁之究天人之际,也就仍由这预言家的身份所蜕化而已。
三是史官有一种公正不阿的职业道德。像周成王在小时候,曾用桐叶刻成珪,给他弟弟叔虞玩,说:“拿这个封你吧。”那史佚听了就请择日封叔虞,成王说:“吾与之戏尔。”史佚便道:“天子无戏言,言则史书之,礼成之,乐歌之。”于是叔虞便被封了。这就是晋国的起原(《晋本纪》)。这虽然像一种笑谈,但在一般人心目中的史官的确是这样严格的。这事早在公元前一千多年,或者只是传说,然而已是一个有意义的传说了。此外像后来赵盾的弟弟赵穿杀了晋灵公(公元前六○七),而晋太史董狐写道:“赵盾弑其君。”赵盾说:“弑者赵穿,我无罪。”董狐说:“子为正卿,而亡不出境,反不诛国乱,非子而谁?”这事也邀到孔子的称赞,说:“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还有齐国太史写“崔杼弑庄公”(公元前五四八)的故事更悲壮动人。崔杼把这个太史杀了,他弟弟还是照样写,这弟弟也被杀了,而另一个弟弟仍是照样写。这样拿性命来换取真理,真太可敬爱了!
从上面这三点看来,史官是政治家、预言家和新闻记者合而为一的人物。不过既是官,就不是一种自由职业。只有孔子是羡慕这种职务,而由自私人去从事的。司马迁却由政府的官吏而担负这一方面的使命。我们对史官的性质清楚了,然后才能晓得司马迁的职业生活的性质。司马迁乃是这一流人物中之最杰出者,因而他乃是第一流的政治家,第一流的学者(古代预言式的人物,必通历算,因而乃是具有雏型的自然科学常识的人,而司马迁则由是而构成他的自然主义;当然,他也订过太初历,而且他之运命感,依然有些预言家的意味的遗留),并第一流的新闻记者了!这乃是孔子所企求不得,只好私人著述,以求过屠门大嚼之瘾的,又是司马谈所虽有着机会而不得实践,含恨以终的,然而司马迁却如愿以偿了!他的职业生活确定了他的事业的性质,而他的天才和个性却使他走到了那事业的顶端。——他是浪漫的自然主义的大思想家,也是浪漫的自然主义的大诗人!
三十五年四月二十日写毕于南京
【注释】
(1)中华书局本《史记》下文有:“迁怒及人,命亦不延,众庶不载,竟被恶言。呜呼哀哉!”——编者注
(2)中华书局本《史记》下文有:“其次教诲之”。——编者注
(3)中华书局本《史记》“窘”作“君”。——编者注
(4)中华书局本《史记》作“齐有宦者徐甲”。——编者注
(5)中华书局本《史记》“唐”下有“以孝著”三字。——编者注
(6)中华书局本《史记》下文有:“其地险阻,以此有德与周衰并。”——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