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中关于治哲学回想的一瞥
在大厅里整理纷杂的稿子,目倦神离,乃出来凭在甲板的栏上。深碧的天空,带着一缕黑烟的影子,恍惚表示我们经过的遗痕。不停的,我们的船总是追着前面海天的接处,只不见尽的时候。海云杂起,片片掠船飞过;我的回想,忽而也卷着过去经历杂过残云。把他写下来,也是经验流中的一种纪念。并不要供他人参考;只是有人当作参考之资——如果偶有值得参考之处——那我也就此就教了。
(一)治哲学是不能靠记忆,而大部分要靠反想的。如果想在哲学界有点造就,必定是反想的结果。不是要重述某人怎样说,某人怎样说……而当问我对于某人所说的起何反想。治某派哲学的时候,不但要问他本身的一贯,而且要想到他与其他的系统是否相容。这是批评的精神,也是玄想的态度;哲学里新的观念和系统,往往从此而出。
(二)治哲学的书籍,和治数理科学的书籍一样,是极应当仔细的,有时非重读一次或一次以上不为功。我敢说无论读者的天才如何,读到斯宾诺莎的《伦理学》(ethics)一类的书,仅读一遍,是万万不能彻底了解的。我自己读斯宾诺莎、康德、黑格尔、格林就经过多少次的试验。而且名词及表现,尤当注意,因为一人有一人之特殊的用法和命义。mary w.calkins说得好:
以治康德与黑格尔为例,一个人读到康德与黑格尔,无异另学一种文字。不问他知道多少德文,但是康德与黑格尔所用的,有时前后简直是两种文字。注161
我有一次在普林斯顿与prof.warner fite谈到哲学的文字;我问他t.h.格林的哲学文字何以如此难读:还是他不用这种艰深繁复的文字,不足以达他的意思,还是有意用这种文字以表现他意思的艰深繁复?fite教授答道:著作如格林,不但你们外国学生觉着困难,就是我们大学的哲学教授,也同样的觉得困难。我治格林到30年的结论,觉得他非借这种文字,不能达出他的意思。在哲学中要求文字精澈而引人入胜如罗素、詹姆士者竟有几人呢!
(三)要想治哲学的人,我一定劝他不要看了哲学史或对于某种哲学的评论(commentatory)去谈哲学。最要紧的是读哲学家本人的著作。我们且不要管某人说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怎样说的,我们只先问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自己怎样说的。有时愈读他人的解述,而对于本人的哲学愈觉混淆。不问怎么公允的哲学史家,他所表现的只是他自己对于某种哲学的见解;有时为使读者明了或合于自己的系统起见,竟确定的下最不确定的断案;或是因对于某人的某方面当注重者不同,乃尽力放大此方面,而略去其他方面,甚或他人关于此方面之贡献,亦因之抑而不张。这都是最容易起误解的地方。我不妨本个人的经验,各举一个例以为说明。(1)洛克之哲学,并不如柏拉图、康德那样繁复而易起争端的。但是詹姆士·吉布森的“洛克的知识论及其历史关系”把洛克解释成一位理性主义者;而a.w.moore's“the functional versus the representative theory of knowledge in locke's essay”又把洛克变为经验主义者,或竟为“实验主义者”;但是我自己细读洛克自己的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以后,对于洛克哲学的反想,又大大的与吉布森、穆尔不同。如吉布森及穆尔的著作,都是极有名的;他们独到的见解,固然可供我们参考;但是要靠着他们而忘了洛克自己,便发生极大的危险了。(2)有如w.turner's history of philosophy并不是一本没有名的著作。笛卡尔在他的olympica里记着他在1619年11月10日,惊喜失措,因为他发现一种“了不得的科学之基础”。这个“了不得的科学”,笛卡尔并未明言,而这件事对于笛卡尔思想发展上又如此重要,于是评论者的争端纷起。millet以为是笛卡尔系统的怀疑法及分析法之基础(les fondements de la méthod et de son analyse);liard以为是笛卡尔方法及其“普遍数学”之发现(l'invention de la méthode et de la mathematique universelle);adam以为是“普遍符号”(caracteristique universelle)……这个争端,至今可以说是还未解决。注162而特纳在他的哲学史里,说是这种“了不得的科学之基础,即谓一切几何的问题,可以代数的符号去解决”注163。这是何等痛快,这是何等轻易!(3)我当年读几种哲学史的时代,都得了一种共同错误的感想,以为批评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法,以j.s.穆勒为先觉,因为穆勒在归纳逻辑的贡献最大,所以史家论到穆勒的时候,总特别提出。其实不但倡不完不备的归纳法之培根,早已开始攻击;即以演绎逻辑著称的笛卡尔,也批评三段论法精刻尽致。注164至于洛克在《原知论》里著名的讽刺,不必说了。
(四)治哲学而有一种精厚的科学根底,是最便宜不过的事。不但独出心裁的贡献,往往由此而出;即多少哲学的著作,涉及科学之处,非有点科学根底的人,不能了解。哲学家能经过一番科学方法的训练,不但能多知道科学里面的甘苦,而且可以批评的眼光,看出科学内部的破绽,加以纠正,使真理的推求,更为精澈一步。哲学家正当如孙行者一样,练成一副“火眼金睛”,眼明手快,一根毫毛也不肯放过。但是我有一句话忠告谈科学方法的人,就是科学方法不是看几部“科学方法论”可以知道的。论科学方法的著作,虽然可以使内行的人多加一番自觉;若是仅看论科学方法的著作而谈科学方法,则愈谈而离科学方法愈远。要得着一种真正的方法,最重要还是自己亲自有一番经历。
(五)谈一个时代的学说,固且有时须知道历史的背景,因为可以帮助我们对于这种学说的了解;但是若把这种所谓时代的背景注重过度了,也有重大的危险。因为知识的活动,是很奇怪的;有了相当的材料,他就能“不能自已”的继续活动,并不需外面社会的或环境的刺激。纵然有时社会的需求可加以鼓励,但是决非主要发动的原因。治数学的人有了整数、分数,及他项条件以后,便能自行运用,造成精密辉煌的系统,并不需什么社会的背景在后面。柏拉图的《理想国》(republic)是根据他哲学大系统中之一部分玄想;斯巴达的宪法纵或有可以供他参考之处,但是如果说《理想国》是以斯巴达的宪法为背景,那不但是亵渎柏拉图,并且简直可笑!专靠机械的环境论去解释思想,是不可通,而且会上当的。
(六)近代哲学界的努力,极为猛进,所以同时的著作,不能不注意。专门的哲学杂志如mind,kantstudien, revue de metaphysique et de morale等之中,常有重要著述发现。譬如f.j.e.伍德布里奇也可以算是一个有历史地位的哲学家,注165而他自己几乎没有印过一本大的专著;他的历史地位,只是几篇学报里的重要论文为他挣扎来的。许多学报的前号,至今已多不易得。现在我们在国外对于这些问题尚不成问题,想起有日回国的时候,许多问题,早可使人不寒而栗了。
总之,近代哲学,已决非空谈时代。多少以爱知识智慧为责的学者,不停的努力。正如他项自然科学的进步一样,常使治之者急起直追,尚虞不及。拾了几个空名词,掉来掉去而谈哲学的,早可罢休。我们的船逐着海天平线,尚有撞到大陆的时候;只是知识的长征,则愈进而地平愈阔;虽途中发现无限的仙峰神岛,但是航路永无止时。知航路永无止时,而还不停的前进,这才是真正知识的兴趣(intellectual interest)!
在美国已经几年,一切环境的刺激,对于我都将渐趋疲乏了。1726年贝克莱赴美,一腔高兴,乃使一个不做诗的哲学家做了一首诗表示他的希望;注166我现在的心境,正与贝克莱相反。不免把这诗最后的一节——我最喜欢的一节——改过头一个字,于天荡和船荡不能辨别的时候,和着海波念道:
eastward the course of empire takes its way;
the four fired acts already past,
a fifth shall close the drama with the day;
time's noblest offspring is the la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