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书楼
会员中心 我的书架
当前位置:天下书楼 > 靖江宝卷

大圣宝卷

(快捷键←)[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大圣宝卷

开篇语

三炷香,设会场。同赴会,赐寿延。——圣谕

佛前焚起三炷香,设立延生大会场。

拜请福禄寿三星同赴会,西池王母赐寿延。

说者,诚心斋主(或合同会友),本意到通州狼山进香,朝拜大圣神明,无奈路途遥远,跋涉维艰。古人之言:有心敬神,何必远求圣境;诚心拜佛,此处即是灵山。

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则在汝心头。

人人有座灵山塔,好到灵山塔前修。

诚心斋主,前日打扫净房,今日设立经堂,上供圣像茶果,呼唤弟子前来对圣宣讲。

讲开一部《大圣卷》,胜到狼山了愿心。

弟子宣讲《大圣宝卷》,总得先讲朝代帝主,后讲贤人轶事。

昔年元朝成宗皇登位,一统江山尽太平。

成宗皇帝端坐金殿,江山稳固。文有忠臣,武有良将;八大朝臣,九卿四相。

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将拖刀治乾坤。

君正臣贤,干戈歇息,乃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疆无强寇国无魍,裁兵减将转家门。

圣天子就想了:现在刀枪不动,要它何用?

刀枪改作农用物,兵书改作劝世文。

老兵回家种田地,少兵抄写“上大人”。

成宗皇帝即位英明,五更鼓打端坐龙廷。

家家户户安乐康宁,父慈子孝兄爱弟敬。

万民齐喝彩,称赞圣明君。

众位呀,君王有道我表不尽,山清水秀出贤人。

一、韦林县灾民求贷恶财主趁机坑人

此人出在泗洲单州府韦林县里魏岳村,世代姓张,表号举山,娶纳水氏为妻。

说到张家真豪富,万贯家财有名声。

他有良田成匡,住宅成方,千间房屋,自成一庄。家有前厅后厅,穿衣亭紧靠脱衣亭,麒麟楼相对凤凰楼;库房里堆金不堆粮,廒房里堆粮不堆金;小书房设在沉香阁,迎宾待客在憩鹤亭。

前后房屋十三进,中间一座万福厅。

门前三间拦轿屋,一架天桥通高厅。

曲曲三池荷花藕,条条河沟水红菱。

满园树木碧天青,屋上瓦缕赛乌云。

韦林县里称首富,千中意来万称心。

众位,张家如此豪富呗,可有什么前程官职?讲到他的身世,张举山是白衣之人,连个绅士总算不上,只是向当朝捐了五百两银子买了个员外郎,人称他张员外。不过,张员外是仓皇星临凡,水氏是积玉星下界。

天宫仓皇积玉星,只富不贵过光阴。

男子豪富称员外,女子有财号院君。

张员外有几男几女?

夫妻同庚三十六,红花绿朵未曾生。

张举山家眼前财宝富足,只想放债盘剥,衣绸食肉,想不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天,张员外在高厅上唤安童前来问了:“安童,今年来我家借钱的人怎么没往年多?”“主公,穷人也会算账的。东庄陶员外放债三分息,西庄陆员外放债二分息,你老人家贪心大,放债要一分利呢?所以没人愿向你借钱。”“奴才,你说错了,三分、二分,不比我收一分的利息大!”“主公,我说的一点也不错。你可晓得陶家放一千个钱,一年本利只收千零三十,陆家放一千个钱,一年只收千零二十;你借给人家一千个钱,当扣二十,上秋要债户还千零十,你算算看,比他们两家重多少!所以,人家在外面传言,不到你员外家来借重头钱。”员外说:“安童,你别听人家胡言,长他人的声誉,息自家的名气。我家从现在起,仓房严封,库房紧闭,对外不放!

等到荒年饿直嗓,我张家再开米粮仓。”

众位,张举山贪心大哩,这叫有米望天荒。哎,人在时运头上,说话竟也应验的。这几年韦林县年岁逢熟,粮草富足,吃不完就胡乱浪作。满地的粮草,鸡子扒,鸭子踏。草堆连到灶堂脚,抛抛散散是米麦。河坎上庄稼不惜收,路上散谷无人刷,来来往往垫人脚。年纪大的人就叹息了:女不惜谷要遭殃,男不惜谷要遭荒。怨气冲天,玉皇大帝坐卧不安。他对东土里一望,百姓糟塌五谷,作了无边罪孽。

天宫玉帝怒气生,打发灾星下凡尘。

降下三年大水灾,米麦黄豆歉收成。

观音大士慈悲心重,帮百姓求饶。说了:“如若东土里遭三年水灾,百姓见不到太阳,人们不挨饿死也要病死,受不了这种大难!”玉帝说:“观音弟子,谅你心慈,每年放三个晴天,好让生灵见见太阳。

大年初一晴一天,好让百姓拜个年。

三月初三晴一日,九月重阳再见天。”

从此,天天滴呀滴,落得不停息;大雨像瓢泼,小雨像牵线;中午时候云绕绕,到了下晚像盆倒。天天如此,月月如此,落到遍地是水,鱼走人路。

平地上面三尺水,大风一刮浪滔滔。

水灾第一年,吃的陈余粮。

大户人家还好过,穷苦人家断炊烟。

荒到第二年,穷人卖良田。俗话说,荒年多贱货,留着自己过,还有哪家有钱愿买田呢?没办法,将值钱的东西去抵押。

小康之家卖骡马,穷苦人家卖儿郎。

三岁男儿卖斗米,七岁女孩换斗糠。

线穿黄豆街上卖,树皮剥来充饥肠。

水荒第三年,家家喊苍天。

少壮着了黄肿病,老弱尸骸躺路边。

荒到如此地步,百姓呼天号地:

苍天神明哪,你天老爷杀人不用刀,天天就把雨来浇。

韦林县百姓作得多深的孽?如今荒到这功程!

有人又这样说,天老爷分心,处在高地方的人,还可收到点度命粮;处在低洼地里的就淹得寸草不生,籽粒无收。玉皇一听,觉得此话有理。水荒一地,旱荒千里,虽然水荒三载,韦林地方的人还没有全然遭难哩!

水荒三年灾未了,旱荒三载又来临。

观音大士又向玉皇请求:“玉主,倘若旱荒三年不降甘露,生灵万物岂不平地涂炭!”“观音弟子,你既为众生求情,我赐你每个圣诞降雨三分。

二月十九落一暴,六月十九雨淋淋。

再到九月十九日,洒点甘露润灰尘。”

到第四年的正月初一,天晴转好,百姓哈哈大笑,天老爷睁眼了。这下,正月不雨,等太阳晒田,好下种粮,大家说是恩天;二月三月不雨,种子下田不出芽,大家睁着眼睛望天;四月五月不雨,百姓个个怨天;等到六月炎天不雨啊,干得沟底见天,人走鱼路。

官河大港当路走,沟底河塘起灰尘。

前三年水灾,鱼上岸来,把鱼子撒在田里。大水一退,鱼子在土里变成蛐蛐,一个个精精壮壮,肥肥胖胖。七天一过,壳子一脱,身上蜡斑真黄,捉起来一看,肚爿下有一直三横,是个王字。百姓说:啊呀,不得了啦,水灾生鱼,旱灾出蝗,这是蝗虫呀!没多少天,遍地漆黑,到处寻吃。歇到树上吃树叶,飞上人身啃衣襟。

禾苗吃得干干净,茅草啃了见枯根。

水旱灾荒六载整,饿死千千万万人。

积谷仓的凭票米,八百个铜钱买一升。

三百个铜钱买担水,半桶清来半桶浑。

荒山野地出强盗,黑夜行路人杀人。

良民百姓无可奈,涌到大堂去求情。

伏望老爷开恩典,拯救子民落难人。

县老爷说:“凶年饥岁,老弱转乎沟壑,本堂不是不知,无奈本官此任时运不济,水荒三年未及喘气,旱荒三载又压在身,六载征不到钱粮课赋,哪有钱粮发赈?你们前来求生,本堂无他计可施,只好准荒,发荒单一纸,各自逃生去吧!

别州府里去找生路,年岁逢熟再转家门。”

百姓一想,如果出门逃难,就是扶老携幼出门讨饭,我们不去!我们这韦林县也有大富家,好去富家做会的。

大众一听,可能不信。荒到这种样子哪还有钱来做会呢?不过,这不是斋主家今天做的大圣会,它是做麻雀子会。从前,到了凶年饥岁逼得人无生路的时候,就来个地无分南北,人无分东西,灾民聚众,到大户人家去吃,像麻雀歇到一个稻谷堆上,吃饱了再走。故称麻雀子聚众做会。

大家一听,浑身来劲。一个年轻小伙子爬到屋顶上一望,东北方有一家,乌冬冬一大园竹梢,草积堆到九霄。有人说,外面有草积,家里有杲昃。那就是张举山员外家。他家米麦满仓,我们饿得咽糠。走啊,饿死不如闯祸,到他家去做麻雀子会唷!

这下,一个个用青布扎头,锅锈涂面,到张家去明借暗抢。

各人手执齐眉棍,浩浩荡荡就动身。

回我一声不肯借,乒三乓四冲仓门。

各路人等往前奔,惊动了当方土地神。

当方土地掐指一算,晓得是到张举山家行抢。随即摇身一变,变作年老公公模样。对三叉路口一站,口中就喊:“众位乡亲,行走匆匆,往哪里而去?”“老公公,你有所不知,现在穷极遭难,出门讨饭,到张家借粮去!”“喔,你们既是去借,何必这等打扮!”“老公公,你可知道,人到急处,船到浅处,不想个办法,怎行?!”

土地公公说,“古人之言,‘穷要说理,富要饶人’。这是天灾,不是人害,不要到人家去打家劫舍。打家劫舍,天理不容,王法不饶,我劝你们拿头上青布解掉,脸上锅锈洗掉,手上棍子甩掉,我陪你们到张员外家去借。”

有些年长的人经历的事儿不少,胆小怕事,说:“公公言之有理,我们一定依你——

解掉头巾丢掉棍,直奔张家魏岳村。”

张家安童见一班穷人涌来,不知出了何事,随手将吊桥一抽,直着嗓子就叫:“一众哥哥来此作甚?”“安童哥哥,凶年荒岁,家中断炊,我们来向员外借粮的唷!”“啊,既是来借粮的呗——

且在桥外等一等,报于员外得知闻。”

安童报到高厅,员外哈哈大笑:“安童,怎光景? 我算到他们荒年饿直嗓,要来借粮的。”员外抬头一望,人头像东海恶浪。唔,看样子来者不善,一个个勒头暴眼,磨拳擦掌呗——

就怕借兑是假意,打抢银钱是真情。

安童,赶快回他们走,就说——

你们来得慌来走得忙,我家逢“甲”日子不开仓。

安童来到门前,抱拳一揖:“对不起众位乡亲,我家员外说的,今天是甲子日不开仓,你们等到‘金斗满’日子再来。”有的穷人懂得天干地支转算的。他说,“三年一转,才逢一个金斗满,再等三年我们不饿死!”安童说:“不用的,我家员外说,再等三天有个小金斗满日子哩。”大家议论一番说,六载也挨过来了,也不在乎再等三天。

一众灾民回家转,员外暗中丧良心。

人之常言,叫落水要命,上岸要财。张举山见来的灾民人多势众,又怕他们行抢,吓得不敢开仓;灾民一散,又认为穷人好欺,就想在他们身上汲取更多的汗水。于是对安童说:“我家仓里的米麦是原干货,铜钱银子是真钢货,借给穷人如若把利息抬高,他们要说我从夹肘窝里伸刀——杀他们;不如来个馄饨不涨价——皮里抽肉。”安童问:“怎叫皮里抽肉?”“这,你不要多管,替我把化银的、箍斗的、钉秤的师傅统统请进门来。”

安童做事可认真,三匠请了进家门。

箍斗的来了问:“员外,箍什么样的斗?”“师傅,箍一张夹底斗,可伸可缩,可大可小。”“员外,这种斗我不会箍。”“师傅,你替我用细功,哪怕是三天出支吹火筒,我照工给钱。”“员外,我生意天天有,还不曾箍过夹底斗,你这个钱我不好拿噢!”员外说:“千里做官总为财,我这笔生意你哪里找得到?你把斗底用一个活动的月牙皿子嵌进去,到用的时候,皿子对上一拍,斗底对上一缩,一斗只有七升五合;把皿子往下一拍,斗底往下一落,一斗可多量二升五合,这叫加减二五斗。”

师傅一听笑盈盈,你这个员外真精明。

银匠师傅来到高厅问:“员外可是请我打手饰?”“不是。我家银子太纯,帮我掺点铅进去,十两掺二两。”银匠一听,浑身来劲。嘴上不说心里想,经过我的手,空住一两喝老酒。替他十两银子掺进三两铅,成了三、七开。

十两掺进三两铅,银匠从中倒提篮。

钉秤的来了问:“员外,钉大秤还是小秤?”“师傅,不钉大秤,也不钉小秤,钉一杆空心秤。”“员外,这叫我真是乡下人读祭文——难字在头。我从来不曾钉过空心秤!”“师傅,我多给你赏钱,你替我用点功,秤杆子里掏掏空,将水银灌在秤杆中,两头用铜皮帽子封。”钉秤师傅点点头,“啊,我懂了,到称东西的时候,水银可在秤杆中滚动,这样要轻就轻,要重就重,可以轻重两用。”师傅对员外望望——

怪不得你员外能发财,空心秤从他家做出来。

顿称银子三十两,打发三匠转家门。

员外又吩咐安童挑水,将仓里米麦着潮。安童说:“干到河水断流,哪里能挑到水?”“不白费你们的力,替我四处八方找水,挑一担两个钱。”安童见财精神涌,三担挑六桶;早上挑到中,不曾放点松。员外一望,仓里起浪。“奴才,哪叫你挑上这么多的水!”“员外,你不曾叫停,我们怎敢不挑!”员外喊声不好了——

久阴必有久晴,久晴必有久阴。

如若久雨天不晴,烂掉米麦怪何人。

安童说:“员外,这不要紧,我们还好着干的!”“怎样着干?”“唔,拿东仓的干粮搬进去拌和拌和不就好了!”

东仓干粮往西搬,西仓潮麦对东拌。

两仓拌和还不足,砻糠碎谷对里掺。

员外家做作三日整,把仓门关得紧腾腾。

又吩咐梅香,把鸡眼小钱趁借债的人多搭进去。梅香问:“怎样搭法?”“拿大钱从串上往下抹,小钱对上搭,一百只串九十八!”

太阳要下山了,员外吩咐安童拿棉花挑出去晒。安童说:“员外,天将晚了,明天早上搬吧。”“奴才,棉花不是晒太阳,是吸露水!露露潮,穷人借去才好摇。”

又对安童说一声,放债旗叉出大前门。

一个放字传得快,四乡八井尽知闻。

东天才放毫光,借债的人就往魏岳村上跑。有的带车口,有的用衣兜,饥色抖抖不住口。

员外呀,米麦银钱借给我,度我老少命残生。

张举山来到门前,脸上笑滋眯眯,嘴上客客气气,对安童说:“快开仓,让他们借回去早些下锅煮饭。”安童拿张斗,站在仓门口,拿门一开,热气对外直栽。站在远处的人说,员外做好事了,为我们蒸饭哩!安童心里话:你不要头想尖了戴笔套子,员外还有这好良心蒸饭给你们食祭哩!也有人说,不是员外家厨房,不像蒸饭,让我去望望看! 用手到米仓里一操,粒粒伸腰,一捏粉碎,一闻霉蒸气。大家说,我们不要,让他烂掉。走过来对员外说:“米麦黄豆分量重,我们背不动,借点银子给我们吧!”员外没法,只好叫安童开库房。大家一看银子亮灼灼,放光耀眼。内行人说:别慌,让我来看看。按理,员外家多年不开仓,银子黄霜霜,才是真货哩。他拿起来对地上一跌,“扑秃”,像块僵铁。不对,银子有假,我们借回去用不出。

私用假银该有罪,反做违条犯法人。

来到员外面前说:“员外,银子借回去要兑换,用起来不方便,借点铜钱给我们吧!”员外说:“好的,随你们的便。”拿钱庄开来一看呀,串子两头尖促促,数目又不足,铜钱又小,利息又重,这种钱不能借!

也有人说:“我们已经来了,向员外借点棉花回去摇摇翻翻,赚几个钱混混春三。”员外说:“你们真刁哩,挑精剔肥的。安童,称棉花给他们!”安童用杆水银秤,第一包称给王三的六十五斤。王三用手一拎,觉得分量蛮轻。“安童哥哥,你看错了秤吧,拿秤给我复称一下!”安童自己明白——秤是西贝货,贾(假)的,不肯给王三复秤。借债的人多嘴杂说:“黄金虽贵,要分量还人,不可以克扣穷人的斤两!”这下,你争他夺,吵闹不停。一众小伙七手八脚,前挤后轧,脚对秤杆上一踏,只听“噼叭”,秤杆踩断了,水银像金鱼眼珠一样,一颗颗对外直滚。大众一看,齐声“啊啊”——

怪不得员外能发财,秤杆里生出水银来。

你一言他一语,像麻雀子吵场——

张员外你好心肠,米麦黄豆挑水涨。

银子肚里掺烂铅,串上小钱像鸡眼。

一把大秤空心杆,还将棉花晒夜场。

我们穷鬼借不起,空把你堆成破钱山。

一众穷人,一边骂一边走。张举山见来人不借他的东西,心上发躁:“安童,不好了啦,银子真的假的不要紧,铜钱大的小的也不碍事,这么多米麦放不出怎得了呢!

倘若一个月碰上廿九天雨,烂掉米麦罪孽深。”

安童心上暗自好笑,你员外心黑格!真是贪心不足,倒贴八百。不过,心上这样想,嘴上不是这么说。“员外,你可让点主我去做?”“只要能把粮放出去,随便多大的主让你去做。”安童来到前门口,对外招招手:“众位兄弟慢走、慢走,除了员外还有我!从前,员外不开放呗,你们一天上门求几趟;现在开仓放借了,你们又嫌好道丑,这何苦呢,跟哪憋气!”安童拿嗓门压压低,又说:“员外又无男无女,他想你们的利钱,你就先捞他的本钱;拖它二十年不还,三十年不赖,过了这一代,还有哪个去向你们要债?!”

大众一听,倒蛮开心。

随你员外有多凶,就怕家里拳头往外冲。

一众灾民又齐齐打转。有的借粮,有的借钱,还有人借棉。

量的量来称的称,仓门口就像舞龙灯。

人来人往闹纷纷,肩挑车推转家门。

灾民拿粮食借到手,对自己的儿女说了:“儿呀,要拿粮当宝贝哩,生的捡起来烧烧熟,熟的捡起来放嘴里吃下去。”

敬重五谷敬重天,敬惜字纸敬圣贤。

为人不把五谷敬,世上才要出荒年。

凡间人想到爱惜五谷,东厨老爷上天奏与玉主。玉主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东土百姓身受六年灾难,如今晓得爱惜五谷,应该派他年岁逢熟。”

韦林县荒到断粮绝种,无种粮下地。玉帝到御宰台前抓把香灰对下面一撒,天种人收。年岁好到什么样子呢?十天一小雨,五天一回风,大风吹不弯杨柳,大雨打不碎垡头,风调雨顺。真是种田田出谷,养猪猪发禄,“回头青”上秀小麦,“癞宝草”下长萝卜。上半年麦秀双穗,下半年稻报九芽。

虽说当初年岁好,如今更胜二三分。

五谷丰收了不得,家家户户庆新春。

二、张举山逼债受窘宦氏女巧舌辩争

那时,年岁逢熟,家家欢乐;逢年过节,杀猪宰羊;千响头鞭,万响头鞭,“劈劈啪啪”放上大半天。张员外坐在高厅上听到了,念声“阿弥陀佛”!他念阿弥陀佛不是修心敬佛,是见到年岁丰收了好向债户要钱。“安童,现在年岁好了,替我出门收账!”安童说:“员外,你不晓得我两眼乌珠漆黑,一字不识,债户的名字总不认得,叫我到哪家去收?”“这你不必担心。你们带辆车,跟管账先生走。讨到钱对家背,收到粮往家推。”

员外向管账先生交过流水簿,两个安童紧随跟。第一天来到独家村张子文的门上。安童进门就问:“子文哥哥可在家?”张子文头对外一伸,眼睛要上灯。怎?见到他们去讨债,眼睛发暗的。说:“你们些奴才来了呱,向员外借的霉米烂麦,丫头老小吃得黄胖烂熟,药钱也不曾还得清,倒又来讨债啦! 当初,我们不愿借他的烂货,你这奴才说什么员外家业大哩,借点去顾顾眼前,员外想你的利钱,你们就捞他的本钱。如今才只收到几粒活命粮,你们倒长眼睛来讨债了。来,拿我的丫头老小背去抵!

我不找你你找我,飞蛾投火自烧身。”

管账先生想,今朝是爆仗打喷嚏,出门不吉利,第一户就碰了一个硬钉子!连忙陪个笑脸:“张老弟,当初借好借丑么是你情他愿,如今怎好鲜手买臭鱼——悔说痒子话?假使今日你手上没钱,这倒可以商议,我们改日再来。”张子文听管账先生这么一说,觉得很在情理,于是就顺水推舟地说:“等我手头上有钱你们再来吧!”

第一户不曾开利市,安童伙计又跑第二户、第三户。从早跑到中,不曾放点松;从中要到晚,不曾偷点懒。接连收了三天,每天是空车出空车回,钱不曾收到分文,粮不曾收到一升。

到了第四天,张员外找管账先生问:“收了这几天的账,要到多少钱?”管账先生拿账簿送到员外面前。员外把账簿从前翻到后,从左翻到右,一家总不曾开户。员外发火说:“你们这冤家,出门贪吃人家酒,要钱自然难开口,拿我的钱做人情!”旁边的安童插嘴说:“员外,天地良心,我们腿子跑疼了,怨气吃饱了,债户总说吃了你的坏粮饭,要我们替他还药账!”员外把账簿一掼:“你们不要一吹一唱,说得好听,明天——

随我出门去,查名对号不容情。”

管账先生受员外一怪,稀稀步子就跑走。四个安童就商议了:明天员外出门一定讨得很凶,我们带他到一个赤贫的户上去,让他见识见识债户的世面,不然,他是不会信服的!一个调皮的安童想得好,他说:“员外他只认得账簿上的名,认不得债户上的人,我们带他到三家村上去。第一个债户叫李清明,穷得不像个人;第二户叫姚子衔,人又穷性又蛮;第三户叫穷大胆,有了早饭没午饭,去要债还要贴他一顿好晚饭!”

第二天一早,员外用过早膳,备了十两路费银子,骑一匹银鬃白马,带四个安童上路。

员外在路行,沿途莫留停。

只因收租事,无心观村景。

一路行程来得快,前面就是三家村。

员外问:“债户在哪块?”安童说:“沟里这三家就是。”员外把账簿一翻说:“账簿上只有七家村,没有三家村!”“不错,从前是七家,那年水荒搬了两家,后来旱荒逃走两家,所以,现在就剩三家。”

员外问:“李清明是哪一家?”安童用手一指:“喏,四周是小沟,宅基像馒首,门前有座小桥的就是他的家。”安童想,李清明手中虽寒苦,人倒很慷慨,平时遇到我们喝茶喝酒,总是他掏腰包,今天员外御驾亲征,怎好让猫鼠敌面呢?想到这,就对员外说:“主公,你且在桥外等一刻,我去看看李清明可在家?”于是一个快跑来到李家门口高喊:“李清明可在家?”李清明的妻子宦氏是一张说嘴,她问:“门外哪个?”“不要哪个这个,今天员外亲自来啦,你有与没有都要作个准备!”

李清明闻听这一声,吓得三魂剩二魂。

往常先生伙计到,一杯清茶挡过门。

今朝员外亲出征,我袖管里掏不出半分文。

宦氏说:“你这个笨鬼,不好出去避一避,等我把他打发走了再回来,不就躲过去啦!”“从哪里出去呢?”“门多哩,随你从哪门走!”这下,想办法,拆壁脚;拆呀拆,拆出个“非礼勿——动”

李清明攻出壁脚头,跳过篱障跨园沟。

脚趾踢得竹墩头,鲜血淌来紫血流。

吓得气总不敢嗅,只因躲债的祸场头。

不提李清明躲债,再讲员外上桥。

李清明家是一尺三寸宽的竹夹桥,马儿不能从上跑。安童将马对树桩上一系,手搀员外往桥上一跨,夹桥的竹子直炸;歪歪倒倒往前跑,“叽夹叽夹”只是摇。员外喊声:“不好不好,这独木桥要倒。”“员外,这不是木桥,是空心竹桥。”几根竹竿一夹,草绳一扎,烂泥一塌,跑上去“叽夹叽夹”,摇得员外站不住脚。安童说:“员外你胆子放大点,腿不要发抖,我来搀牢你的手。”员外从南岸跑到北岸,吓得浑身放汗。他有感于桥:

李清明家夹竹桥,走到中间两头摇。

若不是安童搀得好,要湿掉我湖州大皮袄。

钱还不曾要到手,魂灵几乎上九霄。

员外到门前便问:“李清明的人呢?”宦氏装聋作哑问:“外面哪个?”安童说:“我家员外。”“啊呀,员外你是什么风吹来的? 对不起,我真是年初一下雨——湿节”。员外一看便说:“怪不得你要穷? 太阳上来几丈高,还在床上伸懒腰哩,真是要得穷,天天睡到日头红。”“员外,你这话不对。也有人说,要得富,天天睡到太阳晒屁股。譬如——

东村有个穷奶奶,半夜三更就起来。

儿子上街挑水卖,丈夫出门去樵柴。

媳妇忙了种青菜,自己在家打草鞋。

一年四季忙不住,恨不得要穷翻过来。

西村有个富奶奶,日高三丈才起来。

丈夫出门坐骡马,自己出门轿子抬。

儿子手不拈黄丝,媳妇年轻就做太太。

端来吃,请来坐,直到如今还发大财。”

员外听得不耐烦, 便催:“快些起身唷!”宦氏说:“员外你不要催, 我有半段起来了。”“安童, 这些人的身子也分段了?”“员外,不是人身分段,她坐起来披上衣服算是上半段起身;裤子套好,算是下半段离床。”员外说:“快些开门,让我们进去坐坐!”“啊,员外你别急,我来卷大门迎接你!”

员外听说卷大门,恨不得笑了肚子疼。

“安童,今天清清大早,钱不曾要到,笑话倒听来不少,他家的大门怎是卷的?”“员外,他家不是大门,是芦柴编的帘子,夜上挂起来挡风遮雾的。”话言未了,宦氏将芦帘卷好,连忙端一张哼不伦凳,大凳不像大凳,小凳不像小凳,一块板四个眼,只有三只脚。宦氏将凳倚住壁脚放下:“员外请坐。”安童眼明手快,见是一张缺脚凳,连忙把凳子扶扶平。员外一手撩住湖州袍,一手摸着凳角,身子对下一落,“碰叮通”一个倒栽葱,磕得满身是泥。员外恼羞成怒,手对宦氏一指:

李清明家太不该,这个女子心肠歪。

无钱偿还你好讲,为何推我跌下来。

宦氏说:“员外,众目睽睽,冤枉到底,刚才我不曾碰到你。”安童说:“员外,不能怪她,只怪冒失鬼木匠打的三只脚凳”。“安童哥哥,也不能怪木匠,只怪我家穷。昨天早上烧早饭,锅堂里没柴添,外面没草拔,丈夫没办法,劈掉板凳一只脚。还算你们来得早的,有一张三只脚凳坐哩,只要到晚,没有草烧就要劈凳板。”

员外闻听这一声,冤家怎穷到这功程?

“宦氏,不提你丈夫便罢,提到你丈夫呗叫他出来见我!”宦氏立时眼泪珠抛,哭道:

我丈夫出门去樵柴,倒有两天未回来。

今天到夜三日整,未知死来未知生。

“宦氏,你丈夫可是晓得我要来收账,出门借钱跟我结算的?”“员外,我丈夫况且不是出去借钱的,就是出去借到钱,我家是寅时吃得卯时粮,也要留住活命度春天。我丈夫真是出去樵柴的,不过,他有时丢掉柴不樵就撑船的。”“喔,行船是个好营生,你家的船有多大,到哪里装生意?”“员外,我家有一条小船,它一不在港里,二不在河里,撑船不着水,天天跑断腿,只为糊张嘴。”“啊呀,是撑旱船——讨饭的。”“员外,穷遮不得,富瞒不得,穷极落难,只好出门讨饭。”“格呗,他可曾跟你说隔几天回来?”“他说的,不是月半就是十五,总要回来的!”“你这女子何苦、何苦,十五就是月半,月半就是十五呢,说话颠三倒四的!”“员外,我说的不错,不是这个月的月半,就是那个月的十五。”“宦氏,我也不与你多嗦了,现在把你种我多少田,借我多少钱,本本利利一并算算。”“员外,我们穷人欠你的钱是放在心上的,只怪我手长衣袖短,顾到肩膀顾不到腕,袖口里掏不出钱来。前天,我与丈夫还提到——

种了员外家三亩六分田,借了三千二百个细铜钱。

你员外肩头大一点,搀住穷人过几年。

春天没得到秋天,今年没得到明年。

除了荒年有熟年,再等五六七八年,我没得本钱还利钱。”

员外说:“宦氏,你嘴皮薄绡绡,说话轻飘飘,油腔滑调,你不存心还钱!”“员外,要钱就怕真没得!员外呀,

你看不见吃看到我穿,河水宽来井水宽。

身上是千个补丁万个结,罗裙可像九串铃。”

张举山一听来火:“你这女子专门骗我,不相信你就穷到这种样子!安童,不要听她哭穷,叫化子也能要到三碗子粥,再不,就搬她的东西拆她的屋!”

宦氏听说要拆她的屋,更加伤心。

员外呀,你拿我“三箱”房子拆了走, 我男女只好住露天。

员外一听,转怒为喜,“喔,我只该四关厢,你倒也该三厢屋哩?宦氏,三厢在哪里?带我们去看看!”“员外,我家的三箱总在这块。

夏日炎炎像火箱,刮风日子像风箱。

天下大雨赛水箱,哪抵你家四关厢。”

员外不懂什么叫火箱。宦氏说了:“六月太阳红似火,赖在我家它不走,晒得我男女没处躲,这叫火箱。”“什么叫风箱?”“啊,菩萨起风,做事不公,在别处过夏,到我家来过冬,阵阵进门风,对人身上攻,这叫风箱。”“水箱是什么样子?”“员外,我的屋上少草盖,竹架露在外,遇到天下雨,外面落一滴,屋里落三滴。”员外说:“你这女子专会说谎,外面落一滴,家里怎会落三滴的?”“员外不信,我讲给你听:前年夏天起暴,我吓得心惊肉跳,急忙奔屋来用锅盏等漏的,哪晓得一个雨点子对竹架上一溅,五花四散,不要说一点三滴,七八十来滴总有,屋里雨水比屋外多,员外你说,我这房子可是水箱?”员外说:“不差不差,真是宝贝。”宦氏说:“提到宝贝,我家多哩,风扫地、月点灯、西瓜灶、滚龙床,样样都有,员外你只要瞧得起,看得中,随你要哪一件尽你拿!”

员外一听笑呵呵,真是活狲不怕虱子多。

宦氏说:“员外,这有什么办法。俗话说,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我现在就是愁死了也无用。员外,你家业大,我男女多,等我把男女扶养大——

寻到三十五十个,本本利利送上门。”

提到男女二字,员外感到新奇,就问:“你男女多呀多,在哪块?喊来给我看看,将来可有出头之日!”宦氏对门口一站,放开嗓子就喊:“大郎、二郎、三郎、四郎……你们出来给员外望望!”员外只见茅草堆里拱呀拱,“霍落霍落”对外像倒芋头种。一个个拖鞋的答,眼屎邋遢——

大郎没衣兜,二郎缺衣袖,

三郎少领口,四郎穿件巴山虎,

五郎穿条马龙头,六郎身上没纽扣,

裸头赤脚像毛猴。

安童一看,鼻孔发酸,赶紧背过脸去揩揩眼泪。回过身来对员外说:“主公,不能怪李清明家穷,只怪男女生得多。常言说,好汉也难忙三个光头郎,何况他要舞这六个饭榔头!”员外说:“不是这个道理,是他没有算计,叫穿不穷吃不穷,算计不好一世穷!”

宦氏叫声员外呀,你拿发财算计教会我,剜肉烧香报你恩。

员外说:“你也不算算,这六个萝卜头,个个总像饭榔头,吃到饭,十二只眼睛关灶上,肚子吃得像爆仗,你不犯穷还有哪个穷?”“依你员外之见怎么办?”“依我哇,大郎不小,送给人家去斫草;二郎是滑塌头,送把人家去看牛;三郎四郎脾气怪,送给人家传后代。”宦氏说:“还有两个最小的现在还扳不到碗盏,叫他哪去呢?”“最小的送他到河北,随他去受罪,随他去享福!”宦氏叫声员外呀——

这个办法我不能依,拆散儿女好孤凄。

钢针挑刺肉还疼,怎好将儿女离娘身。

十个指头咬咬个个痛,千朵桃花是一树生。

员外说:“这个随你愿不愿,不关我事。”“员外,送给别人我不愿意,送给你员外我放心的。去帮你种上几年田,消算消算利债钱,你可受哎?”员外说:“宦氏,你问一问他们哪一个愿上我家去?”宦氏喊:“大郎,到员外家去享福!”“娘,我不去。”“二郎你去!”“哥哥不去我也不去!”问到三郎四郎,他人虽细,说句话惹员外着气。“娘,要是我们有福呗,早就投生到员外家去了,我们没这福分,我也不去!

没得衣穿慢慢挨,没得布鞋穿草鞋。

没得草烧我樵柴,没米下锅挑野菜。

搀郎郎,育代代,慢慢把春三混过来。

娘亲哎,宁可沿门去乞讨,不要到富家去挂招牌。”

员外一听,满腹火气:“宦氏,我是来向你要钱的,不是来受你家鬼气的!”宦氏连忙赔礼,招呼不及:“员外,不要见怪,我家儿女小,说话不知天高地厚。

恐有言语冒犯你,伏望包涵八九分。”

我家现在手里穷,没钱为儿女开过蒙;等我手里有了钱,送他们到先生馆里读上七八年,等到朝廷大比之年——

求到一官并半职,卷头棚拆掉造府门。

张举山听了哈哈大笑:“宦氏,你慢慢说,当心下颏巴说掉下来。你也不看看他们是何等的相貌?箸笼头尖得,戴不住纱帽;塌肩膀歪得,穿不上蟒袍;穿盘脚斜得,蹬不住乌靴,不得上朝,看看也不是做官的坯料!真正要做官呗,让我来封——

大郎长不郎当做烟杆,二郎漆黑墨塌做煨罐。

三郎四郎骨瘦伶仃做豆腐干,五郎矮矮个子做纱筒管。

六郎要是想做官,城隍庙里做判官。”

宦氏一听,倒不服气。员外:

人也不可看貌相,海水不可用斗量。

砖头也有翻身日,草灰也有复燃时。

三十年富贵轮流转,六十年河东转河西。

破布也从新的过,婆婆也经女儿身。

秀才也从读书起,状元也写过“上大人”。

穷也不是穷一世,富也不得富千春!

宦氏想想还不服气,接上又问:“讲到现在我倒少请教,员外你有几位公子,几位千金?”张举山一想,要说没男没女吧,怕宦氏要笑他;说有吧,就该夫妇二人。于是灵机一动:“哦、哦,我有一男一女。”宦氏说:“员外你福分好。

一男一女是枝花,多男多女是冤家。”

宦氏又问:“相公的尊庚,小姐的青春多大啦?”员外被这一问,弄得瞠目结舌,没法回答。旁边的安童聪明,连忙插嘴说:“我员外的公子、小姐都长大了,男的在外收债,女的在高楼绣花。”宦氏一想:哦,怪不得员外心狠,原来他是无后之人啊!员外呀,

你家院君娘娘是花红月季不结子,我是苦水毛桃满树生。

员外呀,你满库金银是呆货,,我的男女是活财神。

张举山被他羞得满面通红,站立不住。“宦氏,我不跟你比势,拿钱把我,让我早点走!”“员外,今天随你多吼,要钱没有,只怪我穷!”“宦氏,跟你说千遍万遍,你就一个穷字,穷狠!”“员外,别人一个穷,我有十个穷哩!”“宦氏,我倒不怕你嘴会说,今天你能说出十个穷来,我分文不要,还送你十两银子!”“员外,这可当真?”员外说:“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员外,你听了:

我一事无项真可怜,二八青春枉少年。

三顿茶饭吃不饱,四季衣服不周全。

五更哭到天明亮,六亲无靠苦黄连。

七七记住欠员外的债,八字生来颠倒颠。

九已要跟员外算清账,十在手里少铜钱。

员外一听笑颜开,村妇竟是好文才。

员外说:“安童,我第一次出门要账,气也受够了,笑也笑够了,罢也罢了,拿袋里的十两路费银子送给宦氏。

譬如修子又修孙,搭救她贫苦落难人。”

安童说:“员外,像你这样出来收账太不合算了。一个债户送十两,十个债户送百两,这样我们要吃大亏,帮你用车子对外推。”“安童,这李家实在穷,我们给他施舍点,到好一点的债户上放狠点,收紧点,不就补上了?”“员外,李清明家还算首富哩!”“不要瞎说,还有哪家比李清明再穷的?!”“哎,你不见刚才几个小朋友在这门口转上几趟,望上几望,东面姚子衔家望你去呢,望你到他家坐一坐,等你给银子买米下锅哩!”张举山长叹一声:罢也罢了,百姓如此苦难——

我也就从今天起,不做收租要债人。

员外将十两银子对李清明家三只脚凳上一搁,叫他买米买麦,拿男女养养发禄。叫声宦氏:“等你丈夫回来,叫他到我门上去拿单条字据、陈纸契约退回来——

租田当作自产种,本利不收半毫分。

宦氏连忙叩头——

多谢员外善心人,衔环结草报你恩。

等我儿女身长大,决不做忘恩负义人。

员外一走,宦氏闹起来了:“冤家,好死回来了。”李清明颈项缩呀缩,缩回到家问:“员外可曾走啦?”“不要做化腔,他走了。往常你骂我肮脏嘴,穷万年的嘴,今朝可是好了我这张穷嘴!”“怎说?”“啊唷,今朝员外来要钱,开头狠似阎王。我对他哭,他要拆我屋;对他闹,要拣好东西对家要。后来呀,凭我的嘴跟他磨,跟他缠,把他的心说软了,腾腾空发善心,说从此再不来要钱了。呶,还有十两银子送把我的哩!”李清明一听,喜之不尽。说:“宦氏,你这张唠叨嘴倒变成发财的嘴了。

等到以后发大财,打个龛子拿你供起来。”

不提李家多高兴,再提员外在路行。

主仆五个往前行,对面遇上同路人。

东村陶员外,西村陆员外主仆人等也是出门收租要债的,在路上碰面。陶员外说:“张世兄,久违了。”“岂敢、岂敢。陶世兄,你今天出门有何贵干的?”“收租的。”“陆世兄呢?”“要账的。”张员外说:“我们都是同行了!陆员外,你收得怎样?”“我大概收到六七成。”“陶世兄呢?”“我收到对成。”陆员外回过来问张员外:“你收得如何?”张员外想,我还倒贴的哩,但不便往下说。安童插嘴说:“我家收到十成。”

三个员外寒暄一阵之后又互相让路。陆员外说:“老者在前,少者在后。陶世兄年纪大前面请,我年纪轻后面跟,张员外不老不少中间行。

一众安童后面跟,迎面来了众书生。

一班孩童放学回家。小的问大的说:“哥哥,那三个骑马的是些什么人,你可认得?”“弟弟,走前面的是陶员外,后面的是陆员外。”“中间的呢?”“中间的绝下代叫张员外。”“哎,他家没后代,我们不要叫他。”话言未了,三个员外来到面前,一班孩童让在路旁,弯腰奉揖:“陶家伯伯,陆家叔叔。”当中的员外姓张,大家眼睛对他白翻,只相不叫。张员外想想气闷呢,我哪里生得比他们丑,家里比他们穷,这些冤家竟间庙烧香!他随时陡生一计:“二位世兄,前村上有一债户要去,少陪你们,改日再会。”“好,张世兄请便。”等陶、陆二员外走开,张举山叫安童拿一些细冤家喊来。员外问:“你们家里可有父母?”“这倒稀奇,没有父母哪有孩子!”“可有先生教诲?”“没有先生就读书啦!”“哦,你们既有父母又有先生,我要——

告诫你父母少教训,禀报你先生欠礼情。”

年龄大的学生不怕。他说:“你这个人不讲理,我们是撞了你的人,还是碰了你的马,要告诫我们父母作甚?”“哎,你们为何要间庙烧香?”“我们不曾去哪庙烧香?”“不是烧香,是个比喻。为什么前面的人也叫,后面的人也叫,我走中间为什么不叫?”“哦,你姓什么,我不认识!”“不认识?你到十字街上访一访,我张举山可是有名人?”“啊唷唷,是张老员外?不怪你,我们失礼,对不起你。等到明年你家少爷请先生回去教书,我们到你家去读书的时候,早上叫一声,中午叫两声,到晚叫七八声。”“细冤家,不要说相反话,我家没儿女,请先生回去做什么?”“啊呀,你家没儿女?怪不到我家父母常说呢,你们看见张员外要多叫几声了,说你老人家心肠好,放债不收利息!”“哪说的,吃酒图醉,放债图利,没有哪家放债不取利息的,这叫将本求利。”“如此说来,员外既然放债图利,我们叫人也跟放债一样,也多寡要赚点利钱的。”“喔,叫人不蚀本,舌头打个滚,还要利息了?”“员外,我们叫你要蚀大本。叫陶员外一声,他有一男二女,三个人叫我家父母三声,就赚到他两声;叫陆员外一声,他家有二男三女,五个人叫我家父母五声,就赚到四声;我们要是叫你一声——

甩到东洋海,何年何月收转来。”

张举山闻听这一声,可要气死又还魂。

书生哪,老身今天错怪了你,你们要包涵二三分。

一班书生又将他一句——

你不怪自己麻绳短,反怪人家井底深。

这叫青云高来紫云低,没得儿女被人讥。

河边弄水鱼咬手,岸上行路犬要欺。

大路弯弯过了桥,有一群穷家小孩在铲茅草。小孩对坟墩上一坐,一下挖掉大半个。张员外走到这里,他又多管闲事:“喂,你们这些冤家铲草,沟头河坎上也好铲,不可以挖人家的祖坟!”这些小鬼对他望望,“哦,张员外唷,你不要多嘴,刚才我们在别的坟上正要动手,挨坟主走来一骂,溜过来的。在这个坟上哪怕铲到晚,挖到棺材板;挖成坑,没得哪个哼一声。这是前村上的一个孤坟,关你什么事?

有子有孙的坟上不好铲,东挑西寻铲孤坟。”

员外闻听这一声,止不住腮边泪纷纷。

安童呀,我今没得男和女,到老终身是孤坟。

一路伤心一路走,来到自家大前门。下马离鞍,吩咐安童将马牵入后槽,草料喂好。

员外坐在高厅上,多少往事涌心头。

一夜哭到天明亮,未上院君绣楼门。

第二天早膳时光,水氏院君问梅香:“昨天员外出门收账可曾回来?”“院君,员外回来了,在高厅上闷闷不乐,不知为了何事伤心。”

院君一想,家有贤妻,夫不遭祸事。

员外他心有忧虑事,我要做消愁解闷人。

梅香,搀我下楼。

梅香搀住描花手,拨动金莲下楼门。

三、遭讥讽员外求子许厚礼稳婆接生

却说水氏院君由梅香搀下楼台,来到高厅一躬到底:“员外,妾身有礼了。”平常见到院君到,员外眉开眼笑;

今朝见到院君到,身子未动半分毫。

水氏见员外没精打彩,猜到员外有心事在身。院君大贤大德,走上前去轻声细气问:“员外,可是出门遇邪恶,寒热毛病上了身;可是安童不听话,左右侍奉不顺心;可是债户说蛮话,要多还少有争论?”员外说:“我身上无寒亦无热,没有邪气犯我身;安童听呼又听唤,时时刻刻紧相跟;佃户债户虽然穷,也不曾巧取强夺与人争。”“员外,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究竟为的何因?”

院君哪,你绣带飘飘下楼门,后面跟随有何人?

院君回头对后面一望,是个梅香。“梅香,你这奴才,什么事惹员外生气?

快向员外来赔罪,免遭家法棒上身。”

院君哪,非关梅香半点事,棒棍不能打好人。

员外说:“梅香听说听道,不曾惹我发躁,速速退下,非关你事!”梅香一走,员外就说了——院君呀,我你走进走出人两个,跟里跟外是安童梅香两个人。

厦头上开门独家村,我你没得后代根。

水氏院君一听倒笑起来了。“员外,你对家一坐,没事找事做,怎想起儿女来了。常言道,男是冤家女是害,无男无女多自在。”员外道:

我们无男无女受尽人家多少气,空挣钱财也枉费心。

院君,我你同庚,已过四九三十六春,再过几年要贺四十岁了——

山中只有千年木,世上稀逢百岁人。

国在难中望强将,人到中年望子孙。

人无男女枉争气,国无良将怎兴兵。

三十岁无子平平过,四十岁无子冷清清,五十岁无子没人敬,六十岁无子断六亲。院君哪,

人生七十古来稀,没得男女被人欺。

我今一夜不曾闭一闭眼,想想无后可孤凄。

“员外,没得男女不要愁,侄男侄女带一个;侄男侄女没得多,拣个体面老小领一个。

蜾蠃也负螟蛉子,树木也好嫁新禾。

何况我你有财势,要个男女又何愁。”

员外说:“院君,别人家的男女不是自己身上所落,毕竟是隔皮隔膜。

隔一重肚皮如隔山,隔重肚皮隔泰山。”

领来的男女听说听道还好,如果生性不良,五难六撬,你要是说了他,他说你骂了他,如果骂了他,他说你打了他。三天一吵,五天一闹,邻舍听了也要嗤笑。说情说理的人说我们是教诲子孙,不怪我们;不懂情理的人要骂我们,说西北风最冷,绝下代心最狠。

总说我们是绝下代心,拿别人家男女不当人。

这叫田要深耕,儿要亲生。

深耕田地出五谷,亲生儿女孝双亲。

“院君,你如不信,我再比把你听。”“比者何来?”“好比两个人家合种一块田,张家种的瓜,李家种的菜,瓜菜只隔一条界,瓜藤牵到菜田来,开起花来,结起瓜来,瓜熟蒂落,李家去扯瓜,说瓜是长在他的田里,张家说瓜是他种的,争呀争,就顺藤理根,根在别人家田里。

领来的男女如摘的别人家瓜,根子还在别人家。”

水氏院君想想,员外说的有理。这呗,别人家子孙不好领,安童、梅香是自己出钱买来的,拣一个聪明安童、麻利梅香配成夫妻——

三年二载生到男和女,好传接我香烟后代根。

院君,这一着万万使不得。安童、梅香是家佣奴婢。

家佣奴婢传后代,永世永代辱门庭。

安童、梅香也有一比——

安童梅香好比一笼鸡,放出笼去要蓬蓬飞。

你管了家鸡还在身边转,野鸡它要擦天飞。

水氏院君没法,站在员外面前顿脚,一把拉住员外手。员外,千错万错,只怪我错。员外呀——

我到你家数十春,破血不曾生。

断了你张家香烟后,你早拿偏房娶过来。

院君,你怎想出这个霉主意来的?世上事情我见得多哩,娶偏房的人家是好事少来坏事多。娶到好的大妻小妾合得好,老头子在中间不挨搞;娶个不好的,大的要当家,小的不服小,日日夜夜在家吵;你为吃,她为穿,吵得宅神总不安。

儿女不曾生得到,多生闲气增是非。

员外,胆大点也。你拿偏房娶进门——

她吃菜我帮捡,我点媒纸她吸烟。

衣裳旧了我来添,拿她当作大娘娘。

来年开春病宝宝,她的床铺我来牵。

走路我帮搀住点,生到一子好接香烟。

是男是女生一个,我愿做她的小梅香。

员外闻听这一声,院君院君连口称。

千桩事情总依你,这件事情我不赞成。

一来对不起你双父母,二来丢掉我你结发情。

院君,千怪万怪,只怪我祖上缺德。

怪只怪,我祖上,不曾积德,

苦得我,这一生,草木无根。

东庄田,西庄园,将成何用,

前厅堂,后瓦房,空喜一场。

东库金,西库银,满仓米麦,

一口气,接不来,全付东流。

有梅香,和安童,前来劝解,

他二人,为男女,哭得伤心。

一个老家佣听说员外在高厅上为没有儿女伤心,随即来到员外面前:“主公,主母万福!”张举山平常听到万福二字,欢喜不过,

今朝听到万福两个字,犹如尖刀刺心肠。

“奴才,外面人笑我没子孙,犬儿也咬我足后跟。你这奴才,不知我没男没女,还笑我有福,我福在哪里!”

“员外息怒,小人没有欺主之胆,怎敢讥笑员外无子!不过,我也听到外面风言风语说的,说张员外家金多银多,子孙也多。”

“奴才,外面说我子孙多,多在哪里?”“员外,你且等片刻,我去唤来!”老安童随时将大斗小秤一齐搬到高厅。

说你员外用大斗和小秤,窒息得香烟后代根。

员外闻听这一声,胜遭天打一雷阵。

为人经不起众人怨,我不修今生修来生。

双手操起锛柴斧,斗秤劈得碎纷纷。

又焚南方丙丁火,将它一概化灰尘。

老安童说,员外呀——

欲修儿孙福,须舍四方财。

惊动虚空佛,儿女天送来。

一年四季做好事,广开贫苦方便门。

从此张员外大做好事,善结良缘。初一月半斋僧道,逢三遇七济贫民;哪里路坏挑泥补,哪里桥坏请匠修;天阴落雨赠雨伞,乌星黑夜点路灯。

门口张挂斋僧榜,救济无依无靠人。

穷人过春天,家家断炊烟。

手里少铜钱,看看也可怜。

员外行方便,挨家送米粮。

穷人过夏天,蚊帐不周全。

蚊虫嘴又尖,叮得浑身痒。

员外行方便,送去蒲扇共蚊香。

穷人过秋天,就怕遇荒年。

上要完国课,下要偿会钱。

员外行方便,租债全赦免。

穷人过冬天,雪重风又尖。

衣帽不成腔,儿女喊爹娘。

员外行方便,挨家逐户送铜钱。

好事做了三载整,还是生不到后代根。

老安童又说了:“员外,你光济人不求佛,还是无功只有德,如要功德两全,必请僧道两班,设立道坛,拜它七七四十九天求子大忏。让表文奏上天宫,感动上苍着天星下凡,传接你香烟后代。

员外一听,倒也相信,随时打发安童——

三清寺里请道友,报恩院里请僧人。

一班道士一班僧,唪经拜忏求子孙。

超度九族三代祖,提拔孤魂出沉沦。

四十九天求子功课做完成,奏章符司送表文。

接表童子将求子表文禀呈玉主一看,说张举山忏悔前愆,弃财求子,善哉善哉,功德无量!

前头作孽后头修,如同冰霜见日头。

玉帝查东斗文曲,西斗武曲,都在朝纲安邦定国,查不出星宿下凡。又查王母宫、斗母宫、自在宫……三十六宫,宫宫皆空。怎么办?

玉皇大帝站起身,玉磬三响召仙人。

上八仙、中八仙、下八仙,三八二十四仙听到玉磬一响,个个来到御宰台前。玉皇的三太子也是一仙,一齐应召前来。哪知三太子从小娇生惯养,到哪里总是犯嫌。他一到御宰台前,这里一搬,那里一摸,左手拎着香炉,右手把插花瓶一托,把花瓶舞了上屋,只听“啪秃”一声——

香炉打掉一只脚,插花瓶掼得碎纷纷。

玉主一见,怒气冲天:“你这逆畜,简直翻天!打碎天宫无价宝,作下孽障海样深。

天宫没你份,凡间没你蹲。

押入三曹地府去做罪人。”

观音大士见玉主对三太子发火,连忙帮他求情:玉主息怒为重。三太子打碎宫中宝贝理该罪不容恕,谅他年幼无知,望玉主减他一重罪孽,贬他到东土张举山家借生。如他在东土修心办道,度他返本还原。

若在凡间再造罪,永堕沉沦不超升。

玉帝说:这御宝不成用了,到哪里觅得?观音说:这不要紧,我自有办法! 她到南海洛迦高山上斫一根紫竹——

文殊劈篾普贤裁,观音将花瓶箍起来。

也是那年留古迹,碎瓷花瓶到如今。

观音拿起香炉一看,少一只脚,只有三只脚。众位,本来香炉是方形的有四只脚,就因玉皇的三太子把香炉打掉一只脚,就剩三只脚。大悲观音想,这东西少只脚摆不平怎么弄了?她吹口仙气一呵,放手上一搓,搓得圆滚螺螺。拿起来一拧,三只脚分得均匀。

观音一看笑哈哈,从此三只脚叫香炉。

随时打发打弹张仙、送子娘娘,拿三太子唤到变化台前。真言一念,金光出现,变作灵光鲜桃模样。

打弹张仙奉玉旨,送子娘娘送动身。

上方有仙人,腾云下凡尘。

要问何方去,张家去送子孙。

云里走来雾里奔,到了泗洲魏岳村。

按落云头,仙风一散,对张举山家门口一站。抬头一看,啊,怪不得他张家无后代,他家恶星太多,天狗地狗,拦门霸守,不准送子入宅。打弹张仙随手取出金弹、银弹,按在弦上,只听“嗖嗖”几弹——

天狗地狗赶得干干净,贵子送进绣房门。

这在二更敲过,三更交初,半夜子时辰光。水氏院君睡到二三更,梦见鲜桃滚进门,双手拿起口中吞,六甲怀孕就上了身。怀孕一月无知觉,二月怀孕浑身疼。水氏院君说:员外呀,

我怎得了懒王病,可要到街坊请先生。

手拿木梳千斤重,举扇还怕打蚊虫。

时光未过三个月,把梅香搬得乱纷纷。

吃到甜的牙齿疼,吃到咸的又醋心。

多吃又嫌撑心饱,少吃肚里又嘈心。

九月怀孕步艰难,过重门槛赛盘山。

十月满足,瓜熟蒂落。真是好娘好爷生好子,拣月拣日拣时辰。那年到了三月初二夜深更,水氏院君腹中疼。梅香报到员外面前:“员外,主母现在腹中疼,不知可是要分身,去请哪个来接生?”员外一听,六神不定,这,这请哪个来呢!一个值厨梅香听说院君要分身赶来帮忙的。她说:“要论接生内行,只有南村卞家场的卞氏奶奶,她丈夫姓黄,儿孙满堂,是方圆几十里之内的稳婆奶奶。只要拿她请到,你员外可丢掉枕头睡觉——定心。”员外说:“外面天色很暗,你们用二人做伴;点盏灯笼火,路上才看见走。快去吧!”

两个梅香动身走,去把稳婆请进门。

梅香转弯抹角来到卞家场,对卞氏奶奶的门口一站,口中就喊:“卞氏奶奶可在家?”夜静深更,卞氏侧耳听声,“外面哪个?”“不要哪个这个,树上结果,我们是张员外的梅香,来请你去接生的!”“啊呀,梅香妹妹,对不起你,我现在不做这营生了。”

卞氏拿门一开,两个梅香嘴又乖。卞氏奶奶天,卞氏奶奶地,好话说不及。卞氏奶奶说:“我家媳妇常说呱,婆婆呀,年纪这么大,出去忙什么呀,深更半夜,跑跌伤了要替你医,吓坏了要替你送。忙呀忙,陪人家坐污房,弄到人家二斤烂黄糖。就这点东西,倒要忙得蓬蓬飞,不高兴去!”“喂,卞奶奶,你不要错把鱼盆当豆腐,到员外家去替院君娘娘接生,不是一般人家只有二斤黄糖的交易,员外家准你盘子哩!”“盘子哩,六大盆也不高兴去吃!”梅香说:“不是盆呀碗的盘子,你到员外家去接生,从盖头布剪起,浑身上下做到底,十两银子干执礼,还加二斗陈饭米,你去一趟可伤己?”

卞氏奶奶一听,浑身来劲。连忙换件蓝布外套,青丝包头一扎,宝蓝布围裙倒刹,门闩一拔,立即起脚:“梅香,我们跑快点,生小囡像下暴头雨一样,喜快呱!”三个人上了路,卞氏奶奶两手像牵钻,两脚像捣蒜,一步要抵一步半。跑得又快,三双脚板在路上“笃笃笃笃”像切菜。

不提稳婆在路行,再提员外和院君。

梅香出门不久,院君腹痛连声乱吼。员外没法,只是跺脚,拿股香就许家主菩萨:“东厨、总圣,家堂宅神,有灵有感,

保住水氏身太平,满月堂前了愿心。”

员外烧了香许了愿,又到外面转,望望梅香可曾把稳婆婆请来。员外正在着急,卞氏奶奶一只左脚就跨进了大门。没等员外开口,卞氏奶奶一躬到底:“恭喜员外喜添贵子!”员外感激不已,连忙还礼:“托婆婆的福气。”

院君闻听稳婆到,更加啼哭泪纷纷。

婆婆呀,我现在是坐不是来睡不能,一脚踏进了枉死城。

婆婆呀,我犹如破船装足载,船桅一断要翻身。

卞氏说:“院君,你不要怕——

千阵痛来万阵疼,就是官官要奔生。

只要有我卞氏到,保你院君总太平。”

卞氏吩咐梅香到厨房烧起点香汤来。又对员外说:“你不要着躁,等一会拿官官送给你抱。”

讲讲说说不觉烦,到了半夜子时辰。

到了初三子时,水氏腹痛不已——

一阵痛来痛个死,二阵痛来痛个昏。

连痛两个紧三阵,香房落下小书生。

所以,大圣菩萨是三月初三生,三月初三是诞辰。

香汤沐浴洗个澡,棉绸包得紧腾腾。

脐带上面护丝棉,睡在院君里床边。

带忙带相,忙到东天发亮。员外说:“梅香,煮点鸡蛋给卞氏奶奶,送她早点回去。”“员外,卞氏奶奶夜上不肯跑,看光景要抽你的桥,当时我们准她盘子的。”“准他多大的盘子?”“我们答应她包头丝带四色礼,上下衣裳做到底,十两银子干执礼,还加两斗陈饭米。”“啊呀,你们些冤家,早怎不说,我家半天上落下个月亮来,还在乎这点礼!快去称,快去数,早点送卞氏奶奶回府。”

卞氏一走,员外关照几个快嘴梅香:“你们些冤家要替我嘴紧点,对外瞒住点,春二三月不要让人家知道我员外生了公子,上门贺喜,破费人家的钱财!”梅香说:“员外,这个道理我们懂得,不过,我们不说,别的梅香说出去不关我们事噢!”员外一走,两个快嘴梅香倒讲起来了,我晓得员外的脾气格,他是落水要命,上岸要财。从前没得男女呗去求天拜佛,随便化多少银子总舍得的;如今公子才落地,倒又打起小算盘来了,喜蛋总舍不得给人吃。

我们不说瓠子不说瓜,唱它几句杨梅花。

这个梅香到草堆上拔草烧早饭。脸还没洗,眼屎邋遢,信口就曰:

我梅香生来两足尖,走起路来踢裙边。

今夜坐到五更天,服侍我主母大娘娘。

“哈哈——”,伸一个懒腰,打两个呵欠。

事有凑巧,隔壁的王奶奶也起早在草堆上拔草,这话倒挨她听见了。王奶奶随手把草对地上一丢,跑到梅香身边:“梅香妹妹,你刚才说的什么?”梅香抬头一望,心吓得乱荡。她想,人说我是快嘴梅香,王奶奶的嘴比我还要快呢,给她知道了怎么好!”随口转机,“王奶奶,我没有说什么!”王奶奶跟这个梅香平时皮惯了的,她上去一把抓住梅香的青丝细发,把她的头扳得仰面朝天,“说不说?今朝不告诉我,总不放你走!”梅香不肯说,王奶奶又不松手,几扯几扭,梅香痛得眼泪直流。“王奶奶,你松松手也,我才好开口。不过,我告诉了你,可千万不能再传给别人!”“梅香妹妹,你胆放大点,出了偏差,水点子总溅不到半滴你身上。”这下梅香头头是道,手舞足蹈说:“我家员外有福,生个官官粉皮细肉,我们陪他到东天发白,刷刷锅子就出来拔草烧粥。”

王奶奶一听,浑身来劲。把草对灶面前一放,将门一锁,拔脚就走。从巷子里向前,看见陆氏奶奶在纺车前摇棉。“陆奶奶,摇棉摇棉,赚到几个痨钱?走啊,跟我去喝喜酒!”“王奶奶,到哪家去喝喜酒?”“喏。张员外家檐头高哇,生了个胖公子!”

陆奶奶闻听这一声,丢下棉车就关门。

两个老八十,脚像挑灰板,头发像把伞,一跳一跳,沿门乱叫:“到张员外家吃喜蛋去!”这两个人,真是:

石板上栽花根底浅,鹞子无尾骨头轻。

她们牙齿不关风,说话要变音。人刚跨进员外家门,一个说恭喜恭喜,一个说贺喜贺喜。员外在堂上没有听得清,问梅香:“清清早起,哪个在门前吆鸡?”话言未了,王奶奶已到员外面前。“员外,不是哪个吆鸡,是我们来恭喜您员外屋檐陡高三尺!”“二位奶奶,你们真会说笑话,我家的房子还是原来的样子,怎得陡高三尺的!”“这个生男育女的事情,您员外不能瞒,它是三朝的媳妇月子里伢,瞒呀瞒,要变样的!”员外晓得她们是村里的辣煞鬼,不愿跟她们多扯,就问:“你们怎知道我家生了公子的,可是我家快嘴梅香说的?”“不是的。”“可是稳婆奶奶告诉你的?”“也不是的!”“喔,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们二位奶奶是仙人!”“员外,我们虽不是仙人,也沾有仙风道骨的,三天之前就知道了。”员外笑了笑,“王奶奶,往常人家说你会圆谎,我不信。今朝才认识你王奶奶的嘴,陆奶奶的腿——真灵哩!

我家公子刚落地,你三天之前怎知闻。”

“员外,你如不信,我说给你听。三天之前我在草堆上拔草,看到两只喜鹊在你门前树上跳三跳,又在枝头上叫三叫,就知道你员外三天之内有喜到。”

陆奶奶也跟嘴学舌。她说:“我昨日在家摇摇棉,出来看看天,见到你家厅屋檐,一股豪气冲向天——

就晓得你家大娘娘,要生贵子在今天。”

员外一听笑盈盈,二位真是半仙人。

员外随即唤道:“梅香,我领略二位奶奶的心意,第一个登门道喜,赶快替我热菜炖酒,款待二位!”

两个老八十喝到了酒,恨不得两杯并一口,喝得扶泥不上壁,要对台下跌。王奶奶说:“我们吃了员外家喜酒喜饭,还要吃员外家几个喜蛋!”员外说:“提到喜蛋,我还未及筹办;今朝暂且吃杯喜酒,等公子满月,再请二位来我家上坐。”“啊唷,员外您这样客气——

你晓得春二三月没事做,留住我们家中坐。

帮你家官官忙满月,贺了满月好转家门。”

员外想,这两个人真没讲究,小孩子不识得瘸腿——嬲脚。这下,你来不走,他来不散,——任凭我家房屋多,厅堂里容不下许多人。

“梅香,替我煮鸡蛋,每人五只,不能少;少了,她们会不高兴的!”

她们可吃?不吃,老老诚诚对衣袋里一塞。王奶奶说,这是员外家喜蛋,带给我老头子尝尝;陆奶奶说,带给孙孙,大家分分。嘴上客气说谢谢员外,脚底上像抹了油——直滑得走。员外说:“二位奶奶,假使你们遇到别的人不能说是在我家的,我家的事情帮瞒住点,不要再对外传!”“员外,你放心是了,不用我们多说,别人也晓得你员外福大量大的!”

四、张小宝空城唱戏王癞子送趣上门

王、陆二位一走,员外仔细想想,这两个老八十不是个省油灯盏,是纸马店的爆仗——出门要噼噼叭叭报信的呀!哎,想瞒是瞒不住了,索性广向亲朋邻里报喜,贺一个热闹满月,让大家高兴高兴。“安童,替我拿散碎银子上街——

带上几只茅竹篮,大街小巷去买鸡蛋。

外公家中去报喜,早寻紫竹穿悠篮。

外婆尝了红喜蛋,好做三朝洗澡探毛衫。”

又吩咐梅香烧毛米粥,随同喜蛋送到亲友、邻里家报喜。梅香一听,眼睛发定。“员外,你叫我做事情总是临渴掘井,早说要烧猫咪粥么,王奶奶家的竹节猫,常在我厨房跑,只要拎起来一掼,拿皮一剥,肉一剁,烧它一锅猫咪粥多好呢!现在猫咪上了树,叫我怎捉得住。”“何苦何苦,你这个呆鬼,毛米粥哪是用猫狸肉烧的,是用冬舂晚米碾碾熟,放点莲芯枣子肉,煨得粘笃笃,就叫毛米粥。”

这下,梅香着急慌忙,来到厨房——

两个梅香挽米淘,两个梅香拔草烧。

两个安童对外挑,报喜回来烧三朝。

俗话说,报喜报喜,先从外公家来起。员外对安童说:“送报喜蛋,历来是生女成双,生男逢单,到外公家报喜的红蛋,至少要装一百零三。

安童挑出门,直奔水西村。

路上有人问,水员外家有了小外孙。

水员外拿喜蛋一数,哈哈大笑——

小姐过门数十春,破血不曾生,

急坏我老身,今朝喜蛋送上门,

我小姐有了后代根。

水员外立即吩咐自己的安童,拿出散碎银子上街,——

速到街坊绸缎店,红绸绿缎多买点。

再剪几尺月色蓝,好做三朝洗澡探毛衫。

又对安童说一声,把裁缝师傅请进门。

裁缝师傅同员外见过礼,由梅香把他带到东厢,搬出绸缎动手裁剪。梅香说:“师傅,我家员外为宝贝外孙做衣裳着实考究哩,你务必要做好点、说好点!”裁缝说:“只有人家要求做好点,没有人家要说好点,说好就得好啦,我们做这一行全凭手上功夫!”“师傅,我是说替员外的外孙做三朝洗澡衣服,‘鸽子’要说好点!”“啊,说‘鸽子’? 我又不曾学过,你来教我也。” 梅香也不谦让, 她说:“我作个比喻,先说几句你听听。

裁缝师傅来做衣裳,我家酒不成酒饭不成个饭。

请你把腰围放放宽,尺寸放放长。

员外家外孙又贪长,满月穿起来到脚弯。”

裁缝师傅想,竟是扁担戤城门——三年会说话。大户人家的梅香总能说会道的,我不说上几句,她瞧不起我!随手拿剪刀一提,就以剪刀为题。

龙凤剪刀两个钳,中间一支紫金销。

昨日皇宫做鸾带,今朝又做状元袍。

衣裳做好了,水员外吩咐自己的安童拿毛米粥桶一洗,装进二斗饭米,作为回礼。又在喜蛋篮里加上五十个鸭蛋,称谓鸭子,意在压住贵子,图个吉兆。又对张家安童说:“你回去告诉张员外——

今朝带走洗换棉袄和探毛衫,到了满月前夕来拿悠篮。”

张员外见安童迟回一天,就责怪了:“你怎是丹阳的骡子,好慢的性子,送一趟喜蛋还蹲外公家过宿!”“员外,知情不怪人,不知情怪煞人。外公外婆留我过宿!是做三朝衣服让我带了回来。他水老员外不让我回来,我哪好随便走!”“如此说末,你不要耽搁,速往姑母、姨母家去报喜!”姑母家走一走,要送一把荷包锁;姨母家报一报,要送一顶刘海帽。员外家亲戚实在多,报喜报到月底交初。到了廿五廿六,要买鱼买肉;廿七廿八,要杀鸡宰鸭;廿八廿九,要到槽坊推酒;到了三十,要接亲迎客;初一,初二,厨师作好准备。安童梅香将前厅后厅,左厅右厅,打扫得干干净净。

四月初三是满月日子。太阳才升一丈高,贺满月的人缕缕行行向魏岳村上跑。有的人挑糕粽寿面,有的人办提盒杠箱;也有人家送衣帽,也有人家送银铃。账房里忙上号,一千、八百的直对上撂。员外也不认识许多人,人家对他道“恭喜恭喜”,他也只好满口应酬:“托福托福”!

这叫穷居闹市无人问,富落深山有远亲。

员外骑了高头马,不是亲来也是亲。

再说,员外家平时与人也有礼尚往来的。所以——

行了春风有夏雨,落得腊雪有河豚。

人来了上百,巳时三刻就入席开桌。送酒的认管坛,上菜的认端盘,管饭的带洗碗。先吃的先散,每人还要发给五个喜蛋。真是敲锣卖糖,各管一行;忙中不乱,闹中不忙。

送走前客让后客,迎来远亲接近邻。

不提员外家多热闹,另表书中一段情。

下文单讲何来?前村有个张小宝,他的习性很不好,惯贪赌钱押宝。赌得日不进门,夜不归宿,输尽囊橐。这天,一大早就见南来北往的人对魏岳村上跑。他问人家,可是哪庙菩萨行香?人家就说,亏你还是张员外的侄子哩,他家公子今日满月,你总不去恭贺?!张小宝若有所悟,一拍大腿:“啊呀,我可该打,早先就吃了叔叔家喜蛋,我怎忙发得昏,忘记了去贺满月!”他伸手到衣袋里一摸,分文没有。

坛子里无米难留客,手里无钱怎做人。

哎,他平时不想家,今朝手里没钱,倒想到妻子在家摇棉,回家索她的摇棉本钱去贺满月。妻子见他在家转呀转,眼睛就发暗:“你今朝一早怎想到供家来的!”小宝笑嘻嘻陪个好脸。“叔叔家的公子今朝满月,回来与你商量商量,借几个钱我去送个人情。”“冤家,怎好意思开口的,我赚到几个钱,还不够买油盐,哪有闲钱去做人情,没得!”“没得?可不要怪我,人到急处,船到浅处,没得法,我要拿值钱的东西去抵押!”“你望望看,有值钱的东西尽你拿。”小宝一望,东壁打西浪 ,屋架荡叮,房子上没东西可拿出去卖。他对锅台上一望,哎,有了,“人情急似债,锅子当铁卖”,到灶上拎起锅子就往外跑。妻子一见,急得没命,“你这个杀千刀的,拿我的锅子拐走,叫我用什么东西烧吃!”小宝眼睛对她一白:“你有钱不好再去买!”

妻子挨小宝掳得没法,说声,“拿锅子丢下来,到我睡的枕头里查查看。”小宝拿枕头一动,分量蛮重;用剪刀一挑,二百个铜钱对外一抛。小宝笑嘻嘻捡起来,“怎样,总说我家穷呀穷,枕头里还有三担铜哩!”“冤家,不要穷开心,这二百个钱还是出嫁时婶婶给我的压身钱呢。”“啊呀,你竟会把家哩,苦了我不会寻钱,要是我能寻钱,真是在外有个寻钱手,家里有个聚钱斗,真好哩!”“冤家,不要惹气着,早点死走!”“格呗,贤妻,钱还不曾够呢,就是礼物少买点末,假使遇到三朋四友,台子一搀,来摸十八张,我本钱哪来呢?”“你这个瘟贼,贺份总不够,还开心赌钱了!死走,不要蹲家害我!”张小宝眼睛闭呀闭,看见床上有条破棉被,就说了:贤妻呀,

四月天气暖炎炎,老棉絮甩在里床边。

留在家中没处放,背到典当里当铜钱!

“冤家哎,家里没有多余的,就该这条破棉絮,你拿走我床上盖什么呢?”“盖什么,盖帐子!”“你这剁头的,家里盖帐子,你出去摆架子!”张小宝不管他妻子肯不肯,就用草绳把棉絮十字花一捆,背到兴隆典当,往柜台上一掼:“朝奉先生,当红绸被!”朝奉眼张眼识,望望棉絮漆黑,蛮多白虱,拎起对地上一摔。小宝又捡起来对柜台上一放,“朝奉先生,可值几个钱?”“嗯,不少哩,值到三掼呢!”“三贯? 太多,我赎不起。”“不要头想尖了,是三掼,不是三贯!”“怎叫三掼?”“你对柜台上一掼,我对地上一掼,你捡起又对我柜台上一掼,你倒扳扳手指数数看,可是三掼!”“先生,可多少值几个钱?”“你不要发诈杠,贴我几个钱也没地方收呢!”“朝奉先生,就是我没有这条棉絮来么,借也要借几个钱让我去贺下子满月。”“不要嗦,七十二个钱可当?”“当格,开张票来。”小宝一想,当七十二个钱,到赎的时候还要认利息,我倒不如把当票卖了,等要盖被的时候到旧货摊上买一条,还比我原来的棉絮好几倍呢!于是在典当门外就喊:“可有哪个买当票,卖红绸被票子!”

事有凑巧,遇到一个乡下佬,上街卖草,钱也卖了不少。听到有人要卖红绸被票子,就想到自己的女儿上秋要出嫁,要陪一条红绸被。不管它,有对数的就买一条带回去,总比做新的合算。“朋友,这票子卖几钱?”“我不识字,刚才当的二百个钱,卖一半送一半,弄一百个钱去!”老头子也不识字,只见当票上的字像鬼画符,也不识是多少钱。信口一说:“不值,弄八十。”“好的,卖把你。”当七十二卖八十,一百五十二个钱到手,张小宝赶紧跑走。老头子一想,照例,八十个钱买不到一条红绸被呀,不晓得票子可有假唷,去照照票看。来到兴隆典当,“朝奉先生,帮我照照票,可假?”朝奉一望,知他上了张小宝的当。“老者,票子不假,我劝你赎回去吧!”“好的,我离家又远,省得下次再来。”朝奉说:“老者,虽则是刚才当的,你要认一文钱利息哩!”“好的,为男为女,也不在乎一文钱!”朝奉拿棉絮对外一撂,虱子在地上乱跳。“老者,你背了打转,回去同江西人换碗。”老头子一望,晓得上当。“哎,我挨人家摸得痒,这钱掼在水里总不响。”老头子——

掼掉一百五十又三文,气气闷闷转家门。

再说张小宝,看看天色也还早,身边的钱还嫌少,他想,要得翻手大,不如再去押场宝。他轧呀轧,轧到台子脚,从人家夹肘里钻进去押。人家问他押哪门,他说,我欢喜穷赌,就押白虎!他拿一百五十二文钱包得结结实实,对白虎门上一克,上档拿盅盘一掀,是青龙,钱倒挨上档拿走了。小宝放声大哭——

我张小宝命该穷, 认定白虎跳青龙。

不好了,输掉铜钱三百文,员外家满月贺不成。

赌钱场上人多哩。有输的也有赢的。赢多钱的人,手里抛抛撒撒的总是钱。小宝他看到台上有一个钱对地上一抛,赶快跑去用脚一踏,对旁边一抹,假意弯腰拔鞋,拿一个钱捡起来了。他走出赌场,边跑边想,心生诡计。拿一个钱对辫梢上一系,来到万福绸线店:“老板,挑你生意,从红头绳剪起,统统挑你。”店里的小倌对他一望。“啊,晓得了,大概是天气转热,你的癞花景辫子要梳,买个把钱头绳而已!”“不,我家妹妹出嫁,今朝先买一个钱红头绳做个样品,看看哪家便宜,哪家货真,以后有五十两银子的交易哩!”店小倌听他这么说,巴结不已,随手量上二丈红头绳对柜上一放,做别的生意去了。小宝把头侧过来,拿钱在柜台上“笃笃笃”敲三敲,“喂,小师傅,钱在柜台上,我走了。”哪晓得钱在他辫线上,人走钱也走。小倌一望,钱还在他辫线上直荡。“喂,小宝小宝,倒不是我要说你——

清清大早起,小宝笑嘻嘻,

来到我店里,只说挑我大生意,

头绳塞进衣袋里,钱还吊在你辫线里,

可像山东人耍把戏,竟就老老面皮跑出去。

说到张小宝的痛处,他就耍赖不走,坐在柜台上胡闹,吵得生意也没法做。老板闻听店里吵闹,出来过问。小宝说:“老板先生,你家小倌不会做生意,张员外家公子满月,请我出来帮他筹千家锁,沾光你大号一个钱红头绳,你家小师傅竟骂我老脸皮厚!”小倌正想申辩,老板用手一摇,示意他不必多言,晓得他张小宝品性的。遂说:“别吵别吵,我与张员外也很好,我这赏你一百个钱,算是对员外家公子满月一点小贺礼。”张小宝欢喜不过,谢道:

老板先生真大量,先赐头绳后赏钱。

小宝想,生意不在早上,只要在巧上。拍拍脑袋:“早怎想不到筹千家锁这个名堂的?!”这下,

小宝手拿红头绳,街坊上筹锁做营生。

他来到十字街旁,选个闹市地方,像个山东侉,立时变戏法。对人群中一立,打一个半膝,作一个呼榔头揖:“各位伯伯、叔叔,年老公公,道士先生,和尚僧人,张员外家求到一个官人,请我出来帮他筹把千家锁,沾光大家几文!”

让员外家公子带上千家锁,顺顺当当长成人。

大家听说张员外家筹千家锁,手里有钱的人个个慷慨解囊。有把三个五个、十个八个,也有三十五十、百儿八十,只要开口,总不出空手。

东门到西门,南门到北门。

十字街坊穿心过,筹到三千八百文。

小宝想,有钱好办事。到茅竹行里买根扁担,竹器店里买两只篾篮,银匠铺上买一把长命富贵锁,又买糕粽几百个,外加两条鲤鱼十斤肉,装一副担子重笃笃。

“格吱格吱”挑动身,对面又遇有缘人。

遇上哪个?东村的剃头师傅王癞子,他肩挑剃头担,沿村口中喊,剃头修面光胡子——,迎面与张小宝相遇。“喂,张老兄,这样重重的一担礼,挑上哪家去?”“王师傅,上张员外家贺满月!”“贺满月?你知道他家可曾请代教师剃满月头?”“哎,这倒是个好交易,我们一道去!”“你愿带我去?”“可以,只要你会个澡!”“不要说会个澡,剃个头也行!”

提到剃头,张小宝摸摸胡须摸摸头。“王师傅,你看哎,我真是叫化子跑夜路——穷忙,忙到现在,头也没有修,胡须也不刮,这种样子到员外家去,不要笑坏了人!”“好也,我来替你修修理理,免得他家快嘴梅香看见你生气。”“王师傅,别生邪心,说正经话,替张员外的公子剃头么,你可会说鸽子?”“别说说鸽子,斑鸠、鹁咕咕我总会说的。”“你倒先试试看,说得可好,说得不好,赏钱拿不到”“好,我用你试试看!

紫金面盆亮堂堂,金生丽水内中藏。

有钱剃个张小宝,无钱剃个白日闯。”

“你这瘟贼,说这倒霉鸽子,要是说得员外家公子,你的剃头担子都别想挑走!”“哎,这是说给你听的,到员外家嘛,自然到什么山樵什么柴,有好的你听。”

两副担子站起身,赶到张家大门前。

张小宝说:“王师傅,你在桥外等一等,我先进去,见风使舵。倘若他家请了师傅,你等一会就到别处做生意;如果他家还没请代教师傅,他家安童马上就会出来请你的。”

张小宝把礼担挑进高厅,拜见员外。员外连忙站起,接过贺礼,“啊呀,你侄儿手中又难,空身来喝杯喜酒我倒欢喜,你这样化钱费钞,真使我不安!”“叔叔,为侄略备小仪,何足挂齿!”转口又问:“叔叔,今朝弟弟满月,可曾请师傅来剃满月头?”“侄儿,这倒不曾想得周详。”“哎,我晓得叔叔事情忙,想不到这些,所以,我替你请来了。”“在哪里?”“在门外。”

员外随口叫安童将王癞子请进高厅,用过酒饭。王癞子心里话:到大户门上来做生意,行规俚俗做周到点才得到赏识哩。“员外,公子满月剃头么,帮我取几件东西来备用。”“师傅,你只要开口,我家总有。”“拿一把代斧和一杆秤,包两包稳子搬一口镇。”员外随即叫一个年轻安童去拿。安童问师傅:“你剃刀总没带?我家大斧又钝,公子头皮又嫩,用大斧剃头不像砍竹笋!”“安童弟弟,你不懂行就不要多嘴乱舌,用大斧不是剃头的,是取吉利——代代富。”安童不敢再多问,就去拿秤。嘴里不说心里想:用秤可是先秤公子有多重,剃掉毛屑还剩多重,好按斤两收钱!心里虽这样想,可手上只顾寻秤、搬镇、包稳子包。一个老家佣见到了就说:“员外请的是好本领师傅!”小安童问:“你怎知道的?”“喏,你不是在忙吗,这是行规俗矩,先讨吉兆。意在——

大斧是占代代富,秤杆是卜秤秤余。

镇住公子长命根,稳稳当当长成人。”

安童将四件东西拿到高厅,员外吩咐梅香拿公子抱出来。公子一进高厅,王师傅说了:

东天日出宝莲开,香房抱出贵子来。

男子抱上金銮殿,女子抱上凤凰台。

王师傅从梅香手里接过公子,又说了:

公子官人调过身,犹如鲤鱼跳龙门。

王师傅用高粱布沾点水对公子头上一拍,公子头一缩,嘴一瓢要哭。“公子,你不要哭,恭喜你万福!”

五爪金龙把头摇,好像公卿上早朝。

王师傅取出荡刀布,剃刀在布上一光——

剃刀生来四角方,老君炉内炼成钢。

昨在皇宫剃太子,今朝又剃状元郎。

员外一听笑盈盈,剃头师傅真聪明。

正在替公子剃头,忽听门外人声欢笑,

“嗵嗵”三响硫磺炮,外公家礼物送上门。

西门水老员外家的满月衣裳,提篮杠箱,首饰项链,重重厚礼,一齐拥上高厅。梅香说:“王师傅,你口才不丑,请你喝酒,外公家来的东西也请你封赠封赠!”王癞子说:“隔行如隔山,剃头的怎会穿悠篮?““不要客气,我们晓得你嘴巴不丑,色花也有,只要你鸽子说得好,员外的赏钱不会少!”王癞子暗自高兴,只要有赏,随你要说什么我都不拣。悠篮是紫竹穿的,就以紫竹为题:

紫竹生来节节高,长在园中透九霄。

劈起篾来龙摆尾,穿起悠篮赛元宝。

元宝生来两头圆,好像一条华龙船。

安童梅香忙摇橹,中间睡个小状元。

员外一听笑颜开,聪明师傅总到我家来。

一众梅香和亲友听到王师傅也会说悠篮鸽子,一个个像出窝的喜鹊“鹊鹊鹊”地飞过来,揪住王癞子说鸽子。快嘴梅香拿出一把荷包锁对王癞子面前一放:“王师傅,请你说这把锁。”王癞子嘴嘻呀嘻,就欢喜同梅香拌是非,他说:“你梅香妹妹开口,我就来现丑——

荷包锁镶紫蓝,银索闪闪一尺三。

锁住官官千年寿,开通相公万重关。”

王癞子刚刚住嘴,员外又叫梅香将张仙轴子对他面前一摊:“王师傅,还有这个哩!”王癞子对张仙轴子上一看——

张仙张仙多体面,阿弥陀佛坐中央。

上八仙来下八仙,长命富贵在两边。

天赐公子仙人送,状元加封拜宰相。

员外闻听这一声,嘴总笑到耳后跟。

那个老家佣就说了:“员外,剃头师傅本事不丑,你要松松兜包口了。”员外说:“是啊,他们是走四方跑千家的,赏他少,会说我气量小。”连忙拿出五两银子对手上一托:“师傅,这是点小谢意,还望笑纳!”“员外,这叫我怎得过意!”王癞子接过五两银子,嘴上向员外说客气话,心总要烫跳出来。他眼睛向张小宝瞟瞟,意思是说,快点走,出去分分,有赌本了。

王癞子出门像支箭,跑到村头的树荫里坐下来等张小宝。这时,前面来了一位老头子,看到王癞子在那里憩闲,就说:“王师傅,帮我剃个头?”“不高兴!”“啊呀,你王师傅倒发得财啦?”“嗯,多寡点。不瞒你说,今朝在张员外家剃满月头,赏到五两银子,我想同你讲讲,开爿典当可好?”“开典当? 还不够刷票子!”“那么,我开钱庄。”“开钱庄还不够买串子呢!”“那我怎么用?”“怎么用?

回去买点米和粮,再给妻子摇棉做本钱。

买点豆饼垩垩田,养它几只猪和羊。

赚到铜钱收到粮,日子一年好一年。”

王癞子可听?听不进。老头子一走,他拿五两银子从左手调到右手,右手托到左手,想了:

摇纱织布翻手慢,耕田耙地又艰难。

不如带它上宝场,骰子一摇成倍翻。

甩掉这副剃头担,好做第二个张举山。

他大摇大摆,来到宝场,担子对人身上直撞,伸长脖子对台上直望。旁人就说了:“王癞子,你又不押宝,跑来做什么?”“呸,上窑就是买砖瓦!”大家七嘴八舌,拿王癞子说得一钱不值。有人说,不晓得可该三个五个钱来贴烂膏药呱!也有说,他家锅盖掀不开,想来攒几个钱回去糊口的!“呸,发你的财!”他手对台上一拍,五两银子对手上一托,雪落耀眼白。俗话说:吃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这下,一个个来拍马屁说好话,“王师傅,我们来小白相相”;“王师傅,我们来磨磨手爪,免免心焦”。王癞子也晓得这五两银子不非轻,今朝要当点心,不要轻易下注。他先叫上档摇几个空门看看,试试骰子的脾气。上档连摇几个空门,总是由出到进。王癞子看得蛮准,算得蛮稳,拿二两银子对白虎门上一克,上档一吓,“王师傅,我先打过招呼的,我们是小来小去,二两银子我来不起!”“二两来不起来五两。”王癞子又押上三两。旁边人看看不服气。说:“你哪总不值王癞子硬气,别怕,输了我们大家摊!”上档晓得盅盘里是白虎,不敢揭盘,就吓唬他说:“王师傅,输掉你别恨!”“恨什么,有福拿双份,没福走空身!”哎,赌钱场上有赌鬼的,他赌输了上吊,死了阴魂总不散,还在赌场上转。赌鬼看看也不服气,钻进盅盘里拿骰子一拨,变啦。上档挨王癞子逼得没法,苦条性命拿盅盘一揭,是青龙。王癞子急得跺脚。

我时不济来运不通,寅时发财卯时穷。

这叫,为人在世莫赌钱,赌起钱来魂就颠。

纸牌骰子件件会,越是精通越输钱。

王癞子气塌塌——

挑副担子转家门,一路啼哭泪纷纷。

再提张小宝见王癞子一走,也就起身辞别员外,去追王癞子分赏钱去了。他晓得王癞子跟他一样的脾气,别处不要找,稳在赌场上。

张小宝追到赌场:“王癞子可在?”“啊,刚才赢了五两银子跑走了!”张小宝门也不进,头也不回,对王癞子家追。跑呀跑,看到王癞子坐在刘家桥,头一低,眼一闭,喉咙口还在咽气。不好,不像赢的样子!“喂,王老兄,赢到银子背不动坐在这里哭什么,不要愁,我来帮你挑!”“别开心,输绝得气了!”

两个冤家一路货,各自挑担转家门。

再说张员外忙到下午申时过后,一般亲友也都客散主人安,只有几个远道至亲留下过宿。姑母、姨丈要员外把公子抱出来看看。梅香拿公子对高厅上一抱,公子眉舞眼笑,真惹人欢喜。大家提议要替公子取个名字。有的说,这是员外做好事求得的,叫善生。有的说,这是半天上落的月,叫天生。张举山说,既然大家都说叫什么生,我看,我家姓张,张是弓长张,去掉弓字就是长——

取个长生不老意,名字就叫张长生。

姨母就说了:“今朝长生满月,要抱公子跑一下桥,过一下坝,长大了跑桥过坝才不怕。”“好的。”梅香说:“我抱出去!”“慢,跑桥、过坝要丢买路钱的。”“多少钱?”“有个规矩,钱丢得多,官官长大了胆就大。”员外出手不小,拿八百个钱对梅香手上一撂,两个梅香争着抱。刁头鬼梅香说:“妹妹,不要把钱总掼水里,留住些我们分分!”哪晓得这个小梅香还要刁,走上桥,她拣一个破碎铜钱一扳两,“扑嗦”,掉半个钱河里:“官官,过桥了,有了买桥钱啦!”走到坝埂上,掉半个钱坝上,“官官,过坝了,丢了过坝钱啦!”跟后面的梅香看她只撂掉一个钱,还有七百九十九。“妹妹,多的钱我们分分?”小梅香人虽细,一肚子诡计。她说:“这些钱,员外给我的,我接到的,与你无关。”她放趟子就溜,跟后面的梅香就追,

抱起长生就向西,一溜溜到天井里。

眼关天上老鸦飞,一个筋头栽过去。

长生跌得脖里叽,如同老鹰攫小鸡。

跟后面的梅香说:“好的,拿公子吓坏了,我只要向主母一报,你三十皮鞭发跳。”“姊姊,你不要报,多余的钱我与你分!”“同我分,我就不作声。”大梅香说:“妹妹,刚才公子一跌,一吓,可能要拿魂灵掉在这里,快点拾起来带回去!”“姊姊,你总说些稀奇话,魂灵在哪里?”“喏,到地上捡点泥,塞进公子怀襟里,就算是拿魂灵拾起来了。”

也是梅香花头精,抓把泥土压住惊。

自从那时兴此例,世代流传到如今。

日落西山暗昏昏,公子抱进香房门。

日里公子一吓,夜上睡不落忽。水氏院君问:“奴才,官官把你抱吓坏了?”梅香理缺心虚,连忙起身点上银灯火,讨好地说:“官官不是吓坏的是要看火,是要看我。”梅香抱到手,长生公子哭声如吼。梅香说:“主母,公子不是哭,是哼文章!”“说你的梦话,公子才只满月,话还不曾会说,倒会哼文章?!”“哦,主母不信,我讲给你听:

别人家小囡尖声哇气像鸟喊,官官他莺声朗朗像哼文章。

官官,我来叫你做事体,教你‘点点螺螺虫虫飞’。”

天上金鸡叫,地上草鸡啼,

相公睡到半夜里,就要早早起,

我来教你做事体,点点螺螺虫虫飞。

一夜五更不必表,金鸡三唱天又明。

天明大亮,院君报与员外,说官官夜里不睡,啼哭不已。员外说:“可是昨日抱出去受了惊吓?”老家佣说:“员外,不是受了惊吓,这叫犯‘夜啼郎’毛病,凡是刚生出的小囡,都有夜啼不休毛病的。”“这可有什么办法?”“有的,用梅红纸条写上: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个夜啼郎。

走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光。

员外,多写点,贴在桥头大路边,大众一念,公子一觉睡到天大亮。”

员外写得多来贴得忙,走路君子念天皇皇。

只愁不生,不愁不长。长生公子有了三四个月就眉舞眼笑,五六个月在手里起跳。七坐八爬,九月出牙。

到了来年过一期,打一个蹬蹬母欢喜。

一期两岁娘怀抱,三周四岁离母身。

公子长到四岁光景,高厅上面独步能行。

父母见了心欢喜,儿一跌来母一惊。

五周六岁知南北,能言能语又聪明。

五、王居士开馆训蒙小公子书房逞能

员外那天,对“朱子格言”上一看,“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男子不读《春秋》、《礼记》,做事不懂礼体。

懂得仁义礼智信,知书达礼通经纶。

员外随即吩咐安童请先生回来教公子读书。安童问:“是请年纪大的还是请年纪少的?”“安童,我家有三不请。年纪大的牙齿不关风,字音吐不准,不请;年纪少的没坐性,东游西荡不专心,不请;学识浅的不会吟诗做文章,要误失公子前程,不请。

不老不少请一个,精通诗礼的好先生。”

安童来到街坊。时值腊月梅花黄,先生谢馆忙,要请先生的人家都在茶馆里打听。安童在茶店里遇上三朋四友,讲不绝口:“你家来年请哪位先生?”“陈老先生。”“你家呢?”“还是姓李的小先生。”“可有哪里有好先生?”“有哇,南门钟楼巷的王居士先生,就是一般人家请不起,一年要一百两束金还加四时八节的礼。”

安童回转报于员外。员外一听,十分高兴。提到王居士先生与我很熟识,这就写张请帖去试试看。随手取出文房四宝,红纸折迹,磨墨掭笔,写关书请帖。上写——

拜上拜上三拜上,拜上居士老先生。

久慕先生才学好,登门拜请老大人。

只因寒门生一子,而今年届六岁春。

伏望尊师来施教,训诲小子张长生。

束银子一百两,押关十两雪花银。

关书名帖写完成,打发安童请先生。王居士先生接过请帖——

上上下下看完成,心上暗暗细思忖。

“安童哥哥,我在家把持家务,本不想再出去操心劳碌。碍于张员外尊颜,在下又怎敢违教!”安童随即深深一礼,一躬到底:“承蒙先生不弃员外之意,请先生择个良时吉日,让员外备轿恭迎。”

先生连忙翻开通书万年历,择于来年正月二十一,是黄道吉日。

真是人生在苦海,不得一时闲,眼睛一眨,就忙到腊月廿四夜。到了廿四夜中过点,刺秸棚搭在野场边,赤豆饭供到佛面前,点一对拜烛烧炷香,低下头来祷告天:灶王老爷你上天好话多说点,丑事瞒住点——

多求五谷并猪羊,三十夜接你回来过新年。

腊月三十这一天,冬青柏枝封屋檐,贴上门对糊喜笺,囤子打到野场边,儿女共分守岁钱。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

穿红又着绿,老少贺新年。

初一敬天地,初五接财神,初七望参星,月半看龙灯。

正月十三灯兴起,十八日子落花灯。

到了正月二十日,员外想到接先生。

到了正月二十一,员外吩咐安童备花轿一顶,小车一部,去接王居士先生前来开馆。安童问:“员外,王先生只有一人,坐了轿莫坐车,坐了车就不坐轿,你备车又备轿,可是拿师娘接来陪先生?”“安童,你们真是不曾干过事,少见多怪。”

迎接先生来开馆,车推书箱轿坐人。

安童带领脚夫人等把车轿踊到王居士门前,奉上茶礼,禀上请帖:

在下安童来见礼,先生新年万福臻。

王先生备过酒菜,好好款待。吩咐家童将文房四宝,书箱脚篮,一齐装到车上,回头走向师娘房中。

贤内呀,我今张家去开馆,你做当家把作人。

要朝朝防火烛,夜夜关窗门,待人要和善,做事要谨慎。师娘说:

先生你放心,妾身说你听。

公婆由我敬,里外我照应。

你一心教子弟,家务莫操心。

贤内呀,还有一件事要对你说。今年到张员外家坐馆,比不得往年在小家细户,可以三天对家一跑,五天回来一趟,来个春紧夏松秋不管,拿几个束银子就打转。张员外家门槛是一尺三,进门容易出门难,不到逢时过节,不可随便回来。

闲时闲日不要盼望我,清明放节转家门。

夫妇肩并肩,送到大路边——

先生呀,理当送你一程路,我鞋尖足小步难行。

一个乘轿动身走,一个回转绣房门。

这天日子也好,接先生开馆的人也不少。

一顶轿,往东村,陶员外迎接,

一顶轿,往西村,陆员外随身。

南村上,接先生,前呼后拥,

张员外,接先生,迎进了高厅。

一把搀住先生手,恩师连连口内称。

二人携手同行,步入高厅,分宾主坐下,香茶解渴,员外吩咐厨房备酒。一刻辰光,佳肴美酒,端到高堂。花生摆成蝴蝶样,瓜子摆作菊花芯;山东石榴像玛瑙,南洋橘子赛黄金;酒是多年陈大酒,菜是鹿肝凤凰心。

酒来打起逍遥鼓,菜来弹动七弦琴。

员外身坐下首,手执金樽壶头,对王居士先生送了一杯又一杯,杯杯盏盏不推诿。三杯何犯事,一醉解千愁。酒筵已毕,先生来到小书房观看。

张家小书房,贝壳镶长窗。

雕花香几沉香木,紫气腾腾放毫光。

先生脚踏七星板,虎皮交椅垫丝棉。

台上铺条红缎毯,斗大的牡丹绣中间。

条单字轴列左右,中间供奉孔圣贤。

员外又对长生公子说:“平时无好丑,拜师要有新鲜。”这就开箱倒笼,拿好衣裳对外捧。

头戴逍遥八字巾,身穿鹦哥绿海青。

腰束一根丝罗带,蝴蝶花鞋簇簇新。

手捧《神童诗》一本,文质彬彬念书人。

员外把长生公子送进书房。

先拜朝南孔夫子,后拜恩师老先生。

员外告辞先生,退出书房,王先生将长生公子唤到面前:“长生,今年几岁啦?”“先生,过了年我七岁。”“你的生肖呢?”“先生,我父亲说是属龙。”“啊,戊辰年生。”“长生,你把书放下。”长生将《神童诗》放到先生面前。先生揭开书的盖版,在第一版的左上角,用银珠笔写上“甲戌年正月二十一日开学大吉。”先生又将长生公子拉到自己膝下说:“长生,尔今入学从师,读孔圣人的书,是孔夫子的门生了。读了孔子的书,要知书达礼,在家要孝父母,出外要敬师长。见到老者要称伯伯,少者叫叔叔,和尚叫僧人,道士称先生,对人决不可称名道姓。

年少妇女称贤嫂,闺房小姐叫千金。”

先生用笔杆倒过来指在神童诗第一行的天字上说:“公子,我来教你读书。我教你念,眼睛要对书上相。我笔杆指到哪里就教到哪里,你要念到哪里。”长生说:“先生,我记住了。”先生教“天子、重、英豪”。长生对那一站,不开声跟念。“门生,你跟我念呢!”“先生,我不会念 。你两个字一哼,一个字一声,好像江南人唱春,我要念也没法跟。”“门生,这是我教得慢,你才跟得上;要是我教得哨,恐怕你眼睛顾不到。”“先生,你尽管教快点,让我试一试,看可跟得上。”

先生教他“天子重英豪”,长生就念“文章教尔曹”。

先生刚教“万般皆下品”,长生接读“唯有读书高”。

王居士先生倒笑起来了:“长生,这不是我教你,是你在教我。我晓你平时在员外身边教了蛮多,你跟着唱唱学舌歌,上半本大概总唱熟了。”“先生,书是新买的,家父没有教过,我是敲锣听音,说话听声,读书听意。你说‘万般皆下品’,不是‘唯有读书高’吗?”

先生闻听这一声,难得有这伶俐小门生。

长生公子问先生:“先生,你教的这四句诗可有解说?”先生一想,手下门生多得很,不曾遇到开蒙学生问先生。“好,我来讲给你听听。”

赵匡胤马上登基十八载为天子重英豪,

孔圣人训诲三千门弟子是文章教尔曹。

李老君开创三十六行生意买卖说它万般皆下品,

甘罗十二岁拜相是唯有读书高。”

第一天下晚,长生从小书房回到高厅,先叫父亲,再叫母亲在上万福!员外说:“院君,可是种田要养猪,养儿要读书的。长生才读一天书,回来就懂得敬重父母哩。”院君说:“往常公子伴在身边热霍霍,今天才离半天就觉得冷清清,长生他一人在书房里也孤伶伶。”“院君,你爱长生要爱在心里,不要惯在面上误失他的上进。如若怕他一人在书房孤单寂寞,我来将左邻右居,侄男侄女——

纠到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

送进书房门,陪伴我长生读诗文。”

一夜话语休提表,金鸡三唱天又明。

天明大亮,公子梳洗完毕,用过早点,带了文房四宝,来到书房向先生请过早安。先生叫公子取出笔墨纸砚,磨墨掭笔,教长生写描红字帖。先生说:“写字身要坐正,笔要端直,点、横、竖、撇,要记住起笔落笔,不能错画一笔。错画一笔 ,神仙不识。”长生说:“先生,我记住了。”这下,先生把住长生手,长生手发抖。先生教一横、一直、再一横,是“上”字;一横、一撇、再一捺,是个“大”字;一撇、一捺是“人”字。这就是“上大人”三个字。长生说:“先生,你对我身上一伏,我的肩头对下一缩,看不清字的眉头眼目,写出来弯弯曲曲,叫我怎写得好?先生,你松开手,让我一人写。”先生将手一松,长生站起来两脚一绷,像骑马开弓,一笔一笔都写出笔锋。

一竖像杆箫,一撇赛把刀。

一横像根量天尺,一捺犹如大钢锹。

“上大人”描红题头是红底墨盖,长生写得很快。题头写到底,长生请先生讲道理。先生讲:

为人读书莫忘恩,敬重上古孔大人。

教化三千门弟子,出到七十二贤人。

贤人就是尔小生,佳哉个个能作仁。

这个题头写两天,换到“王子去求仙”。“先生,这题头是何解释?”“门生,上古时候,有个国王的公子出门求仙炼丹,修身学道。他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了仙境圣地,等他仙丹炼成,登上九天,人世间却已过了千年,他也修成有千年道功。所以,后人作诗曰:

王子去求仙,丹成入九天。

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这张题头写到底,就换“一去二三里”。长生问先生:“这‘一去二三里’算什么题头?”“门生,这是教你识数目字的一首诗。写会这首诗,就能识会写从一到十的数目字。其诗曰: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先生,我懂了,从一到十就是一而十。”先生就想了,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长生读书步步上。我还没有教他《三字经》这本书,他就悟出数字的累进道理,真是神童啊,神童!

这时已到春光明媚,鸟语喧哗,和风拂拂,夜雨绵绵的清明时节,先生选了一首诗,叫长生公子作习字题头: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长生说:“先生,你经常更换题头多费神,不如替我将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并成一张题头,让我写一年多好!”于是,先生就选了——

春游芳草地,夏赏绿荷池。

秋饮黄花酒,冬吟白雪诗。

一年四季写完成,先生放馆转家门。

春去夏来秋又到,残冬过去又逢春。

日月星辰轮回转,年复一年训长生。

公子是天星临凡,读书不难。先生教到哪里,他就识到哪里;读到哪里,就熟到哪里;讲到哪里,就懂到哪里。读完《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离娄》、《告子》、换《诗经》。

读了三年开笔做,写出文章爱煞人。

先生说:“门生,你四书五经皆读过,不能过而不留,要理习点书我听听,方可牢固学业。”“先生,我来理习一遍给你听听——

春秋时,有孔子,杏坛施教,

化三千,七十士,千古留名。

孔门中,有颜回,不幸短命,

不迁怒,不尔过,年少即亡。

昔孟母,择邻处,断机教子,

后来他,继仁政,战国贤人。

颜、曾、思、孟四大贤,常在夫子两旁边。

文武百官须下马,春秋二祭受香烟。

先生见他对“四书”理得如流泻水,心中万分高兴,又问长生:“拿‘五经’也来理一遍。”长生将诗、书、易、礼、春秋,通统搬来对先生面前一放——

诗经中,三百篇,概无邪念,

曰国风,曰雅颂,博采民言。

《尚书》乃为圣人著,上古历事汇其间。

周易上,有文王,六十四卦,

明吉凶,断祸福,元亨利贞。

礼记上,讲礼义,克己复礼,

有《曲礼》,和《王制》,四十九篇。

春秋上面记年史,褒褒贬贬诉忠奸。

五经四书通本背,讹错没得半毫分。

“门生,你好动笔做文章了。做文章,先起承,后转合,按《四书集注》做,不能乱发议论,一直做到精通八股。

公子读到十四岁,满腹文章无比伦。

那天,先生又说了:“门生,而今你已精通文章,可以习诗作对了。习得诗文俱全,等到朝廷大比之年,一举就可金榜题名。不过,习诗作对与写文章不同,它要对仗工整,平仄相调,字义相通。譬如,我出天字,你要对地字;我出风,你要对雨;我说文,你要说武;我出甜,你要对苦……”“先生,我听懂了。”先生抬头见大门上有一对门神,就以门神为题:“门上将军两足平平未着地”

“门生,你对呀。”长生公子想,先生说的他出天我对地,他出文我对武。他现在出的上联有武有地,我必定要对有文有天哩!于是眉头一皱,诗从心来。“先生,我对下联了:朝中宰相双手弯弯焉擎天”

先生一听,连声称妙。“门生,你对得不丑,再来一首。”先生举目看见台上一把酒壶,就以酒为题:“冰冷酒一点两点三点水。”

长生心想,这倒是个难题哩?就对先生说:“等我想一想。”他眼对天井里的花台上一看,见到一簇丁香花枝叶正茂,就说:“先生,有下联了:丁香花百字千字万字头。”

先生闻听这一声,心上欢乐八九分。

众位,先生何以如此高兴?他认为以冰冷酒三字为上联,就觉得非常绝妙,对下联用何字何物对答,连他自己心中也无数。而长生公子居然见物生情,用丁香花三字对出下联,真可谓才思敏捷,巧妙极了,怎不令先生高兴呢!于是,又对长生说:“门生,我们再来一首。”长生说:“先生您请。”先生眼见门前杨柳放青,春意盎然,就以此为题:“杨柳吐青满树芽头争春色。”

长生一听,两眼发定,见不到有什么景物可作下联!哎,他眼睛翻呀翻,想到去秋梧桐凋落之后,只剩下一身光杆迎风拍打的景致,下联就油然而生了。先生,我有了,“梧桐落叶一身光棍打秋风。”

先生一惊:“冤家,我说的是芽头争春色,不是丫头争春色,你怎对出光棍打秋风的呀,笑话笑话!”

也是门生有书功,千变万化总贯通。

一天,天气晴朗,微风拂拂。员外家飞檐翘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先生有感吟诗:“风吹铜铃千声响。”长生公子听出是先生在那出上联。他对门前河里一看,脱口就说:“日照粼波点点金。”

先生说:“门生,你对错了。我说的‘风吹铜铃千声响’,你只可对‘日照粼波万点金’。”“先生,风吹铜铃何止千声响?恐怕只好用声声响吧?”

先生闻听这一声,脸就红到耳后跟。

总说老身文才好,门生竟胜我三分。

清明转眼到立夏,六月炎天又来临。先生在书房里热得汗透衣襟,闷不可耐。“门生,我们出门游荡游荡,乘乘风凉吧?”

公子一听笑盈盈,就陪先生去散心。

师生二人一路浏览村景。

大路边,栽多少,俞任袁柳,

园圃内,盛开着,苗凤花方。

坟堂中,参天树,伍余元卜,

有两株,遮云伞,汲邴麋松。

桥亭上,有石台,澹台公冶,

桥下面,舟船过,郁单杭洪。

农夫哥,身晒得,赫连皇甫,

黄汗淌,黑汗流,乌焦巴弓。

讲讲说说不经心,十佛寺到面前呈。

十佛寺前有一条官河大港,河上有座四亭大桥,桥宽亭高,俯视十佛大殿,崴嵬壮观。师生二人在桥亭上憩息,十佛寺映入眼帘,先生随口出对:“万砖千瓦百工造成十佛寺。”

哎,先生出得快,长生也答得爽。他对桥下一看,正好有一叶小舟从桥下而过。他答:“一舟二橹三人摇过四亭桥。”

先生不让长生喘息,接上又以十佛寺的长窗为题出一上联:“日照纱窗个个孔明诸葛亮。”

长生偶见河边莲池,站起身来用手对莲池一指:“风吹荷叶片片太白李青莲。”

先生说:“孔明又名诸葛亮,太白又叫李青莲,此联景物相宜,人名相对,妙哉佳作!”长生说:“先生,现在夕阳西下,农夫耕归,我们也该回去了吧?”二人正向桥下走去,忽遇一樵夫担柴横桥而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先生问樵夫:“请问长者,此柴从何处樵来?”樵夫对他们相相,见是不俗之人,随口答道:“此木为柴山山出。”先生一听,大吃一惊:“啊呀,这是一副上联!”先生对长生望望:“门生,你以为如何?”长生知道先生叫他对下联,乃不动声色对远处一瞧,只见村户炊烟袅袅,顿觉意境来临,遂向樵夫深深一礼,老伯,容小生一禀:“因火成烟夕夕多。”樵夫哈哈大笑:“看来是名师出高徒。”说着,担柴而去。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时到八月,转眼中秋。

员外捧出菱和藕,师生赏月度中秋。

先生说:“长生,今天是中秋佳节,皓月当空,古人有衔觞赋诗之兴,我们来以经书吟联。”长生说:“请赐教。”先生眼睛白呀白,想出一个难题目。他说:“宝塔七八层中容大鹤,”长生见先生的教案上有一本通书,随口答曰:“通书十二页里记春秋。”先生自忖,这个门生竟是泰山奇峰,天下无二。于是就丢掉雅的出俗的,试试他可会对白话诗。以什么为题呢?先生一时想不出来。忽然见庭内的月季花,有的花瓣吹落满地,有的含苞待放,谢的谢,开的开,旧去新来。先生乃以此为题:“花开花谢,花谢花开,早开早谢,早谢早开。”长生公子不从心上所发,信口就嚼:“人生人死,人死人生,先生先死,先死先生。”

先生随时嘴脸一变:“长生你出言不逊,恶语伤人,如若嫌我才学浅,你可另请高明好先生。”长生公子见先生生气,连忙打躬作揖,招呼不及:“先生,学生决非恶意中伤,实在是应酬先生的上联。”先生又想,长生对得不错,只怪自己惹祸,出此怪题招来门生一骂,只好自认晦气。

先生受辱不作声,又出怪题难长生。

先生说:“刚才不怪你,你对得不丑,我们再来一首。”接着说:“今天是八月十五月最圆,我出的上联就叫‘月圆’。”长生嘴上不说心里想这叫什么上联?也就信口一塌:“风扁”。这下给先生找岔子了。“门生,这就不对了。月,是月到中秋分外圆,现在可以看到;风,何以是扁的,你怎得知?”

公子听了这一问,哑口无言不作声。

长生公子也觉得此句不妥,不怪先生责我。但心里不服气,就在心上记。师生二人回转书房仍旧温习文章。谁知长生运气通,那天起的进门风,直对先生的烛头上攻,蜡烛火被风吹得泻油,直往下流。“长生,去把门关上。”长生留个心,不把门关紧;中间空条缝,风归一条弄;风归一弄,风力更凶。“呼——啪秃——”蜡烛火挨风吹熄了。“长生,我叫你关门的呢,怎不关好。”“先生,门是关了,可能不曾关得严,有条罅缝。”“哎,风哪里是扁得,从门缝里轧进来的?”“先生,我原说风是扁的,你不信呗。”先生无言以对,也就记在心上,说:“冤家,替我把蜡烛点起来。”长生拿点燃的蜡烛对烛扦上一斜插,四边就泻蜡,泻蜡就泻油,从上往下流。先生说:长生,我们就以此为题:“红烛流泪莫非火烧心痛?”“长生,对呀!”长生公子料不到先生出此上联,竟一时无从对答。这时,夜交二更,庙里和尚坐功,“空嗵空嗵”撞钟。长生听到庙里撞钟,说声:“先生,我对出来了:‘黄钟吼喊定是棒打腰疼’。”

先生一听,拍案叫好——

黄钟挨棒敲,口喊吃不消,

红烛听了也流泪,心上真是火在烧。

今朝日头明宵雨,金秋过去到严冬。严冬年年有,不在“三九”在“四九”。到了“三九”的第二天,早上天蛮好,中午云绕绕,一夜东北风,天上雪花飘。

雪花飘飘了不得,片片鹅毛下凡尘。

雪天寒冷,长生公子跟先生并睡一床,焐脚取暖。天窗上雪花盖得暗通通,师生二人一忽睡到小中。长生起身开门一看,口中就喊:“先生,不好了啦——

天丧父母地悲忧,万里江山尽白头。

日出扶桑来吊孝,家家门前泪长流。”

先生一听,晓得今夜下了一场大雪,长生是在咏雪啊!随即也就起身,对外一望,大地银装,积雪封门。对长生说:“门生,快把门前积雪推开,扫出一条路来。”长生公子听到先生叫他扫雪,就忙得不歇。扫帚扫,翻耙推,推成一个大雪堆。他揉呀揉,做起一个人人头;扭呀扭,装起两只手;捏呀捏,捏出两只脚。先生走来一看:“哎,长生你惹什么厌?”长生说:“先生,我不是惹厌,我在作像,作观音菩萨的像。”先生说:“不像不像,观音菩萨有头发的,这个头上光秃秃,像个和尚。”长生这才明白,遂吟诗一首:

此僧未曾入娘胎,昨晚天空降下来。

暂借吾门过一宿,明朝日出上天台。

时光来到春三月,梨花开放戏蜜蜂。

蜜蜂嗡呀嗡,飞西又飞东,飞到外面找花采,飞到屋内找壁洞。长生公子伏在书桌上写字,蜜蜂来往如梭,川流不息,一下子撞了长生的写字笔,把一撇撞成一踢。这下,长生发火,站起身来追扑。哈哈,长生追得快,蜜蜂飞得远,嗡呀嗡,飞进壁洞中。长生说:“你格冤家是壁蜂,就住在墙州府洞庭村,这下看你往哪飞!”他用竹笔套,对洞口上一罩,拿根细竹梢,伸进壁洞捣。壁蜂在洞里挨竹梢捣得难受,屁股缩呀缩,就往洞口退。退到洞口,一声“咿嗡”,对笔套里一攻。长生用纸团一封,放在书桌之中,不时发出“咿嗡、咿嗡又咿嗡”。

先生从外面散步回到案桌上哼文章。嘴里嗡呀嗡,哼的《阿房宫》。他才住口,又只听“咿嗡又咿嗡……”先生想,哪个调皮鬼学生学我的嘴?他就接耳听声,依声寻去。寻呀寻,听呀听,来到长生公子的桌旁,又听“咿嗡又咿嗡……”。壁蜂在笔套里发躁,笔套挨壁蜂拱得乱跳。先生说:“喔,机密就在这里唷。”先生是近视眼,拿笔套凑到眼皮下将纸团一拔,壁蜂透到风,向外一猛冲,一声咿咿嗡,刺了先生的“人中”。

先生在那摸疼痛,壁蜂飞了无影踪。

别的学生看热闹,长生羞得面通红。

先生问长生:“你惹这个死厌是认责还是认罚?”“先生,认责是何,认罚怎样?”“认责,重打二十戒尺;认罚,做诗对一首。”“先生,我责不起,愿罚诗对一首。”先生出上联了:“三月天气暖烘烘,长生读书不用功。玩壁蜂,灌笔筒,用纸封,惹它咿嗡又咿嗡。”先生说:“长生,你对呀!”长生想,对什么呢?对不出了。

长生横一咿来竖一嗡,诗对嗡不出影和踪。

长生嗡呀嗡,一直想到中,千遍万遍总对不通。现在到了放中学的时候了。先生叫长生拿手伸过去。长生说:“先生,我责不起!”先生说:“你不要怕,我不打你,替你手心上号起八个字来。左手写:“饭后无诗”,右手写:“重责二十”。长生公子从师八载,从来不曾挨责受罚,这次手心上挨号了字,心上像针刺。要是将手上的字洗掉吧,先生又不饶;拿字留手上回去吧,父母又要怪。他左思右想,还是在书房门外把诗想好了再回去吧。先生将书房门一关,逍遥自在去吃中饭。饭后空闲,先生坐在案前解衣裳。员外家的懒王梅香帮先生洗衣裳,她不用热水烫,只在河里荡几荡,收起来对老棉絮堆上一放,多年的棉絮是跳蚤窝,衣缝里躲进了虱子。今天天气暖炎炎,跳蚤在身上像耕田,先生抓到背后,虱子溜到胸前,抓又抓不到,捏又捏不住。先生见屋里无人,就敞怀捕捉。横一摸竖一摸,虱子对线缝里一伏,像一粒大麦。先生说:“喔,你就逃在纱州布市里!”捉起来对嘴里一撂,牙齿几嚼,“兵嘣!”

一声兵嘣不打紧,惊动门外念书人。

门外是哪个?张长生。长生公子不曾回高厅吃饭,在门外想诗对的。他听到“兵嘣”一响,先生还在那里搔痒。长生推门而入:“先生,我对出来了。”长生进门,先生冷不及防,羞得满面通红,连忙把大襟对小襟上一裹,故作正经而坐:“来呀,对给我听听。”长生说:“先生,要望你恕罪!”先生说:“吟诗作对,没有什么罪,快快说来!”“先生,你上联以我为题,我下联要借你作答。”“哎,只要你对得合情合理,我先生断不怪你。”“这,我说了:‘三月天气暖烘烘,先生端坐学堂中,敞怀胸,捉半风,撂口中,一嚼兵嘣又兵嘣’。”“先生你出的上联是咿嗡又咿嗡,我对的下联是兵嘣又兵嘣,比你的响声脆豁得多哩!”

先生一听怒气生,拨开心头火一盆。

你对答诗联是假意,侮辱我穷鬼是真情。

先生动火,立刻要走。来到高厅对张员外说:“你的公子天赋过人——

我才疏学浅教不下,你另请高明好先生。”

员外一把握住先生手,来到小书房里问:“长生,你为何冒犯先生?”长生吓得默默无言。心想,要是把事情再说一遍么,父亲、先生总在场,先生听了更无地容身,所以,只好不作回答。员外见长生不回话,又追逼一句:“逆畜,你说与不说?不说,用家法侍候!”先生见员外真的发火,要用家法处罚长生,连忙又自转弯说:“员外,大不了为虱子大的事体,请员外不必动怒,饶恕他一次是了。”还是别的学生多嘴乱舌:“员外伯伯——

既不怪先生,也不怪长生,只怪你家梅香懒惰生。

衣服上生跳虱,先生身上痒杀得,

长生哥哥有见识,打趣先生捉白虱。”

张员外一听,暴跳如雷:“你这大胆畜生,这还得了,还不替我下跪,向先生请罪!”长生公子自知出言不恭,冒犯了先生。当即“啪秃”一声,双膝落地。

先生呀,门生言辞冒犯你,伏乞包涵二三分。

长生公子连忙又倒杯茶来,双手捧到先生面前说:

先生呀,千错万错是我错,不该欺你老大人。

先生见员外在场,也不能不给东家面子,只好勉强立起,接过长生的茶杯,对台上一搁,闷闷不乐。员外见先生心上不悦,也就陪个笑脸:“先生,这叫——

师也高来徒也巧,久炼成钢出快刀,

只怪我门庭少家教,他不知地多厚来天多高。”

先生见员外赔礼,也就咽下口气。说:“员外,这是为师的管教不严,过于偏才。这不是我的功劳,是你员外的德气。真是——

父也好来母也好,好田好地长好苗。

好父好母生肖子,好树好花结好桃。”

员外回转高厅不提。再讲先生看看茶杯里的热气,越看越想心里越气:“哎,世上工匠苦,教会徒弟打师傅;教成冤家结成仇,枉同门生作对头!”从此,先生就不给长生讲诗论文,只是饱食终日混混日子了。一天,先生用张红纸写副诗对对书房里一贴,试看他长生日后可有出息。纸上写的是:

勤俭黄金本,诗书丹桂根。

带星耕百亩,留月读三更。

欲高门第须为善,要好儿孙必读书。

长生公子抬头一看,“哈哈,先生为前天吟诗的事他表面上接受我赔礼,骨子里耿耿于怀,记在心上,他不高兴教我了。他用这副诗联,是试看我能否自觉上进的!”好,随手也写副诗联贴于桌上。

出交天下士,入读圣贤书。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从此,长生公子在书房勤攻苦读,只等皇上开大考,待看金榜挂名时。

张长生,在书房,辛勤苦读,

读《春秋》,习《礼记》,昼夜操心。

哪一天,不读到,黄昏之后,

哪一夜,不读到,鼓打三更。

天天读到二三更,金鸡一叫又起身。

高读能像鹦哥叫,低读犹如凤凰声。

六、观世音逼皈佛门心愚昧弃读杀生

长生书声又高,透到九霄。大悲观音端坐洛伽高山,忽然心血来潮,坐立不宁。她掐指一算,晓得玉皇的三太子在泗洲魏岳村年已满冠,学富五车,该是他回头之日了。

等他功成名禄就,永世不得入天门。

当初他在灵霄殿上犯了过,玉帝要把他打入地狱永堕沉沦,是我替他求的情,让他转入东土重修前程的!现在他习得满腹经纶,功名在望,我不去指点他回头修行哪个去呢?喔,要劝长生回心,非要断他仕途之念,功名利禄之心,方能奏效,这就要——

摘去玲珑星,换上愚昧心,才能劝他办修行。

观音大士站起身,拿愚昧心带了下凡尘。

仙风阵阵来得快,到了泗洲魏岳村。

按落云头,来到长生公子的小书房,这在中饭过后的辰光。长生读书委实用功,午后有点瞌睡蒙忪,伏在书桌上曲肱而枕之。大悲观音摇身一变,变作披发道人模样。对公子身边一站,口中就喊:“长生醒来,抬头见我!”公子在梦中有点恍恍惚惚:“神明,你唤我何由?”“我问你是愿享清福,还是愿享洪福?”“神明,清福怎讲,洪福如何?”“长生,愿享清福,抛弃诗书,吃素修行,修到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春,有泗洲大圣神职。”“那洪福呢?”“要享洪福是读书高中,为官受禄,但只有转眼之间数十载光景,即堕沉沦。

做官不得超九族,修道方可免轮回。”

“这,我愿享清福,”观音大士说:“你要切记切记,不可忘记,吾乃去了。”

观音使个隐身法,公子撮醒睡梦中。

公子醒来眼睛一睁,“啊呀,刚才见一道人,是梦啊?是真?”先生问:“长生,你说什么?”“先生,我梦见一披发道人,他叫我弃读诗书,皈依佛门,还不知是假是真!”先生说:门生,春梦反也,他叫你弃读诗书,就是要你用功勤读。那个披发道人一定是魁星菩萨。

门生呀,踢斗魁星跟随你,稳中头名状元郎。

公子听了先生话,又翻开书本习五经。

观音大士不曾走,看看心上就来火。“长生长生,你拿先生的话当灵天表,我说的你当耳边风,看来不下无情手,你也不知神有灵!我来给你付点灾,弄你眉毛不得开。”随手拿出杨枝净水对公子身上洒。一洒一个花闪,两洒两个喷嚏。

洒到三洒不好了,寒寒热热病上身。

公子立时身上发冷,头里发昏,四肢无力欠精神。

先生哎,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立时祸福。

我素无患难行无患难,方才我还好得很,

腾腾空毛病上了身。

先生一想,真是冲犯了什么菩萨?连忙到门外撮土为香,口中祷告:“虚空神明,家堂宅神——

如若门生触犯于你,神明要包涵小书生。

保佑长生毛病好,重重香烛了愿心。”

观音大士想,逼劝长生不要让先生为难,拿长生的寒热速减三分,但不曾退清。长生说:“先生,你刚才替我许了什么神,头里就不疼,毛病松了一大半哩。”先生说:“门生,你不是冲撞了什么神,是读书过分用心,伤了脑筋,明天叫安童陪你到花园去散散心就好的。”观音大士一听,妥了妥了,你且去花园散心,我去替你撤骨换筋。

换上一颗愚昧心,好慢慢劝你办修行。

次日天明,安童陪公子花园散心。

张长生,进花园,放眼观看,

桃花红,梨花白,柳绿松青。

栀子花,秋海棠,牡丹芍药,

玫瑰花,开得旺,血点鲜红。

十姊妹,并蒂莲,成双作对,

君子兰,夜来芳,喷脑真香。

菜花开来赛黄金,倒挂杨柳绿成阴。

芭蕉树上鹦哥叫,梧桐枝上鸟争鸣。

墙上爬的虎儿草,盆里栽的万年青。

池塘鲜荷初吐绿,木香花开满天星。

公子抬起头来看,长春花相对月月红。

公子只顾向前看,脚下不留神,攀了木香花藤,“空叮嗵”,一个倒栽葱。

一个跟头不非轻,玲珑心飞到九霄云。

观音大士用拨金关一道,

拿愚昧心拨入他七窍内,立时智愚若两人。

安童见公子一跌,连忙把他搀扶起来:“公子,你脚下没力,回屋内歇息去吧!”公子回到书房,眼张眼识,一个字总不认得。他心里发急,把书本甩了满地。先生说:“门生哎,你发什么呆,拿书往地上摔。”先生哎,

我往常看字明朗朗,现在怎就雾腾腾。

先生说:“我不信,你拿书来读给我听。”长生拿一本《千家诗》颠倒对先生面前一放。先生说:“你的书颠倒格。”“先生,原是今朝的。”“你读给我听。”“先生,我不识得,你教我呢!”先生长叹一声——

你往常读书聪明得很,今朝怎愚到这功程。

先生翻出一本长生开蒙读的《百家姓》,指在第一个赵字上说:“这读赵字,是宋太祖赵匡胤的赵。”长生说:“不是的,是隔壁赵老九的赵。”先生说:“好,就算是赵老九的赵!”先生教了半天,赵钱孙李四个字总记不住,先生倒惊慌起来了:“啊呀,长生是冲撞了神,现在魔到这种样子,我怎样向员外交代呢?”王居士先生也不声张,勉强呆到太阳下山,书房放学,来到员外面前:“员外,长生公子委实聪敏,他已文才满腹,学识超群,我不能再误他的前程了。

我才疏学浅教不下,愿回南亩务农耕。”

员外想,上次为吟诗对受了我儿奚落要辞馆回去,这是他生气要走;这次专程辞馆,可能是腹中已到山穷水尽之处,真心要走了。好,去就去罢,这叫伙计年年换,先生一年半,王先生教了八九载,也该换换先生了。于是对先生说:“蒙恩师来舍下施教数载,使我儿劣树成材,真感恩非浅。”

戥称银子一百两,羊羔美酒谢先生。

先生接过银子,用过酒筵又来到书房,唤出长生公子:“门生,我已教你八九载了,也该回去了。”“先生,你到走了,我一字也不曾识得哩!”先生说:“一字不识不要紧,我再教你一次。”先生拾根柴棒就地一划说:“这一划是一字。”长生说:“二划呢?”“二划是二字,三划是三字。”长生说:“先生,你走吧,我总识得了。”

居士先生回家转,员外又另行请先生。

员外问安童,“王先生走了,可有哪里有比他好的先生?”安童说:“有是有的,就是年纪大了。”员外问:“住哪里,叫什么?”安童说:

先生家住东水关,他的大名叫万三。

年纪已是六十整,满腹诗书好文章。

员外说:“快去叫公子写请帖,把万三先生请来。”安童来到书房。“公子哎,员外叫你写请帖请万三先生。”公子一听,眼睛一盯,“我父亲何苦啊,请上许多个死尸先生,不好少请点!十三也好,百三也好,一下子请上万三先生,我的手不写断了!”长生没法,叫安童磨墨,拿出纸笔来就划。横一划,竖一划,塌上半天就划百十八。安童看看公子写的不像字啊,连忙去禀报员外说:“员外,公子不像写请帖,像是画符咒。”员外说:“ 你少说废话,你不识得他的篆体字。”“员外,不管是圈是窝,总归不像往常写的字——

污之墨塌像盆油,不像猪子不像牛。”

“奴才,你懂什么?当初王先生教他学的草书体,一笔拖到底。”“员外你去望望看,是草是篆,你一看就明白的。”员外跑去一看,眼睛发暗。“长生,你这写的什么东西?”长生说:“你叫请万三先生呢,我写到现在还不曾划到一万三哩。

划不到一万三千横,请不到万三老先生。”

员外说:“该死该死,你怎笨到如此功程!”叫一声,不好啦——

先生才只离家门,我儿怎判若两人。

昨日还像文必正,今朝怎像笨畜生。

三代宗亲啊,莫非是祖上缺阴德,我张家门庭出报应?

莫不是我求佛愿未了,佛祖换走了玲珑心。

安童呀,可是他碰上无名鬼? 遇上邪魔牛鬼星。

我三年求佛空作梦,十载师训枉费心。

一个老家佣听到员外在伤心悲泪,走过来就说了:“公子变成这个样子呗,也不要去请万三先生了。让公子出门踏踏青,散散心,也作兴把魔气退掉的。”员外说:“好的,你们陪他去也。”

安童陪公子二进花园。

主仆二人在花园散心,大悲观音迎头一枝净水,公子一个寒惊。

公子一惊不打紧,顿觉心聪目又明。

主仆二人往前行,遇到陈清猎户打生灵。

陈清猎户身带强弓硬箭,肩背虾篓布袋,在花园里张头识眼,钻东窜西,像野猫抓鸡。只见他拈弓搭箭,“嗖——啪秃”,一只灵鸟往地上一落。长生公子一看,欢喜不过。“安童,这人本领不小,为何要打灵鸟?”“相公,猎户不种田,就靠打鸟赚钱。”“安童,鸟肉可好吃?”“怎不好吃,是山珍野味呗。肉又嫩,味又鲜,吃不完还好用盐腌。”长生听安童这么一说,起了贪心。走上前去手对猎户一指:“呸,你胆子倒不小,偷打我家养珍鸟——

私打珍鸟该有罪,送进衙门不轻饶。”

陈清猎户抬头一相,“啊依喂,是个花花公子,这倒闯了县官的衙门,大户人家的前门,有理也说不清。”于是就上前赔个笑脸:“公子,这是一只野鸟,不是珍禽。公子如果见怪,我就把鸟还给你,份外再赔偿你几只,请公子尝尝新鲜,小的下次决不再来了。”

长生公子嘴上笑嘻嘻,拎了几只灵鸟往家跑,叫安童揪毛,油盐煎炒。

放点葱蒜放点姜,生灵肉烧得满屋香。

长生吃了生灵肉,从此天天要吃生灵。

到了第二天,生灵肉的香气还在长生鼻孔里转。长生说:“安童,家里没生灵了,替我上街去买!”安童来到街坊,找呀找,只有猎户陈清在十字街旁卖鸟。安童从中拣壮的,剔瘦的,挑大的,去小的,捡了满满一篮。陈清猎户仔细对安童望望:“朋友,我好像在哪见过你的?”安童对猎户瞧瞧,“哎,前天你在我员外家花园里打鸟的,是不是?”陈清猎户想,前天在你门槛里你狠,诈我几只鸟,吃饱一顿,饱不到一世啊!“朋友,今天这个鸟不卖给你,带回去沤粪哩!”

千两银子总不卖,情愿送给有缘人。

安童买不到生灵,气塌塌回转。长生问:“买的鸟呢?”安童说:“街坊上没有别人卖生灵,只有他陈清一个人。他说你家有珍禽,要吃自己好动手打的,他不卖给你。”长生说:“稀见他的东西,安童,替我上街去买弓买箭,让我来勤操苦练——

学到百步穿杨法,天天好出门打生灵。”

这下,安童备弓备弦,在花园里设立了箭靶,让长生朝朝晚晚学得射箭。开始离三十步,后来五十步、八十步……时间不到半年,学得百步穿钱。

一箭能穿十三个金钱眼,支支射进穴中心。

长生公子箭法又好,天天在花园里打鸟。对那一坐,一箭一个,麻雀子总逃不过。

乌鸦喜鹊共斑鸠,黄头鸟总吓得转沟头。

在自己花园内打得飞鸟不敢停翅,又到陆员外家花园去射;陆员外花园里的鸟打光了,又到陶员外的花园去射。陶员外家桃树多,红半个来青半个,长生看了馋不过,就丢下生灵摘桃果。陶员外见他爬树蛮快,摘起桃来像活狲拣菜,就说张举山家出到一个活狲。隔壁王奶奶见长生天天出门打鸟,就叫他张打生。

通州狼山张大圣,两个诨名到如今。

员外看看长生不想读书上进,也就作退一步打算,随他去肩枪打鸟,拾柴划草,只要不为非作歹,就算造化造化。公子见家父不加严管,也就放心大胆,放马上山。他对安童说:“替我去买黄鹰、猎犬、海东青,远处寻山打猎!”

长生骑上银鬃马,四个安童紧随身。

左带强弓如秋月,右插狼牙数十根。

遇到獐鹿放猎犬,看见兔子放黄鹰。

耳听天上飞雁叫,开笼放出海东青。

别的营生他不做,专门寻山打生灵。

那天,来到四平高山。时值严冬,水冷草枯,鸟兽避寒,藏进草丛,一只生灵也找不到。他说:“安童,我们守在这里不要走,等到天黑放火,烧得生灵没处躲。”天色将暗,长生叫安童从山上对下烧,他从山下对上烧。四处点火,八面冒烟,干草遇烈火,四面对上裹。生灵毛羽都烧焦,飞又飞不高,“啪秃啪秃”往下抛。

所有山中禽和兽,在数之内总难逃。

山火一灭,长生催促四个安童收拾。生灵烧得半死半活,个个痛得抽筋拔骨,连安童也骂公子心黑。

四个安童挑不走,马驮生灵转家门。

这许多生灵一时吃不完,就用盐卤腌。剥皮的野兽下盐缸,拔毛的鸟儿梁上晾,张家胜过腌腊行。

第二天才破晓,长生起大早,到四平山去捉烧残的鸟。到那里一看,下了一朝大霜,满山像雪盖的一样。耳边只听:

长生长生你姓张,身骑白马上荒山。

生灵打死千千万,孽障作得像雪山。

雪山低来雪山高,不念弥陀怎得消。

阿弥陀佛千遍念,雪山如用滚汤浇。

长生听了不动衷,只当吹来耳边风,仍旧寻山打猎。除了下雨落雪,一下子打到十月十七——阿弥陀佛生日。这天,西方雷音寺佛老爷做蟠桃圣会,八仙赴会从凤凰山经过,憩在山上着棋消遣。八仙所乘的坐骑——八只仙鹤在前山池边饮水。铁拐李与吕洞宾对奕,其余六仙围观,嘴上还哼棋诀——

车走直路马走斜,炮打当头隔一家。

卒子过河沿路吃,相飞田字仕保家。

长生打猎到此,只听其声,不见其人,找到前山,看见八只红顶白羽高脚鸟,在池边戏水洗澡。一跑一踱,浑身是肉,长生心上不知多乐。随手拈弓瞄准,手里当稳,“嗖——啪秃”——

一只滚落池边地,七只展翅上天空。

八个仙人抬头一望,见到仙鹤启翅,晓得时光不早,就各找坐骑准备启程。何仙姑说我有,吕洞宾说我有,曹国舅说我的不少,铁拐李说我的找不到。他抬头一望,仙鹤拎在长生手上。拐大仙没法,急得跺脚。

长生长生你作孽深,将我仙鹤丧残生。

我与你远无冤来近无仇,何等要同我作对头。

他性子又躁,双脚直跳,对南天门大闹。借来五雷四闪来劈长生的头,要为仙鹤报仇。那天是观音菩萨值雷。

只听“格楞”一声响,惊动观音得知闻。

观音问:“哪个提雷,是何道理?”铁拐李说:“观音老母,是我借雷,去劈张长生的头,替我坐骑报仇。”观音问:“你晓他是何人?”“张举山的儿子呢。”“他的前生父母呢?”铁拐李说:“我不晓得!”“不晓得,你站站好,当心你拐大仙吓倒。

他是玉皇的三太子,皇后娘娘是母亲。”

“圣母,照你这样说,我这坐骑就白白挨他射死?”观音说:“这你不用愁,我来找土地神。当方土地当方灵,少掉东西他帮寻。”土地一变,变作斑斓猛虎模样。头像笆斗,脚像爪勾,眨眼铜铃,张嘴吃人。长生主仆五人见斑斓猛虎扑来,吓得拿仙鹤一丢,放趟子就溜。

跑的跑来奔的奔,海角天涯去逃生。

土地拿仙鹤送到观音面前。观音用灵丹对仙鹤嘴里一塞,仙鹤就睁开双眼;再向仙鹤吹口仙气,铁拐李坐上就腾空而飞。

下界景色无心看,直奔雷音寺院门。

佛祖见铁拐李迟到,就开他的玩笑:“你倒底是人短脚拐跑不快,迟来两个时辰了。”铁拐李气闷闷不作声。佛祖说:“生我的气啦,生气的下次不要来!”铁拐李受了冤枉气,眼泪滴滴答答往下滴。佛祖哎——

赴会参圣我心诚,与众兄弟同启程。

凤凰山上碰到张长生,将我坐骑丧残生。

多亏观音来搭救,仙鹤才得转还魂。

佛祖哎,泗洲出了张长生,杀生害命罪孽深。

龙华会只好来一次,下次再做来不成。

佛祖说:“该打了呱,玉皇的三太子临凡,不思皈依佛门,反而残杀生灵,罪过罪过!”

若不将三太子劝回心,对不起玉帝和众仙人。

佛祖随时打发云台山鹦哥仙鸟下凡,到泗洲指点张长生从善。

佛祖传下令,鹦哥下凡尘。

来到泗洲地,点化张长生。

仙风一散,对张家花园的树枝上一站,看到长生在晒生灵肉,不由口中就喊:“张长生、张长生,你是仙家后代根,残杀生灵罪孽深,应该及早修前程。”长生抬头一望,“哈哈,我当是人哩,还是只活八哥,弄下来玩玩倒不错!”长生嘴里说话脚下走,隐到一棵枯桂树后面,“啪秃”一弹子,鹦哥冷不猝防,中弹落地。长生抢步上前扑住,摸摸还活的呢。长生觉得蛮好看,就叫安童把鹦哥对笼里一关,替它养伤。

长生出门打生灵,拿鹦哥带了紧随身。

长生杀生灵,鹦哥看得清。

鹰爪与犬咬,个个血淋淋。

鹦哥不忍心再看,但又飞不出牢笼,口中就喊:

佛祖哎,徒弟在笼中遭磨难,你在灵山可知闻。

鹦哥一喊,惊动佛祖。他掐指一算,晓得鹦哥落在长生手中,关进了牢笼。随即召唤各路神仙说:“哪位弟子能去搭救鹦哥出笼,劝长生回心转意?”文殊菩萨说我去,普贤菩萨说我去。观音大士说:“让我去!”普贤说:“三妹子,你年纪比我小,徒弟收得比我多,这个现成徒弟让我去收!”观音说:“二姐哎,这现成师父不好当。长生他杀戮心委实重,你去劝不动。”“三妹,你放放手——

我不拿长生劝回心,算不到龙华会上人。”

观音拗不过普贤,就问:“你从天上去还是从地上去?”普贤说:“回来再告诉你。”

普贤老母下凡尘,观音做拦挡断路人。

观音叫善才龙女变作一个蛮汉,用两颗素珠哈口仙气变成两座大山,一手托一座,对普贤去路上一站,挡她的路。普贤说:“你这蛮汉不知趣,为何搬山挡我的路?”“哎,你这师父独身下山,到哪里去做斋?”“蛮汉,我不是僧人也不是真人,是到东土来劝善的,请你让我走过去。”蛮汉说:“世上只有轻担让重担,空身让扁担,没有搬山让路的道理!”普贤说:“不求你让路,我从山上跳过去!”普贤对上一跳,跳上九霄;善才拿左山对上一托,杵到天角;普贤没能跳过。普贤又从右山跳。善才连忙拿右山对上托。普贤眼睛尖,看准左山与右山的空隙之间,猛力一攻,从山西跳到山东,跳过去了。善才对他没法,观音又来二着。叫善才变作推车汉,推一车油,油篓子用丝棉纸封头。对三叉路上一顿,人对车上一困,呼呼大睡。普贤来到身旁,喊声:“喂,好犬不挡路,知礼莫拦人,你对路中心一困,挡住来往行人,成何体统!”善才假意拿眼睛一睁:“哦,你是出家僧人,出口伤人,是何道理?”普贤自知赶路心切,出言不慎,连忙打躬作揖,招呼不及:“小僧言语冒失,望君包涵,请求让路!”“让路可以,你把我这两蒌油猜准了就让你过去。”普贤问:“怎么猜,你出个题。”善才说:

我这两篓油是满还是空,满的空的在西是在东?

猜中了油篓放你过,猜错了是你少道功。

普贤想了想,猜不透。就说:“你这无赖之徒,耽误人家工夫!”说着,绕车从岔路而过。普贤她——

过了一关又一关,前面有人又把路拦。

前面哪个?是观音亲自变一个讨饭婆。手里拖根枯竹子,臂上挽个破篮子。普贤一到,口中就叫:“僧人师父,今朝你到哪家做斋?”普贤说:“年老婆婆,我不是东土出家僧,是西来之徒劝善人,哪有斋饭你吃?”“哦,师父你既是西来善人,可有灵丹妙药随身?”“婆婆,你要妙药何用?”老婆婆拿裤管一撩,脚膀上害得漆紫烂肿,破皮流脓。说:“我这脚开始生个细痱子,害成现在的老拐子。”“婆婆,你害了多少年啦?”“八十四载,”“你现在多大年纪?”“八十三岁。”“那这疮是胎里生。”“是的。我娘死的时候,留下这根枯竹子给我,说等到这枯竹子开花疮就好的。师父,这枯竹子可得开花?”普贤看看枯竹头上光洁洁,没枝又没叶,就说:“枯竹子怎得开花!”普贤一天挨三缠,缠到天光暗,心想,总不能半夜三更去劝善?回去了。

普贤回转走,观音又抄前行。

回到西天去,两下再谈心。

观音老母先到家,对莲台上一坐,口念弥陀。普贤说:“三妹,你倒定心,还在诵经?”观音连忙站起,假装客气:“啊呀,恭喜师姐,贺喜师姐,你拿长生劝了回心啦,好到佛祖面前加封了!”“三妹哎,我转上一天,还不曾看到泗洲地边哩。”“格呗,你在哪家作客的?”“哎,不要提,东土里的人蛮得出奇。第一次遇到一个蛮汉手托两座山拦我去路,要我回答他哪山高哪山低,我不曾答得出,从山空缝间跳过去的;第二次遇到一个推油汉子又挡住我的路,要我猜他油篓子里是空的是满的,我又猜不准,是绕道通过的;第三次遇到一个年迈讨饭婆,害的烂脚膀,她要灵丹医治。我没带灵丹,她问我枯竹子可得开花,枯竹子是她娘留下的,说只要枯竹开花,烂膀就会好的。你说,天下哪有枯竹开花的怪事,叫我怎回答得出?挨这三人三缠,天色已暗,只好回来,明天再去。”

师姐哎,这几句话在嘴边上怎答不出?

左山不高右山高,油篓子不满到中腰。

烂脚膀要好阎王请,枯竹开花火来烧。

普贤说:“师妹哎,我们真似一母所生,一父所传,我也晓得是这样回答的,就是挨他们缠呀缠,心上有点乱,缠忘了。所以——

仙间不知凡人心,需化凡人办修行。

明天若还东土去,不防君子要防小人。”

七、普贤神争功劝化遭利箭险伤自身

普贤她二次下凡,随身带上许多法宝,从天上而来!

说动身就动身,飘飘荡荡下凡尘。

仙风一散,对张家门前一站,用引磬木鱼一敲,开口就念:“龙奔深潭,僧奔善门,斋僧布施,布施斋僧,布施我出家僧人,功德无量,南无阿弥陀佛!”

安童抬头一看:“哦,和尚师父,你来有什么事?”“安童哥哥,我到张府来化缘的。”“嘿嘿,五忙六月忙得黄汗淌黑汗流,看不到你们和尚道士的脚趾头;现在寒冬腊月没事做,你们倒上门来要钱哩? 赶快走,莫让我主相公出来发火!”“你的主相公可在家?我要见见他哩,请你通报一声!”“师父,我不通报。报呀报,晓你三十门杠发跳!”“你倒底报不报? 如果不报,我拿这门口的石狮对你身上一撂!”安童说“你这鬼和尚,人虽细口气倒不小,你晓这对石狮多重?”“安童,我不瞒你。

昨夜到了二三更,来到你家大前门。

拿这对石狮称了称,一只狮子五百斤重,两只并起是一千斤。”

“鬼和尚,狮子千斤重,你怎搬得动!”“安童,搬动千斤重,全靠我道功,你若不信,我搬给你看。”普贤老母只手一动不费劲,狮子托上手掌心。问声安童:“你可报?若是不报,拿狮子对你头上撂。”安童一见不妙,连忙答应通报。安童想,我对前跑,后脑勺上不长眼睛,假使他偷冷对我后脑上一掼,我不就此完蛋?还是往后退了跑为好!退呀退,看到面前顾不了背后,对门槛上一碰,“碰叮咚”,一个反扳弓,跌得头朝西脚朝东。长生说:“你这冤家竟虚到这种样子,不要拿头虚抛下来!”“哎呀呀,门口一个和尚来化缘的,他叫我向你通报,我不报,他拿石狮搬起来对我头上撂,我吓得对后退了跑的,所以撞了门槛,栽了个大跟斗。”“你可认识他是哪庙里僧人?”“主公,我不认识。”“你不认识我知道的,他是从苏州玄妙观学来的遮眼法,骗得住你瞒不过我,让我去!”长生来到门口。和尚一见,弯腰奉揖:“主相公,惊扰你了。”“和尚,你做什么来的?”“来募化的”。“募化什么?”

一来化你金和银,二要你陪我办修行。

“鬼和尚:你口气倒不小,既要金又要银,还要我陪你去修行。我家现成的山珍海味不吃,陪你去嚼舌根,吃十方哩!安童,替我去,长的拿门杠,短的拿棍棒,

请他吃我五十棒,让他早点滚出去吃十方。”

普贤说:“相公哎,你不要来火,听我说也。

打僧骂道自造罪,诽谤佛法孽障深。

我是佛门经弟子,不是强讨硬要人。”

长生说:“拿石狮搬起来逼人,还不是强讨硬要?!”“相公哎,搬狮子不是吓你是劝你,叫你看看我们修行的人道功可深!你如不信,去替我取一杯净水来,我把狮子舞给你看!”长生说:“啊依喂,真会变甚鬼?”普贤用法水一喷,石狮起身;净水对石狮头上一拍,普贤拿石狮对手上一托。“张长生,化多少银子给我?”长生说:“你能把狮子舞上天,布施你二百两银子。”

普贤拿石狮用左手撂,右手丢,像狮子衔花滚绣球。

右手撂到左边来,如同加官出戏台。

舞得不歇,上了屋脊;越舞越高,撂到树梢。众位,石狮在空中怎留得住?是提天王提住的,托天王托住的。张长生又不晓得是神仙在帮忙,还问:“狮子怎不会喊?”“好,喊给你听听!”刚巧二郎神从这上空经过。

呀呀呀呀喊了两三声,吓坏他主仆两个人。

“鬼和尚,你叫石狮下来我拿银子称给你。”普贤老母用手一招,石狮齐排排对下一抛,一边一个,原地就坐。“长生,狮子下来了,拿银子称给我!”“鬼和尚,我这狮子坐在原地不动,银子给你何用?不给!

我家狮子坐在大门前,寒天梅香坐上晒太阳。

夏天安童坐上乘风凉,狮子得到人身上的气。

算它今朝要上天。”

“长生,你真的说赖话啦?”“不是说赖话,如果你真有道功的,拿我后花园里三年不曾报芽的枯桂树,弄它发芽、开花,我再加你二百两银子。”“那你不能再生赖!”“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决无异说!”

长生前面走,普贤后面跟,

来到花园里,鹦哥在木笼里泪纷纷。

鹦哥见普贤老母一到,口中就叫:“西来兮,西来兮,你要教我脱笼计;若不给我脱笼计,只好枉死木笼里。”普贤老母对鹦哥说:“倒亏你有五百年道功的,竟挨张长生逮在木笼里?我对你说,等他家安童一到,你就在笼里乱跳;对下一困,浑身僵硬,眼睛一闭,装作没气,他就放你出笼的。”鹦哥见安童一到,依计而行。安童一看,连忙向长生通报:“公子哎,不好了啦,你心上一块肉不得了啦!”“奴才,我心上不是蛮好,妖声怪气,没大没小,我晓你的骨头又作痒了!”“公子,不是你身体不好,是你心爱的鹦哥断气了。”“奴才,昨天刮西北风天气冷,我叫你拿笼衣穿好的呢?你不听,是挨冻死的。快去,放出来给它晒太阳!”安童看它是死的,将笼门一开,鹦哥扑扑翅膀对外一栽,飞走了哇!这叫——

鹦哥头上一撮毛,张家木笼赛天牢。

不是叫它脱笼计,怎得腾云上九霄。

不提鹦哥回天去,再讲普贤女真人。

普贤来到花园,只见那株桂树——

枯枝无叶又枯根,三年五载未逢春。

普贤老母向张长生要一杯净水对树上一洒,树就摇摆,再洒一洒,报出芽来。

三杯净水树上洒,满树金花一齐开。

这花哪来的?普贤老母差衔花仙子,接花童子,播花娘子,一时四刻,树上花开得金黄金色。普贤说:“张长生,这下好将银子给我了?”“鬼和尚,这算什么本领,也没得我的本领好哩!你只会移花接木,不会骑马射箭。你若有本领的给我捆在桂树上对你射三箭,射中了,是你没道功,我一两银子也不给;射不中,算你道功深,我再加二百两,总共给六百两。”普贤问:“长生,你是用明箭还是用暗箭?”“明人不做暗事,用明箭。”“离多远?”“一百六十步。”“好,你射吧?”长生吩咐安童用一根粗绳,将普贤老母对树上一绑。

上头捆住喉嗓口,下面捆紧膝盖头。

牛结箍加薄凿扣,收得普贤气吼吼。

“鬼和尚,我射了!”“好,你射来!”长生把弓拉拉紧,弦崩崩急,照准普贤胸膛,“嗖——”,普贤用个挡箭法,射了安童的流火脚。安童“啊呀”一声:“相公,你不曾射到和尚,射了我的流火脚,这下流火破皮,神仙难医。”长生走过来靠普贤近一些说:“鬼和尚,我射第二箭了。”长生拈弓搭箭“嗖——”普贤眼睛一眨,用个遮眼法,箭头对桂树杆上一插,又不曾射中。长生想,倒惹鬼啦,又靠近一些:“鬼和尚,我射第三箭了。”“好,快射来!”长生眼睛定呀定,这一箭想送普贤的命,对准普贤老母的心口“嗖——”,普贤使个定身法。说声定,箭头对地上一钉,又不曾射到。“张长生,射我三箭未中,总该拿银子给我了?”长生不甘心,又耍赖皮说:“我有个怪脾气,买酸醋要饶酱油,买鞋子要饶楦头,你还要饶我一支,射四支。”普贤说:“好的,就饶你一支。”“不,饶一支还带六十步。”“好,不要说六十步,再让你六十步也可以。”长生见再让六十步,他又靠普贤近一些。“鬼和尚,我射了。”

普贤眼睛朦一朦,口里吹阵风,

箭头射个冒天空,吹得无影又无踪。

张长生眼见连射四箭总不曾伤到他一根汗毛,晓得这鬼和尚非凡,就吩咐安童搬弓弄箭,从四面向他放乱箭,看这鬼和尚对哪里变!普贤老母想,我只能变七十二样,

虽说我的道功深,一人怎挡许多人。

今日挨射死花园内,枉修功德到如今。

普贤老母随即念动真言,唤来急风骤沙。立时狂风呼啸,飞沙走石,抬头不得睁眼看,面东不见面西人。普贤使个急崩法,麻绳崩得碎纷纷。

将身来到云端内,眼观园中张长生。

安童拿弓箭搬到园内,抬头一望:“呀,和尚呢?鬼也没有!”长生说:“哈哈,给我用箭吓跑了,乘风逃走了!

拿小小和尚吓逃走,省到我六百两雪花银。”

普贤老母在空中倒叫起来了:“张长生,你又作下一孽了。”

今射我四支箭,难免地狱四重门。

安童说:“相公,鬼和尚神通大哩,上天去了。说你射他四箭,要把你打入四重地狱哩!”张长生手对空中一指:“鬼和尚,有本领再下来!”

射你千千万万支箭,看你可有千万重地狱门。

普贤闻听这一声,心中恼怒八九分。

我与三王妹打过赌的——

不拿长生劝回心,算不到龙华会上人。

普贤老母正在空中发狠劲,下决心想法对付张长生的时候,只见前方一朵祥云缓缓而来。普贤说:“不好,三王妹来了。”观音来到普贤身旁问:“师姐,你功劳不小,将张长生劝在哪山修道?”

三妹呀,韦林县里劝长生,几乎丧我命残生。

他如顽石点不化, 反起祸心杀僧人。

观音说:“我原先叫你让我去的呢,你要抢功收徒哩,怎不把这徒弟收下来!如今,我不是当师姐的面称能:

不拿长生劝回心,算不上南海观世音。”

普贤老母说:“三妹,你莫去瞎子面前点灯——白费蜡,这个冤家是杀戮星,劝不醒。”观音说:“不要紧。我去是善来善劝,恶来恶劝;软来软劝,硬来硬劝,不怕他是铁石心肠!”

八、无奈何再劝不醒设圈套魂游狱门

观音摇身一变,变作猎人模样,口称是王教师。对坐骑说声变,变一匹银鬃白马;喝声灵芝仙草,变作强弓硬箭;善才、龙女变作安童二人。

飘飘荡荡下凡尘,来到泗洲魏岳村。

马对张家门外树上一系,王教师直闯进门。张员外的管门安童喊:“喂,呸,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到哪去?”王教师连忙赔礼:“安童老弟,对不起你,我与你主相公是同行世兄,熟不拘礼。”安童见说是与长生同行世兄,连忙向里通报,张长生出来迎接。

张长生弯腰一礼:“请问尊兄鼎姓大名,贵府何处?”王教师亦一躬到底,还他一礼:“小弟姓王,舍下王家坡。”“啊呀,王家坡离这不远,我怎不曾见识过你?”“张兄,这说来话长。小弟自幼由父母送去山东舅父家读书学法,在那学法三载,访师三载,带徒三载,徒弟又留我三载。

山东过了十二载,才从母舅家转回来。”

来到家中,母亲问我,儿呀,你在外十二年学到些什么武艺?我就回禀父母说,能射地上獐鹿兔,能猎水中穿梭鱼,百步穿杨发发中,天空飞雁见我愁。我母亲一听,只是摇头。她说,儿呀,你这一点本领成何用,比不上张家大相公,他一箭能射十三个金钱眼,丢掉弓箭就用火攻。

张兄,你是高山点灯明头大,井底栽花根子深。

小弟今特来拜访,求兄同山打生灵。

长生一听,喜之不尽,欣然答应。随即分咐厨房热菜炖酒,用生灵肉好好款待。观音想了:我本意是来劝他吃素戒杀的,他倒反过来弄我开斋,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于是就说:“张教师不必客气,我们山东猎户有个规矩,猎人不吃隔宿肉,在哪猎到在那剥,新兔鲜鹿才是好口福。”长生一听,觉得此话有理,随手吩咐安童备马上路。观音见他带安童随身,又想到——

任凭我观音道功深,一人难度许多人。

张教师,我陪不上你,我家安童带到半途中又打发他们回去的。因为今天我们是初次共事,把安童带在身边有诸多不便。如果你的本领比我好,我家安童要笑我;我的本领比你强,你的安童要笑你。最好,我你都不带安童随身。长生说:“遵王教师之命了。”

跟手甩上银鬃马,并并排排上路行。

观音问:“我们今天到哪山去?”“我们这里山多哩。有四平山,凤凰山、清凉山……。”长生说:“论飞禽走兽是清凉山最多。”这下,二人打马加鞭,一路尘土飞扬,好不威风!观音老母想:张长生的手脚倒喜快的。往常打死生灵是他作的孽,今天打死生灵是我造的罪!她这就一路走一路念放生咒:“天灵灵,地灵灵,高山飞走大生灵,獐猫鹿兔归洞去,鸟雀展翅出森林……”

我今到此地,生灵快躲避。

欲避无情箭,远走又高飞。

观音念动真言咒,城隍土地得知闻。

县主城隍,当方土地赶得哨,拿飞禽走兽吆得蹦蹦跳,清凉山的生灵逃得不见一根毛。

二人上山就寻,不见一只生灵。早上寻到中,不曾开个弓。长生说:“王教师,你不是姓王啊?”观音倒吃一惊问:“张教师,我不姓王姓甚?”“你姓邓。”“啊,我姓邓你姓梅,钝和霉,二人碰在一堆,谁也不要怪谁!张教师,你不要心急,我们再等候一刻,让生灵在外吃吃饱,好打进窝鸟。”二人又坐下来等。中午等到晚,麻雀子总看不到一只。张长生早已心烦肺躁,耐捺不住:“王教师,我少陪了,你一人在此等吧!”张长生说走就动身,

跨上银鬃马,加鞭转回程。

观音老母一见:“不对,如果让他回转,下次用金钩总钓他不出!”连忙从怀里掏出一颗素珠,用手一搓,仙气一呵,变作三只“黄绿”对松枝上一站,口中就喊:“张教师慢走,生灵进窝了!”张长生回头一望,果然不假,三只黄绿毛羽放光,肥肥胖胖,随手搭弓,准备放箭。观音赶忙上前,一把拦住说:“张教师,慢来,要打这三只鸟,你要拿它的名字叫出来方可动手!”“这,我不认识,叫不出。王教师,你说它叫什么名字?”观音说:“这三只生灵上身是黄羽,下身是绿毛,我们打得住叫绿黄,打不住叫黄绿。我们不妨就以此三只生灵比武如何?如果你打中了,你算我的师父;我射中了,你为我的学徒。”张长生哈哈大笑:“王教师,大概你要拜我为师了!我是——

月明星辰稀,鸿雁归南飞。

算它盘中菜,宴客称珍奇。”

观音问:“张教师,哪个先射?”“当然我先来!”张长生紧带弓,稳准箭,“嗖——”的一射,黄绿对旁边一跃,箭头对树枝上一插,不曾射中;长生换一个方向,第二支对准黄绿的颈项,“嗖——”,黄绿头一低,箭对空处飞,又不曾射中;长生想,今天倒惹菩萨啦,不服气,想射黄绿的蒂都蒂,又放第三支箭。

观音老母吹口风,一箭射个冒天空。

长生三箭未中,心里很不自在。连忙说:“王师父,失手失手,现丑现丑!”观音说:“不必客气,让我来试试看!”长生说:“王师父果真武艺精,赌你射中它眼睛?”

观音老母笑盈盈,我一定依你射眼睛。

黄绿在东南方,观音用箭对西北方瞄。张长生问:“王教师,我还不曾见过物在东箭射西的射法呢,这叫什么法?”“张教师,这叫声西击东,回头得中!”张长生咯咯一笑:“好一个回头得中?”只见王教师手中弓箭一发,土地老爷赶忙把三只黄绿的眼睛对箭上一插,只听“啪秃、啪秃……”三只黄绿往地上一落。观音说:“张教师,你去查一查,可是一箭射穿六只眼?”长生上前一看,丝毫不差,他举手一指:“黄绿、黄绿,你这该死的东西——

我射你三箭都不中,硬要我二人分卑尊。

走上前去双膝跪,师父连连叫几声。

“师父,我既拜你为师,你要拿刚才用的箭法教会我。”“张教师,只要你不嫌我武艺笨,一定教你学本领。”

一支灵箭射上天,名叫蜘蛛牵丝倒挂梁。

张长生平时欢喜拈尖取巧。他对王教师说:“师父,我们把这三只鸟分分吧?”王教师说:“好的,你分也。”长生将两只大的拎在手里,一只小的丢在地上:“师父,你的在这块!”观音说:“张教师,我倒不是要说小气话,鸟是我打的,怎就分得一只小的;要是你打中的,我毛也分不到一根哩!”“师父,你是师我是徒,这一只就算给我作投师钱吧!”“哎,你倒有个搭包礼哩,认我为师还要师父出投师钱,真是天下奇闻!”

二人争呀争,独少钢刀劈开分。

观音说:“我你不要争,三只鸟二人没法分,我们来烧鲜的吃,哪怕你多吃几块肉我倒没意见。”“师父,用什么东西烧呢?”“这你不用愁,我在山东打猎的时候,锅子碗筷随身带的。”“师父,你去拿锅也。”观音老母来到藕池边,扯一张荷叶,放嘴上呵几呵,变出一只荷叶锅。张长生一看:“又没边子又没,这叫什么锅?”

大悲观音笑呵呵,这就叫做荷叶锅。

也是当年观音赐,千古流传到如今。

观音说:“这些东西是我带来的,你去垒灶樵柴!”“师父,我不会做,我在家是饭来张嘴,觉来闭眼,总是安童梅香端来吃请来坐的,今天你权且忙把我吃一顿。

下次拿安童带出门,侍奉我师徒两个人。”

大悲观音忙着去拾柴划草,埋锅垒灶,临到点火烧的时候,观音故意摸摸衣袋:“啊呀,没带火石,烧不熟吃!”长生说:“这点小事在我,我去点火!师父,这里没村没户的到哪里点呢?”“你对四周望望看,哪里冒烟就到哪里去点。”观音用手一指,山脚下设起三户人家,烟囱里青烟袅袅,对上直冒。将善才、龙女变作两位小姐,一家一个在家绣花。自己变作一位年老婆婆,在棉车头摇棉,口念六字真言——南无阿弥陀佛。

张长生见到山下真有炊烟缭绕,就问:“师父,我来过清凉山好几回怎不曾见到山下有村户的?”“你年纪轻,走路不留心,我早就知道这山下有三户叫三家村!

内有三张桌子十二把凳,一家一个妇道人。”

长生说:那我去啦!

下山去点火,观音又设地狱门。

为什么观音又要设立地狱呢?长生将普贤老母绑在桂树射她四箭的时候,普贤曾说过要罚他游四重地狱的。所以,观音是为普贤应嘴,争个面子,设起了四重地狱。

东门设刀山,南门设火坑,

北门奈河桥,西门油锅滚。

长生下得山来,走进东边的人家问:“借个火给我!”善才在那缝衣,眼睛对他一相:“嘿嘿,

外面明不明来昏不昏,你胡言乱语不绝声。

等我亲亲丈夫来看见,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转身向西,见一位小姐在屋里绣花。长生进门:“小姐,到你家点个火。”

哪来的风流浪子人,像个油头小光棍。

我家不是茶馆店,请你立刻滚出门。

依还再向西。一个年老婆婆在家纺纱,嘴上里嗦,念的“般若波罗蜜多”。“老婆婆,请你送个火把我。”“你这冤家,进门没大没小的,叫我这么大年纪的人送火给你,你倒不折福?要火自己去点!”长生进门到油盏头上去点火。老婆婆说:“这是我诵经的灯盏,不可以到这灯上点。给你一点,我修来的功德还不够你点走哩,要点么,到我家锅堂里点!”观音用沙子、黄泥、木屑拌的三昧真火,看看火蛮旺,用媒纸头一拨,火星对里一滚,点不着。长生就叫:“老婆婆,你家火虚潮的,点不着!”“冤家,是你的媒纸头虚潮的,不是火虚潮!” “格,我怎点不着?”“点不着对里攻哎,用嘴吹风也!”长生他——

一步一爬对里攻,外锅堂攻到里锅洞。

两脚在那扫烟囱,攻得没气不通风。

横一吹来竖一嘘,铁罩子罩得紧箍箍。

长生喊:“婆婆哎,我怎点不到火,灶攻倒了莫怪我!”

高喊婆婆不答应,低喊婆婆无回音。

长生喊声不好了啦——

三家村上出妖怪,晴天白日鬼迷人。

观音说:“你要见鬼了,把点鬼你看看。”她抓一把香灰一,鬼使在他四周乱舞。

伸手不见五个指,面东不见面西人。

观音吩咐善才、龙女变作牛头、马面捉拿他。牛头马面向西,张长生向东,对面一碰,撞了肩膀。“呸,人多不碍路,船多不碍港,哪个与我撞肩膀?”长生问:“二位老兄上哪去?”“哦,到韦林县魏岳村。”长生想,只当此路无人走,竟还遇到同路人。“请问二位姓甚名谁?”一个说,我姓牛名头;一个说,我姓马名面。长生闻听是牛头马面,吓得魂不附体,说声不好了啦,

遇上牛头并马面,入得阴司地府门。

长生惊问:“二位去魏岳村有何贵干?”“奉阎君之命凭票拿人。”“拿、拿哪个?”“拿张长生!”长生吓得稀稀步子就跑。牛头马面一把背住他:“你可就是张长生?”“我、我不是的。”“你叫什么?”“我、我是叫张长生,不过,我与他同姓不同宗,他住河西,我住河东。”“那地府不乱捉人,不是你。”

立刻溜了就动身,快从东门去逃生。

到东门一看,是刀山剑林地狱。看那罪鬼一到,对刀山上一撂,痛得乱嚎。

上刀山,刀千万,犹如春笋,

爬上去,剑穿心,鲜血淋淋。

长生到东门,刀剑地狱门。

你在阳间杀生灵,破肚又穿心。

长生问头儿们:“这刀山摆这块做什么?”“你不识字?这牌子上不是写得明明白白的——刀山不等其别个,专等阳间张长生。”

张长生一听,稀稀步子又跑。“喂,你可叫张长生?”“我,我不是,我叫张打生。”“那地府不错捉,你走开吧!”

依还溜了动身走,快到南门去逃生。

溜到南门一望,火坑地狱。罪鬼对火坑里一撂,烧得浑身起泡。

上火坑,如炭盆,皮焦肉烂,

野狗村,拖了去,囫囵生吞。

打生到南门,火坑地狱门。

你在阳间放野火,如今火坑焚自身。

打生问头儿们:“你们还等哪一个?”

火坑不等其别个,专等阳间张打生。

打生稀稀步又跑。头儿们一把抓住他:“你可就是张打生?”“我,我不叫张打生,我叫张活生。”“哦,阴间不错捉,你跑你的路!”

依还溜了动身走,赶往西门去逃生。

西门是油锅地狱。罪鬼一到,背去对油锅里一撂,红面鬼使烧火,青面鬼使上灶。

滚油锅,沸腾腾,上下翻滚,

抛进去,无救度,化作灰尘。

活生到西门,见到油锅滚。

如同生灵肉,油煎四翻身。

活生走近一看,啊依喂,罪过哩!问头儿们:“这油锅等何人?”“铁面牌挂在这里,等牛头马面捉人!”“捉哪个?”

油锅不等其别个,专等阳间张活生。

张长生吓得想溜,鬼使们一把背住他,“你可就是张活生?”“不、不,我叫张卵生。”“那你走吧,地府里不错捉!“

依还溜了向前跑,北门到了奈河桥。

奈河桥是一尺三分阔,三丈六尺高,两头铜钉钉,中间滑油浇。罪鬼对上跑,桥身只是摇;要是向后退,马叉要倒背;如对旁边让,蛇狼虎豹又要咬。

桥上罪鬼哀哀哭,无人搭救罪难熬。

长生叫声双亲哎,

可知为儿上山打猎非好事,活活闯进了地狱门。

母亲哎,十月怀胎空养我,三年哺乳枉费心。

双亲哎,枉枉养我成长大,做不到端汤奉茶人。

你们总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

谁知一场空欢喜,竹篮担水枉费工。

观音老母想:随你怎样哭,想不修行二字总不来度你。长生又哭了——

我要早听僧人话,免到阴司做罪人。

早知地府有千重狱,我出娘胎就修行。

我今愿解杀生孽,又没师父领头人。

观音说:“妥了妥了,你这才愿修身戒杀,改恶从善!不管怎样,还得要把师姐的面子顾起来。”摇身一变,变作普贤去他家化缘的僧人一样。引磬木鱼一敲,口中念念有词:“龙奔深潭,僧奔善门,斋僧布施,布施斋僧,功德无量,南无阿弥陀佛!”

张长生一看,“啊唷,这鬼和尚不是在我家化缘的,他怎到阎王殿来化缘的?”观音老母又念:“地府阎王有十家,家家为我备早茶。”长生想:这和尚与阎王是亲戚?要不,阎王怎留他吃点心的!

长生一见战兢兢,怎遇上前世里的对头星。

观音又来到奈河桥头,说声道变,奈河桥变样,化作一座金桥。

一头通向阳关道,一头直通到阴曹。

桥头站立仙童仙女,手执长幡宝盖迎接僧人。张长生喊道:“僧人师父!”不睬他。“和尚师父!”不理他。“僧人师父,你可认识我啦?”观音回过头来对他看看,“不认识你是何许人氏!”“哎,你上个月在我家化缘的!”“我们就靠化缘为生,哪认得许多施主!”“不,你帮我拿桂花树弄活的。”“不要说枯树可以逢春,就是人在阴间也可以送他还阳,这些好事我做了千千万,哪记得许多!”“不,你挨我绑在桂树上用箭射的。”“哦,这我记得。你是魏岳村的张长生唷!”“师父,请你小声点,牛头马面在捉我哩!师父哎——

你拿我带了转家门,我千家万当愿斋僧。”

“嘿嘿,我不信你了,当初只许二百两银子还赖得光光的,现在你许了千家万当,只要我将你对家一带,将来你不是赖得更快。你是急来抱佛脚,病来许菩萨的人,不信你骗了!”“师父哎——

开口听出你喉咙里音,就是要我罚愿心。

师父哎,我修心就从今日起,永远斋戒不杀生。

若是以后再杀生,披毛戴角变畜生。”

“长生,你真回心呗,要受佛门三皈五戒!”“师父,不要说三皈五戒,六皈十戒我总是愿意的。师父,哪三皈,你快讲哎。”“三皈呀,是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五戒呢?”“一戒杀生,二戒偷盗,三戒邪淫,四戒诳语,五戒酒肉。”

三皈五戒要记明,不可违犯一星星。

吃饭想到牛耕地,穿衣不忘纺纱人。

开戒想到罚誓愿,得道要思领头人。

长生说:“师父哎,我记住了。从今以后,决意忏悔前愆,皈依佛法!”长生呀——

你吃常斋我担忧,怕你修行不到头。

如若中途开荤酒,连我功劳一齐丢。

吃斋吃斋要真吃斋,旁人劝你心莫歪。

船到江心把好舵,不被狂风刮转来。

贤徒呀,我善言善语对你说,你要坚固牢落记在心。

师父,你放心——

学无量山上一棵松,三丈六尺透虚空。

十万八千枝和叶,树大哪怕起狂风。

这么,你既诚心修道,我要替你取一个法名,我们今天是有缘相遇,度你修行。

取名叫做裕缘僧,裕缘僧人办修行。

众位,大圣宝卷在这之前

叫张长生,张打生……从此称他裕缘小真人。

大悲观音说:“贤徒,你一人修恐怕难到头,要劝你父母双亲一齐修。拿房屋改成三宝殿,装金塑佛做善堂;骡马畜生放生去,安童梅香送还乡。”

“师父,我一定依你。”“依我?你还有一笔债未还呢!”“师父,我还欠哪个债?”“你呀,这满头的青丝细发要还给生灵!”“怎样还呢?”观音说:

若把生灵债还清,要拔尽青发办修行。

“师父,拔得不痛?”“当初你拔生灵的毛可痛?”“这当然是痛的。”“痛呗就要还痛债!“张长生说:“师父,我不拔!”“不拔,不拔呗随你便,我走了!”“师父,你不能走,要等等我,我来拔。”这下,长生揪住一把发,咬紧牙关使劲拔,一拔“咔嚓”,“啊依喂,师父哎,痛哎!”观音说:“痛也要拔!”长生又揪住一把头发,横一拔竖一拔,也未拔出一根发。叫声师父哎——

我自肉割不深,冷汗总痛到足后跟。

大悲观音想:既然你晓得拔发痛呗,也算你忏悔了,我来替你拔,观音用杨枝净水洒,拔起来虚虚松松。“徒弟,可痛?”“不痛,有点麻辣酥酥。”随手用仙丹一按,鲜血打转。用一块月蓝色布一扎,鲜血溢在上面——

兰不兰来青不青,茄花色扎巾到如今。

两旁善人如不信,家主神轴上看分明。

徒弟,跟我走吧!

眼见青山绿沉沉,青凉山到面前呈。

长生抬头一望,白马对他一声嘶叫。他走到马前:马儿呀。

你也是头顶青天未曾修,背驮日月不抬头。

从此各修前程路,放你到荒山去安生。

裕缘僧人一想,我今斋戒杀生,也去劝王师父回心哩!

裕缘僧人说得轻,观音在云端听分清。

观音仍旧变作王教师在青凉山煨生灵肉,烧得烟绕蓬天,喷脑真香。

裕缘来到王教师身旁。王教师问:“你去点火怎玩到现在回来的?”“师父,我不曾玩呀!”“不曾玩呢,是与人打架的!”“也不曾与人打架。”“你的头发都挨人揪掉了,还赖哩!”

师父哎,你叫我下山去点火,不知怎闯入狱门。

“喔,我叫你去拾柴垒灶呗你不肯,懒见阎王呢,躲到阎王家就不用做事啦?”“师父哎,天地睽睽,冤枉到底。”

我点火来到三家村,晴天白日鬼迷人。

闯进四重阴司府,重重要捉我张长生。

奈河桥上过不去,幸亏遇到出家僧。

若非僧人来度我,今世不得转还阳。

师父哎,我已罚愿戒生杀,全部家当也斋僧。

王教师说:“不要听鬼和尚的话。吃素吃素,干肠瘪肚。为人在则猪头啃啃,死了乘水滚滚,撞到桥桩就算自己的子孙。来,吃生灵肉!”“我不吃。”观音老母捡一块肉对他嘴里一塞,长生“吐吐吐”吐总吐不及。王教师问:“真的不吃?”“一点也不能吃。”观音说:“你不吃我把它放走啦?”“王教师总说的奇怪话,肉总煨烂了也又能放生?”“张教师,这是我山东师传的秘法,把吃剩下的东西随手就放它飞走的。”裕缘僧人说:“这真是少见,请师父作作法看!” 这下观音将“黄绿”的皮对地上一张,五脏六腑对皮里一裹,说声:“黄绿你快走!”

拍拍翅膀伸伸腰,逍遥自在上九霄。

裕缘僧人一见:“啊呀,师父你是仙人啊?”

谁知真神不可道破,一露相就不见面。观音大士使阵风,来到虚空。裕缘他——

双膝跪到尘埃地,师父连连口内称。

观音大士在上空说道:“贤徒,同山打猎的是我,奈河桥上度你的是我。

是我度你转回心,我是南海观世音。

等你修成正,再来度你讨封赠。”

日落西山暗昏昏,裕缘独自回家门。管门安童一看,眼睛发暗。“你这鬼叫化,要千要万,没得哪个化子要夜饭。去去去,走远点!”“安童,我是你的主相公呢!”“不要冒充,我家主相公是白面书生,你是红头光棍,不要在我面前胡混!”“不,你再仔细瞧瞧,我是你的主相公!”安童仔细一看:“啊呀呀,大相公呀——

实在不是奴欺主,怎奈面目全是生。”

裕缘来到高厅,拜见父母双亲。张员外见他头破血淋,像个血人,不觉一阵心疼。孩儿呀,

王教师与你同出门,怎惹出连天祸临身。

我韦林县上去动状纸,好为孩儿把冤伸。

裕缘叫声父母大人哎——

王教师不是凡间人,他是南海活观音。

他说我杀生罪孽深,罚我拔发去修行。

双亲哎,我身陷四重地狱门,门门要捉我张长生。

我奈河桥上不得过,愿将家业总斋僧。

张员外一听,说声:“儿呀,为父作得金钱孽,早已回心修来生;如今你又杀生灵,罪上加罪怎超升?我们就依真神之言,拿安童梅香都解散,金银财物大家分。少者替他们成婚配,老者留下管山门——

房屋改作三宝殿,塑佛装金办修行。

朝念千声弥陀佛,晚拜南海观世音。”

裕缘僧人说:“双亲大人,你们在家修,我要遵师父之命,寻访白云仙山去了。”

拜别双亲离家门,白云山上去修身。

白云山峰连天际,青松翠柏郁葱葱,真是仙境圣地。

山路上,弯弯曲曲曲曲弯,裕缘他,曲曲弯弯上高山。

将身来到高山上,不成正果不下山。

前山到后山,房屋没一间。只有松柏蔽石洞,避得雨来挡得风,另有玲珑塔一座,身居塔下诵真经。

饥来吞吃松柏果,渴来山泉润喉咙。

众位呀,我不提裕缘修办道,再讲经中另一情。

九、放铁鹞三怪出世张天师有法无能

当年汉高祖时代每到二月初八是“虚王报”日。这一天,张良放铁鹞取乐。铁鹞放到女人国,一些女人见到男子,一个个眉开眼笑,要夺去跟他们成亲。张良心生一计说:“你们不要争不要抢,把我的奶子养凹了,肚脐养凸了,谁能做得到就跟谁成亲。”这下,一些女人为他朝鱼夜肉,饮酒作乐,天天享福。哪晓得奶子越长越凸,肚脐越壮越凹,女人心想不对,知道上了张良的当,就准备杀他,每人只想吃一块肉,分得一块皮,做个香袋挂在身上,也算是有了男人。张良知道了这个消息,他又生一计说:“你们要分我的皮可以。不过,我生性喜欢放鹞子,在我临死之前能否再让我放一回鹞子?”这些女人说:“可以,让你放一回鹞子给我们看看?”张良他拣了一个刮西风的日子,把鹞子放上天,他乘着鹞子的尾绳也上了天。这时,韦驮菩萨从上空经过,见到鹞子的绳索是个妖怪,拔出随身的降魔杵将鹞绳一打三段。一段落在西太湖变成铁索精;一段落在通州北门变成顽石精,还有一段落在北海高邮坝变成鲇鱼精。

三个妖精分三处,各在东土苦修行。

三个妖魔成了精,扰乱江山不太平。

哪个妖精先出世?通州北门顽石精。它修行多年,成为石纪娘娘。它半段在土里,半段在地上,当地农夫种田的钉耙用脱了到这石头上去一砧,锄头用脱了也去一筑。砧砧筑来筑筑砧,冤仇作得海能深。妖精是吸甘露细雨日月精华的,天天吸呀吸,四周五十里地方的禾苗得不到雨露滋润,庄稼枯槁无收,百姓怨声载道,怨气冲到九霄,惊动了玉皇大帝,打发哪吒太子捉拿石纪娘娘。哪吒太子用钢叉一戳,叉齿将石纪娘娘穿心而过。

将它丢在东大海,峨眉山下丧残生。

石纪娘娘身上戳穿一个洞,没有死。哪晓镇江一支水,对准金山鹅眉嘴,冲成一旋涡,聚成一团沫。沫越聚越多,地方越积越大,八仙在西天赴蟠桃圣会打转,从上空见到一团黄沫就说,这东西是一大妖精啊!

八仙说话不留心,封作水魔怪妖精。

旋涡水头急,把顽石冲洗成一只大玉镯,对鹅眉滩上一搁。巡海夜叉出来巡海看见了,捡起来套在手上带到宫中。龙王的公主娘娘见到玉镯放光发亮,就向巡海夜叉要过去戴在自己手上。

公主戴了三月整,面黄肌瘦少精神。

那天,公主起身对镜梳妆,看见镜内有两个人影,一个是自己,一个是男身女相。公主一吓,玉镯对地上一脱,跌成两段,现出一个绝色美女。

双膝跪到尘埃地,生身老母口内称。

公主说:“大胆妖孽,竟敢胡言,坏我名声!”随即大喊:“捉妖啊,捉怪啊”!这时,巡海夜叉在宫外值日,听到公主娘娘喊捉妖,立即回宫相助。水魔妖精向外逃,巡海夜叉对里跑,二人一碰面,水魔双膝落地,对下一跪。叫声——

巡海大哥恩情深,帮我玉镯转成人。

巡海说,你不要走,我们去见龙王爷。龙王掐指一算,晓得一半,说不能拿这妖孽放走,放出去要招祸的。就对巡海说,你是单身汉,她是孤独人,

我来从中把媒做,你们二人配成婚。

巡海跟水魔成婚,只有年把光景就怀孕在身。十月满足,瓜熟蒂落,生下双胎。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妖精还生妖精。生下来落地会跑,浑身长毛。一个取名叫胡立,一个取名叫胡鬼。

两个妖精后代根,总在水府里长成人。

此话丢开,再讲北海鲇鱼妖精。它抬头一望,是成宗皇帝端坐金殿。“好哇,当初你与我同修一道,是师兄师弟,如今你身居皇位,独掌乾坤,我还埋没在北海高邮,隐姓埋名不封我神职!我来跟你作吵,拿你高邮坝拱倒,看你江山可牢!”于是它在高邮坝下也筑起龙宫洞府,用眼睛一眨,翻你的高邮坝脚;尾巴一挤,高邮湖见底。

高邮坝一倒水连天,黎明百姓哭哀哀。

地方官着百姓筑坝,忙上一夏。才只几天,坝又翻腔,里面向外泛泥浆。开始碗口大,后来箩口大、盘篮大……,越泛越大,“轰隆隆”豁出去一丈八。

二次倒坝不得了,高邮邵伯变汪洋。

广陵王吓得没主意,赶奏表文送进京。

成宗皇帝接过告急表文一看,吃惊不小。连忙撞钟击鼓,召集满朝文武上殿。问声:“众位文臣武将,谁能去广陵高邮擒妖治水?”

三百文臣二百武,总像泥塑木雕人。

吏部天官执笏当胸,上前三拜:“启奏我主万岁,江西龙虎高山有张天师道人,他吃了皇上俸禄是专门拿妖捉怪的,此时不用,等待何日!”万岁随用圣旨一道,召张天师入朝。

天师奉皇命,路途急急行。

只为擒妖事, 连夜赶进京。

张天师来到金殿,拜见成宗天子:“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微臣应召见驾!”成宗天子皇开金口,帝露银牙:“张爱卿,召你非别,只因高邮坝下妖精作吵,淹没良田,民成饿殍,召你前来安抚社稷!”“万岁,您解解罗带放宽心。

提到拿妖两个字,是我传家旧营生。”

万岁就问了:“爱卿,你去高邮降魔呗要带多少兵马,多少法宝?”“万岁,我自带照妖镜,斩妖剑,朱砂三钱,佛表三张,黑狗血三滴,净笔一支。而外,再请钦赐三千御林军助威!”

这下,张天师校场点兵。马用山东赤兔马,兵用河南御林军。老者不过三十岁,少者二九十八春。

老兵弱将都不用,个个是擒龙伏虎人。

刀房里发刀,箭房里发箭,旗房里发旗,枪房里发枪。一龙旗、二虎旗、三面百脚旗,四面埋伏旗,五员将官旗,六合浑天旗,七星北斗旗,八方玲珑旗,九龙降魔旗,十面大堂旗。旌旗开路,兵马随行。

号炮连天上路行,惊动南海观世音。

大悲观音一算,知道张天师奉皇命捉妖。她想,论张天师的道术之高,降一个小小鲇鱼妖精是不费吹灰之力。不过,鲇鱼妖精被张天师降伏,我徒裕缘僧人就失去创绩立功求得成宗皇帝敕封的时机!哎,这一功不能让张天师抢去!

观音来到北海高邮,对鲇鱼身上一站,鲇鱼陷下去几丈。鲇鱼精说:“圣母,我又不曾得罪于你,你为何要我丧生?”观音问:“你可知张天师领兵前来斩你?”鲇鱼说:“小妖不知,望圣母赐一条生路!”观音说:“求生路可以。你拿眼闭起来,头埋下来,我将你踩入青沙底下十八丈,张天师的照妖镜就照不见你,斩妖剑就斩不到你——

等我裕缘徒弟修成正,带你到南海坐莲台。

再讲张天师带领三千兵马,浩浩荡荡来到高邮城安营扎寨,将高邮湖围得水泄不漏。又指令地方官高搭祭台,自己登台,步罡踏斗,画符讷咒,用朱砂狗血喷洒鲇鱼妖头,斩妖剑、慑妖符作法三天,也现不出妖精的一点影子!张天师说:“这倒怪了,妖精逃哪去了?”他又用照妖镜四下照看。对东照见扶桑国,向西照见昆仑山……;上望九天仙女过,下看水底青沙流,也见不到妖精一根毫毛。天师说:“此妖道功小,见我符水法宝,已化为乌有了。”于是,河港官又着百姓搬土筑坝。

男子筑坝挑成痨,女子提饭泪纷纷。

高邮坝筑得如铁桶,张天师收兵回京城。

京城打起逍遥鼓,百姓唱起太平歌。

总说张天师神通大,当今天子笑呵呵。

鲇鱼妖精深埋青沙底一年,百姓相安无事。来年,“谷雨”刚过,雨季来临。大雨像瓢泼,小雨不断滴,一下落到端午节。这下,湖里水满,海里浪大,鲇鱼妖精活了水,从青沙底下用一个鹞子翻身,立时海水奔腾,湖水翻滚,漫过高邮坝,水没泗洲城。

兴化盐城也遭难,百姓逃荒泪纷纷。

地方官用鸡毛文书火烧角——

连夜催马上皇城。

成宗天子拿鸡毛文书拆开一看,龙心大怒,只指一指:你大胆天师,诓骗圣上,欺君盗功——

小小妖精总降不下,枉吃俸禄到如今。

遂用召文一道,将张天师召入午朝,

用上重枷锁,押入天牢做罪人。

十、揭皇榜降魔伏怪裕缘僧讨封显圣

鲇鱼妖精作吵,百姓生命难保,圣天子忧心如焚。遂撞钟击鼓,召集满朝文武。六部大臣就启奏了:“万岁,我们文官只能动笔,武将只会拖刀,哪个能去捉妖?

要能除妖保太平,张挂皇榜选能人。”

这下,将皇榜张挂到十三省,各州府县总知闻。不论你是何等人,哪怕是拾柴划草,掮枪打鸟,操腰箩说好,只要能降妖伏怪,男到七岁封官职,女到十二受皇恩,没有这双高妙手,不要走进午朝门。

皇榜挂在午朝门,看榜官看得紧腾腾。

众位呀,不提午朝门外挂皇榜,再提修行裕缘僧。

观音老母见时来运转,随即来到白云高山将裕缘僧人度到通天银河脱过凡胎换仙胎,带到御宰台参拜玉帝。玉主问:“观音弟子,他是何人?”观音说:“他就是你的三太子转世修成。”“哪里出世?”“韦林县魏岳村。”“哪里罚誓?”“泗洲城。”“在哪修成?”“白云高山。”玉主说:“如此嘛,该敕封了。”

魏岳村上裕缘僧,魏岳禅师你当身。

泗洲城里罚誓愿,泗洲大圣受皇恩。

白云仙山修正果,国世皇菩萨受香烟。

玉主又赐他禅杖一根,御钵一樽,袈裟一件,法华经一卷。

观音老母又将他带到王母宫,求王母娘娘重封,并赐他钻天帽、腾云鞋、聚风带、慧眼镜和百般仙法随身。观音又想:光有天皇封,没有凡皇封,还是不成功。要讨凡皇封,只有到凡间立大功。于是将泗洲大圣带到京都皇城去揭捉妖榜文,奉旨去降伏鲇鱼妖精,治平高邮水患,才能立功,讨得皇封!

泗洲大圣来到午朝门外,对皇榜下一站,抬头观看皇榜。看榜官对他相相喝道:“这里不是小户人家篱门,大户人家前门,也不是县太爷的衙门,你这个小小僧人,站在此地作甚?”泗洲大圣彬彬有礼,一躬到底:“启禀老爷,此地不是张榜集能,降妖伏怪吗?”看门官道:“你有何能?”

泗洲大圣一个旋风三丈六,拿皇榜揭在手中说道:“请速速奏与天子万岁,允贫僧入朝见驾!”看门官一见,岂敢怠慢,随即奏与成宗天子。万岁传旨:

出家僧人听封赠,钦赐圣僧入朝门。

泗洲大圣得封圣僧入朝,就一步三拜,拜上金殿。成宗天子开口问道:“你家住何地,姓甚名谁,修悟何山?”“回禀万岁,贫僧是——

姓氏西北风,法名度虚空。

修行白云山,降妖讨皇封。”

万岁一听,说道:“圣僧既有拿妖之术,需带哪些法宝随身?”“万岁,贫僧亦需朱砂三钱,佛表三张,狗血三滴,净笔一支。”万岁一听,不大相信。说道:“这是张天师的故伎,不行、不行!张天师也是用这些法宝,妖毛不曾拿到一根,反而祸害了良民百姓!”圣僧禀奏:“万岁免费龙心,毋用置疑,这叫各有各法,各庙是各庙的菩萨。

贫僧不拿高邮坝治太平,愿伏皇法不求情。”

成宗天子龙心大喜:“圣僧真有如此道功,要带多少兵马相助?”“万岁,贫僧素来皈依佛门,不熟兵法,到时自有天兵相助,妖孽就擒。”

泗洲大圣奉皇圣旨来到北海高邮,高搭醮台,祭天三日,念诵法华真经,惊动东海龙王发三千水兵前来相助。他用慧眼镜一看,照见鲇鱼妖精端坐假造的水府洞宫,在那闭目养神。大圣用禅杖一震,变作一条青龙,潜入鲇鱼的水府洞宫与妖精斗法。大圣似蛟龙入海,鲇鱼如猛虎下岗。大圣布天门阵,三千虾兵守天门;鲇鱼设套龙圈,圈圈锁住青龙身。朝上杀吞云吐雾,对下杀海水翻腾。鲇鱼妖精妖道深,三千水兵守不住门,它用尾巴一鞭,高邮坝底见天。大水往上涌,真是洪水如猛兽,来势不可挡,三千水兵被冲得东零西散。大圣喊声不好了——

妖精道功彼来深,我还差它二三分。

师父你在南洋海,徒在急中你可知闻?

一声怨气冲天,惊动大悲观音,知道泗洲大圣敌不过鲇鱼妖精,立刻驾起祥云来到北海高邮。仙风一散,对醮台上一站:“贤徒,有我到此,你胆大心宽!”这时,大圣与鲇鱼正斗得不可开交。鲇鱼越战越有劲,青龙法术欠三分,只有招架之功,没有降擒之力。观音大士喝声住手,小青龙对上空一钻,鲇鱼正想抬起头追赶,观音大士往下一站,踏在鲇鱼妖精身上,如负万座高山。妖精说:“真神,这么重我怎驮得动!”观音说:“妖孽,驮不动你熬住点!”

一个熬字改了姓,脚踏鳌鱼观世音。

从此鲇鱼改名鳌鱼,

拿它带到南洋海,永世不准眨眼睛。

观音大士将鲇鱼脱层壳,给大圣入朝请功讨封。泗洲大圣送走师父又登台念动法华经,召请东海扒沙符使,涨沙将军,虾兵蟹将扒的扒,推的推,百里沙石推成堆。良民百姓男不知女不晓——

连夜筑起一座高邮坝,万顷良田保收成。

大圣得胜回朝,献上鲇鱼妖壳,成宗皇帝龙心大悦:“圣僧,尔为当朝治水功臣,愿领文职还是愿做武将?”“万岁,提到做官,我出家人不贪。”“这不,赐你金银。”“万岁,提到发财,我万万不来,伏乞万岁准僧一请。”“圣僧,请者何求?”万岁呀——

天牢里罪人赦一半,钱粮国课减三分。

张天师道人免治罪,官封原职回山门。

贫僧别无他求请,赐我神职度黎民。

成宗天子不知封他何种神职为好,正欲与左右殿臣商议,玉皇大帝将后续封神榜用穿云箭送到成宗皇帝的金銮宝殿。成宗一见,开口就念:——

圣僧前来听封赠,泗洲大圣治乾坤。

大圣谢过龙恩,退后百步,辞朝回白云高山。

他在午朝门外望一望,通州山岭放毫光。

大圣一阵仙风来到白云山上,依还端坐玲珑塔下诵经。观音在虚空叫道:“贤徒,你不去东海通州登山显圣,还在此作甚?”大圣说:“师父哎——

欲去通州显神灵,丢不下玲珑塔七层。”

观音说:“你把它背了随身走嘛!”“师父,玲珑塔这么重,我怎背得动?”“噢,我来替你作法!”

大悲观音吹口风,玲珑宝塔变蒸笼。

徒弟你背它随身带,好到通州显神通。

大悲观音一算,从白云山到通州要经过如皋地方的桑果河。桑果河河宽水急,河上没桥,大圣身背宝塔不能过河。于是就打发张班鲁班下凡在桑果河上造桥。桥才只造好,泗洲大圣来到。大圣站来桥头一看,桥虽高大,还怕经不住玲珑塔重压。就问:“木匠师父,这座桥可经得起我从上过?”“鬼和尚,不要说一个人,

千军万马总好走,何在乎你黄胖小僧人。”

大圣说:“你且慢夸海口,让我跑过去再说”。大圣将左脚对桥上一踏,桥身响得吉吉呷呷。“哎呀,你身上的东西分量太重,不能上桥!”大圣退后两步,丢下两座蒸笼,用脚一蹬,四边生根,变成两座歇脚墩。

也是当年留古迹,歇脚墩流传到如今。

大圣依还上桥。才只对上跑,桥身只是摇。张班、鲁班赶得哨,对河里一跳,用肩膀一人托住一个桥墩。大圣来到桥中间一顿,桥桩陷下去九寸。大圣问:“师父,是你的力大,还是我的法大?”鲁班说:“僧人师父,我的力也大,你的法也高。”

取名就叫力法桥,四十五里到如皋。

鲁班仙师仔细一望:“哎呀,我还只当是一般僧人,哪晓他就是泗洲大圣。真是枉长一双铜铃眼,有眼无珠不认人!”急得用画匙对眼珠上一插,插瞎了自己一只眼睛。

从此闭上一只眼,独眼弹线到如今。

大圣肩背玲珑塔,经过荒滩,走过草场,带看带跑,来到平潮。平湖对东奔,来到唐家村。大圣一看,唐家村有陈、马二姓的祖坟葬在一块活龙地上。陈家后代要出皇,马家后代要出帝,如果两家都出皇帝,两皇相争,江山必定大乱,百姓不得安宁。大圣就托梦给地方官开凿三十里河道,把活龙地改掉。哪晓活龙地土活的,白天开,晚上涨,天亮时分原复旧样,河港开不下去,大圣变作民夫来到河港工场说:“今晚收工的时候,我们把千百把钢锹插在河里过夜,不准老龙翻身!”哎,这一着还就灵哩。待到半夜子时刚过,初交三更,只听“咔嚓嚓”一声,老龙翻身,斩成十三段。后来——

三十里河口也开成,十三节龙灯到如今。

三十里河口改造了活龙地。陈家不曾做到皇,出到一个陈都堂;马家不曾得天下,出到一个马探花。

大圣来到海边,只见五座高山相连,屹立在他的面前。他想,我上哪座山呢?对左一望是马鞍山,向右一看是剑山,对前一望是军山,对后一望是黄泥山,还有一座无名山,前低后高,控江濒海,山峰奇秀,古木刺云,是一座好山。大圣肩背玲珑塔,直奔这无名山而去!他来到前山一看,见一老和尚在那诵经。这个和尚把箩样大的木鱼敲得剩个框框,斗大的锤子敲得剩个柄榔。大圣想,这老僧道功深哩!于是取出慧眼镜一照:啊,原来是个老狼精。他走上前去叫声:师父哎——

你在此山修道功,借块地方我暂安身。

老狼对他一看,心上盘算:啊,是一个小秃,我等候几年才守到这块肥肉。就说:“前山不空,到后山去!”大圣跚跚步子向上跑,老狼就放声嚎。这一声大嚎,唤出了狼子狼孙一大淘,呲牙咧嘴,要吃大圣的肉。大圣随手掐根灵芝草,变作许多花花帽,一路抛散。小狼见了花花帽好玩哩,就去抢帽。拾起来对头上一戴,不小不大,每狼一个,还多一个。老狼赶来说:“多一个给我!”一群狼子狼孙头戴花花帽,个个舞呀跳,高兴得不得了。老狼问:“你要借多大的地方?”大圣说:“我只借片衫之地。”“什么片衫之地?”“喏,我身上披的袈裟大的地方。”老狼想,衣衫大的地方没多大,且借给他。说:“你拿衣衫摆下来划一块地给你。”大圣拎住袈裟一舞,城隍、土地帮他一箍——

全山箍得紧咕咕,还多一片衣小。

大圣用禅杖一敲,狼子狼孙痛得不能直腰;大圣念动法华经,花花帽箍得狼子狼孙头上冒青筋。一个个喊:“真人哎,救命啊!”

高抬贵手饶性命,放我们回家见娘亲。

大圣便问:“家在哪里,娘在何处?”老狼精用手一指:“喏,在山中间的树脚下。”大圣走去一看,只有碗口大的一穴洞。大圣说:“我不信,你们这么大的身块怎得进?”“不,我们能变小的。”“变给我看看!”这下,一个个打滚,驴子大变成犬儿大,犬儿大变成猫儿大,猫儿大变成松鼠大。“霍落霍落,”对洞里鱼贯而入。大圣又用禅杖往里揩,一个个对里直栽。老狼说,让我数一数,可有这么多!不多不少,正好五百个。嗯 ,总进来了。大圣说:“我也到你家去玩玩哩。”老狼想,在外弄不住你,吃不到你,进了我的家可以定心吃你的肉。于是就说:“真人,前面请!”大圣说:“你家的路我不熟,师父你前面请。”老狼放心大胆,领先而进。大圣待老狼进得洞去,将肩上剩下的五层玲珑塔放下来,对洞口上一顿,平平正正,洞门塞得密密层层。老狼对外一看,乌漆黑暗,喊声:不好了

我大狼占山数百春,未曾遇到对头人。

此番道门被堵塞,我千年道功化灰尘。

这下,老狼在洞里求饶了:“真人,何时放我出去?”“容易的,等我在你狼山上断了烟火就放你出来的。”“那半夜间如果断了烟火也要放我出去了。”大圣说:“这要从我接受烟火的时候才能启算。”为此,留下偈文——

泗洲大圣最为尊,身镇狼山治乾坤。

金炉不断昼夜火,玉盏常明万载灯。

狼山不断香烛火,狼精不得出洞门。

大圣收拾好狼精,安定了百姓,一心想把这山修成江东名山,于是就云游四海,医民治患,感动地方官宦,豪绅富士前来朝山进香,香火日益旺盛。山上只有玲珑塔五层,缺少禅寺让大圣定神入座,地方官又奏本进京,成宗皇帝发下缮银万两,大兴土木,建造前山门、钟鼓楼、大佛殿。从此满山楼台亭阁,画栋雕梁。

又造巍巍大雄殿,大圣入座受香烟。

泗洲大圣仙登狼山显圣,名驰四海,百姓求子得子,求财得福,求医得消灾,求功名得俸禄,此话暂且不表。

水魔妖精在东海水府将胡立、胡鬼两个孩儿抚养长大,想到要去通州报仇。她对丈夫巡海夜叉说:“当初我在通州北门受人敲敲笃笃,砧砧筑筑,这种凌辱之仇,我不能不报!

拿两个孩儿交与你,我到通州去找仇人。”

巡海夜叉说:“妻呀,你别去了。自古道,冤家宜解莫宜结。到那里,如报仇不成,反倒惹火烧身,自找苦吃。若是去祸害百姓,被龙王爷知道,龙主也不容情,不如就在家安守本份吧!”水魔说:“你只知守份守份,不想雪仇洗恨,困在这水晶宫到何年何代超升!此番我去报仇得成,就在通州立庙显圣,若不成,回来——

搬动四海三江水,淹没通州一座城。”

水魔妖精上岸,来到通州北门一棵银杏树下栖身,她昼没夜出,吓坏北门众多行人,寒寒热热病缠身。

仙丹妙药医不好,呜呼哀哉丧残生。

这下,北门的老百姓闹起来了。说北门外面出妖怪,黑夜暗星鬼迷人。闹得家家户户未晚且将门户闭,日出才敢出外行。

得病人家哀哀哭,云集到狼山求真神。

大圣菩萨用慧眼镜一照,哦,是水魔妖怪精上岸作吵,扰乱社稷。大圣他随即下山扮作乡间走方郎中,肩挑药担,手摇串铃,走街串村送医药,消灾祛病抚良民。

药到病除人心定,妙手回春显神灵。

这时,韦驮天尊从通州上空经过,见到北门一棵白果树上杀气腾腾,妖雾弥漫,他定眼一看,是一妖怪附于树身。他抽身将降魔宝杵往下一鞭,

哗啦啦一个响雷阵,白果树打得碎纷纷。

水魔妖精见势不妙,将身潜入东海水府与巡海夜叉合计,到龙宫里偷了一副水桶。这水桶是一件宝贝。叫——

小小水桶尺多高,五湖四海一担挑。

她要淹掉通州城,让大圣香火受不成。

龙宫失了一副水桶,龙王知道不好,随手着虾兵蟹将寻找。说:“我这一副水桶是旱来放水,涝来收潮,能容三江水,五湖一担挑,哪个偷去必定要惹事!”一个甲鱼精跑来禀告:“龙王老爷,我见到水桶挨水魔娘娘担走了!”龙王掐指一算,晓得水魔妖精偷了上岸,去跟通州百姓作对!龙王立即晓谕狼山大圣,要他提防水魔上岸卖水。大圣随即着县主城隍,当方土地托梦给四城良民,叫大家小户要备足三天用水。三天以后有个女子挑水上街,百姓不能买她的水,如果买了她的水,全城老少要成淹死鬼。一个晓谕传得快,全城老少都当心。三天之后,真有一男身女相的女子挑水来啦:“卖水唷,卖水!”

东街叫到西街卖,南城叫到北城门。

肩膀担得酸酸疼,利市不发一分文。

水魔妖精把水担对十字街口一歇,心上发急,说我这一担水没人要,只好对十字街上倒了!大圣随即将袈裟、御钵、禅杖带了随身,来到水魔妖精面前:“女子,这一担水可卖?”“卖!”“卖多少钱?”

要得生意成,我十成当八成。

早上要卖二十四,现在只要二十文。

大圣问:“可愿把水挑送到我家里?”“送到哪里?”“我师父在狼山管香火,送到狼山上。”“不去、不去,狼山大圣与我是前世的冤家今世里对头,我不送去!”“那就送到西门可行?”“行,离这里有多远?”“不远,二三里路。”水魔妖精挑起水担跟着大圣后面跑。跑了二三里路就问:“可曾到啦?”“不曾呐,还有五六里哩!”水魔妖精听说还距五六里,知道是受骗了,就说:“不送了,把水倒给你!”大圣说:“不愿送,就倒给我吧!”大圣用袈裟对地上一摊,御钵对下一顿,平平正正。“女子,在你倒水之前,我是腌菜烧咸粥——有盐在前,倒漫出来我不怪你,倒泼出来我不饶你!”水魔想,你这小小钵子想装我江湖大海的水,不漫出来才怪哩!就说:“一言为定,决不倒泼出来!”水魔提起水桶往下倒,一桶倒到底,御钵还不曾够铺底。水魔一见不对,晓得遇上对手,连忙说赖话:“还有一桶不卖了!”“不卖呀?俗话说,说卖堂屋地,连夜拆不及,不卖也得卖!”这下两人扯住水桶争呀抢,溅出了一水点,

一个水点溅开花,西门冲起个白汤湖。

大圣菩萨手脚哨,拎起水桶往湖里撂,立时长起一座氽氽庙。水魔妖见计失败,就耍胡赖,抽出扁担就打和尚。这下,水魔用扁担,大圣用禅杖,立时就开仗。水魔边打边退,大圣紧追不舍。众位,水魔不是打不过大圣败阵而退,她是想把大圣引到东海边,打他下海。大圣呢,要拦截她,不让她向东海逃跑。二者混打一场,胜负难分。大圣眼见快到北门离海边不远,晓得在岸上难以取胜,脱口就喊——

师父哎,通州百姓要遭难,你在灵山可知音。

大悲观音肉跳心惊,知道大圣在通州遇敌,战不胜水魔妖精。随手带了善才、龙女来到通州北门,用手一指,在大圣与水魔交战的路旁设下三间茅屋。开一爿饺面店。善才上灶当烧煮,龙女店前任走堂,观音变作一位年老婆婆当管家。这时,水魔与大圣正打得起劲,杀到观音的面店门前。观音站在门口用手向大圣一招,大圣知道是师父来了,就放下水魔直奔面店而逃,水魔乘兴就对面店里追。大悲观音一把揪住水魔说:“女子,你可怕羞?”

自从盘古及到今,不曾见到女子打僧人。

水魔说:“老婆婆,我与这个和尚素不相识,请婆婆不必多心。”观音说:“他是我的穷鬼外孙,你们既不相识,为何要两下撕打,想必是我外孙的不是?”“老婆婆,他既是你的外孙,我就告诉你听听,给我评个理!”她说:“我也是个穷女子,手上没钱用,挑水为营生,你外孙买了我的水不给钱,还把我的水桶甩掉,你说怪我还是怪他?!”观音说:“小姐哎,男子是盆火,女子是盆水,为女子的火气要放小点,我外孙有不是之处,老娘来赔你礼!”说着,就对里喊:“端一碗面来给这位小姐压压惊。”这碗细面是观音菩萨用鹦哥衔的铁索变的。善才在锅上束呀束,落呀落,盘上满满一碗。龙女连忙从灶上端出来说:“大嫂你不要客气,吃碗热面点点饥唷。”

一碗水面细柔柔,干子百页做浇头。

恐怕有点铁性气,又加酸醋和酱油。

水魔妖精腹中饥,一碗面用筷上去几叉几绞,倒有半碗下肚了。连三想到嚼,一嚼“咔嚓”,“哎呀,你这面里怎有沙子的?”“嗯,新打磨子不曾刷,磨起面来石沙夹,今朝请你包涵点,下次请来吃好面。”水魔想,不管它好与丑,吃饱了再打!哪晓得水魔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是个直肚肠,鹦哥铁索又有垂劲,上头吃,铁索从肠里倒漏下来了。

大圣连忙弯下腰去扯住铁索头,观音走过去帮收碗,从碗里抓住一个铁索扣——

两人齐往中间收,水魔妖精皱眉头。

观音回转南洋海,大圣拖她上通州。

东街拖到西街,南街拖到北城,十字街上来经过,就像叫化子调活狲。

南来北往的人像看灯,还不曾见过和尚拖女人。

大圣把她拖到城北门,手里拖得有点疼,对一口枯井台上一顿,水魔妖精以为是一口有水的活井,就想——

我水里长来水里生,得水就可转家门。

于是她发狠,对井里一滚。大圣说,你要下井,就让你去!他用禅杖一梗,水魔对井里一滚。是口枯井无水,大圣用水魔挑水的铁扁担穿进铁索对井上一横,铁索扣对上一绕,拿她对井里一吊,水魔妖精急问:真神哪,

拿我挂在枯井里,何年放我转家门。

大圣说,快的——

扁担头上生丫枝,放你妖孽转回家。

妖精说:“我这是铁扁担,怎得生丫枝哩?”大圣说:“那好,

扁担头上开红花,放你出来享荣华。”

事有凑巧,陈百万员外请了十几个做短工的农人在田里锄棉花草,厨房里做面烧饼送到田里给锄草的人当上茶吃的,做烧饼的娘子手段高,她是——

谢家娘娘指头尖,做起烧饼照见天。

苍蝇衔动团团转,蚂蚁搬到树洞边。

梅香将烧饼送去对田头一放,说声:每人一只,不能多吃。谁知锄得快的人先到田头,他头尖眼快,拿两个烧饼卷在一起当一个吃,锄得慢的人迟到田头,走过去一望,一个也无项。没有吃到烧饼的人急得撒野,揪住多吃的黄毛丫头就打,哪晓得他打人不在行,一记打了她的性命堂,遭了人命啦,事情闹开了,报到通州知府衙门。

州官身坐一顶轿,仵作子骑马紧相跟。

红黑帽衙役十六个,来到尸场锁犯人。

州官来到尸场离鞍下马,察看尸场。衙役跑得黄汗冒冒,将红黑帽子脱下对枯井上扁担头一撂,吹风纳凉。水魔妖精在井里见到就叫了——

真神哪,扁担头上开红花,怎不让我享荣华。

妖精见无人理睬她,就在井里翻腔,捣动泥浆,冒上半天。一班衙役吓得手足无措,捡起帽子对头上一戴就溜。大圣菩萨扮作僧人走来对妖精喝道:“扁担头上一无丫巴,二无红花,你何以作吵!”官州就问了:“僧人师父,这井下是何物兴妖?”“知府大人,这是一水魔妖精,她与通州百姓有仇,要发水淹没通州百姓,被狼山大圣降伏压在这枯井之下。如今她又作吵,要大圣放她归海!”府官说:“不能放,放出去通州地方不得太平,等到明年三月初三大圣菩萨圣诞开光,我去参拜大圣,放炮显威。

轰掉狼山一个角,塞掉通州北城门。

枯井压在石城下,妖精永世不翻身。”

来年三月初三州官发动百姓搬土运石,拿北城门一塞,水魔压得不见天日,在井下哭起来了。

可恨哪,我遭泗洲张大圣,压入通州北城门。

一来拆散我亲夫主,二来丢下胡立胡鬼两亲生。

我万年大计成乌有,千年道功化灰尘。

胡立、胡鬼听到母妖在井下呼喊,对狼山大圣顿起报复之心。他们兄弟两个作法,设法变一条船,在海里拦截香客,想断狼山香火。香客坐上他的船,行到江心,他眼睛一鞭,船底朝天,香客丧身鱼腹,吓得江南人不敢上狼山烧香。大圣菩萨在狼山之巅看好了的,认定是水魔的后代在与他作对。大圣也就扮作一名香客,乘坐他的船,船行到江心,他用禅杖对舱中一插,听凭你妖魔眼睛多眨,船身动也不动!胡立胡鬼晓得不妙,就对海里一跳,想脱身逃跑。大圣喝声:二小妖道,往哪里而逃!然后用御钵到海里捞了两杓。

一杓捞上一块条石,一杓捞上一个石鼓。大圣说:“冤家,先是你载我,现在我反要载你啦,送你远乡去!”

扯篷摇橹动身走,来到北海徐州城。

徐州城南正在造迎春桥。为何叫迎春桥?徐州地方只迎春不打春,所以叫迎春桥。桥造得将好,大圣用手指一点,断掉一个桥枕,石匠没法装套,眼见和尚船里有一块条石,倒很合适,就问:“僧人师父,你这船上的条石可卖?”大圣说:“我们出家人素以积善为本,不作生意买卖,如你看中成用,我就送给你修桥补路,方便众生。”石匠见和尚愿送桥枕,真是省时省工又省钱,打灯笼火总寻不到这种好事。工匠搬了去往桥桩上一顿,四平八稳。妖精问大圣:拿我压在桥身下,何年何月来放我?大圣说:“容易的,

等到徐州打了春,放你这冤家转家门。”

是么,徐州地方只迎春不打春,妖精永世也不能翻身,地方也就永久安宁。

大圣依还又动身,行到南京石头城。

南京正在修城楼。城楼修得将好,猪子精一拱就倒,而且是今天修明天倒,修上几年总修不好。这猪子精哪来的呢?当初,观音菩萨到南京去,试看南京有多少孝顺父母的人。她变成一个老太婆,开了一爿汤团店,那时南京卖汤团的,只此一家,所以来买的人非常多。

凡是来买汤团的人,观音菩萨都要问一句:“你是在这里吃,还是带回家吃?”人家要带回家吃,她又问一句:“带回家给哪个吃?”人家就说了:“你问这些做什么?”她说:“这有个讲究,要是给父母吃,就要花三个钱买只小的;要是拿回自己吃,或给小孩吃,我劝你花一个钱买三只大的,小的是素的,大的是肉的。”人家想,当然买大的合算,所以大家都买大的。

有个人叫见遭瘟,专门惹事捣蛋,他想,小的贵,大的便宜,便宜没好货,这里面一定有名堂,我今天不妨买贵的吃。他去买汤团了,观音菩萨照样问他:“你是买给哪个吃?”见遭瘟说:“这你不用管了。”观音说:“不,你要买给父母吃,我卖小的给你,三钱买一只;要是买给自己吃,卖大的给你,一个钱买三只。”见遭瘟说:“你只管卖团,何必多管这些,我就是要买小的自己吃!”观音菩萨说:“那不行,不卖小的给你。”“为什么不行?我偏要买小的吃!”二人吵起来了,见遭瘟把案板一掀,汤团都抛到街上。

这时,对门豆腐店走来一只猪。南京人养猪,不是关在圈里,而是放在外面跑来跑去的,猪可不管大的小的,一口一只,一下吃下七八只,还在地上拱了寻吃。原来小团里面包的是金丹,给父母吃了可以延年益寿。这猪吃了许多小汤团,长得特别快。一天长个头,三天像小牛,最后成了猪子精。猪子精食量大,到处拱了寻吃,拱呀拱,攻进了城楼底下入地九尺,到四更天饿了就拱得要吃,头一摇,城楼就倒,所以朱太祖下旨修城。这时,狼山大圣来到南京,见此情景,用慧眼镜一照,是猪子精作吵,就托梦给朱太祖说:“要得楼修成,必向沈万山借聚宝盆。聚宝盆里盛满猪食料,埋在城楼下,让猪子精在地下永远吃不了,它就不摇头拱城的。”朱元璋把梦中之语给详梦官一圆,觉得此梦有理,就宣旨向沈万三借聚宝盆。沈万三见圣命难违,也就答应借给皇上。不过,他只肯借给皇上用一夜,到明晨五更天的时候必须送还,朱太祖说:“好,敲五更鼓送还!”六部大臣就向皇上进言了,聚宝盆埋下城楼,不好拿走,五更天还不出宝盆啊!况且您君无戏语,不可食言,这怎么是好!朱太祖说:“这很容易,传旨下去,从此南京不打五更是了!”

大圣菩萨想,有办法了。他扮作工匠将船上的石鼓搬来往聚宝盆下一衬,聚宝盆对石鼓上一顿,城楼对聚宝盆上一镇,胡鬼妖精就问:“大圣真神,几时放我出去?”大圣说:“快的——

南京打了五更鼓,放你妖精转家门。”

它哪晓得,南京从此只打四更不打五更,石鼓妖精永世不得翻身。这叫——

徐州不打春,通州没北门。

南京不打五更鼓,沈万三要不到聚宝盆。

水魔妖精母子分三处,一个个不得回家门 。

再讲西湖铁索精。铁索精与鲇鱼精、水魔精同是当年张良放铁鹞的鹞索绳,被韦驮神一鞭三段,身落三处,是干姐妹相称。铁索精知道两个干姐姐都被狼山大圣镇伏,心中万分气愤,发誓要为干姐报仇。她说——

不为干姐雪仇恨,我在西湖也难安身。

她来到狼山变团火,从四周对山上裹,烧掉狼山就让我。她想得倒蛮好,就是做不到。大圣菩萨在西门白汤湖边守好她的。妖火一亮大圣菩萨用禅杖一梗,火球对御钵里滚,“吱——”,火被白汤湖的水灭掉啦。妖精对御钵里一伏,现出原身是一根铁索。妖精眼睛一闭,又生诡计,说:“真神哎,你不要害我,愿意替你管香火。”大圣说:“好哇,你既顺我,我来封你。

要你重修心,不准在狼山上眨眼睛。”

妖精她可听话?不听,表面替大圣管香火,骨子里盯好了山下的香客。她见香客上山,只用眼睛一鞭,香客就七窍生烟,跑不动上山烧香,都坐在山下讨水吃。大圣说,你这妖孽,钻到我身边来作怪!走过去用手一挤,拿妖精的头挤了朝里。

身子朝外面朝家,斜里斜巴看巷车。

狼山大圣降伏了三大水怪,安定中原,声扬四海。

风调雨顺民安乐,江淮大地富收成。

他又想到,父母还在家修道呢。就仙风一闪三千里,云头落下魏岳村,替父母双亲脱了凡胎换圣身,到玉皇面前讨封赠,封为圣父圣母。

家庙敕封为大圣殿,端坐莲台受香烟。

京都皇城一些风流才子,孔门书生,就将张家的甜中之苦,苦中之乐,降妖伏怪,造福黎民,一情等因,

写出一部《大圣卷》,讲经说法劝善人。

大圣菩萨年纪轻,不曾留下大圣经。

众位听了《大圣卷》,胜到狼山了愿心。

从此,轰动了三洲泗洲人,兴化、盐城、如皋、靖江人,不分春夏秋冬,善男信女,跋山涉水,登舟步行,径往通州狼山敬香,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狼山香火日夜不熄。

大圣菩萨是泗洲人氏,泗洲地方来的香客,狼山上的和尚称他们是大圣老爷的娘家人,和尚对他们格外亲热厚待,替泗洲人点烛焚香,件件送到佛前,而且不收香火钱。靖江人去狼山敬香的人比泗洲人多,香烛纸马近不得佛前,都把和尚和管香火的收了去变钱,发大圣菩萨的财。这下,靖江人商议商议,合计合计,说大圣菩萨是靖江人,靖江人是菩萨的娘家人。哪晓得如皋人也帮靖江人争,总说菩萨是靖江人。管山和尚想,靖江、如皋的香客多,山上厚待不起,就用姜黄纸条写一告示贴出——

菩萨天天受香烟,我们天天收香钱。

不管哪洲哪县人,此后认钱不认亲。

泗洲人见了告示不服气,就与和尚争理,说菩萨是我们的,你们靠他发财,我们拿菩萨对家抬,抬回去管泗洲地方。

大圣抢到泗洲去,不在狼山受香烟。

这样,狼山成了空山空殿,百姓没处烧香,和尚收不到香钱,就扶乩求玉皇大帝降旨。玉帝发下婆娑木一株,从东海氽到狼山脚,狼山主僧捞起来雕塑成神像身,又向地方乡绅豪门募化金钱,铸一紫金头,身内按上金脏银腑。

婆娑树身紫金头,一尊塑像狼山上留。

真身还在泗洲城,神灵在狼山应人求。

成宗天子为方便百姓朝圣,下谕各州府县——

造成大圣殿,塑起大圣金容相。

普天同敬好烧香。

陆满祥演唱

吴根元、姚富培搜集整理

先看到这(加入书签) | 推荐本书 | 打开书架 | 返回首页 | 返回书页 | 错误报告 |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