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忧郁的暮春。低垂着灰暗阴沉的天空。斜风挟着细雨,一天又一天,连绵着。到处是沉闷的潮湿的气息和低微的抑郁的呻吟——屋角里也是。
“还没晴吗?……”
每天每天,明达婆婆总是这样的问着,时时从床上仰起一点头来,望着那朝河的窗子。窗子永远是那样的惨淡阴暗,不分早晨和黄昏。
tak,tak是檐口的水滴声,单调而又呆板,缓慢地无休止地响着。
tink,tink……是河边垂柳的水滴声,幽咽而又凄凉,栗颤地无穷尽地响着。
厌人的长的时间,期待的时间。
河水又涨了。虽然是细雨呵,这样日夜下着,山里的,田间的和屋角的细流全汇合着流入了这小小的河道。皱纹下面的河水在静默地往上涌着,往上涌着。
“还没晴吗?……”
每天每天,明达婆婆总是这样的问着,仿佛这顷刻间雨就会停止下来似的。她明知道那回答是苦恼的,但她仍抱着极大的希望期待着。她暂时忘记了病着的身体的疼痛和蕴藏在心底的忧愁,她的深陷的灰暗的眼球上闪过了一线明亮活泼的光,她那干枯的呆笨的口唇在翕动着,微笑几乎上来了。
但这也只有一霎那。朦胧无光的薄膜立刻掩上她的眼球,口唇又呆笨地松弛着。一滴滴的雨声仿佛敲在她的心上,忧苦的皱纹爬上了她的面部,她的每一支血管和骨髓似乎都给那平静的河水充塞住了。浑身是痉挛的疼痛。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天气………”
她叹息着,她呻吟着。
天晴了,她会康健;天晴了,她的儿子会来到。她这么相信着。但是那雨,只是苦恼地飘着,一刻也不停歇。一秒一分,一点一天。已经是半个月了,她期待着。而那希望依然是渺茫的。
有三年不曾回家了,她的唯一的儿子。他还能认得她吗,当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她已是这样的衰老,这样的消瘦。谁能晓得,她在这世上,还有多少时日呢?风中之烛呵,她是。
然而无论怎样,她得见到他,必须见到他。那是不能瞑目的,倘若在他来到之前,她就离开了这人间。她把他养大,是受了够多的辛苦的。她的一生的心血全在他身上。而现在,她的责任还没有完。她必须帮他娶一个媳妇。虽然他已经会赚钱了,但也得靠她节省,靠她储蓄。幸福吗?辛苦一生,把他养大,看他结婚生孩子,她就够了。但是现在,这愿望还没完成,她要活下去。
什么时候能够恢复健康呢?天晴了,就会爬起来的。而那时,她的儿子也就到了。屋中的潮湿的发霉的气息是使人窒息的,但是天晴了,也就于燥而且舒畅。檐口的和重柳的水滴声是厌人的,但是天晴了,便将被清脆的鸟歌和甜蜜的虫声所替代,——还有那咕呀咕呀的亲切的桨声。
“是谁来了呢?……”
每次每次,当她听到那远远的桨声的时候,她就这样问着,叫她的十五岁女儿在窗口望着。没有什么能比这桨声更使她兴奋了,她兴奋得忘记了自己的病痛。他来时,就是坐着这样的船来的,远远地一声一声的叫着,仿佛亲切地叫着妈妈似的,渐渐驶了近来,停泊在她的屋外。
那时将怎样呢?日子非常的短,非常的短了。
她是一个勤劳的,良善的女人,一个温和的,慈爱的母亲。而她又有一颗敬虔的心,对于那冥冥中的神。
看呵,慈悲的菩萨将怜悯这个苦恼的老人了。一天又一天,或一个早晨,阳光终于出现了,虽然细雨还没停止。而她的儿子也果然到了她的面前。
“是呵,我说是可以见到你的,涵子!……”她笑着说,但是她的声音颤栗得哽住了。她的干枯的眼角挤出来了两颗快乐的眼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立在她眼前的儿子更宝贵了。而这三年来,他又变得怎样的可爱阿。
已经是一个大人了,高高的,二十岁年纪,比出门的时候高过一个头。瘦削的面颊变成了丰满,连鼻子也高了起来。温重的姿态,宏亮的声音,沉着的情调,是个老成的青年。真像他的年青时候的父亲。三年了,好长的三年,三十年似的。他出门的一年还完全是个孩子,顽皮的孩子一天到晚蹲在河边钓鱼,天热了,在河里泅着,没有一刻不使她提心吊胆。
“苦了你了,妈……”涵子抽噎起来,伏在她的床边。
这样的话,他以前是不会说的,甚至还不晓得,只晓得什么事情都怪她,对她发脾气,从来不对她流这样感动的眼泪。是个硬心肠的人。但他现在含着悲酸的眼泪,只是亲切地望着她,他的心在突突的跳着,他的每一根脉搏在战栗着。他看见他的母亲变得怎样的可怕了呀。
三年前,当他出门的时候,她的头发还是黑的厚的,现在白了,稀了。她那时有着强健的身体,结实的肌肉,现在瘦了,瘦得那样,只剩了一副骨骼似的。从前她的面孔是丰满的,现在满是皱纹,高高地冲出着颧骨。口内的牙齿已经脱去了一大半。深陷的眼睛,没有一点光彩,蒙着一层薄膜。完全是另一个模样了。倘若在路上见到她,涵子决不会认识她。
“到城里去吧,妈,那里有一个医院,你住上半月,就很快的好了……”涵子要求说。
但是她摇了一摇头:
“你放心,这病不要紧……你来了,我已经觉得好了许多呢……你在路上两三天,应该辛苦了,息息吧……学堂里又是日夜用心费脑的……梅子怎么呀?快去要你婶子来,给你哥哥多烧几碗菜……”
随后她这样那样的问了起来:气候,饮食,衣服……非常的详细,什么都想知道,怎样也听不厌,真的像没有什么病了。这只是一时的兴奋,涵子很明白。他看见她不时用手按着心口,不时用着头和腰背,疲乏地喘着气。
“到城里的医院去吧,妈……”涵子重又要求说。“老年人呵……”
“菩萨会保佑我的,”她坚决地说。“倘若时候到了,也就不必多用钱。——我要在家里老的。”
涵子苦恼地沉默了。他知道她母亲什么都讲得通,只有这一点是最固执的,和三年前一样,和二十年前一样,她相信菩萨,不相信人的力。火车,飞机,轮船,巨大的科学的出品摆在她眼前,甚至她日用的针线衣服,粮食,没有一样不经过科学的洗礼,时时刻刻证明着神的世界是迷信的,但她仍然相信着神的权力。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什么都要省俭,但对于迷信的事情却舍得用钱。那明明是骗局:懒惰的和尚尼姑们,什么工作也不做,只靠几尊泥塑的菩萨哄骗愚夫愚妇去拜佛念经,从中取利。说是修行,实际上却是无恶不作的。
“菩萨会保佑我的。”而他的母亲生着重病,不相信医药,却相信神的力。她现在甚至要到寺院里去求神了。菩萨怎样给她医病呢?没有显微镜,没有培养器,没有听诊器,没有温度表,一个泥塑的偶像,能够知道她生的什么病吗?然而她却这样的相信,这样的相信,点上三炷香,跪下去叩了几个头,把一包香灰放在供桌前摆了一会,就以为菩萨给她放了灵药,拿回来吞着吃了。这是什么玩意呀?涵子想着想着,愤怒起来了。
“菩萨会保佑,你早就不会生病了!”他忿然的说。
“还不是全靠的菩萨,能够再见到你?”
“那是我自己要来的!菩萨并没有叫我回来!”
“我能够活到今天,便是菩萨保佑……”
“菩萨在哪里呢?你看见过吗?”
“呵,那里看不到。你难道没到过庙堂寺院吗?……”
“泥塑木雕的偶像,哼!打它几拳,又怎样!”涵子咬着牙齿说。
“咳,罪过,罪过……”她忽然伤心了。“我把你养大,让你进学校,你现在竟变到这样了……你从小本是很敬菩萨的……你忘记了,你十五岁的时候,生着很大的病,就是庙里求药求好的……”
“那是本来要好了。或者,病了那么久,就是求药求坏的。听了医生的话,早就不会吃那么大亏的。”
“你没有良心!我那种药没有给你吃,哪个医生没有请到,还说是求药求坏的!
三年不见了,她的心爱的儿子忽然变得这样厉害,她禁不住流出眼泪来。她懊恼,她怨恨,她想起来心痛。儿子虽然回来了,却依然是非常的寂寞,非常的孤独。
“做人真没味呵……”她喃喃的叹息着,觉得活着真和做梦一般。刚才仿佛过了,现在又听到了那乏味的忧愤的声音:
tab,tab……檐口的水滴声缓慢地无休止的响着,又单调又呆板。
tink,tink……河边垂柳的水滴声栗颤地无穷尽的响着,又幽咽又凄凉。
窗子外面的天空永远是那么惨淡阴暗,她的一生呵……
她低低地哭泣了。
“妈!你怎么呀?……病着的身体呵……饶恕我……我粗鲁……我陪你去,只要你相信呀!”
涵子着了急。他不能不屈服了,见到他母亲这样的伤心。他一面给她拭着眼泪,一面坚决地说:
“无论哪一天,你要去,我就陪你去。”
“这样就对了,”她收了眼泪说。“你才回来,休息一天,后天是初一,就和我一道到关帝庙去吧……?”
“落而呢?”
“会晴的。”
“不暗呢?……明天先请个医生来好吗?”
她摇了一摇头:
“我不吃药。后天一定会晴的……不晴也去得,路不远,扶着我……”
涵子点了点头,不敢反对了。但他的心里却充满了痛苦。他和母亲本是一颗心,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的;现在却生出不同来,在他们中间隔下了一条鸿沟,把他们的心分开了,把他们的世界划成了两个。母亲够爱他了,为着他活着,为着他苦着,甚至随时准备着为他牺牲生命,但对于她的信仰,却一点不肯放弃。而这信仰却只是一种迷信,一种愚蠢。她相信菩萨,既不知道神的历史和来源,也不了解教条和精神。她只是一味的盲从,而对于无神论者不但不盲从,却连听也不愿意听。无论拿什么证明给她看,都是空的。而他自己呢?他相信科学,并不是盲从,一切都有真凭实据的真理存在着的。在二十世纪的今日,他决不能跟着他母亲去信仰那泥塑木雕的偶像,无论他怎样的爱他母亲。他们中间的这一条鸿沟真是太大了,仿佛无穷尽的空间和时间,没有东西可以把它填平,也没有法子可以跨越过去。他的痛苦也有着这么大。
现在,他得陪着他母亲去拜菩萨了。他改变了信仰吗?决不。他不过照顾他病着的母亲行走罢了。他暗中是怀着满腹的讥笑的。
“下雨也去吗?”
“也去的。”
四月初一的早晨,果然仍下着雨,她仍要去。
为的什么呢?为的求药!哼!生病的人,就不怕风和雨了!仿佛已经给菩萨医好了病似的!这样要紧。仿佛赶火车似的!仿佛奔丧似的!仿佛逃难似的!仿佛天要崩了,地要塌了似的!……这简直比小孩子还没有知识,还糊涂!那边什么也没有,这里就先冒了个大险!这样衰弱的身体,两腿站起来就发抖,像要立刻栽倒似的!而她一定要去拜菩萨!拜泥塑木雕的偶像!一无知觉的偶像!
“香火受得多了,自然会灵的,”她说。
那么连那里的石头也有灵了!桌子也有灵了!凳子也有灵了!屋子也有灵了!一切都该成了妖精了!
就假定那泥塑木雕的关帝有灵吧,他懂得什么呀,那个红面孔的关云长?他几时学过医来?几时尝过百草?他活着会打仗,死后为什么不把张飞救出来,刘备救出来,诸葛亮救出来?为什么要眼望着蜀国给人家并吞呢?
“那是天数,是命运注定了的。”
那么,生了病,又何必求药呢?既然死活都是天数,都是命运注定了的!
没有一点理由!一丝一毫也没有!而她却一定要去!给她扶到船上,盖着很厚的被窝,还觉得寒冷的样子。这样老了,什么都慎重得利害的,现在却和自己开这么可怕的玩笑,儿戏自己的生命!
“唉,唉……”
涵子坐在船上,露着忧郁的脸色,暗暗地叹着气。他同他母亲在同一个天空下,在同一个时间里,在同一只船上,在同一条河上,听着同一的流水声,看着同一的细雨飘,呼吸着同一的空气,而他和他母亲的思想却是那么样的相反,中间的距离远至不堪言说,永无接近的可能……横隔在他们中间的,倘若是极大的海洋,也有轮船可通;倘若是大山,也有飞机可乘,而他们的心几乎是合拍地跳着的,竟被分隔得这样可怕……
看呀,他现在是怎样的讥笑着,反对着那偶像和他母亲的迷信,怎样苦恼着焦急着他母亲的病,而他母亲呢?
她非常的敬虔,非常的平静,她确信她这次的病立刻会好了。她头一天晚上就预备得好好的:洗脚梳头备香烛,办金箔,已经开始喃喃地念着她所决不了解也不求了解的经句。睡在床上只是翻来覆去的等天亮。东方才发白,她已经穿好衣服,斜坐在床上了。倘若不是生着病,这时已经到了庙里,跪在香案前呢。一早下着雨,她不再问“还没晴吗”,也不再怨恨似的说“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天气”。这两天,这寒凉的,潮湿的,忧郁的暮春天气,在她仿佛和美丽的晴天一样。她心里非常的舒畅,眼前闪耀着光明的快乐的希望。她不说半句不吉利的话,不略略皱一下眉头,什么也不想,只是一心一意的喃喃地念着经句,仿佛她只有一颗平静如镜的心,连那痛苦的躯壳也脱离了似的。虽然是下着细雨,吹着微风,船在河面驶着,依然是相当喧扰的:咕呀咕呀的船桨声,泊泊的破浪声,两岸淙淙的沟流声,行人的脚步声,时或远远地呜呜的汽车或汽船的汽笛声,某处咕咕的斑鸠唤雨声,一路上埠头边洗衣女人嘻嘻哈哈的笑语声,水面上来去的船只喧闹声,……但是这一切,她都没有听见,没有看见,她仿佛已经离开了这世界,到了清默寂寞的天堂似的。
“唉唉,……”
涵子一路叹息着,几乎发出声音来了。为了母亲,他现在是把他的痛苦紧紧地压在心里。但这痛苦却愈压愈膨胀起来,仿佛要爆烈了。他仰着头,望着天空,天空是那样的灰暗阴沉,无边的痛苦似的。他望着细雨,细雨像在低低的哭泣。他望着河面,河面蹙着忧苦的皱纹也对他望着。他转过脸去,对着两岸,两岸的水沟在对他诉苦似的呻吟着。
“苦呀,苦呀……”船桨对他叫着似的。
接着是一声声“唉,唉”的船夫叹息声。
“哈哈哈哈……”两岸埠头上的女人笑了起来,仿佛看见了他和她母亲中间隔着的那一条鸿沟。
涵子几乎透不过气了,连那潮湿的空气也是沉闷的窒息的。
船靠埠头了。要不是他母亲叫他,涵子简直还以为船仍在河的中心走着。
“滑稽的世界!”涵子自言自语的说,看着岸边,不觉好笑起来。
这里已经停满了船了:小的划子,大的摇船,有许多连篷还没有,在这样风雨的天气。有几只是二十里外的岙里来的,他看着船名就知道。有几只船上还载着兜子,那一定是更远在深山冷岙里了,或者是病得很利害。
他扶着他母亲走上岸来,一所堂皇华丽的庙宇和热闹的人群就映入了他的眼帘。这还是初一,如果是诞辰,还不晓得热闹到什么样子呢。
白了头发的,脱了牙齿的,聋了耳朵的,瞎了眼睛的,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坐着摇篮,坐着轿子,坐着船,从旱路,从水路,远远近近的来了。这中间,有的肿着眼睛,有的生着疮,有的烂着腿,有的在咳嗽,有的在发热,有的是肺病,有的是肠胃病,有的是心脏病,……这些人都是来求药的,他们都把关帝菩萨当做了内外科,妇人科,小儿科,一切疾病的治疗者。此外有些康健的人是来求财,求子孙,问寿命,问信息。把关帝菩萨当做了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万能者。一个一个拿着香烛进去,一个一个拿着香灰或签司出来。有的忧愁着,有的呻吟着,有的叹息着,有的流着眼泪,有的微笑着。他们生活在各种不同的屋角里,穿着各种不同的衣服,露着各种不同的面色,抱着各种不同的希望和要求,而他们的信仰却是一致的。
“愚蠢的人们……”涵子暗暗地说着,扶着他的母亲走到了关帝庙的门口。
那门口有着一片好大的广场,全用平滑的细致的石板铺着。左右两旁竖着高人云霄的旗杆,前面一个广大的圆池,四围用石栏杆绕着。走上高的石级,开着三道巨大的红漆的门,门口蹲着两个高大的石狮子。两边站着一个雄壮的马和马夫。香烟的气息就在这里开始了,大家都在这里礼拜着。
“让我点香呵……”明达婆婆说着,从涵子的手臂中脱出手来,衰弱无力地颤栗着,燃着了火柴。
“我给你插吧,”涵子苦恼地说着,“你没有一点气力呀!”
他接着香往香炉里插了下去,但他的心里充满了愤怒,这是一匹马,一匹泥塑的马!有着思想,有着情感的动物中最智慧的人现在竟向这样的东西行礼了!而且还不止一个人,无数的无数的男女老少,连他也轮到了点香的义务!要不是为了母亲,他几乎把香摔在那东西上面,用什么棍子敲毁了那塑像!
三个好高大的门限,他吃力地扶着他母亲跨了进去,就是宽阔的堂皇的走廊。脚下的石板是砌花的,红漆的柱子和栋梁上都有着精细的雕刻,墙上挂满了金光夺目的匾额和各色的旗幡,上面写着俗不可耐的崇拜与称扬的语句。墙的下部分砌着许许多多石刻的碑铭,一样地不值得一读的语句,下面署着某某善男或信女的名字。
“哼!……”涵子暗暗地自语着,“都是好人,到这里来的!但是我们社会的黑暗,社会的腐败,贪婪残暴的恶人从哪里来的呢?……”
他愤怒地对着那些来来去去的男女老少射着轻蔑的眼光。他看见他们都把头低下了,非常惭愧,非常内疚似的,静默得只听见轻缓的脚步声,细微的衣服磨擦声,和低低的暗祷声。
“看你们这些人出了庙门做些什么!争闹,欺骗,骄傲,凶横残忍……”
他现在绕过一个大院子,走上一个雕刻的石级,到了第二道门了。这里的柱子,栋梁,墙壁和门道,雕刻得愈加精细,仿佛是以前的皇宫一般,金光灿烂的。门的两边竖着很大的木牌,写着“肃静回避”几个大字。走进门,又是非常宽阔的走廊,走廊又是许多旗幡,匾额和碑铭,外面还装着新式的玻璃门窗。广大的院子中间筑着一个华丽的戏台,面对着正中的大殿,倘若演戏了,那是演给菩萨看的。
“菩萨也要看戏!原来是个凡俗的菩萨!”涵子不觉苦笑起来。
这些人们真是够愚蠢了,他觉得。他们一面把菩萨当做了万能的,全知的,一面又把他当做平凡的愚笨的,和他们一模一样。
绕过围廊,他扶着母亲走进大殿了。这里简直是惊人的华丽:和溜冰场一样光滑的发光的石板,两抱粗的柱子,巨大的细致的钢炉,红木的雕刻的供桌,金碧辉煌的神龛,光彩焕发的泥像。关羽,周仓,关平。两旁神龛中还站着四个判官一类的神像,这连涵子也不晓得是谁了。关羽在这里仿佛做了皇帝,那些是他的文武官员似的。大殿中迷漫着香烟的气息,涵子几乎窒息了。而在这气息里面还夹杂肉的气息,鱼的气息。原来那偶像是吃荤的。
而那些顶礼的人们呢?却都是斋戒沐浴了来,奉行着佛教徒的习惯。他们都说自己是善男信女,而关羽活着的时候却是以善于杀人出名的。
他抬起头来,望见了上面两块大匾,一边是“正义贯天”四个字,一边是“保国福民”四个字。
“哼……!”涵子又愤怒了。
这偶像在怎样的“保国福民”呢?他叫人民迷信,叫人民服从,叫人民否认现实的世界,叫人民忘却自己的“人”的能力!社会的经济破产了,国家将亡了,他还在不息地吮吸着人民的脂膏,造下富丽堂皇的王宫似的庙宇来供奉他的偶像!他在祸国,他在殃民,他的罪恶是贯天的!……
“快些点起香烛吧……”他母亲说着,已经跪倒在拜凳上。
他愤怒地咬着牙齿,点起香烛,几乎眼中喷出火来!——他要烧掉这庙宇!
“唉,唉……”他又痛苦地叹息起来。
那是完全为了他母亲,为了他母亲呵。
他母亲是多么的敬虔,多么的深信。她伏在拜凳上是那样的安静,那样的舒畅。她低着头,微微地睁着眼,久久地等候着。她看见了金光的闪耀,神帷的荡动,伟大的庄严的神像的起立,明亮如电的目光的放射,慈悲的万能的手在香案上面的伸展,她甚至还闻到了一阵奇异的非人间所有的神药的气息,听见了宏亮的神的安慰的语声:
“给你加寿了……”
她感激地拜了几拜,缓慢地站起身来,充满了沉默的喜悦。她心头的一颗巨石落下了。她的眼前照耀着快乐的希望的光明。她走近香案,恭敬地取了香灰。
但这时,她的另一个急切的愿望起来了。她要求那万能的全知的神给她解答。她取了两片木卦,重又跪倒在香案前,喃喃地祝祷了一会,把木卦举得高高的,往地上掷了下去。
是一阴一阳的胜卦。
她拾起来,喃喃地祈祷着,第二次掷了下去,也是胜卦。第三次又是胜卦。她抑制着最大的喜悦,感激地拜了几拜,这才站了起来。
“你去看一看卦牌,是怎样讲的吧,涵子,我求得了三胜卦呵……。
“呃!只怕太好了呀,看它做什么!”涵子摇着头说。
“自然是好卦——但你给我看来吧,听见吗?”
“哼!专门和我开玩笑似的……”涵子喃喃地说着,终于苦恼地走近了那厌憎的卦牌:
“日出东方,前程亨泰,”他懒洋洋的念着。
她母亲微笑了。那样的快乐,是他回家后第一次的快乐的微笑。她的病仿佛好了。她的脚步很轻快,虽然一手扶着涵子的手臂,涵子却觉得非常轻松,没有扶着他似的。他们很快的走出了庙宇。
涵子惊异了一会,又立刻起了恐惧和痛苦。他知道这是他母亲的心理作用,病原并没有真正的去掉。他相信她的精神是过度的兴奋,不久以后,她的病会更加增重起来,尤其是疲劳的行动和风寒的感染。
他们又坐着原船在河面上了。
斜风依然飘着细雨。天空依然是灰暗阴沉的低垂着。河面依然露着忧苦的深刻的皱纹。
而涵子也依然苦恼地沉着脸,对着他母亲坐着。
他刚才做了什么事呢?他,一个有着新的知识和思想的青年学生?他是相信科学的人,他是反对迷信的人。他有勇气,他有热诚,他抱着改革社会的极大的志愿。但是现在呢?他连那最爱他的自己的母亲也劝不醒来,也倔强不过她,也坚持不过她。他们中间距离是这样的远,这样的远,永没有接近的可能……
“涵子,你怎样老是这样的苦恼模样呵……”他母亲说了。“我的病已经好了,你不必忧愁呀……”
“我吗?……我没有什么,……”他喃喃地回答说,这才注意出了母亲下船后就是直着背坐着,很有精神的样子。
“你看,天就要晴了。”她微笑地安慰着他说。“日出东方……底下一句怎么呀?”
“日出东方,日出东方,天就会暗了吗?”涵子不快乐的说。
“那自然,菩萨说的……”
“谁相信!”
“你不相信也罢,我总是相信的……”
“你去相信吧,我,不。”他摇着头。
“那没关系……总之,天要晴了……日出东方……前程……你说呀,怎么接下去的?”
“前程吗?哼……前程亨泰呀!”
“可不是!……前程亨泰呵……”她笑了。“那是给你问的卦呀……你譬如东方的太阳呢……”
她笑了。她笑得这样的起劲,她的苍白的脸色全红了,连头颈也是红的。她的口角是那样的生动,那样的自然,和年青人的一模一样。她的眼球上的薄膜消失了,活泼泼地发着明亮的光。她的深刻的颤动的皱纹下呈露着无限的喜悦。她仿佛看见了初出的太阳在她前面灿烂地升腾了起来,升腾了起来,仿佛听见了鸟儿的快乐的歌唱,甜蜜的歌唱。她的心是那样的平静清澈,仿佛是无际的碧蓝透明的天空。
他惊异地望着她,看不出她是上了年纪的人,看不出她有一点病容,只觉得她慈祥,快乐,活泼,美丽,和年青时候一样。
“我的病已经好了,”她继续着说,“你的前途是光明的,譬如日出东方……自从你出门三年,我没有一天宽心过,所以我病了,我知道的……现在我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下了……”
涵子低下了头:
她三年来没有宽心过,自从他出门以后!
而她现在笑了,第一次快乐的笑了……
他感动地流下几滴眼泪,忘记了刚才的愤怒和痛苦。
“你还忧愁什么呢?”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眼角润湿了。“我的病真的好了。我知道你相信医生,你真固执……你一定不放心,我明天就到城里的医院去,只要有你在我身边……”
大滴的眼泪从涵子的眼里涌了出来。
是忧郁的暮春。低垂着灰暗阴沉的天空。
河水又涨了。虽然是细雨啊,这样日夜下着,山里的,田间的和屋角的细流全汇合着流入了这小小的河道。皱纹下面的河水在静默地往上涌着,往上涌着,像要把他们的船儿浮到岸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