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护上完课,便踱到浮生家里来。浮生家里,冷清清的,小孩睡觉了,雯坐在桌边,织一件小毛绳衣。浮生刚回来,躺在椅子上,无声的看着报。
韦护躺到椅上去,望了望房内,只想问:“她们来过么?”但不好意思,只好装做并没扫兴的样子说话。
慢慢的,他们讲到一桩恋爱的事,辗转又讲了一些别的,谈话是更其阑珊了。韦护实在觉得有走的必要,但仍是等着,只是显出了一副无聊的样子。过了一会,他正预备要走时,雯却对他一笑,说道:
“我知道你一定闷得很,我去要丽嘉她们来玩吧。”
韦护阻止她,但她却跑到间壁去了。一会儿,便同珊珊两人走了进来。珊珊的脸色,仍然有点苍白,微微罩着一层愁闷。她望了韦护一眼,便坐到先前雯坐的那张方凳上了。韦护很和善的问:“怎么今天不过来?”
“难道天天一定要过来的吗?我不知道这理由。”光这声音就辣辣的,使浮生都诧异了。韦护却笑着向她解释,他不愿使人太不愉快了,他也没有想到为什么她这样刺人。
浮生问丽嘉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便微微狡笑道:“不清楚呢,是被一个什么人约着上馆子吃饭去了的,不知怎么还不回来?”
韦护没有悟过来,以为是真的,正奇怪着:“呀,不是我明明看见她雇车回家吗?”但他也不问。倒是雯反逗着他说:“你说丽嘉怎么样?”
“自然了不起,你们朋友中,就没一个错的。”
她们都知道这是假话。
“就只太爱闹恋爱了。”浮生说,“昨天楼上住的人还问我她是谁呢。他前几天有一次看见她同几个男人在公园里玩。”
“那里面还有一个女人,怎么你们楼上的人就没看见呢?我敢说,丽嘉一次也没同人恋爱过。”珊珊有点气忿的为她朋友分辩。
但是雯却站在浮生方面,她说珊珊太偏护她朋友了。丽嘉被许多人非议过,那是不能只怪别人的。无论是哪个朋友,同丽嘉很好,好到不亚于珊珊的人,也不能不承认她是太过火一点,她同许多男人相处得很亲昵,使别人堕入了情网,好像一个小孩一样,什么都不懂,都不买账。她也从没有同一个女友能相好到稍微长久一点的。
珊珊竭力的辩着,丽嘉从没有同谁有一点恋爱的嫌疑,她完全是一个小孩子,在男人面前,稍微有点任性是有的,那完全是对方的神经过敏,才闹出一些故事。我们的友谊却是许久来都相融洽的。
她说了许多,有好些话使韦护感到不安,仿佛专为他放射出来。他很难过,又很无趣的坐了一会才走。
他还连来了三天,都没见着他要见的人。
第四天他去,又扑了空。这使浮生都对他诧异了。浮生一看到他进房便悄悄向雯说:“唉,我不很懂得,他来我们这里好像办公所了。我料定他会来的呢。只是他简直瘦了!”
“我想他是坠在恋爱中了,你看他近来那眼光,不是迟钝了许多么?”雯婉曼的望着她爱人笑,“每个人当在恋爱中,总要变得愚蠢些,或特别聪明些。我看他是变蠢了。而你当时是聪明些。”
浮生又憨笑起来,他好奇的望着韦护。
“呀,你们在议论我什么呢?”韦护心里很不高兴,这不全是因为知道别人在当面议论他,他还是保持着他原来的态度,微微带点倦,又带点兴奋却毫不轻躁的将他俩审视着。浮生拍着他的肩,安慰他:“决不会说你的,不要难过。”但他心里沉思道:“我是扯谎了!我是扯谎了!”
不过女人总常常不愿埋没了她的聪明,雯便向着他巧笑起来:
“你望我呀,眼睛不要动。我看得出你的心事呢。”
韦护心里退缩了一下,他只想骂她一句:“可恶呀,你!”但他瞬即制住了,他要报复她。他就紧盯着她,说:“好吧!你看我吧!请你一直看到我的灵魂。我心中正爱着一个女人呢。只是她不会爱我,因为……只是我终究要她知道的!”他故意再狠狠去望她一眼,像要撕碎她一样。
她终究迷惑的将头垂下了。
浮生诚恳的问着:“真的吗?我愿意知道。是谁呢?在你那里办事的那个女同事吗?”雯这时又昂起头来:“我知道!我知道!第一次我就发觉了。”
韦护不知怎样说才好,又加以这几天来的抑郁和对自己的反感,他实在需要一个地方倾泻,他不能隐秘他的这痛苦了。若果有这么一个机会,他能从始至末,连他最微细的思想都表白出来,他便弃置了这诱惑,再重新做人了。只是他一望浮生那憨直的脸,他就灰心。若希望他能了解他的情绪和痛苦,是全无望。而且他觉得雯是那样得意,他便生气了。他只想一脚跳开去,他踌躇的望着门。这时雯更迫着他,她叫着:
“是那个大眼睛姑娘啊!那常常卖弄着的。唉,不是吗?丽嘉!丽嘉!”她将丽嘉两个字叫得特别响;跳到浮生怀里莫名其妙的大笑起来。
这使韦护抑制不住了。这样久来从早到晚他都尽了镇定之责任,他没有一点想扰过谁,为什么这女人要故意来戏弄他?他听见那刺人的名字时,几乎都要发狂了,他不耐的望着她。
她本是有着过分的白皙的,激动的笑,将那脸皮陡然染得很红,一排齐整的小牙显了出来,完全是一副惟有年轻妇人才有的那丰满的媚态。韦护看见她那么不知顾忌的扭着浮生大笑,还将那身体摇摆着,简直不知要怎么恨她才好。他凶猛的扑过去便抓着她了。他紧紧捻住她手腕用力的说:“唉!你这人!怎么样?我爱的是你呀!你爱我不爱?”
她大发雷霆的嚷着:“你疯子!你癫狗!浮生!你怎么?看!唉!我手腕疼死了!”
浮生骇得像个木头人了。
“看你还凶不凶。”韦护一转身便将她推到软椅上去。他已经清醒了,只好来补救,他向浮生笑着,似乎一点也不介意的说:“逗她玩一玩的,谁知这样经不起。”
她从椅上伸过头来大大的冷笑着。
他便又跳到那边去,这次显然是虚张声势,他装着威吓她,而她却格格的笑了。
浮生还是茫然的站着,他不了解这些行为。韦护却极亲昵的抚着他的宽大的臂膀,郑重的说道:
“不好吗,你有这样的爱人?你一切都幸福,使我羡慕。我呢,无论怎么样,都不成了。我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呢。请你莫介意适才的事,我完全是游戏。你不会以为太无礼吧!现在我走了。明天再来看,完全是看你。”他匆忙的逃走了。
他又做了这么一桩错事,他一想到心就剧烈的暴躁起来,一切都错了。他应仔细想一想,但他已不能想,他想得太多了,他还得不出一个结论来。总有一部分,他是失去了的,他已不能命令自己了。他抱着深深鄙视自己的悲哀,压制着欲狂的情绪。他怏怏的走回家来了。那房东女人,又来找他谈天。他垂着眼皮,不愿看见那女人。
这夜他喝了那些酒,他完全醉了。他发誓他要拒绝一切诱惑了。
第二天他简直没有一点力气的躺在床上,脸色白得怕人。他望望从窗外射进的阳光,好像很高兴的自语着:“一切暴风雨都过去了,我平地无缘无故的独自害了一场寒热症。我韦护仍然是韦护,我不能稍为放松一点,我还得找点事来做,对的,起来吧,不要再怠惰了。”
他到办事处时,连那大胖子执事人都注意了,问他近来身体怎么样。他笑着回复,他只稍稍有点发寒热,但已全好了;他极力粉饰着,做出有一副健康人特具的一种兴致。直到下午实在支不住了,他向学校告了假,吃了一些药,便睡去了。
但他并没有病下去,勉强挣扎着,倒也慢慢有起色了,他又在忙着做好多事。
连学校也不多停留,莫说是浮生家了,他还是那天出来后就没有去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