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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点钟的时候,冬天还不算晏。韦护不能不从那使人留恋的被中起来。街上很冷,常常要飞一点小雨或小雪,办事处又没有火,他大衣也不能脱。他不时要打哈欠,他太缺少睡眠了。人人都笑他,误解他,显然是他和丽嘉的恋爱,他们是不理解和不同情的。他不去斥责他们,他知道他们没有别的,只有一副最切实用的简单头脑。但是他也忍耐着和挣扎着,他不能有弃置这些工作的念头。这是他的信仰。无论他的个性是更能成其为浪漫派诗人也好,狂热的个人主义也好,他的思想,是确实不移的。他不能离开这地方,他只能像一只蚂蚁似的往前爬去,倒在另一些蚂蚁的上面死了,又让后来的爬在他自己头上。他有几次都决计将那刊物的事委托给别人,因为已经延期好几期,但是他不肯放弃,他要在办事处抽时间来整理。他又在休息的时间编讲义。他是不怕劳苦的,劳苦之后,只要一回到家,一切便全变了,因为丽嘉在那里。他常常对丽嘉这么说,对别人也这么说,他之所以要工作,是因为有她的生活的热力在鼓动他。然而这话是不全靠得住的,人有一种惰性,而且比较起来,他常常眷恋着丽嘉这边,而潜意识里,还常常起着可怕的念头,便是丢了学校工作,成天留在我的爱面前。

同时也有许多人对他起着反感。原来就有一部分人不满意他的有礼貌的风度,说那是上层社会的绅士气派;有的人苛责他过去的历史;然而都不外乎嫉妒。现在呢,都找到了攻击的罅隙,说他的生活,他的行为,都足以代表他的人生观。说他是一个伪善者、投机者。仲清竟到学生前也说起他的坏话,公开他的住址,这本来是不公开的;他示意人们去参观,那像一个堕落的奢糜的销金窟。

于是当韦护和丽嘉饮着晚酒的时候,也有着不熟习的叩门声。他们熠熠的审视丽嘉,却不能在她身上得着什么,也自以为得意的走了。

有两次有人当面嘲讽了他。他忿怒得直想去打那些侮辱了他的人,但是他什么动作也没有,他隐忍了,装出一种不自然的笑,仿佛要人知道他不愿也不必同那一些不足道的糊涂人分辩。这是因为他知道他的地位很孤单,很孤单。

他开始了一种恐怖的预感。他试着去多做点事,接连迟回了好几天,但结局也是失败。于是他不知所以的常常烦闷起来。他想起他们刚住在一块的时日,是多么快乐的时日,他忘记了他的工作,他常常违背一点她的禁止,多喝几杯酒,他常常感伤的抱着她喊道:“我要我们离开这世界才好,我们去学鲁滨孙漂流在无人的岛上去吧!”

她呢,还天真的附和着他。

夜深了,她枕在他手臂上睡得很酣适。他望着她,更深的看出她的美,他们的生命的谐和。他痛苦的想那将要来到的恐怖。他能吗,能抱起丽嘉飞去吗?但是他不能离开丽嘉。他想起曾有过的挣扎,他愿从这女人手中跑掉,但是他痛苦,并没跑掉。只怪她,后来又找着他。然而他又打自己,为什么没有这见解?丽嘉对他太好了,给予他无上的快乐。他想了许多,总想不出一个好法子。他不能像从前与依利亚的情形,那时他没有觉得爱情和工作的冲突的。而丽嘉呢,起始的时候,就使他不敢接近,因为他不知觉间,便预感着这是不协调的。但是这能怪她吗?她没有一次有妨害他工作的动机。虽说她舍不得他,她怕那分离的痛苦,但是她不会要求他留在家里的。那么,这冲突并不在丽嘉或工作,只是在他自己,于是他反省自己了。他在自己身上看出两种个性和两重人格来!一种呢,是他从父母那里得来的,那一生潦倒落拓多感的父亲,和那热情、轻躁以至于自杀的母亲,使他们聪明的儿子在很早便有对一切生活的怀疑和空虚。因此他接近了艺术,他百无聊赖的以流浪和极端感伤虚度了他的青春。若是他能继续舞弄文墨,他是有成就的。但是,那新的巨大的波涛,汹涌的将他卷入漩涡了,他经受了长时间的冲击,才找到了他的指南,他有了研究马克思列宁等人著作的趣味。他跑到北京,跑到外国,他更坚定了自己的意志。他完全换了一个人。他耐苦,然而却是安心的锻炼了三年,他又回南方来。他用明确的头脑和简切的言语,和那永远像机器一般的有力,又永久的鼓着精神干起工作来,他得到无数的忠实的同志的信仰。但是,唉,他遇着丽嘉了!这热情的,有魔力的女人,只用一只眼便将他已死去的那部分,又喊醒了,并且发展得可怕。他现在是无力抵拒,只觉得自己精神的崩溃。他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一切。但是他还是不能判断他自己,他太爱她了,他不准自己对她有一点不忠实。他在万般无奈时,只有竭力忘去这些可怕的,完全是幻觉的憧憬。他狂乱的去吻她全身,这样他便又可完全浸润在爱情中,而不烦恼了。

他又请了几天假。丽嘉虽不怂恿,也不反对,她以为这是她的幸福。他又预支了一些薪水,常常带她到电影院去,或是饮食馆去。他无节制的,又不思虑的度过了一些时候,像酗酒者般的醉在爱情中的一些难忘的快活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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