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菱君、琴儿、兴儿四个人坐在骡车上,说说笑笑地往西山园子来。及我们到了园子,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我跳下车来,领了菱君先进去。琴儿和兴儿在后面咭咭咯咯地笑着搬行李。一望到玉君的屋子,我就指着对菱君说:“那就是你姐姐的屋子了。”菱君听了,撒步就往前跑,口内喊道:“姐姐,我来了。”
玉君急忙从屋里跑了出来。两个人在草地上碰在一块,玉君跪下,菱君扑到她怀里去。两个人糖股似的扭在一块,泪人似的哭个不休。我不禁鼻酸,就躲开了,在园子里绕了个大弯子才回来,见玉君坐在草地上,菱君没力气地躺在她怀里,玉君抚弄着菱君的头发,看着菱君的脸儿说:“我昨天晚上是哭昏了,所以要寻短见。那个时候,你若是在眼前,我看见你这个可爱的小脸儿,我再也不肯死的。”
“那么,你再也不跳海啦?”菱君说。
“再也不跳海了。”
菱君的眼满装了爱,望着她姐姐说:“姐姐,我昨天夜里梦到我们两个在海边上玩,两个人站在石头上,望那水底下一晃一晃的大月光。忽的一阵大浪,从水里钻出一个大海熊来。我们要跑,都跑不动。那个海熊快上来啦,吓的我们两个都飞起来。那个大海熊在底下蹲着,张了大嘴望我们。后来我们落在南山的大庙里,又出来了一群和尚来捉我们,我们再也飞不动啦。那些和尚拖了你走,我在后面赶着叫,直叫醒了。我从床上爬起来,一看你真没有了,我哭起来。李妈也醒了,问我为什么哭,我说是姐姐没啦。他们也都吵起来。不久天就亮了,他们出去找,回来说你跳海了。”
“他们怎么知道我跳海呢?”玉君问。
“他们拿回来你的披肩,说是在北海上找着的。”
玉君笑道:“怎么这样巧!”
“还有巧的呢!”我说,“我到北海沿上去找她,可巧就碰到她,她在那儿躺着哭你呢。”
菱君听了,羞的把脸藏在她姐姐怀里,口里说道:“姐姐,他悄悄地跑到我身边,把我吓了一跳。”
玉君领了菱君去看园子和她的屋子,我让她姊妹两个在一处尽量谈贴己话,自己跑到山坡子上,树荫下草地上去睡觉。
睡醒起来,通身发板,在山上跑了一回才好了。掏出表来一看,已经是六点钟了。急忙回来找菱君,她姊妹两个像几年没见面似的,还在那夕阳草地上并肩偎着,玉君讲故事给菱君听。我等到玉君讲完了故事,就提醒她说:“菱君应该回去啦。”菱君听了,抱住玉君的脖子说:“姐姐,你也回去罢。”
玉君两眼含泪说:“我不能回去,好妹妹,你先回去罢。以后有工夫,常常来看我。”
菱君只得慢慢地离开她姐姐,过来拉了我的手,仰脸对我说:“你以后常领我来?”
“那是自然的。我住在城里的家里,你几时愿意来,就去找我罢。”我拍着她的头这样说。
玉君送我们到园门外。姊妹两个又依依不舍地拥抱了一会,像要隔几年才能见面似的。最后玉君又替菱君整理了一会头发,勉强笑着安慰她几句话,才分别了。我们走了老远,回望玉君,她还站在园门外夕阳里望我们。
夏日天长,我们进了城,天尚未黑。我把菱君送到她家门首,自己回来。
吃过晚饭后,与张老头夫妻商议卖东庄上的一块田。张老头夫妻一声不响,只是叹气。我教张老头去找地拉子,他也不动。我气了,回到自己房里,写了一封信与平夫,并玉君交给我的一封信,一同发出去。晚上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起来,张老头夫妻都垂头丧气的不言语。我也不理他们,自己随便吃了早饭,就去找高长脖子。听说他近来大宗买地,他与我们家里稍有来往,所以我决定去找他。他见了我很客气,世兄长,世兄短,说了一车子不相干的话。
我打断他的话道:“我来商议卖地给你的。”
“卖地给我?没有钱,没有钱。”他说着只是摇头。
“我可以公道一点卖。”
“没有钱,没有钱,哪一块田?你要多少钱?”他把脖子伸了老长的来问我。
“东庄上那二十五亩南北田。价钱三千元。”
“没有钱,没有钱。那块田我晓得,价钱太高了。”
“你说值多少钱?”
“两千六还有个商议,没有钱,没有钱。”
“依你,两千六就是啦。”
他不防备我这样的痛快,倒吃了一惊,摇头道:“我说两人有个商议,不是就要买。”
“你到底出多少钱买?”
“你若是要卖的话,我只可出二千四。没有钱,没有钱。”
“二千四就二千四。”
“那么,现在就作文契。”他倒着急起来了。
“依你。”
“我们还得请中说中见哪。”
“那自然。你可以找人吗?”
“可倒可以,”他说完走出去,不大的时候就领进了两个人来。这两个人都是新月一弯的嘴,不过那个中说的嘴是向上弯,那个中见的嘴是向下弯。中说是胖胖的大胸脯,像新华门前的石狮子,中见是瘦瘦的小胸脯,像社稷坛外的石狮子。原来这两位中说中见是常常在他家里的。
我立刻作好了文契交给他。他接过了文契说:“我现在是没有钱的。”
我惊了道:“我等钱用,才急着卖地;又不给我钱,岂不是等于不卖吗?”
“我先交你四百元。”
“其余的呢?”
“半月以后。”
与他交涉了半天,没有效果,我便甩手走出来了。回家来告诉张老头,张老头叹了一口气道:“那块田值三千多元,你只卖了两千四!”
“两千四也好,只求他快付钱。”
“他快付钱!谁不知道高长脖子的厉害!最短也要拖欠两个月,他把钱放利息呢!”
张妈听了气道:“我到他家去要回文契来。”
我止住她,说:“算了罢,我们既然卖给人家了,怎么又可以反悔呢。”
张老头摇头道:“文契是要不回来的了,他得了便宜,是万不肯再吐出来的。”
一时大家无言,我也闷闷地走回自己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