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李汝珍的《音鉴》,我们不能详细讨论,只能提出一些和《镜花缘》有关系的事实。《镜花缘》第三十一回,唐敖等在歧舌国,费了多少工夫,才得着一纸字母,共三十三行,每行二十二字,只有第一个字是有字的,或用反切代字;其余只有二十一个白圈。只有“张”字一行之下是有字的。每行的第一个字代表声类(consonants),每行直下的二十二音代表韵部(vowels)。这三十三个声母,二十二个韵母,是李汝珍的《音鉴》的要点。《音鉴》里把三十三声母作成一首《行香子》词,如下:
春满尧天,溪水清涟,嫩红飘,粉蝶惊眠。松峦空翠,鸥鸟盘翾。对酒陶然,便博个醉中仙。
这就是《镜花缘》里的
昌,茫,秧,“梯秧”,羌,商,枪,良,囊,杭“批秧”,方,“低秧”,姜,“妙秧”,桑,郎,康,仓,昂,娘,滂,香,当,将,汤,瓤,“兵秧”,帮,冈,臧,张,厢(次序两处一一相同)。
承钱玄同先生音注如下:
春ㄔ,ㄔㄨ(ch,‘ch,‘u)
满门(m)m
尧一(齐),ㄩ(撮)(y,yü)
天ㄊ一(t‘i)
溪ㄑ一,ㄑㄩ(ch‘i,ch‘ü)
水ㄕ,ㄕㄨ(sh,shu)
清ㄘ一ㄘㄩ(ts‘i,ts‘ü)
涟ㄌ一,ㄌㄩ(li,lü)
嫩ㄋ,ㄋㄨ(n,nu)
红ㄏ,ㄏㄨ(,hhu)
飘攵一(p‘i)
粉ㄈ(f)
蝶ㄉ一(ti)
惊ㄐ一,ㄐㄩ(chi,chü)
眠ㄇ一(mi)
松ㄙ,ㄙㄨ(s,su)
峦ㄌ,ㄌㄨ(l,lu)
空ㄎ,ㄎㄨ(k’,k’u)
翠ㄘ,ㄘㄨ(ts’,ts’u)
鸥口(开),ㄨ(合)(口,w)
鸟ㄋ一,ㄋㄩ(ni,nü)
盘攵(p’)
翾ㄒ一,ㄒㄩ(hsi,hsü)
对ㄉ,ㄉㄨ(t,tu)
酒ㄗ一,ㄗㄩ(tsi,tsü)
陶ㄊ,ㄊㄨ(t’,t’u)
然ㄖ,ㄖㄨ(j,ju)
便ㄅ一(pi)
博ㄅ(p)
个ㄍ,ㄍㄨ(k,ku)
醉ㄗ,ㄗㄨ(ts,tsu)
中ㄓ,ㄓㄨ(ch,chu)
仙ㄙ一,ㄙ一,ㄙㄩ(si,sü)
他的二十二个韵母,和钱玄同先生的音注,如下:
《镜花缘》《音鉴》钱玄同先生的音注
(1)张张尤,一尤ang,uang
(2)真真,ㄣ,一ㄣeu,in
(3)中中ㄨㄥ,ㄩㄥung,iung
(4)珠珠ㄨ,ㄩu,ü
(5)招招ㄠ,一ㄠao,iao
(6)斋斋ㄞ,一ㄞai,iai
(7)知知一,ㄖ,ㄙ,i,ih,u
(8)遮遮ㄝ,一ㄝ,ㄩㄝeh,ieh,üeh
(9)呀诂ㄢan
(10)毡毡εn,εin
(11)专专uoen,yoen
(12)张鸥周ㄡ,一ㄡuo,iu
(13)张妸〇张歌切,ㄛ,一ㄛo,io
(14)张鸦渣ㄚ,一ㄚa,ia
(15)珠逶追ㄨㄟuei
(16)珠均谆ㄨㄣ,ㄩㄣuen,ün
(17)张莺征ㄥ,ㄥeng,ing
(18)珠帆〇ㄨㄢuan
(19)珠窝〇ㄨㄛ,ㄩㄛno,üo
(20)珠洼挝ㄨㄚua
(21)珠歪〇ㄨㄞuai
(22)珠汪庄ㄨㄤuang
附注:第十和第十一两韵,注音字母与罗马字皆不方便,故用语音学字母标之。εn略如上海读“安”之音;lεn略如长江流域中的官音读“烟”,不得读北京读“烟”之音。uoen,yoen二音当如苏州读“碗”、“远”之音,须用圆唇之势,方合。
在我们这个时候,有种种音标可用,有语音学可参考,所以我们回看李汝珍最得意的这点发明,自然觉得很不希奇了。但平心而论,他的音韵学却也有他的独到之处。他生于清代音韵学最发达的时代;但当时的音韵学偏于考证古韵的沿革,而忽略了今音的分类。北方的音韵学者,自从元朝周德清的《中原音韵》以来,中间如吕坤、刘继庄等,都是注重今音而不拘泥于古反切的。李汝珍虽颇受南方韵学家的影响,但他究竟还保存了北方音韵学的遗风,所以他的特别长处是:(1)注重实用,(2)注重今音,(3)敢于变古。他在《凡例》里说:“是编所撰字母,期于切音易得其响,故粗细各归一母。”他以实用为主,故“非,敷,奉”并入“粉”,只留f音,而大胆的删去了国音所无的v音;故“泥,娘”并入“鸟”,另分出一个“嫩”,两母都属n音,而那官音久不存在的ng与gn两音就被删去了。这种地方可以见他的眼光比近年制造注音字母的先生们还要高明一点。他分的韵母也有很可注意的。例如“麻”韵分为“遮”(en)“鸦”(a,is)“挝”(na)三韵;而那个向来出名的“该死十三元”竟被他分入四韵。这都是他大胆的地方。
本来这些问题不应该在这篇里讨论,不过因为《人名大辞典》很武断的说李汝珍“实未窥等韵门径”,所以我在这里替他略说几句公道话。要知道实用的音韵学本和考古的音韵学不同道,谁也不必骂谁。考古派尽管研究古音之混合,而实用派自不能不特别今音的微细分别。许桂林作《音鉴后序》,曾说:
顾宁人言古无麻韵,半自歌戈韵误入,半自鱼模韵误。(适按,此说实不能成立;看北京大学《国学季刊》第一卷第二期汪荣宝先生所著长文,及钱玄同先生跋语。)然则必欲从古,并麻韵亦可废。若可随时变通,麻嗟何妨为二部乎?
这句话正可写出考古派与实用派的根本不同。李汝珍在《音鉴》卷四里曾论他的“著述本意”道:
苟方音之不侔,彼持彼音而以吾音为不侔,则不唾之者几希矣。岂直覆瓿而已哉?珍之所以著为此篇者,盖抒管见所及,浅显易晓,俾吾乡初学有志于斯者,藉为入门之阶,故不避谫陋之诮。……至于韵学精微,前人成书具在,则非珍之所及矣。
——四,页二六
他是北京人,居南方,知道各地方音之不同,所以知道实用的音韵学是一件极困难的事。我们看他著述的本意只限于“吾乡”,可以想见他的慎重。他在同篇又说:
或日:子以南北方音,辨之详矣,所切之音亦可质之天下乎?
对日:否,不然也。……天下方音之不同者众矣。珍北人
也,于北音宜无不喻矣;所切之音似宜质于北矣,而犹悦日未可,况质于天下乎?
——四,页二五
他对于音韵学上地理的重要,何等明了呀!只此一点,已足以“前无古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