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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内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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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了这个假设,就想设法证实他,或者否证他。不曾证实的假设,只是一种猜测,算不得定论。

证实的工作很困难。我在前几年只能用《聊斋志异》和《醒世姻缘》两部书作比较的研究,想寻出一些“内证”。这些“内证”也有很值得注意的:

第一,《聊斋》的作者十分注意夫妇的问题,特别用气力描写悍妇的凶恶。这一点正是《醒世姻缘》最注意的问题。《聊斋·江城》篇附论说:

每见天下贤妇十之一,悍妇十之九,亦以见人世之能修善业者少也。

《醒世姻缘》也说:

但从古来贤妻不是容易遭着的,这也即如“王者兴,名世出”的道理一般。

《聊斋》写悍妇的故事有好几篇;《江城》之外,有《马介甫》篇(卷十)的尹氏,《孙生》篇(卷十四)的辛氏,《大男》篇(卷三)的申氏,《张诚》篇(卷二)的牛氏,《吕无病》篇(卷十二)的王氏,《锦瑟》篇(卷十二)的兰氏,《邵女》篇(卷七)的金氏。十几卷书里写了这么多的奇悍妇人,这还不够表示作者的特别注意这个问题吗?《聊斋》还有一篇《夜叉国》(卷五),写一个母夜叉和人配合,生二子一女;后来一个儿子立了战功,封男爵,那位夜叉母亲也封夫人。附论说:

夜叉夫人,亦所罕闻。然细思之,亦不罕也。家家床头有个夜叉在。

最奇怪的是,人见了那位真夜叉虽然“无不战栗”,然而究竟因为她受的人类文明的熏染还不很深,她还够不上悍妇的资格。比起上面列举的各位太太们来,这位道地的母夜叉真可以算是一位贤德夫人了!

《醒世姻缘》和《聊斋志异》同样注意描写那些没有人理的悍妇,这一点使我更疑心两部书是同一个人作的。

第二,《醒世姻缘》的伟大,虽然不是《聊斋》的短篇所能比拟的,然而《聊斋》里的一些悍妇,好像都是薛素姐和童寄姐的草稿子,好像先有了这些炭画的小稿本,——正面的几幅,背面的又几幅,工笔的几幅,写意的又几幅,——然后聚精会神,大笔淋漓,综合成《醒世姻缘》里的两幅伟大的写真。《聊斋》里的悍妇,一个一个都是具体而微的薛素姐、童寄姐,不过因为是古文的短篇,只写得一个小小的方面,不能描写的淋漓尽致。但有许多处的描写,实在太像《醒世姻缘》了,使我们不能认作偶然的巧合,使我们不能不认作稿本与定本的关系。

《聊斋志异》写悍妇,往往用“虚写”的法子,就是不详细写一个妇人凶悍的事实,只说她的丈夫忍受不住了,只好逃走躲开。如《大男》篇写申氏,只说她“终日哓聒”,使她的丈夫“恒不聊生,忿怒亡去”。如《吕无病》篇写王天官的女儿的骄悍,只说她“数相斗阅”,她的丈夫“患苦之,……不能堪,托故之都,逃妇难也”。写丈夫“逃妇难”,正是用虚笔反映悍妇的可怕。在《锦瑟》篇里,作者更尽力运用这种虚写方法:王生的妻子兰氏骄悍极了,“常庸奴其夫”,王生有一次对她说:

所遭如此,不如死。

太太更生气了,就问他预备何时死,怎样死法,并且给他一条索,让他好去上吊。

王生忿投羹碗,败妇颡;生含愤出,自念良不如死,遂怀带入深壑,至丛树下,方择枝系带,……

他遇见鬼仙了。他刚入门,

有横流涌注,气类温泉。以手探之,热如沸汤,亦不知其深几许。疑即鬼神示以死所,遂踊身入,热透重衣,肤痛欲糜……

他极力爬抓,才得上岸,又

有猛犬暴出,龁衣败袜。

这些痛苦,他都不怕,他只怕回家。他对那女鬼说:

我愿服役,实不以有生为乐。

女鬼说:

吾家无他务,惟淘河,粪除,饲犬,负尸。作不如程,则剥耳劓鼻,敲刖胫趾,君能之乎?

那位“求死郎”说,“能之。”但他

回首欲行,见尸横墙下,近视之,血肉狼藉。[婢]日,“半日未负,已被狗咋。”即使生移去之。生有难色。[婢]日,“君如不能,请仍归享安乐。”生不得已,负置秘处。

《锦瑟》一篇是最用气力的虚写法,但写丈夫这样冒死“逃妇难”,就可以使我们想象悍妇之苦真“胜如那阎王的刀山剑树,硙捣磨挨,十八重阿鼻地狱”。

但反面的虚写究竟不好懂,不如正面的实写。《聊斋》实写悍妇的罪恶,有《江城》、《邵女》、《马介甫》等篇。《邵女》篇的金氏的悍状是:

(1)虐待妾,一年而死。

(2)虐待妾林氏,逼她吊死。

(3)鞭妾邵女。“烧赤铁,烙女面,欲毁其容。又以针刺胁二十余下”。

丈夫娶妾,太太逞威,这还在情理之中,所以作者自己也说:

女子狡妒,天性然也,而为妾媵者又复炫美弄机以增其怒,呜呼,祸所由来矣。

《马介甫》篇写杨万石妻尹氏的悍状就比金氏更不近情理了。

(1)她“奇悍,少忤之,辄以鞭挞从事”。

(2)她的公公“年六十余而鳏,尹以齿奴隶数。杨与弟万钟常窃饵翁,不敢令妇知。颓然衣败絮,恐贻讪笑,不令见客”。

(3)妾王氏有妊五月,她知道了,剥了她的衣裳,痛打几顿,把胎打堕。

(4)她“唤万石跪受巾帼,操鞭逐出。……观者填溢”。马介甫拉住杨万石,替他解下女装,“万石耸身定息,如恐脱落。马强脱之,而坐立不安,犹惧以私脱加罪”。

(5)她要用厨刀在她丈夫的心口画几十下。

(6)她撕毁她公公的衣服,“批颊而摘翁髭”。

(7)她逼死她的小叔杨万钟。

(8)她逼嫁万钟之妻,虐待他的孤儿,日夜鞭打他。

(9)她虐待她公公,“翁不能堪,宵遁,至河南隶道士籍。万石亦不敢寻”。

这位杨尹氏可算是奇悍了。但那位高家江城的凶悍比她更来的奇怪。江城和高蕃本是小朋友,从小就相怜爱,高蕃执意要娶她为妻。结婚之后,她的脾气渐渐发作,“反眼若不相识”。她的悍状有这些:

(1)她鞭挞她丈夫,“逐出户,阖其扉。生门外,不敢叩关,抱膝宿檐下”。

(2)“其初长跪犹可以解。渐至屈膝无灵。”

(3)“抵触翁姑,不可言状。”

(4)“一日,生不堪挞楚,奔避父所。女横挞追入,竟即翁侧,捉而筚之。翁姑沸噪,略不顾瞻。挞至数十,始悻悻以去。”

(5)她的父母气愤不过,先后病死。

(6)她装作陶家妇,哄骗高蕃,试出了他的私情,捉他回家,“以针刺两股殆遍。乃卧以下床,醒则数骂之。……生日在兰麝之乡,如犴狴中人仰狱吏之尊也。”

(7)她恨她姊姊,带了木杵去,槌她一顿,打的她“齿落唇缺,遗矢溲便”。

(8)高生的同窗王子雅偶然嘲笑他,江城偷听得了,就暗中把巴豆下在汤里,使他大吐大泻,几乎病死。

(9)王子雅邀高生饮酒,招了妓女谢芳兰来陪酒,同座的人故意让她和高生并坐私语。江城扮了男子在邻座侦察,逼他回家,“伏受鞭扑。从此益禁锢之,吊庆皆绝”。

(10)她疑高生与婢女有私情,“以酒坛囊婢首而挞之。已而缚生及婢,以绣剪剪腹间肉,互补之。释缚令其自束。月余,补处竟合为一”。

(11)“江城每以白足踏饼,抛尘土中,叱生摭食之。”

(12)她夜间睡醒,令她丈夫捧进溺盆。

(13)她每“闻门外钲鼓,辄茁发出,憨态引眺,千人共指,不为怪”。“有老僧在门外宣佛果,观者如堵。女奔出,见人众无隙,命婢移行床,翘登其上。众目集视之,女为弗觉也者。”

这几篇的写法都是正面的实写。实写的是工笔细描,虚写的是写意传神。凡此诸篇,或正面,或反面,或虚写,或实写,都可以表见《聊斋志异》的作者用十分气力描写夫妇之间的苦痛。

《醒世姻缘》的作者正是十分用气力描写夫妇之间的苦痛。我们若用两部书里描写悍妇的详细节目来比较,就可以看出这两部书的描写方法很有相同之点;就可以看出《聊斋志异》的写法全都采用在《醒世姻缘》的后六十回里,只不过放大了,集中了,更细密了,更具体了,使人更觉得可怕了。

《醒世姻缘》里的描写,兼用虚实两种笔法。薛素姐和童寄姐的凶悍,都有详细的描写,凡《聊斋志异》里实写的悍状,几乎没有一件不曾被采入这部“悍妇大全”里去。(最明显的例外,只有《江城》篇里割肉互补一条。)我们不能逐条引证,只可举一些最明白的例子:

(1)江城的气死父母,忤逆翁姑,尹氏的虐待公公,在《醒世姻缘》里都写在素姐一人身上。狄翁因庇护儿子,被素姐气的风瘫,气的病死。有一次,她竟放火烧屋。婆婆气死在素姐手里。公公纳了妾,素姐怕妾生子,总想把公公阉割了。公公病危了,素姐日夜监视,不许他对家人说一句秘密话。素姐的父亲和嫡母也都被她气死。

(2)尹氏和江城的鞭挞丈夫,也都是素姐的家常便饭。江城用针遍刺丈夫的两股,金氏用针刺邵女的两胁。素姐把丈夫拴在床脚上,用纳鞋底的大针遍身扎刺(第五十二回)。有一次她用嘴咬丈夫的胳膊,咬下一大块肉,咬的他满地打滚。(第七十三回)这都不算重刑。有一次,她用一个大棒椎,关起门来打丈夫,打了六百四十棒椎,只剩一丝油气!(第九十五回)

(3)江城夜间要丈夫捧进溺盆,那也是狄希陈的孝顺工作。一天早起他忘了把溺盆端出去,挨了一顿臭骂,还被他老子教训他道:“你可也是个不肯动手的人!你问娘,我不知替他端了多少溺盆子哩!你要早替他端出,为甚么惹他咒这们一顿?”(第五十九回)

(4)江城的丈夫每夜“如在犴狴之中,仰狱吏之尊”。狄希陈是常坐监的。半步宽的马桶间,一根绳子作界线,一幅门帘作狱门,他就“条条贴贴的坐在地上,就如被张天师的符咒禁住了的一般,气也不敢声喘”。晚上还得“上押”,用麻绳捆在凳上。(第六十回)还得上“拶子”,把双手拶在竹管做的拶指里,使界尺敲着两边。还得上火焰山,使烟熏他的两眼。(第六十三回)

(5)江城用脚踏饼,抛在尘土里,叫他丈夫拾去吃。素姐把丈夫关在监牢里,“连牢食也断了他的”。(第六十三回)

(6)《邵女》篇的金氏用烧红的烙铁,烙邵女的脸。素姐候狄希陈穿了吉服,把一熨斗的炭火尽数倒在他的衣领里,烧的他要死不活,脊梁上足够蒲扇一块胡焦稀烂。(第九十七回)

(7)金氏虐妾至死,江城也虐待婢女,尹氏也虐打有妊的妾,把胎打掉。童寄姐虐待小珍珠,逼她吊死。(第七十九至八十回)素姐也毒打小玉兰,虐待调羹母子。幸而她的丈夫不敢在家娶妾,娶的妾又比她更辣,所以在这一方面她的威风使不出来,只好把怨毒都结在丈夫身上,下了三次毒手,最后一次用箭把丈夫几乎射死。(第九十五至一百回)

(8)江城扮娼妇试探丈夫的私情,童寄姐也假装婢女小珍珠试探丈夫的私情。(第七十九回)这两件事的写法是一样的。

(9)《江城》篇的妓女谢芳兰一段,和《醒世姻缘》的妓女小娇春一段(第六十六回)的写法是一样的。《江城》篇写高生“颜色惨变,不遑告别,匆匆便去。”《醒世姻缘》里简直把这几句补翻成了白话:

狄希陈唬的个脸弹子莹白的通长没了人色,忘了作别,披着衣裳往外飞跑。

这样的字句相同,难道是偶然的巧合吗?这些例子,都可以供我们作比较的研究,都可以使我们相信《醒世姻缘》和《聊斋志异》有很密切的关系。

此外还有一个很可以注意的例子,《聊斋志异》卷十四有《孙生》篇,写一个辛氏女,嫁给孙生,初入门就不肯和丈夫同床,用种种防卫的方法,使孙生不敢亲近她。一个多月之后,有人教他用酒醉的方法。

敬以酒煮乌头,置案上。入夜,孙酾别酒,独酌数觥而寝。如此三夕,妻终不饮。一夜,孙卧移时,视妻犹寂坐,孙故作齁声。妻乃下榻,取酒煨炉上。既而满饮一杯,又复酌,约至半杯许,以其余仍纳壶中,拂榻遂寝。久之无声,而灯煌煌尚未灭也。疑其尚醒,故大呼“锡檠熔化矣!”妻不应。再呼,仍不应。……

孙生的方法和《醒世姻缘》第四十五回“薛素姐酒醉疏防”的一大段完全相同。

狄希陈假做睡着,渐渐的打起鼾睡来,其实眯缝了一双眼看她。只见素姐只道狄希陈果真睡着,叫小玉兰拿过那尊烧酒,剥着鸡子,喝茶钟酒,吃个鸡蛋,吃的甚是甜美。吃完了那一尊酒,方才和衣钻进被去。睡不多时,鼾鼾的睡着去了。狄希陈又等了一会,见他睡得更浓,还恐怕他是假装,扬说道:“这早上冷,我待要床上睡去。”一谷碌坐起来,也不见他动弹。……

这种相同的写法,也不会是完全偶然的巧合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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