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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叶贤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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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由列宁格勒传出来一个惊动全欧文坛的不幸的消息——苏俄的一位天才的青年诗人叶贤林自杀了。叶贤林自杀的这一年,将满三十岁,而三十岁的天才的青年诗人居然就自杀了,居然就不幸短命死矣,这实在是一件足以令人悲悼的事情!他死了之后,无怪乎全欧的文坛抱着深切的惋惜;也无怪乎俄国革命的领袖,如脱洛斯基,也为文追悼他。是的,叶贤林真是一位天才的诗人,他应当多活几年,多写出一点东西来!而现在刚满三十岁即自杀了,实在是世界文坛上一个很大的损失……

叶贤林自杀的原因,到现在还未有真确的发现,但据一般人猜度,自杀的原因约有三种:一、叶贤林曾与世界著名女跳舞家登肯发生恋爱,可是因为登肯已年过四十,而叶贤林年还未满三十,这其间年龄的相差太远,因之思想、习惯种种,也必定不合,因此,他俩的恋爱的结果不免是一场悲剧:登肯感觉到自己不能为叶贤林爱的对象,而叶贤林也感觉到这一层,但是他不得不爱她,这末一来,悲剧就不得不发生了。二、醇酒妇人的生活漫无限制,这弄得他生了很深的肺疾,大家都晓得肺疾是很苦痛的一种疾病,叶贤林为它所苦痛得不得了,因之不免有自杀的念头。三、叶贤林是一个罗曼谛克,在革命的爆发的时期中他爱上了革命,因为革命如暴风雨一般,符合于他的心灵的要求,但是当革命平定下来了,从事于和平的建设的时候,他未免发现了许多不满意的现象,因之他又得了一种政治的幼稚病。叶贤林虽然是苏维埃政权的爱护者,但他始终是一个革命的同伴者,他的思想不免有许多是与无产阶级的共产主义是冲突的。

这以上三种原因,也不过是一般人普通的猜度。究竟叶贤林为什么要自杀呢?谁个也不能说出一个肯定的原因来。叶贤林自杀了,我们只有对于他自身,对于苏俄的文坛,甚至对于全世界的文坛,抱着很深切的惋惜。

叶贤林是普希金以后仅有的负有天才的诗人,他的诗的风格虽然与普希金的不一样,但当他对于田园的描写,诗中所含蓄的浓厚的,令人十分感动的情绪,及他所用的语句的自然与美丽……这一切一切,真要令我们感觉普希金以后,他算是第一人了。诗人阿列洵说,“倘若普希金是我们的秋天,那末,叶贤林,你呵,你是我们的春天……”由此,我们可以看得见叶贤林在俄国文学史上的位置。叶贤林的风流倜傥,放荡不羁的性格,伟大的天才,诗的意味,都颇与普希金的相似。普希金因为决斗而丧命,是一个早夭的诗人,而叶贤林呢,他比普希金更短命些,他居然将满三十岁而即自杀了。古今来天才的诗人的命运似乎都是一样的……

叶贤林是一个农民的诗人,俄罗斯农民与革命的关系,叶贤林可算是一个化身了。叶贤林是时代的产儿,他的作品充满了俄国乡村的情绪。他的作品所以能十分鼓动人们的心灵的,也就因为他是俄国农民情绪的表现者。叶贤林平常总把自己算为想象主义派的诗人,也许他真是一个想象主义派的诗人。想象主义派对于诗的作品重形象而不重内容,只要求形象的美好,而不问内容的好坏。但是叶贤林的诗的内容是如何呢?他的诗的形象的美好固然足以惊人,但是他的诗内所含蕴的情绪,尤足以令人发生深切的感动。别的想象主义派的诗人,如与他同事的赛尔色涅维奇,马林可夫,很容易做到问形象而不问内容的一层,但是叶贤林却做不到了。在马林可夫等的作品中,的确没含着什么特别意思的,但是我们一读叶贤林的作品,那我们就感觉完全两样了。

叶贤林的诗如我们的疯狂的,沉醉的时代一样,它能给我们以不可言喻的,剧烈的感动。这是因为叶贤林是时代的产儿,而且他是一个天才的诗人,因之在他的作品中所表现的时代的情绪更为深切。

在我们的时代到处都表现着“两重性”:旧的留恋与新的企望。俄国农民最富于保守性,但又很富于暴动性,因为富于保守性,所以农民反对一切新的,变动旧规的;因为富于暴动性,所以农民时常带起锄头来暴动,与新的势力连合一起,十月革命就是这种暴动与城市无产阶级革命连合一起的表现。俄国农民,或者说各国的农民都是如此的,本来具有“两重性”,而叶贤林是这个“两重性”最明显的表现者。

叶贤林来自荒漠的平原,他与俄国的土地有密切的关系。旧的俄罗斯,那里是荒漠的,贫困的,局促的,惨淡的;那里只听得见松子的摇落声,鸡犬的叫鸣!那里的自然界是单纯而朴实的;那里的农民是在愚蠢的可怜的状态中,他们怕鬼神,他们怕一切为他们所不识的新的东西。但是叶贤林留恋这荒漠惨淡的俄罗斯,他为这个俄罗斯歌吟,他以这个俄罗斯的命运为命运。他爱那如方盒子一般的茅屋,那被人忘却的,被人抛弃的野地;他爱那凄凉的庙宇,及那沉默的,然而又时常呼吼的森林。他自己以为是一个在俄罗斯土地上的旅行者,想探求宇宙的真理,为夜星与上帝的歌者。旧的,农民的俄罗斯为叶贤林的亲爱的故乡。他说他无论什么时候,就是到全世界统一,国界消灭的时候,他也是不会把它忘却的。

但是这个俄罗斯也不仅仅是柔顺的,和平的。在穷苦的,局促的,惨淡的状态中,发生了自然的暴动,这种暴动是无组织的,无思虑的,然而它自有它所趋向的目的。在俄国史上,我们可以寻出不少农民暴动的例证,如斯检潘拉金之乱,普加切夫之乱……然总不能成功。一直到十月革命,暴动的乡村与革命的城市联合一起,才真正地达到解放旧俄罗斯的目的。叶贤林自然是同情于解放旧的,被压迫的俄罗斯的人,因之他参加十月革命,成为十月革命的同伴者。

在革命的面前,乡村的俄罗斯心灵上所发生的种种的感觉与情绪,都在叶贤林的诗中表现着。在俄罗斯的深处,不但燃烧着短小的油灯,呻吟着祷告的小语,但同时也蕴藏着涌激的暗潮,闪灼着狂烈的热焰。因此,这个乡村的俄罗斯的歌者,不仅仅是一个柔顺的,美婉的夜莺,而且是一个激烈的暴徒。

黑的恐怖沿着山丘行走,

将贼的憎恨送入我们的花园;

可是我自己也是一个强盗与痞子,

我生来就是一个偷马的好汉。

叶贤林觉着自己有无限的勇气,当他听见秋声吼啸的时候,他可以拿起刀来杀人,他可以为剧烈的争斗。因此,在革命的暴风雨里叶贤林与布洛克一样,对于流血并不惧怕,而并且在恐怖震动的波浪中,可以听出合乎他的心灵的音乐……

但是十月革命的指导人,是城市而不是乡村,是无产阶级而不是农民。十月革命前进的方向,是顺着城市的指导而行的,城市的文化将破坏一切旧的俄罗斯,将改变贫困的,局促的,惨淡的乡村之面目。乡村的俄罗斯的暴动助成了城市的革命,但是城市的革命却根本地摇动了乡村的俄罗斯的基础。电气!电气!电气!电气将吃尽了旧的俄罗斯,使之不能保存固有的面目。呻吟的林语,闪闪的星光,晶莹的夜月,一切一切,一切都是隐秘的世界,但是一遇着电气了,就将改变了自己的声色。旧的俄罗斯,叶贤林心灵上所爱的俄罗斯,眼看是要慢慢地,逐渐地,无声地消沉了……叶贤林深深地感到这一层。他明白城市的魔力,而且对此魔力并不起反感的心理,不过因为他与旧的俄罗斯的土地的关系,未免太深切了,因之他一步踏在新的俄罗斯的领土上,而一步又留在他所爱的旧的,过去的俄罗斯的怀里。

煤油在水里,

好似波斯人的毯子;

在晚上的天空里,

闪亮着星斗粒粒。

但是本良心说,

我可以发誓:

巴枯的电灯,

实比美丽的星光还要美丽。

我感到工业的势力,

我听见人力的声音。

我们不必再需要天空中的星火了,

我们在地上可以做得更显得光明。

我看看我自己,我说,

“我们的时代来了,叶贤林”

在这几句诗中,我们可以看得见叶贤林对于城市的文化是完全接受了。但是这种接受是他理智的接受,而不是情绪的接受。他一方面感觉得新的俄罗斯终究要胜利,但一方面总忘却不了那旧的,乡村的俄罗斯,那是他的生长地。那里有他所爱听的林语……

十月革命后,乡村的俄罗斯真是渐渐地改变面目了。从前是充满着寂静的,保守的空气,可是现在却充满着兴奋的,新鲜的空气了。与旧俄罗斯土地关系密切的老年人,且不必过问,因为他们的时代,他们的习惯,以及他们的情绪,都完全是过去的了。十月革命生了一般新的乡村的青年,他们的生活是活泼的,情绪是快乐的,兴奋的,希望是很丰富的,因之,他们的倾向是脱离旧的,无希望的,保守的俄罗斯,而走入新的社会主义的共产主义的共和国。这一般新的人物,他们因为受了十月革命的洗礼,受了城市文化的影响,决不感觉到旧的俄罗斯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地方,只大踏步走向社会主义的目的。

但是叶贤林呢?叶贤林虽然感觉到新的俄罗斯之必胜利,旧的俄罗斯之必消灭,但是他与旧的俄罗斯的关系太深了,因此他很不容易习惯于新俄罗斯的生活。他回到八年未见的故乡,瞻望一番,似乎人物风俗一切都变了样;故乡已非昔日的故乡,故乡已认不得许久出外未归的儿郎,于是他茫然怅惘,宛然如梦一样。其实这并非做梦,乃是故乡的实质变了,而叶贤林还是抱着旧日的情绪。

呵,故乡!我成为一个可笑的人了。

在我的两腮上飞涨起来了干燥的红晕。

这居民的言语对于我简直是毫不分明,

在自己的故乡内似乎成了一个外邦人。

叶贤林承认自己是一个外邦人,因此他感觉得故乡已不是收容他的场所,他的诗已不是为故乡所需要的了。他并不怨恨,并且还恳求故乡宽恕他。当他听见共产青年团的团员们的歌声的时候,他一方面觉悟到自己是已经要成为过去的人了,一方面承认他们的伟大的将来。

思想的声音向我的心灵说:

“醒了罢!你被什么羞辱了?

这不过是茅屋中的新的人物,

为新的光焰,新的红火所燃烧。

“你已经有一点儿凋残了,

别的青年歌吟着别的歌吟。

他们,呵,他们将成为更有趣味的人们——

已经不是一村而是全地球做他们的母亲。”

叶贤林真是一个天才的诗人,你看他所表现的时代的情绪是如何地真挚而浓厚!他感觉得革命的动力,他肯定革命的胜利,他敬祝着革命的将来。他是俄国革命后一个仅有的能够代表时代情绪的天才诗人。但是他虽然是革命的同情者,而因为他是始终留恋旧俄罗斯的诗人,因此,他不能与革命始终走同一的道路。他说,他能领受一切,他可以将灵魂都交给红色的十月和五月,但只有一张亲爱的鸣琴不愿给与任何人的手里,因为他要这张鸣琴仅仅为他歌吟,细腻地歌吟。这张亲爱的鸣琴是不是那旧的俄罗斯的象征呢?……我恐怕是的罢!因为他说;

就是当全世界

经过了种族的仇视,

消逝了忧怨与虚伪——

我也将重复地歌吟,

歌吟那地球上六分之一,

它的名字叫作俄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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