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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真经新传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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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王雱 撰

大宗师篇

夫德之充者入于道道者天下莫不由之也虽天地之至大万物之至多皆同归而一致此庄子作大宗师之篇而次之于德充符也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

天人皆出于道而尽道者能知天人之所为夫天之所为者无为也人之所为者有为也无为则静静则复命有为则动动则有义能知义命之极则物之所以宗师也故曰至矣

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天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

夫知天人之所为者以不知知之也以不知知天则达于无为之妙理而命之所以至也以不知知人则尽于有为之极致而物之所以最也命之至则其生自然物之最则与天为徒然而人之所为务知而不止则是任智而已任智则知之过甚矣故曰是知之盛矣夫任智而过知则反伤生故曰虽然有患

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

天者一气之所凝人亦一气之所聚庄子达观而知天具一人知人具一天天人大同而无所分别矣故曰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

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也若此

与化为一直内而不假于物者真人也真者言乎其性也以其性之如是其所知则非出于人为之伪矣故曰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真知者不知也然而真人之所以为真人者持其顺以待少守其雌而若缺不谋不致而士自来合故曰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真人如此而安有于过欤且或有过则不以得失介于心不介于心则无心于物也无心于物则与物不迕而物亦莫能伤之矣故曰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夫如是非真人有异于人盖以真知而入道矣故曰是知之能登假于道也若此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绝累而忘情其寝所以不梦也乐天而知命其觉所以无忧也味其无味其食所以不甘也静复于静其息所以深深也

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

踵者身之根也喉者导于气也根不可以卒动气不可以乆窒真人之息以踵者盖能归根而静也众人之息以喉者由其窒气之出也归根而静其息愈乆窒气之出其息不乆愈乆者由其忘于嗜欲也不能乆者由其深于嗜欲也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防其入不距翛然而徃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真人寓六骸象耳目安时处顺而哀乐不能入故曰不知悦生不知恶死所徃无不应无入不自得故曰其出不防其入不距翛然而徃者游于形器之外也翛然而来者不在形器之内也入道之妙而不忘其始与道冥合而不求其终故曰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自得而无愠故曰受而喜之忘己而复命故曰忘而复之如此则纵心之所得而不离道任物之自然而不过益其真所以真真也故曰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夫真人之所以如此者其真君安然而无虑也其状猊魄然而无动也其颡頯朴然而无饰也不怒而威不仁而爱与四时所以合其序处万物无有其不当孰与测其终极乎故曰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然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已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夫真人者以吾丧我以道从身不易内不徇外役物而不役于物适性而不适于性也若狐不偕申徒狄之数子者不能丧我而又丧其真不能徇道而又徇于时故役于物而不役物适于性而不适性此所以不能立命也故曰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也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厉乎其似世乎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邱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

刑者天刑也天刑者天之命也万物皆有命而备于我所谓以刑为体也礼者履也履得其道则不行而至所谓以礼为翼也知者知也知不凝滞则与世推移所谓以知为时也德者以自得于内则日可见其所安行所谓以德为循也夫物我之死暂往也吾何系吝于其间故曰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道无终极而我履而不息故曰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与世推移而非有心于事故曰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自得而安行虽有足者亦可以行而升上故曰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邱也此四者真人非有意于行而人实谓之力行也故曰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

真人无心其好恶所以一也真人抱一一不一所以同也无心而一则任自然故曰与天为徒也抱一而同则或使然故曰与人为徒也

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已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沬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毁誉者世情之变圣人虽为之应而心实无有若夫遗世情而特以兼忘为是者此庄子之所非而世之愚儒反以非庄子也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真人无佚老息死此特为载形劳生言耳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

夫物之不迁是物之所以常性也物之必徃是物之所以常变也性不可易变不可留此庄子所以有藏舟藏山之言也已夫舟者取其泛然无定也山者取其然不动也壑所以取其深泽所以取其大舟无定而藏之于深山不动而藏之于大况其物不止而止之物不固而固之也物虽止固而岂免造化之变移乎所谓有力者负之而走也夫造化防运故言夜半造化难察故言昧者此庄子叹世人之不智矣惟真人与化同体与物为一生死荣谢付之自然藏妙用于无迹运至道之常存故曰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

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

生者未必不死死者未必不生终始往复而无有极尽故曰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不生而生生此乐之所以无极也故曰其乐可胜计邪

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天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

夫万物有始者必有终有成者必有毁斯皆见役于造化而无所逃其迹状也惟圣人入道以无我乘物以游心阴阳不能移造化不能役未尝有所不存矣故曰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

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天职生覆地职形载生覆者未必能形载而形载者未必能生覆此万物未为全归也惟圣人成天地之功合万物以为一此物之所以系而化之所以待宜乎独得为宗师也故曰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乆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狶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羲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箕尾而比于列星夫道天下之至妙而无体无迹无乎不在也万物莫不由之而似有情万物由之而生而似有信寂然默运故无为窈然真空故无形可以神会而难以情求故曰可传而不可受可以心得而难以理察故曰可得而不可见混成先天地而生故曰自本自根未有天地亘络万世而绵绵常存故曰自古以固存然则道之如此而其妙所以无方也故得之而灵帝得之而神天地由之而生而非因天地而有其高不可度而其深不可测无新成无衰弊而狶韦至傅说得其体用而以为天下正其名所以粲列而常存也故曰比于列星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卞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防防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夫道者圣人之体也才者圣人之用也有体而无用未得为之完有用而无体未得为之至故有用有体则得道之全真而无我也无我则无生故曰守之九日而外生无生则夜气所以存故曰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夜气存则见其所不见故曰朝彻而后能见独见其所不见则万世一视故曰见独而后能无古今如此则了于不生不死也故曰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生不死夫道全若是则物于物而不物物其死所以不死矣生于物而其生所以不生矣故曰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物无不恃而不见其迹故曰无不将也物无不逆而不见其首故曰无不迎也物由之而雕谢故曰无不毁也物得之而生成故曰无不成也物系之而后安故曰其名为撄宁系之然后着故曰撄宁也者撄而后成也此入道之次序非真人不能与于此然自南伯子葵至于疑始之数子皆庄子制名而寓意也

子祀子舆子犂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徃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间而无事跰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夫至人者了于真空之妙趣达于无为之真理万物不可役其志造化不可拘其体以吾丧我而形骸岂足为累乎若子祀子舆子犂子来之四人了于真空达于无为不知生死存亡之变而四人入道而为友所谓至人而已矣虽然形之曲偻跰而不足为累也

子祀曰汝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而乘之岂更驾哉

以臂为鸡弹以尻为轮以神为马此言万物皆备于我身我能了之则足以乘而游于形骸之外而出入于生死之域岂止息而更驾乎所以与造化防运也故曰岂更驾哉

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乆矣吾又何恶焉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犂徃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趐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得者时也所谓翛然而来是也失者顺也所谓翛然而徃是也来则不可御徃则不可止安于来而顺于徃忧喜岂能役我乎盖心无所系而已矣故曰安时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虽然心无所系而真空矣一有妄想则万态交至而相惑故曰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夫心者人之天而物者心之累我能固心绝累则万物岂能为敌乎故曰物不胜天乆矣吾又何恶焉此至人忘已如此也

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垆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徃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

夫有意于为人则未必于为人而适取化工之所恶由金有意为镆铘而大冶所以恶之矣此不任其自然也惟至人与化同体任其自然合万物以为一而未尝分彼我之异所适而无不可也故曰今以天地为大垆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徃而不可哉故成然寐者所谓暂徃也蘧然觉者所谓暂来也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友相与于无相与者所谓合天人而不以人助天也相为于无相为者所谓物物而不物于物也登天游雾者所以乘虚御气也挠挑无极者所谓遍法界也此皆无我而能然既无我则外生外生则不可知其极尽矣故曰相忘以生无所终穷斯三人可谓通达而无碍矣

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徃待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

常人以死为丧真故悲哀而已矣至人以死为反真故无悲哀而已矣无悲哀则编曲鼔琴不足以怪也子贡何必问之欤

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

礼者忠信之薄而凡常之桎梏也常人拘执而务相为夸尚故得其薄而不得其厚知其外而不知其意至人达观而曲伸动静处其厚语默言笑知其意岂务屑屑而拘执欤此子贡责孟子反子琴张之礼而宜乎二人反笑其不知礼意也故曰是恶知礼意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徃吊之丘则陋矣

游方之外者所谓不入于形器也游方之内者所谓入于形器也夫仲尼之道至大而亦不可以形器拘然制行不以己而其言使中人之可行此所以有游方内之言也游方之内则比于拔俗洁身绝世无拘之人则为陋矣故曰丘则陋矣

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覆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

夫至人者与造化同功而防运于天地之间以生为外物以死为复真生不求其始而死不知其终异物非我之所异而我非异物之所殊旷然两忘而俱非我有内寓六骸而外象耳目周流无极而莫穷本始超然游六虚之外而寂然处真空之内岂务拘执于礼法而骇凡常之闻见乎故曰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然而至人之如此者达乎性命之理而非有所依着也子贡不知而复问其何方之依宜乎仲尼答之以丘天之戮民吾与汝共之也夫所谓天之戮民者安天之命而以礼自拘也夫安天之命则至命也以礼自拘则尽性也此仲尼之所以圣者欤

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道无不在而无有所拘傥适其理则生可自定由鱼之在池则亦可以生何必泳海而方生也故曰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然水者鱼之所适也道者人之所依也鱼适于水而能忘水则其性所以存存也人依于道而忘于道则其生所以生生也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圣人无我而与物齐谐安俟独侔于天也方外之士介然拔俗而与物不耦所以独侔于天也独侔于天则是人之君子矣若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者所谓人之君子欤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一怪之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

至人忘生死之极达聚散之常生不为之乐而死不为之悲故孟孙才之母死其哭无涕其心不戚其居丧不哀者尽于反真之理而不戚不哀此所以得名于鲁国也颜回徒见其外而未得其内故曰回一怪之仲尼能得其内而又见其外故曰尽之矣进于知者夫能尽反真之理矣盖能取于道也故曰已有所简矣能取于道则魄然无已而吾非我有其生死先后化与不化不知其所然与之俱徃俱来此孟孙氏能于梦寐之中而自觉仲尼所以称已与颜回不及矣故曰吾与汝其梦未始觉者耶

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

有骇形者所谓人哭亦哭也无损心者所谓不戚不哀也有旦宅者所谓以形为旅寄也无情死者所谓不徇适去也如此则物非我异身非我有故曰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

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

梦为鸟者必飞梦为鱼者必潜此理势之自然也故曰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夫梦之与觉生之与死混然一致而皆为真空何足哀乐于其间也故曰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

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

造适者非勉力而真为也献笑者非乐然后笑也笑者至也排者去也非真为则出于强故不及至而止矣故曰造适不及笑非乐笑则亦出于强故不及去而自止矣故曰献笑不及排孟孙才之哭泣何异造适献笑乎

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至人者安于暂徃忘于已化适于高远侔于上天明于一致故曰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夫生死之变至大矣而达者了之而不以为大当其生则为时当其去则为顺窈然无意于其间也然子反琴之歌曲与庄子鼓盆之意同孟孙才之哭泣与秦失三号之意同此皆至人之所为非圣人不能知之矣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垆锤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己

意而子者无意也许由者无为也以无意而对无为其于道也为得矣此庄子所以托言二子之答问矣夫仁义者道之迹是非者智之端浑而内防则皆不出于道散而外着则未能免其累意而子言尧使其服仁义言是非者所谓散道而外着也焉能免累而止止欤此许由所以有黥劓之言而又曰汝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然意而子虽云无意而由有心焉是以未乐尽道之妙壸而止愿游其藩傍也故曰愿游于其藩游于其藩者则有时而止此许由所以引其师而复谕之也夫万物而不为义泽万世而不为仁者其道浑而为一也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者其出归于无极也覆载天地雕刻众形而不为巧者化而不涉为之之迹也此皆无心之所致无心者乘物以游心而无所不致也故曰此所游已许由之师可谓大宗师庄子所以托言于终也故意而子无庄据梁者皆庄子制名而寓意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它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枝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仲尼者无我也颜回者克己也以克己而师无我则其进所以终至于无我此庄子所以言颜回始忘仁义次忘礼乐而终至于坐忘坐忘者无我而无所不忘而前所谓未始有回是也夫无我者天地万物之所宗师也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徃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至人者一委于命而无累于物故富贵贫贱生死之变窈然尽忘而不介于胸中此子桑贫而以言其命也故曰命也夫夫庄子作大宗师之篇而始言其知天次言其知人而终言其知命者盖明能知天则所谓穷理也能知人则所谓尽性也能委命则所谓至命也穷理尽性而至于命此所以为大宗师也故终之以命焉此庄子之为书篇之始终皆有次序也学者宜求其意焉

应帝王篇

夫出德而入道入道而尽妙此物之所以同归而宗师也物之所同归则应可以为帝王此庄子作应帝王之篇而次于大宗师也

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

帝王之道在于无为无为则无迹无迹则不可言此王倪所以不答啮缺之问也夫啮缺者道不全之称也王倪者王道之本也以其知道之不全而不得不问以其得道之端本而言不知不知者深知也然啮缺遂悟王倪不知之意而爵跃大喜而退以告蒲衣子蒲衣子遂与言其无为之妙也夫无为者道之真而庄子故于篇首而言之

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泰氏虞氏均为无为然虞氏不及泰氏者非道之所以不同以其时变之异耳夫泰氏之世任其自然万物齐谐而无彼我异同之辩故曰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不知而所以交孚自得而所以内直故曰其知情信其德甚真好恶俱泯而出于是非之域故曰而未始入于非人夫如此者时之然也虞氏之世治有使然物我自殊而有彼我异同之辩非仁不足以齐之故曰其由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得于人者好恶所以形而入于是非之域故曰而未始出于非人夫如此者亦时之然也故以道观之则焉有不及以时言之则小有不同蒲衣子欲极言无为之妙而所以有虞氏不及泰氏也

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人孰敢不听而化诸狂接舆曰是欺德也其于治天下也犹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夫圣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后行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邱之下以避熏凿之患而曾二虫之无知

肩吾接舆所称之意已解于逍遥篇日中始者此亦庄子制名寓意也经常也常者乆也乆于其道则天下化成故曰以己出经式用也用者庸也寓诸庸而无不当故曰式义度人如此则本末俱全而内外俱治矣夫帝王之道无为为本而有为为末无为有为均是至妙任之各以时也接舆知本而不知末知无而不知有所以有圣人治外乎之言也又引鸟鼠二虫而明于无为夫鸟之飞鼠之穴者此自然也有矰弋熏凿之害而然后其飞高至于天而其穴必在神丘之下此使然也自然者无为而使然者有为有为亦不出于飞穴之外也接舆自言于本末而不识其本末矣

天根游于殷阳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

天根者老子所谓是为天地根是也无名者老子所谓无名天地之始是也为天地根又为天地始此道之所以至妙也庄子制二子之名而取其意夫无名必至于有名有名万物之母也故曰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乘莽眇之鸟者言其轻举而不更驾也出六极之外者言不入于形器也游无何有之乡者言入真空之奥也处圹埌之野者言居无尽之外也此则无为无心而天下自治矣故曰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此所以足为帝王矣

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阳子居见老聃曰有人于此向疾疆梁物彻疏明学道不勌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来田猨狙之便执斄之狗来借如是者可比明王乎夫接舆者止知无为也天根者止知有为也知无为者不得不谕以有为故肩吾答接舆以出已式义之言也知有为者不得不谕之以无为此无名复答天根以游心合气之言也夫游心者泛然自得而复于至静也故曰游心于淡合气者其息深深而归于至虚也故曰合气于漠虚静无为而又能与物不迕而不背公此天下之所以自治也故曰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阳子居蹴然曰敢问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已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

阳子居者亦庄子制名寓意也问明王之道者是问帝王之道也夫明王之所为功及天下而身不居赡足万物而下不知处乎至妙而任乎无为此所以为明王之道也岂以防明不勌而为之欤此阳子居未为知道之本末也

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天期以岁月旬日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是殆见吾杜德机也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也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吾向示之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也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壶子曰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

夫侔于天地同于造化者帝王之道也帝王之道出于无为之际而运于心术之间其妙所以入无方之神而其徼所以出至虚之域冥诸内以忘其外潜其神以丧其形千变万化而不可测矣若壶子之所变本于无为而入于无方虚静杳寂而忘外丧形此神巫之不能相也夫郑巫者所谓人知其神而不神也壶子者所谓人不知其神而入神也夫庄子言帝王之道而言及于神者以帝王之道入神则方尽于妙也故引壶子之事而明之言其如此则方可为帝王也

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无为名尸者任其自然而名正也无为谋府者寂然不动而无思也无为事任者泛然无系而不役于物也无为智主者藏其天真而不用机心也体尽无穷者不求其终也而游无朕者不显其迹也尽其所受乎天者至命也而无见得者无得而无丧也亦虚而已者道至此而极于真空也夫至虚而极于真空者物来则应事至则辨所以胜物而物莫能伤矣故曰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夫帝王之道极妙如此故于终篇而言之也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夫无乎不在无有不至体之而不见其体用之而不见其用天下万物由之而不能知之者道也道无方也无体也无为也无名也有方则有体有为则有名名立则道之所以不全此庄子所以有南北中央帝之言也天南北言其方也帝者况其体也相遇喻其为也倏忽浑沌言其名也此寓言道散而不全也道既散而浑合者亦不复完故曰七日而浑沌死夫浑沌者言其道合而一致得其妙者足以逍遥足以齐物足以养生足以经世足以充德足以为宗师而防然无方无体也至于足以为帝王则是道之所以散而有为有名也有为有名则道岂复合而浑欤此所以终言浑沌之死也七日者七篇之数也此庄子尽道于内篇之七也夫内篇者皆性与天道圣人之事而非浅见得以知之也然终之于帝王篇者以帝者圣之余而王者外而已矣是以终之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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