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罗托说:“学士先生,这儿差不多是您自己的家。”又回过头来向荣誉勋位总裁解释道:“真的,伯爵,我的家业全靠沃克兰先生帮忙。——大人,请允许我介绍商务法庭庭长。——这位是德·拉塞佩德伯爵,贵族院议员,法兰西最了不起的人物。”他又告诉陪着庭长的约瑟夫·勒巴:“他写过四十本书呢。”
客人准时到齐。生意人请客照例兴致十足,特别热闹,夹着许多粗俗的打趣,叫人笑个不停。精致的菜,名贵的酒,吃得人人赞赏。回到客厅喝咖啡的时候,正好九点半。几辆出租马车已经送了一批女客上门,等不及的想来跳舞。过了一小时,客厅里挤满了人,舞会的场面越来越大了。德·拉塞佩德先生和沃克兰先生起身告辞,急得皮罗托一直跟到楼梯头上还在苦苦挽留。包比诺法官和德·拉比亚迪埃先生总算被他留了下来。德·封丹纳小姐,拉布丹太太和于勒太太,是贵族,官场和金融界三方面的代表,相貌既漂亮,态度衣着又高雅大方,在场子里自然与众不同。其余的女客可是都穿得笨重、呆板、乡气;一般布尔乔亚的庸俗,和那三位太太的轻盈妩媚对照之下,愈加赤裸裸的刺目了。
这时,圣德尼街上的布尔乔亚正在耀武扬威,把滑稽可笑的怪样儿表现得淋漓尽致。平日他们就喜欢把孩子打扮成枪骑兵、民兵;买《胜利与武功》,买《士兵归田》的木刻,看了《穷人的葬礼》1赞叹不置;去国民自卫军值班的日子特别高兴;近郊有所自己的屋子,星期天一定得上那边玩儿。他们想尽方法学时髦,希望在区公所里有个名衔。
1《胜利与武功》一八一七年起分册发行。以士兵归田为题材的绘画一八一九年起流行。《穷人的葬礼》画一口棺材后面跟着一条狗。
这些布尔乔亚对样样东西都眼红,可是本性善良,肯帮忙,人又忠实,心肠又软,动不动会哀怜人:他们为富瓦将军的遗孤捐钱,也为希腊的复国运动捐钱,可不知道希腊人在海上打劫;美洲的难民区结束了好久,捐款还照旧送去1。他们为了好心而吃亏,品质不如他们的上流社会还嘲笑他们的缺点;其实正因为他们不懂规矩体统,才保住了那分真实的感情。他们一生清白,教养出一批天真本色的女孩子,刻苦耐劳,还有许多别的优点,可惜一踏进上层阶级就保不住了;但是象克里萨尔2那样的老实人娶起老婆来,还是喜欢这些头脑简单的姑娘。参加皮罗托家跳舞会的就是这一类布尔乔亚;在伦巴第街开药材铺,跟玫瑰皇后做了六十年交易的玛蒂法,便是他们出色的代表。
玛蒂法太太有心做出庄严的样子,裹着头巾,穿一件笨重的钉金片的紫酱衣衫,配上她自命不凡的气概,罗马人派头的鼻子,发亮的暗红皮色,倒也十分调和。至于玛蒂法先生,尽管国民自卫军操练的时节好不威风,老远就看见他滚圆的肚子,亮晶晶的挂着表链和一大串小玩意儿,但在家的确受着账台上的叶卡捷琳娜二世3支配。他矮胖身材,鼻梁上夹着眼镜,高领头几乎碰到后脑勺子,他的低嗓子和丰富的辞汇特别引人注意。
1王政复辟初期,法国一批政治难民移居美洲。后来德卡兹内阁的政策比较带自由主义色彩,难民纷纷回国。
2莫里哀的《女学者》中的克里萨尔是一个平庸老实,带点乡气的男子典型。
3叶卡捷琳娜二世(1729—1796),俄国女皇。
他从来不说高乃依而说“崇高的高乃依”。提到拉辛总是“温厚的拉辛”。至于伏尔泰,噢!伏尔泰“无论写什么体裁都是第二流,机智多于天才,但终究是个天才。”卢梭么,“他多疑、骄傲,终于自己吊死了。”皮隆在布尔乔亚眼中是个大人物,玛蒂法讲些皮隆1的轶事,内容既无聊,口齿也笨拙。他有点儿色迷迷的,一心都在女演员身上;有人还说他学着卡陶老头和有钱的卡缪索的样,养着一个情妇呢。有时,玛蒂法太太看见他要讲什么故事了,赶紧直着嗓子对他嚷:“胖胖,讲话小心点儿!”她很亲密的把丈夫叫做胖胖。这位魁梧奇伟的药材王后使封丹纳小姐连贵族的尊严都顾不得了,一听见她对玛蒂法说:“胖胖,吃冰别这样穷形极相,多难看!”就忍不住抿着嘴笑。
1皮隆(1689—1773),法国十八世纪作家,遗有大宗诗歌及讽刺文学。
要说明上流社会和布尔乔亚的差别在哪儿,比要布尔乔亚消灭这个差别更难。那些女的为了身上的穿戴拘束不堪,可又念念不忘自己穿着新衣服:那副天真的得意样儿说明她们平时太忙,难得有跳舞的机会。至于另外三个妇女,虽则代表三个阶层,可是态度都随随便便,跟平常一样,不象是特意打扮起来的,既不因为穿戴华丽而自鸣得意,也不在乎人家的印象。她们穿好跳舞衣衫,照着镜子轻轻巧巧的收拾一两下就算停当。脸色不过分兴奋,跳舞的风度跟无名的天才在古雕塑上表现的一样潇洒、妩媚。其余的女人恰好相反,身上有着做活的标记,举动姿势都那么俗气,玩也玩得太高兴;眼睛东张西望,毫无顾忌,讲话直着嗓子,不知道跳舞会上的谈话应该低声细语,才有那种微妙的气氛。她们不会摆出一副俨然的正经面孔,在一言半语之间说些俏皮话,也不象有涵养的人那么气度安闲。所以拉布丹太太、于勒太太和封丹纳小姐,存心要来拿花粉商家的跳舞会取乐。在买卖人家的眷属中间,她们三个凭着懒洋洋的姿态,文雅的装束,脸上的表情,显得出人头地,好比歌剧院的主角在蠢俗的跑龙套中间一样凸出。大家瞪着眼打量她们,又诧异又忌妒。罗甘太太、康斯坦斯和赛查丽纳,可以说是生意人和三个贵族太太之间的桥梁。舞会照例有个高潮,大片的灯光,音乐,快乐的心情,跳舞的兴致,使人飘飘然象喝醉了酒一般;大合奏越来越响亮,连人物的雅俗也分不清了。那天的舞会刚要热闹起来,封丹纳小姐预备走了,她正在找父亲一同回家,皮罗托一家三口就急忙赶来,不肯让贵族全部撤退。
傲慢的姑娘对花粉商说:“府上有股特别优雅的香味,真是难得。”
皮罗托被众人捧糊涂了,没有听懂;他女人可是涨红了脸,不知道怎么回答。
卡缪索说:“为了国庆办这样的喜事,也是你的光荣。”
德·拉比亚迪埃先生说:“我很少看到这样有气派的跳舞会。”他在应酬场中说句把假话本来不算希奇。
但是皮罗托听了所有的好话都信以为真。
勒巴太太道:“场面真好看,乐队也妙极了!你可愿意为我们多开几次跳舞会么?”
德马雷太太道:“屋子多美!可是你亲自设计的?”
皮罗托居然扯起谎来,暗示装修的款式都是他的主意。至于赛查丽纳,每次四组舞都有人邀请;她觉得昂赛末·包比诺对她体贴极了。
离开饭桌的时候,昂赛末凑着她耳朵说:“依我的心思,一定请你跳一次四组舞;可是我不能贪图一时快乐,伤害咱们俩的自尊心。”
但赛查丽纳偏要当夜的跳舞会由她跟包比诺两人开场;在她眼里,两腿笔直的男人走路谈不上风度。包比诺听着姑母撺掇,一边跳舞,一边竟大着胆子对这个迷人的姑娘谈起爱情来,不过和胆怯的情人一样,只敢用旁敲侧击的方式。
“我的家业全靠你哪,小姐。”
“怎么靠我呢?”
“只有一个希望能使我挣起家业来。”
“那就希望吧。”
包比诺说:“你这句话包含多少意思,你知道没有?”
赛查丽纳俏皮的笑着说:“我是叫你对家业存着希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