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罗托夫妇两个过了十九年幸福的生活,星期日拉贡家的饭局是他们最后一次的快乐了,而且是完美的快乐。拉贡住在圣絮尔皮斯-小波旁街,一幢古老房子的三层楼上。房子外表很象样;里面的护壁板画的是牧羊姑娘穿着大裙子跳舞,羊群在那里吃草,完全是十八世纪的风光。而拉贡夫妇作为十八世纪布尔乔亚的代表也再合适没有:古板,严肃,生活习惯叫人看了好笑,心里始终敬重贵族,对王上跟教会都忠心耿耿。家具、时钟、桌布、碗盏,样样都年代久远,因为古色古香,反倒显得新式了。客厅里糊的是大马士革旧花縀,挂着织锦缎窗帘,摆几张大沙发和几口什景柜子。一幅出色的包比诺肖像还是拉图尔1的手笔。画上的包比诺是拉贡太太的父亲,做过桑塞尔的市政官,从画上看是个挺好的好人,满面笑容,活象走运的暴发户。拉贡太太在家还有一条英国种的查理小狗2做她的配角,躺在小小的洛可可式3硬沙发上,可爱得很。当然,那张沙发从来没有派过克雷比庸沙发的用场。4老夫妻俩有许多优点,尤其是家里藏着沉淀清楚的陈年葡萄酒,和安福太太精制的几种饭后酒。据说有些男人尽管不存希望,仍旧死心塌地爱着美丽的拉贡太太;那批酒就是他们从中美洲捎给她的。所以他们家的小小的饭局很受赞赏。老厨娘冉奈特赤胆忠心的服侍两个老人,恨不得偷了果子来替他们做果酱。她攒的钱不存银行,专买奖券,希望有朝一日能有大笔奖金送给主人。她虽则上了六十岁,逢到有客人来的星期天,还是忙着在厨房里招呼饭菜,在饭厅里侍候,手脚的轻健,便是在《费加罗的婚姻》中以扮苏珊娜出名的马尔斯小姐也要输她几分。
1拉图尔(1704—1788),法国名画家,尤擅色粉画。
2一种特殊的英国狗,以受英王查理二世钟爱得名,至今呼为查理狗。
3洛可可是十八世纪装饰美术上的一种风格,偏于细巧繁琐。
4克雷比庸,十八世纪的法国作家,写的言情小说内有一篇题目就叫做《沙发》。
请的客人是包比诺法官、皮勒罗叔叔、内侄昂赛末、皮罗托一家三口、玛蒂法一家三口,还有洛罗神甫。缠着头巾参加跳舞会的玛蒂法太太,这回穿着蓝丝绒衫、厚纱袜、山羊皮鞋,戴着绿色海虎绒镶边的羚羊皮手套,罗士呢1夹里的帽子上插着莲馨花。十个客人五点钟都到齐了。拉贡夫妻要求他们都准时。人家请他们,也得提早开饭,七十老人的胃不能依照时髦社会的新规矩把晚饭的时间推迟。
1一种用羊毛、棉纱与丝混合织成的料子。
赛查丽纳料到拉贡太太会把她的座位排在昂赛末旁边。只要是女人,不管是热心宗教的还是痴呆混沌的,在爱情方面没有一个不精明。所以花粉商的女儿把自己打扮得叫包比诺神魂颠倒。康斯坦斯素来把公证人一行看做王太子似的,招克罗塔做女婿的事没有成功,觉得很难过;现在帮女儿装扮,也还有些心酸。她想着女儿的前途,有意把赛查丽纳的围巾披得低一些,让一部分肩膀和长得特别好看的脖子露在外面。希腊式的双叠襟的紧身儿半开半合,一共有五道褶裥,把浑圆的胸部勾画得十分迷人。淡灰呢衫束着绿滚边的飘带,身腰越发显得苗条柔软。耳上戴着镂金的环子。往后梳的头发叫人一眼就看到皮肤娇嫩无比,加上隐隐约约的血管,皮色有了变化,没有反光的部分更表示她生活纯洁。一句话,赛查丽纳那天晚上娇艳极了,连玛蒂法太太也不能不承认,但她没想到母女俩的意思是非把小包比诺的心勾住不可。
两个受着爱情煽动的孩子,站在冷风从隙缝里直钻进来的窗洞底下,放低着声音甜甜蜜蜜的谈心;皮罗托夫妇跟玛蒂法太太都不去打扰他们。并且大人们的谈话也热闹起来了,包比诺法官漏出一句关于罗甘逃走的话,说他是第二个出事的公证人,这一类的罪行从前是没有的。拉贡太太听见罗甘的名字,马上踢了踢她兄弟的脚,皮勒罗也提高嗓子盖住法官的声音;两人都对他指着皮罗托太太打暗号,“我全知道了,”康斯坦斯对她的朋友们说,声音又柔和又难过。
皮罗托怯生生的低着头,玛蒂法太太问他:“罗甘究竟拿了你多少?外边谣言,说你被他拖倒了。”
“他拿了我二十万。另外四万,他假装是代我向一个主顾借的,其实他早已把那个主顾的钱挪用了;为此我们正在打官司。”
包比诺道:“这案子下星期可以宣判。我把你的情形向庭长说了,想你不会怪我吧。庭长吩咐把罗甘事务所的案卷调到评议庭来,查他从什么时候起挪用主顾的存款,但维尔提出的事实也得核对证据。但维尔替你省钱,亲自出庭辩护。”
皮罗托问道:“我们会胜诉么?”
包比诺回答:“不知道。案子分发在我的一庭,可是即使要我参加评议,我也不预备出席。”
皮勒罗说:“这样简单的官司难道还有疑问么?款子怎么交割,由哪几个公证人作证,借据上不是都应当写明的么?罗甘要是给抓到了,一定得送去做苦役。”
法官说:“在我看来,借主应当在罗甘事务所的出盘费和保证金项下取得赔偿。可是比这个更简单明了的案子,高等法院评议庭有时也有六票对六票的事。”
昂赛末·包比诺终于听见了他们的谈话,问赛查丽纳:
“怎么,小姐,罗甘逃走了?赛查先生一句也没跟我提,我可是为他拼命都愿意的……”
赛查丽纳懂得为他两字实际是指他们一家;天真的姑娘就算误会了他说话的音调,他那种火剌剌的眼神,决不可能误会。
她说:“我知道,对父亲也说过了。但他把全部事情瞒着妈妈,只告诉我一个人。”
包比诺说:“你在这件事情上和他提起我,足见你看到了我的心,不过是不是全看到了呢?”
“也许是吧。”
包比诺说:“那我真高兴。只要你让我完全安心,不消一年,我挣的钱就能叫你父亲听到我求婚不再那么冷淡。从今以后,我每天只睡五个小时了……”
“别伤了身体,”赛查丽纳的声调叫人学都学不来,投向包比诺的眼风也透露了她的心意。
赛查离开饭桌的时候对老婆说:“我看两个年轻人彼此爱上了呢。”
康斯坦斯放低了调门回答:“那不是很好么?女儿找到了一个精明强干的丈夫。最漂亮的聘礼就是才干。”
她急急忙忙离开饭厅,直奔拉贡太太的卧房。赛查在饭桌上说了几句毫无见识的话,叫法官和皮勒罗听着好笑;康斯坦斯想起可怜的丈夫这样懦弱,没有力量抵抗患难,不由得暗暗伤心。她不知怎么总防着杜·蒂耶;做母亲的不懂拉丁文,也知道那两句古话:timeodanaosetdonaferentes1。她伏在女儿和拉贡太太怀里哭了,但不愿意透露伤心的原因,只说:“这是一时冲动。”
1拉丁文:即使希腊人拿了牺牲来祭神,我还是怕他们。——维吉尔:《埃涅阿斯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