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埃克托·柏辽兹1
1埃克托·柏辽兹(1803—1869),法国著名作曲家。
第一章 于勒夫人
正如一个人劣迹昭彰声名狼藉一样,巴黎某些街道也很不光彩。当然,也有高贵的大街,还算老实正派的大街,历史不长、公众对其品格尚未形成固定看法的大街;还有专事凶杀的街道,比老迈年高的王太后还要古老的街道,令人肃然起敬的街道,一向清洁整齐的街道,一贯肮脏污秽的街道,工人街,劳力街,商业街,等等。总之,巴黎的大街具有人类的品格,以其不同的风貌,使你自然而然形成某种看法,而且这些看法令人无法抗拒。有的街道教养甚差,你甚至不屑稍事停留;有的街道你则会乐于小住一阵。有几条街,可谓“虎头蛇尾”,刚踏上去壮丽宽广,走到尽头,则如鱼尾巴一般。蒙马特尔大街便是如此。和平大街又宽又长,却丝毫不能唤起优美高尚的情怀;当你置身于王家大街时,一颗敏感的心中,纯洁高尚的思绪便会油然而生。笼罩着旺多姆广场的庄严崇高的气氛,在和平大街自然无影无踪。如果你到圣路易岛1的街头漫步片刻,顿时,令人心神不安的忧郁情绪就会向你袭来。原因何在,请你向孤单寂寞、愁容满面的宅邸和空阒无人的大公馆去发问,自然就会明白。这圣路易岛,包税人的遗骸2,就是巴黎城中的威尼斯3。交易所广场人声鼎沸,妓女充斥,活跃异常。凌晨二时,月光如水的时候,它才显露出美丽的容颜。白天,它是巴黎的一个缩影;夜深人静,则催人遐想,有如希腊的幻梦。圣奥诺雷横街,难道不是龌龊下流的一条街么?两旁都是恶俗的矮小房屋,只有两扇窗户,种种邪恶、犯罪和穷困层层麇集。狭窄的街道,坐南朝北,一年到头太阳只来光顾三、四次。这是专事凶杀的街道,随意杀人,不遭报应。当今的司法已不进行干预。据说昔日的最高法院曾经为这类案件召见警察总监,对他严厉训斥了一番,至少对这类街道还作过某些判决,对博韦教士会议假发问题的判决就是一例。4伯努瓦斯通·德·夏托讷弗先生又证实说,这些街道的死亡率比其它街道高出两倍。其实这些见解,用一个例子便可以概括:弗罗芒托街不是既谋害人命,又放荡不羁吗?
1圣路易岛位于流经巴黎的塞纳河上,是巴黎最早发展的市中心。
2十七世纪时,许多包税人竞相在圣路易岛修建大公馆。到巴尔扎克时代,圣路易岛已失去往日风采,成为老人居住的地方。
3威尼斯,意大利的水城,世界闻名。
4一六八五年,博韦大教堂教务会上,对某议事司铎想戴着假发去作弥撒之事予以谴责。其实此事与最高法院无关。
这些见解,出了巴黎恐怕就无法理解,但是学者、思想家、诗人和花花公子们则很可能得到这样的印象。他们终日踯躅街头,善于在巴黎城垣之中随时随地搜罗飘浮不定的享乐机会。那些觉得巴黎是妙不可言的魔窟的人也会得到这样的印象。请看:眼前是一位俊俏的妇人;过去几步,却是陈旧和贫困;这边,一切都簇新鲜艳,有如改朝换代新出的钱币;那边角落里,一切又是那样优雅,宛若摩登女郎。说来,巴黎确是地地道道的魔怪!高高的阁楼,不就是魔怪充满学识和才具的头脑!靠下几层楼,不就是它饱食终日的肚腹!楼下的店铺,正是它的双脚!奔驰的车马,忙碌的行人,不都是从这里出发么!嘿!这魔怪的生活多么富有生气!舞会归来的最后几辆马车,刚刚从中心地带飞驰而过,它的臂膀就已在各城门处开始活动了,它缓缓地苏醒过来,振作起来,各家各户大门微开,门枢转动,犹如一只大螯虾无数的脚爪,无形中被三万名男女操纵着一般。这些男男女女,每人生活在六平方尺1之内,包括厨房,工作室,床铺,孩子和花园。阴暗的房间,什物难辨,又必须样样看清。不知不觉中,魔怪关节发出响声,活动传导开去,街上响起了人声话语。正午时分,一切都充满活力,炊烟袅袅,魔怪在进餐。饭后,它大吼一声,千百只魔爪舞动起来。多么动人的景象!然而,巴黎啊,巴黎!一个人,如果不曾欣赏过你阴暗的景象,你阴云密布的天空中绽出的一线阳光,你深邃寂静的死胡同,如果不曾听到过你夜半至凌晨两点之间的窃窃私语,对你真正的诗情画意,对你各处奇异而强烈的对比,是根本无法领略的啊!
1法尺,法国古长度单位,约等于325毫米。
有人从不浑浑噩噩地走路,他们仔细地品味着巴黎,准确无误地掌握了它的风貌,连它的一个小疣,一个小疙瘩,一块红斑,都了如指掌。这种人为数极少。对其他人来说,巴黎一直是魔怪般的奇迹,是运动、器械和思维奇异的组合,是十万本小说描写的城市,是世界之都。对第一种人来说,无论他们感到巴黎愁容满面还是笑逐颜开,丑陋不堪还是如花似玉,生龙活虎还是死气沉沉,总之,他们觉得巴黎是一个轻佻的女人。每一个男人,每一片房屋,都是这位高等妓女细胞组织的一个细部,他们对她的头脑、心脏和奇异的习俗都了如指掌。所以,他们钟情于巴黎:朝着某一街角抬头仰望,他们确信无疑会看到一座挂钟的钟盘。一位朋友的鼻烟盒空了,他们会告诉他:“从某条小巷走过去,左手有一个烟铺。旁边是一家糕点铺,老板娘颇有几分姿色。”对这些文人来说,在巴黎漫游,是高级的奢侈享受。变幻莫测的城市王后,披挂着色彩斑斓的广告,却没有一个清白干净的角落,她对法兰西民族的各种邪恶,未免太随和了!城市中各种悲剧场面、灾祸、各种形象、光怪陆离的偶然事件接踵而至,使你目不暇接,怎么能不花上几分钟呢?清晨从寓所出发,本打算抵达巴黎城根,结果到晚餐时尚未离开城中心,这种事情谁不曾遇到过?以游荡始,以极为新鲜有益的观察而终,上述这种人对此是完全可以谅解的。虽然在巴黎,没有任何新鲜事物可言,昨天刚刚落成的雕像,今天已经有调皮的孩子在上面刻上了自己的名字。即便如此,某种观察得来的印象仍可以是新鲜的。
是的,有些街道,或街头巷尾,某些房屋,大部分是不为上层社会人士所熟悉的。如果一位属于上流社会的妇女在这种地方走动,便不能不使人们对她产生某些想法,非常有损于她的名誉。如果这位女子家境富裕,有华丽的马车,恰巧被人撞见安步当车,或化了装,走在巴黎下层人民经常往来的街道上,她那正派妇女的声誉就会受到损害。如果偶然她晚上九点来到此地,某位善于观察的人据此妄加猜测,那后果更加不堪设想。总之,如果这位女子年轻而又漂亮,她走进这样一条街的某幢住宅中;如果这住宅有漫长阴暗、潮湿污秽的甬道,如果甬道尽头有昏暗的灯火在抖动,灯光勾勒出手指骨瘦如柴的老妇人令人恐怖的面孔,那么,为年轻貌美的妇女着想,恕我直言,这位女子就算毁了。本来与她相识的男子,谁首先在这巴黎泥沼中遇到了她,她就算坠入了谁的掌心。在巴黎的某条街上,这种邂逅会酿成最最可怕的惨剧,充满爱情而又鲜血淋漓的悲惨事件,堪称现代派的戏剧。可叹的是,这种信念,这种戏剧效果,正如现代派戏剧一样,只有少数人才能理解。讲述一个故事,公众却对其特定的意义不完全有同感,这实属可悲。然而,又有谁敢自吹自擂,保证能够完全为人所理解呢?我们每个人,都是直到死也不会为人所理解的。这是女人和作家们的口头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