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这封信吧,先生!”老妇人喊道,泪水扑扑簌簌落下来。“难道有什么年金能补偿这个吗?”
永别了,妈妈!我将我的全部所有都刘(留)给你。请你原亮(谅)我的一切过失,和这次结束自己生命给你带来的最后的痛苦。我爱亨利远远胜过我自己。但是他说我造成了他的不幸,胞(抛)弃了我。我失去了一切希望,决定投河自尽。我到讷伊下游地方去死,以免陈尸莫尔格。如果我这样自我成(惩)罚以后,亨利不再正(憎)恨我了,就请他将我这个可怜的姑娘埋葬。我的心只为他而跳动过。请他原谅我,我本不该卷入那些与我无关的事段(端)。他的伤,你要好好给他包扎。这可怜的老头遭了多少罪啊!我要结果自己,我也有他接受烧灼疗法的永(勇)气。把我做好的紧身衣送到订活的老板那里去。为你的女儿向上帝祈祷吧!
伊达
于勒读完信后,对老妇人说道:“快把这封信送给德·丰卡尔先生,就是住在您家的这个人。如果时间还来得及,只有他能拯救你的女儿。”
说完,于勒便象一个杀人犯一样,悄悄溜走。他双腿颤抖,心脏仿佛也扩大了,火热的血液如波涛汹涌,撞击着他的心房。心房又以非同寻常的力量,将血液压回全身。这种感觉,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千千万万自相矛盾的念头在激烈搏斗。最后,一个念头占了上风:太对不起自己最心爱的人了!他的良心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自我谴责的声音越来越高,正如从前种种怀疑折磨着他的时候,内心激情的呼喊一样。这一天,大半时间他都在巴黎漫无目的地游荡,不敢回家。一想到要面对无辜爱妻的无可指摘的面孔,这个正直的人就全身颤抖。对犯罪行为的意识与心地纯洁的程度恰成正比。同一件事情,对有的人说来,也许小小的过失都算不上;而在一个正直的灵魂看来,已经构成了罪行。“正直”这个字眼本身,不就具有这神圣的含义么?贞洁女子的白衣沾上一块小小的污秽,可以令人作呕,而乞丐的满身褴褛也不过如此。二者之间唯一的差异,就在于一个是不幸,另一个是过失。上帝从来不管悔恨与否,从不区别对待。要抹掉一块污痕和要他忘记一生,需要付出同等的代价。这种种想法沉重地压在于勒心头,因为激情并不比人类的法律更易宽恕,而往往比法律的判断更为公道:难道激情不是以良心为基础,而良心正如本能一般,是绝无谬误的么!于勒绝望地回到家中,面色苍白,精神悒郁,想到自己的过失简直抬不起头,同时又为妻子的清白无瑕而感到快乐。他惴惴不安地走进她的卧室,见她病倒在床,发着高烧。他走到床边坐下,捧起她的手亲吻了一下,泪水夺眶而出,滴在她的手上。
等到他们两人单独相对时,他对妻子说:“亲爱的天使,我真悔恨莫及啊!”
“那又有什么?”她说着,头低垂在枕上,双目紧闭,毫无表情,将痛苦深深隐藏在心底,以免丈夫担心害怕。简直是母亲般的体贴入微,天使般的无微不至!短短一句话,包含着女性的全部美德。两人沉默了很久。于勒以为克莱芒丝睡着了,便去向若瑟菲娜询问她女主人的情形。
“先生,夫人回到家时已经半死不活。我们去请了欧德里先生。”
“他来了吗?他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先生。他很不高兴的样子,嘱咐除了看护的人,谁也不准在夫人身边停留。他说晚上还来。”
于勒轻轻回到妻子的卧室,坐进一把扶手椅,木然地呆在床前,紧盯着克莱芒丝的眼睛。她勉强张开双目时,立刻看见了他。受尽痛苦折磨的眉宇之间射出温柔的目光。目光中充满了热烈的爱情,绝无丝毫的责备与酸辛。这目光,有如一团火,落到丈夫的心上,他明白了:这个被他戕害至死的高尚灵魂,已经宽恕了他,还在热爱着他。他们都已预感到,死亡的打击即将来临。同样的忧虑使他们目光相接,正如往日,同样的爱情使他们心灵相通。那是两人共同感受、共同分享的爱情!现在,疑问烟消云散,现实令人心碎。妻子那边,是完全彻底的宽宏大量;丈夫这里,是肝肠寸断的悔恨自责。两颗心,对最后的结局都清清楚楚;两颗心,都同样感到命运的力量不可抗拒。
有一阵,于勒以为妻子睡着了。他轻轻吻着她的前额,久久地注视着她,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的上帝啊,给我留下这位天使吧!给我留下足够的时间,让我用持久的爱情来弥补我的过失吧……她少女时代便高尚纯洁。作了妻子以后,简直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她呀!……”
克莱芒丝张开双眼,泪如泉涌。她用极微弱的声音说道:
“别说了,我不好过呢!”
深夜,欧德里医生来了。他要诊视病人,请丈夫离开一会。医生看完病走出房门,于勒没有向他发问。一个手势就足够了。
“去请你们最相信的大夫来诊治吧,我怕是没有把握了。”
“大夫,请把真实情况告诉我。我是男子大丈夫,经受得住。何况,我很需要知道,有些事情也要交待一下……”
医生答道:“于勒夫人受了致命打击。她精神方面的毛病进展很快,使她肉体的病痛更加复杂,这本来就很危险,再加上处处不当心,自然更趋恶化。例如夜间起床赤脚行走;我不准她外出,她仍然出门;昨天步行离家,今天又乘车外出:她这是成心不想活了。当然,我的结论也不好这样武断,还有青春的活力,令人惊异的精神力量,可以起作用……。也许可以孤注一掷,使用某种强烈的反作用剂试试。但是,我是绝对不开这种处方的。我根本就不主张用这种办法。一般诊治时,我反对使用这类药物。”
于勒走进房间。十一天十一夜,他守在妻子床边,只在白天将头靠在床脚边小睡一会。没有哪一个男子能比于勒更小心侍奉,更忠心耿耿。他不许别人给妻子做任何一点小事,样样都要亲自动手。他时时握住妻子的手,仿佛这样可以将自己的生命力输送给她。十一天十一夜中,有时已完全没有希望,有时又空欢喜一阵,有时一连几天情况良好,有时稍见好转,有时剧烈发作。死神在犹豫,在动摇,最终还是打击下来了。于勒夫人无论何时都强打精神,对丈夫微笑。想到他不久就要孑然一身,对他充满怜悯之情。这是双重的弥留,既是生命的弥留,也是爱情的弥留。生命离开时气息全无,爱情离开时却更加强烈。有一夜,真是可怕极了:克莱芒丝呓语不断,一般来说,这是年轻妇女临死的特征。她述说着幸福的爱情,谈到她的父亲,讲述她母亲临终前向她倾吐的秘密和母亲要她履行的义务。她挣扎,她搏斗。不仅与生命搏斗,而且与爱情搏斗。她不愿离开生命而去,也不愿离开爱情而去。
她叫道:“上帝,千万不要让他知道,我多么希望他和我一道去啊!”
讲这句话时,恰巧于勒因为受不住这种情景的刺激,正在隔壁客厅里休息,因而没有听到这一愿望。否则,他一定会照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