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个老好人热爱园艺学,他同最著名的园艺爱好者都有通讯联系,他有创造新品种的雄心,他对植物学的新发现非常感兴趣,总之他生活在繁花的世界中。象所有爱种花的人一样,他对一种花有偏爱,他最爱的是天竺葵。法院呀,案件呀,他的现实生活呀,同老头子所过的充满幻想和激情的内心生活相比,简直不算什么。他越来越爱他的纯洁无瑕的花朵。他费在花园里的心血,园艺匠的温和的劳动习惯,把老好人勃龙代拴在温室里了。如果没有这个嗜好,可能他在拿破仑称帝的时代就已经被任命为众议员,在立法机构里出足风头了。他的婚姻是使他不能出名的又一原因。到了四十岁,他竟然轻率地娶了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婚后第一年就生了一个儿子,取名约瑟夫。三年以后,那时勃龙代太太是全城最标致的妇人,她使本省省长爱上了她,这段爱情直到她去世才告结束。她同省长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儿子,取名爱弥尔,这件事全城皆知,老勃龙代自己也知道。勃龙代太太本来可以刺激她丈夫的野心,本来可以使她的丈夫宠爱她而不宠爱那些花朵,可是她却鼓励她的丈夫爱好植物学,她再也不想离开本城,就象省长只要他的情妇活着一天,就不愿意更换省份一样。法官年纪老迈,不能够同一个年轻的妇女展开斗争,只好在他的温室里寻求安慰,雇了一个标致的女佣人来帮助他照料那些时刻变幻无穷的美丽鲜花。法官种花,育苗,洒水,压条,接枝,移植,以及为他的花朵搞颜色杂交的时候,勃龙代太太则在挥霍他的财产,用来购置衣衫和赶时髦,以便在省里的各个客厅大出风头。唯一能使她在爱情之外有所关切的,便是爱弥尔的教育问题,其实这也属于她的爱情的一部分,全城的人到后来也赞赏起她对爱弥尔的关切了。爱弥尔这孩子是偷情所生,长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而长子约瑟夫则长得又笨又丑。由于盲目的父爱,老法官喜欢约瑟夫,正如他的老婆疼爱爱弥尔一样。十二年间,老勃龙代完全忍受自己的命运,闭起眼睛对他妻子的私情不闻不问,采取一种高贵、尊严的态度,就象十八世纪的大贵族一样;可是他也象所有具有安静嗜好的人一样,对他的次子怀着极深的仇恨。一八一八年,他的妻子死了,他立即将这个外来人驱逐出去,打发他到巴黎去读法科,每年只给他一千二百法郎,无论他的儿子怎样哀告,绝不增加一个子儿。如果没有生父的帮助,爱弥尔·勃龙代也许早就活不成了。法官的房子是全城最美的建筑物之一。这所房子差不多坐落在省府公署的对面,房子前面有一个十分干净的小院子,面临大街,被一道铁栅栏门同马路隔开,铁门装在两根砖砌的半露柱之间。另外两道齐腰矮的砖墙,上面装着铁栅栏,分别把两根半露柱同左右邻屋连接起来。这院子宽二十公尺,长四十公尺,中间一条砖砌的走道从铁栅栏门直通房屋的大门,将院子隔开成为两个花坛。主人对这两个花坛不时着意更新,一年四季都能够给人们欣赏鲜艳的花朵。从花坛脚下向两旁伸展出去的攀援植物,给邻近两所房子仿佛披上了两件壮观的绿大衣。门口两根砖柱有忍冬环绕,顶上放着两只陶制花盆,盆里的仙人掌已经适应环境,伸展着它们肥大多刺的茎叶,象是植物的病态生长,使无知的路人见了大为惊奇。房子是砖盖的,正面简单朴素,旁边窗户顶上也有砖砌的拱形结构作装饰,翠绿色的百叶窗使房子增添了一点欢快的气氛。
通过玻璃门可以一直看到屋子里面的另一扇玻璃门,两扇门之间是一条很长的走廊,从玻璃门望过去,走廊尽头是一座花圃的主要通道,花圃面积约有两亩。客厅和饭厅的窗户同走廊的玻璃门一样,遥遥相对,通过这些窗户往往可以看到花圃里面的花丛。从马路上看过来,砖墙的颜色同鲜花和矮树的新鲜颜色已经相当协调,因为两个世纪以来,砖墙已经长满了苔藓,变成灰绿色了。凡是经过这座城市的旅客,都不能不爱上这所房子,因为这所房子四周这样优雅,鲜花盛开,苔藓一直遮没到屋顶,屋顶上还有两只陶制的鸽子作装饰。
除了这所一百年来丝毫没有改变的老宅子以外,法官还有大约四千法郎的地租收入。他的相当合情合理的报复,就是把这所房子、地产和他的职位,全都传给他的儿子约瑟夫,全城都知道他的意图。他立了一个对长子有利的遗嘱,在民法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剥夺另一个儿子的权益,把遗产全数留给长子。此外,这位老好人十五年来又积蓄了一笔钱,准备交给他的傻瓜儿子,以便向爱弥尔赎买依法必须留给次子的财产。爱弥尔·勃龙代被逐出祖屋以后,在巴黎却挣得了一个可观的地位,不过主要是在精神方面,物质方面得益不多。爱弥尔天性懒惰,自由放任,完全无忧无虑,这种性格使他的生父大为失望;他的生父由于复辟时代经常发生的内阁变更而丢了官,几乎等于破产而死,死前还忧虑着这孩子的前途,其实这孩子却极有才干。爱弥尔·勃龙代靠一位德·特雷维尔小姐的友谊支持,这位小姐嫁给德·蒙柯奈伯爵,爱弥尔在她婚前已认识她。特雷维尔家族从国外逃亡返回国内的时候,爱弥尔的母亲还活着。勃龙代太太同这个家族有点远亲关系,这点关系足够容她把爱弥尔介绍同他们认识。可怜的母亲预感到她儿子的前途,知道他即将成为孤儿,想到这里,她对死倍觉凄凉,因此她千方百计为他找寻保护人。她终于促成爱弥尔同特雷维尔家大小姐的密切关系,大小姐很喜欢他,可是不能嫁给他。他们俩的关系就象保尔和维吉妮的关系1。勃龙代太太尽量想办法延长他们之间的友情,向她的儿子指出特雷维尔家是他的一个靠山,然而这种类似小孩子过家家的爱情,终究要象童年的初恋那样随着时间的消逝而逝去。勃龙代太太病重垂危时,听说德·特雷维尔小姐要同蒙柯奈将军结婚,立刻赶去向德·特雷维尔小姐郑重地要求,叫她永远不要抛弃爱弥尔,要运用她的声望在巴黎上流社会保护他,因为将军的万贯家财一定可以使她在巴黎出人头地。幸运得很,爱弥尔靠自己的力量立定了脚跟。他在二十岁时便成为文学界的一位大师。他的生父在开头几年供给他金钱,任他挥霍,把他抛入上层社会,他在交际方面也同样得到成功。或许是由于爱弥尔少年得志,风度翩翩,使得他同德·蒙柯奈伯爵夫人之间的友谊得到进一步的加强。这位有俄罗斯血统的夫人(她的母亲是赛布洛夫公主),本有可能抛弃她童年时代的朋友,那个贫穷的,以自己的全部才智在巴黎和文学界为战胜各种困难而奋斗的勃龙代;可是爱弥尔紧张的冒险生活开始以后,他们之间的友情并没有受到损害。这时候,勃龙代被公认为是新闻界的一颗明星,这就是年轻的德·埃斯格里尼翁在巴黎吃第一顿饭遇见他的时候。
1保尔和维吉妮是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1737—1814)的小说《保尔和维吉妮》中的男女主人公,自幼两小无猜,产生纯洁的爱情;女方后来沉船溺水而死,男方亦殉情而亡。
他在政界有很大势力,他的势力超过他的名声。老好人勃龙代法官完全不知道立宪政府赋予新闻界以多大权力,谁也不愿意在他面前谈论他不愿意听人提起的儿子,因此老法官对这个被憎恨的儿子和他的势力一无所知。
老法官清廉的程度同他爱花的程度一样,他只知道有法学和植物学。他接见当事人,听他们申诉,同他们谈话,带他们去参观他的花儿;他接受他们送给他的贵重种子,可是一坐到公堂上他就变成了世界上最公正的法官。他的工作方法已为众所周知,因此来找他的当事人只把能帮助他处理案件的文件交给他,谁也不敢欺骗他。他的学识,他的智慧,他对自己真正才干的不重视,使他成为杜·隆斯雷不能缺少的左右手,因此,即使没有儿子的婚姻问题,院长也会用尽方法来阻挠老法官退休,不让他的儿子顶替,因为如果有学问的老法官离开了法院,院长就连一份判决书也写不出来。老好人勃龙代不知道,他的儿子爱弥尔在几小时之内就可以实现他的夙愿。他的生活简单朴素,完全配得上普卢塔克的英雄们。他晚上研究案情,清晨照料花儿,白天审判。那个标致的女佣人已经上了年纪,脸上的皱纹象复活节的苹果一样。
她负责照料家务,按照最严格的吝啬习惯来维持家庭开支。她的名字叫卡多,这位卡多小姐身上总带着食品柜和果品贮藏室的钥匙;她从来不知疲倦:她自己亲自到菜市场,打扫房间和烧饭,早上从来不忘记望弥撒。要对这个家庭的内部生活有一个概念,只要说出一件事就够了:法官父子俩从来只吃腐烂的水果,因为卡多小姐养成了习惯,在餐后果点时只拿出那些快要腐烂的水果;他们从来没有尝过新鲜面包的滋味,他们都遵从教会的规定按时斋戒和断食。园丁的食物象兵士那样配给,还经常受这位皇太后的监视,皇太后自己则备受尊敬,她同主人们一起吃饭。因此在吃饭时她总从饭厅到厨房奔来奔去。关于约瑟夫·勃龙代同布朗迪罗小姐的亲事,女方的父母已经提出条件:要这个可怜的没有主顾的律师被任命为候补推事才能结婚。法官为了使他的儿子能够继承他的职务,拼了老命把法学知识一课课地敲进他儿子的脑袋,要把儿子培养成为一个能够依样画葫芦的法官。儿子勃龙代每天晚上都在他的未婚妻家里度过,法比安·杜·隆斯雷从巴黎回来以后,也被允许进入这家的客厅,可是老勃龙代同他的儿子对这件事丝毫不感到害怕。法官的家庭生活完全遵照节约原则,严格到象热拉尔·道1所绘的《兑金币的人》一样,分毫不差,连一粒盐也不能多,任何利益都不忘记,然而遇到温室和园艺方面的开销,则变成了例外。“老爷爱花园爱疯了,”这是卡多小姐常说的一句话;她倒不认为法官对约瑟夫盲目的爱是发疯,她自己对这孩子也有偏爱:她纵容约瑟夫,替他补袜子,宁愿将花在园艺上的钱花到他的身上。这所花园,只有一个园丁,可是管理得非常出色,有许多铺着河边细沙的通道,不停地用耙梳整,小径两旁有或高或低的花坛,种满了奇花异草。这里有各种颜色和香味,有成千上万晒在太阳底下的小花盆,墙壁上有蜥蜴,还有成群结队的铁锹、铁锄,总之,一大堆有用而无害的东西,连同那些优美的心血结晶品,证明法官这个可爱的嗜好十分正当。
1热拉尔·道(1613—1675),荷兰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