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斯蓬德教士在他外甥女的婚姻运筹中,根本不能给她帮什么忙。这个老实人已年近七十,他把法国革命的浩劫归之为上帝的旨意,他认为那是上帝迫不及待要惩治荒淫无度的教会人士。德·斯蓬德教士于是投身到从前隐士们要上天堂所走的道路上去,实际上这条道路早已为人所抛弃:他过着禁欲主义的生活,不声不响,外表上也看不出有什么成效。他从事的慈善事业,他不断地祈祷和苦修,均不为外人道。他认为,多事之秋,教士都应该这样做,他自己是倡导一个榜样。他在人们面前总是露出平静的笑脸,实际上他早已从人世间的利害中完全解脱出来:他现在只考虑穷苦人,考虑教会的需要,考虑自己的永生,别的什么也不想了。他自己的财产如何经营管理,他也交给外甥女去办。外甥女将所得收入交给他,他付给外甥女一份微薄的膳宿费,以便将多余的钱统统用在悄悄的施舍和向教会捐赠上。教士的全部疼爱都集中在外甥女身上,外甥女也将他看作是自己的父亲。但是这个父亲整日心不在焉,他丝毫设想不到肉欲的折磨,还感谢上帝使他亲爱的女儿保持独身,因为他自己从青年时代起,便接受了圣约翰·克利索斯通1的思想。克利索斯通写道:“童贞状态高于婚姻状态,其情形犹如天使高于人。”科尔蒙小姐惯于尊敬她的舅父,对于她多么希望改变这种状况的事,不敢对他提起半分。即使对他说了,这个老实人已经习惯于家中的生活方式,对于引进一个男主人,大概也不会有多少兴趣。德·斯蓬德教士一心想着给别人减轻什么痛苦,沉醉在祈祷的海洋里。他常常心不在焉,这个圈子的人也常常把这种状况当成是出神。他不善于交谈,总是和善地保持着沉默。这个人身材高大,干瘪,举止庄重,面部显露出美好的情感和平静的内心世界。他的存在给这所房子打上了神圣威严的烙印。他很喜欢德·瓦卢瓦骑士这个伏尔泰式的人物。这两个人,一个是贵族遗老,一个是教士遗老,虽然品行不同,但是根据他们的一般特点,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再说,骑士对德·斯蓬德教士也分外热情,正如他对那些小女工如慈父般一样。
1圣约翰·克利索斯通(约340—407),又称“金门圣约翰”,曾任君士坦丁堡主教,以善辞令着称。
有人可能会以为,科尔蒙小姐一定千方百计寻找达到自己目的的手段,那么,在容许女人采取的合情合理的巧计中,她大概要求助于梳妆打粉,袒胸露臂,施展出武器库中全部卖弄风骚的本事了。不!绝非如此!她象坚守哨位的士兵一样,依然威风凛凛、巍然不动地穿着她那高领绣花衬衣。她的连衫裙,帽子,各种服饰,全都在阿朗松的女服商人铺子里定做。女服商人是两个驼背的姊妹,倒还有点审美能力。不管这两个成衣匠怎样一再坚决要求,科尔蒙小姐还是拒绝采取那些骗人的花招以显得漂亮。她希望无论在哪方面都很富足:肉多,羽毛装饰也多。说不定她连衫裙上那些累赘的装饰与她的外貌很适合呢!谁要嘲笑这个可怜的姑娘,叫他嘲笑好了!如果你心地善良,对于情感表达采取什么形式一向不那么计较,不论哪里表现了情感,你都很佩服的话,你就会觉得她心灵高尚。
读到这里,有的轻浮妇女大概会极力挑剔,说这个故事失真。她们会说,法国根本没有这样愚蠢的姑娘,对于引男人上钩的技巧如此无知;她们会说,科尔蒙小姐是一个例外,很特殊,凡有点一般常识的人,就不能将这个例外作为一种典型介绍出来;她们会说,最贞洁最愚蠢的姑娘,想钓一条鲍鱼上钩,也会找得到一个诱饵,挂上她的鱼线。可是,只要想一想,高贵的符合使徒教义的罗马天主教在布列塔尼和原阿朗松公爵领地依然存在,这些批评就站不住脚了。信仰,虔诚,不容许要这些花招。科尔蒙小姐走在永生的道路上,她宁愿忍受自己无限期当处女的苦难,也不愿忍受说谎的痛苦,犯下施诡计的罪过。一个姑娘,她的思想一旦被“要受惩戒”武装起来,在道德问题上她是不会让步的。所以,是爱情,还是算计别人,她对这个问题的态度是很坚决的。其次,如今,宗教无非被这些人当作是一种手段,被那些人当作是一首诗而已。在这种时刻,让我们鼓起勇气提出一个尖刻的看法吧!这就是:虔诚会引起一种精神上的眼病。感谢上帝的恩泽,这种眼病使得那些走在永生道路上的灵魂看不见许多人间小事。总而言之,虔诚的女子在许多问题上是愚蠢的。
这种愚蠢倒也证明了一个事实,就是这些虔诚的女信徒花了多么大的力气,将她们的智慧集中使用于向天堂前进去了。伏尔泰主义者德·瓦卢瓦先生对此看法不同。他认为,很难确定,是愚蠢的女人必然成为虔诚的信徒呢,还是虔诚产生使头脑灵活的姑娘变得愚蠢的效果。最纯洁的天主教道德观包含着它对爱情的各种理解,对上帝旨意的虔诚服从,相信生命的任何部分都打上了神意指纹的痕迹。请诸位千万不要忘记,正是借助于这一神秘之光,才能理解这个故事的精髓。正是这些东西,才使得一般不为人注意的地方大大突出起来,而且在至今仍然有信仰的人眼中,这些东西必然更加扩大。再其次,如果说这里面确有愚蠢之处,那么,为什么不可以顾及一下愚蠢造成的不幸,正如人们顾及天才造成的不幸呢?何况前者是远比后者丰富的一种社会成分。所以,在人们看来,科尔蒙小姐是出于处女的极度无知而犯下了过失。她一点不善于观察,她对她的追求者所采取的那些作法,也足以证明这一点。就在此刻,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即使她还不曾翻开过一本小说,也会在阿塔纳兹的目光中读到一百章爱情。科尔蒙小姐却什么也看不出来,甚至从阿塔纳兹说话发颤这件事上,她也没有分辨出来,那本是一种不敢暴露出来的感情冲动所致。她自己很腼腆,却猜测不到别人的腼腆。对于高尚情感的精细之处,她全凭主观想象,正是这一点造成她最初的失误。而面对阿塔纳兹的高尚感情,她却毫无觉察。心灵方面的优点并不与智力方面的优点相依存,正如天才的智慧也不与灵魂的高尚相依存一样。这一点有些人知道得很清楚。对于这些人来说,上述精神现象并不显得异乎寻常。十全十美的人是那么罕见,以致苏格拉底这位人类最美好的精华,也同意他同时代的一位骨相学家的看法,承认自己生来本要成为一个坏人1。一位伟大的将军2可以在苏黎世拯救他的国家,而同时又与商人打得火热。一个是否正直诚实都成问题的银行家,可以当上国家要人。一位伟大的音乐家,头脑里孕育着美妙的歌曲,可是谱写出来的一支曲子可能很糟糕。一位情感丰富的女子,也可能是个大傻瓜。总之,一位虔诚的女教徒可以有高尚的灵魂,但是她身旁的另一颗美好心灵发出的共鸣,她却辨别不出来。一个人生理有缺陷,会激起别人的嘲弄,这种现象在精神方面也能遇到。这个善良的姑娘,只为她自己和她年老的舅舅做果酱,感到很伤心,但在别人眼中这几乎成了笑柄。由于她的优点而十分同情她的人和几个由于她的缺点而同情她的人,常常嘲笑她一次次错过了结婚的机会。谈话时,人们不止一次地相互询问,这么多的财产,加上科尔蒙小姐的积蓄以及从她舅舅那里继承来的遗产,以后前途究竟如何。很久以来,人们就怀疑她归根结底是一个怪僻的姑娘,虽然她的外表并不象。在外省,是不允许你怪僻的:你的想法别人不理解,这就是怪僻。人们希望的是,所有的人既智力相等,又品德相等。
1据说一位相面专家仔细端详了苏格拉底之后,宣称他生来便有作恶的倾向。苏格拉底证实了这一点,并说他已用坚强的毅力克服了那作恶的倾向。
2指马赛纳(1756—1817),拿破仑帝国时代的将军。因被控有渎职行为而辞去罗马占领军统帅的职务,与此同时被任命为瑞士军指挥官,并于一七九九年六月二日在苏黎世大胜俄军。
从一八〇四年开始,科尔蒙小姐的婚事已经成了一个大难题,以致在阿朗松,“象科尔蒙小姐那样结婚”变成一句口头禅,相当于一句最尖刻的讽刺挖苦话。在法国,讽刺精神想必已经成为一种迫切需要,连这个好人儿在阿朗松也会激起几句冷嘲热讽。她确实是好人,她不仅接待全城的人到她家作客,慈善,虔诚,从来不说别人一句坏话,而且她和城里居民的一般思想和风俗习惯都保持一致。人们喜欢她,就象喜欢生活最纯洁的象征一样,因为她墨守外省的老习惯,从未越雷池一步。她也带着外省的偏见,与外省的利害关系融为一体。她酷爱自己的外省。虽然她的地产每年有一万八千利勿尔的收入,这在外省已是一大笔财富,她的生活习惯却依然保持着与没有这么富有的人家相一致。她到普雷博戴自家的田庄上去时,坐的是一辆破旧的藤车,车上支起两个白皮座,驾一匹患气喘症的肥大牝马。作车门用的皮帘,风吹雨淋已经发红,勉强才能关上。全城的人没有一个不认识这辆破篷车。雅克兰经心照管着这辆车,就跟照管巴黎最漂亮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一般,因为他家小姐对这辆车看得很重,已经使用了十二年。
她自己也怀着吝啬成功的胜利喜悦向别人指出这一点。大部分居民都很感激科尔蒙小姐,因为她不用自己本可以大摆特摆的阔气去羞辱他们。甚至可以相信,如果她从巴黎弄来一辆敞篷四轮马车,人们对此所加的恶意评论,更要胜过对她错过结婚机会所发的无聊议论。再说,最华丽的马车也好,破旧的藤车也好,反正都能将她拉到普雷博戴去。外省只考虑目的,对手段是否漂亮是不大在乎的,只要这些手段有效就行。
要结束对这户人家个人生活习惯的描写,还必须让雅克兰,若塞特和厨娘玛丽埃特聚集在科尔蒙小姐和德·斯蓬德教士周围。这三个人都为舅舅和外甥女的幸福尽力。雅克兰是个四十岁的男子汉,五短三粗,皮肤发红,棕色头发,长着一张布列塔尼水手的脸盘,为这家效劳已经二十二年。他服侍吃饭,洗刷马匹,种花种草,给教士擦皮鞋,买东西,锯木头,赶车,到普雷博戴给牲口拉燕麦、麦秆和饲草。晚上他留在前厅照看,象个睡鼠似的睡得又香甜又长久。人家都说他爱着若塞特。若塞特是个三十六岁的姑娘,她若是结婚,科尔蒙小姐就要把她辞掉。因此这两个可怜人把他们的工钱积攒起来,悄悄地相爱,等待着、盼望着家中小姐早日成婚,就象犹太人等待着弥赛亚1一样。若塞特生在阿朗松与莫尔塔涅之间的一个地方,个头很小,肥肥胖胖;虽然她的一张脸很象沾满泥浆的杏子,倒也不乏几分姿色和精明。人家都说她能左右女主人。若塞特和雅克兰确信事情总有个结局,便极力将他们心满意足的心情遮掩起来。正是这种心满意足的样子使人猜想到,这一对情人是指望着将来的。厨娘玛丽埃特在主人家干活也已十五年,凡是当地时兴的菜,全都会做。
1弥赛亚,犹太人期望中的复国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