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这些大宴宾客的日子里,科尔蒙小姐家里,下午三点半左右桌子就已经摆好。那时节,阿朗松的时髦团体,出于要表现得与众不同的心理,四点开始晚宴。帝国时期,人们还曾象往昔一样,下午两点开宴。不过那时节还吃夜宵呢!科尔蒙小姐极力品味的一种快乐,就是看到自己穿戴得象一个即将接待客人的家庭主妇,这时她内心便感受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满足。这种快乐,倒也并无恶意,不过当然是建立在为自己盘算的基础之上。她这样全副武装起来以后,心灵深处会朦朦胧胧地涌起一线希望:一个声音告诉她,造物主并没有白白地将她造就得这样丰满,一个敢作敢为的男人就要出现。这时她热切的向往变得格外清新,就象她洗过澡身体感到凉爽一样。她怀着狂喜陶醉的心情欣赏自己魁梧健壮的身体,然后,她下楼到客厅、书房和小客厅进行严格审视的时候,这种心满意足的心情仍然持续着。她怀着富人那种天真的愉快心情,而且是时时想着自己很富有、将来也永远应有尽有的富人的那种心情,在这几处走来走去。她注视着自己那些千古不变的家具,自己的古董,漆器;她心中暗想,这么漂亮的东西需要有一个男主人。她欣赏了饭厅,椭圆形的大桌子已将饭厅塞满,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距离相等地放着二十几份餐具;她检查了她指定的大批酒瓶,酒瓶上露出名酒商标;她仔细检查了写在小纸片上的每一个名字1。这是教士用他颤抖的手写成的,也是他在家务中所操的唯一一份心。对于每一位客人坐在什么位置上要进行郑重其事的讨论。这一切都检查完毕之后,科尔蒙小姐便身着盛装,前去与她的舅父会齐。此刻正是一天当中最好的时光,她的舅父正在台地上沿着亮河散步,一面听着栖在树丛中的鸟儿无需担心猎人或孩子的袭击而尽情啼啭。在这等待的时刻,每次她走到教士身边,总要向他提出几个荒谬的问题,以便将这好心的老人搅到一场争论中去,叫她开心。要完全描绘出这个心灵高尚的老姑娘的性格,对这一个特点不能忽略,原因如下述。
1西俗将写着客人名字的纸片放在餐桌上,以排定各人的坐位。
科尔蒙小姐把说话看成是她的一项义务。这倒并不是因为她话多,相反,她的思想很贫乏,讲不了几句话,发表不了长篇大论。但是她觉得讲话是完成宗教给我们规定的一项社会义务。宗教不是教导我们对周围的人要和善么!要尽到这项义务对她来说是件难事,以致对这个很幼稚但很诚实的礼仪问题,她专门听取了她的神师库蒂里耶神甫的意见。尽管忏悔的人老老实实地向神甫承认,为了找点话来说,她要费尽心机搜索枯肠,这位对宗教信条坚定不移的老教士,还是给她念了《圣弗朗索瓦·德·萨勒传》中的一段。这一段谈的是交际场合妇女的义务和虔诚的女基督教徒应该怎样既活泼又有分寸,她们应该要求自己很严格,而在家中要显得和蔼可亲,要使自己周围的人绝不感到厌烦。科尔蒙小姐对她的义务就这样深信不疑,而且愿意千方百计听从她神师的指示。神师告诉她谈话一定要彬彬有礼。每当这位可怜的老姑娘看到谈话出现冷场的时候,她的紧身衣里头就直冒汗。她一面设法提出些看法,让已经冷下去的争论再热烈起来,一面心里感到十分难过。每逢这种时刻,她有时会发表一些莫名其妙的议论,例如:“除了小鸟1外,任何人都不能同时存在于两个地方”之类。用这个论点,有一天她颇为成功地挑起了一场关于传教的始祖所说“耶稣无处不在”的争论,可是她一点也没听懂。这一类的重振旗鼓使她在这个小圈子里赢得了“好心的科尔蒙小姐”的雅号。这个称呼从有头脑的人口中道出,那意思是说,她极其无知,而且有点愚蠢;但是许多和她一样的人是用正面意义来理解这个修饰语的,他们回答说:
“啊!真的,科尔蒙小姐心眼真好!”
1基督教的“三位一体”说在绘画中将圣灵表现为一只鸽子似的小鸟。
有时,她为了对自己的客人表示和蔼可亲,为了履行对来客的义务,提出的问题那么荒谬,结果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例如,她问,政府征税征了这么长时间,得来的钱派什么用场;她问,既然《圣经》是摩西写的,为什么在耶稣-基督的时代《圣经》没有印出来。英国有个countrygentleman1,他总是听人在乡村议会谈论什么后世、后代,有一天便站起来,发表了一通speech2:“先生们,我总是听到谈论后世、后代,我很想知道这个强大的力量为英国做了哪些事情?”这一演说后来变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科尔蒙小姐与这位乡绅属于同一类人。
1英文:乡绅。
2英文:演说。
在这种场合中,英雄的德·瓦卢瓦骑士,看到那些不留情面的半吊子学者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发出讥讽的微笑时,总是用他全部机智的外交手段来解救老小姐。这位喜欢让女人发财致富的老绅士,用似是而非地支持科尔蒙小姐的办法赋予她一些智慧。他掩护她撤退掩护得那么好,以致有时似乎老小姐并没有说什么蠢话。有一天,她郑重其事地承认,她不知道去势的雄牛和公牛之间有什么区别。可爱的骑士回答说,去势的雄牛永远只能给小牝牛犊当叔叔,从而止住了大家的哄堂大笑。她总听人谈论畜牧、饲养,以及这门生意的难处,因为这个地区有著名的松林种马场,自然这是个常见的话题。她明白了马是从配种产生的。于是有一次她问:“为什么不能一年配两次种呢?”骑士将笑声引向自己:
“这也是很可能的,”他说道。
在场的人都洗耳恭听。
“错处在生物学家身上,”他说道,“他们还不会强制母马将怀胎期缩短到少于十一个月。”
可怜的老姑娘既不明白什么叫配种,也不会区别去势的雄牛和公牛。德·瓦卢瓦骑士算是给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效劳,因为科尔蒙小姐对他这些颇有骑士风度的效劳,一点也不理解。她看见谈话又热烈起来了,还觉得自己并不象自己想象的那么蠢呢!终于,有一天,她完全失去了自知之明,就象《心不在焉的人》中的男主角德·布朗卡公爵1一样,掉在沟里,自己还悠然自得,等别人来拉他的时候,他却问人家要干什么。最近一个时期以来,科尔蒙小姐已不那么胆战心惊,她胆子壮起来了,这就赋予她那些重振旗鼓的表演某种庄重严肃的味道。英国人正是带着这种庄重严肃的劲头干出他们爱国的蠢事,又似乎为干了蠢事而自鸣得意。现在,科尔蒙小姐一面迈着威严的步伐来到舅父的身旁,一面反复思考着要向他提一个问题,好叫他打破沉默。他默默无言时,她心里总是不好受,她以为那是他心情烦闷的缘故。
1布朗卡公爵,路易十三之妻安娜·德·奥特里什的侍卫,法国剧作家勒尼亚尔(1655—1709)的剧作《心不在焉的人》便以他为原型。
“舅舅,如果说人世的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那么,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有个道理了?”她一面说着一面挎住他的胳膊,兴高采烈地靠在他身上。(这又是她的一种幻想。她一面这样做,一面想:“我有丈夫的话,我就要这样!”)“那当然,”德·斯蓬德教士一本正经地说道。他非常疼爱自己的外甥女,总是怀着天使般的耐心任凭她打断自己的沉思。
“那么,假设我一直当姑娘,也是上帝的希望喽?”
“是的,我的孩子,”教士说道。
“可是,什么也挡不住我明天就结婚,那么上帝的意志不是可以被我的意志摧毁么?”
“如果我们知道上帝真正的意志是什么,那可能真的就是如此了,”这位前索邦修道院院长回答道,“请你注意,我的女儿,你不是加了一个假设么?”
可怜的姑娘,她本来指望用这么一个adomnipotenatem1论据将她的舅舅引入一场关于婚姻问题的争论中去,听到这个回答,她目瞪口呆了。可是,头脑迟钝的人遵循着孩子的可怕逻辑,总是从回答再到问题,这样的逻辑常常能把人难住。
1拉丁文,强有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