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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罗托神甫正因为刚才的好梦做得太快活了,听了这两句愈加不舒服。他一声不出,跟着玛丽亚娜上厨房去拿烛台,满以为烛台摆在那儿。谁知玛丽亚娜不上灶屋,直接带神甫走向他的卧房。当初教区委员在红客厅外面的楼梯台上装了一扇大玻璃门,隔成一个小过厅。皮罗托看见烛台放在小过厅的桌子上,奇怪得说不出话来。他急急忙忙进房,发觉壁炉里没有火;玛丽亚娜来不及下楼就被神甫喊住了。

他说:“喂,你没有生火么?”

玛丽亚娜回答说:“对不起,神甫。生过的,大概又熄了。”

皮罗托重新看了看壁炉肚子,明明是早上熄的火。

他道:“我要烘脚,替我生炉子。”

玛丽亚娜懒洋洋的动作表示她只想睡觉。皮罗托的拖鞋也不象从前一样放在床前脚毯的正中央,他一边找一边觉得玛丽亚娜的穿扮并不象她说的才从床上起来;这才想起他受用了一年半的一切小小的照顾,近半个月都给取消了。头脑狭窄的人天生能领会细节,皮罗托忽然把当晚的四桩事情大大推敲了一番。要是别人,根本不会觉察那些琐碎事儿,在皮罗托眼中却变成四桩天大的祸事。玛丽亚娜关于壁炉的谎话,拖鞋忘了摆好,烛台一反常规移到过厅的桌子上,故意让他淋着雨在大门口呆等:事情很清楚,这样下去,他的全部幸福都要保不住了。

壁炉里的火焰亮起来了,床前的陪夜灯点上了,玛丽亚娜也出去了,临走可不象往常那样问一声:“先生还有别的事没有?”过世的朋友留下一张漂亮宽敞的大靠椅,皮罗托轻悠悠地往靠椅上坐下,可是坐下去的动作颇有悲哀的意味。老头儿充满了大祸将临的预感,不由得垂头丧气;一双眼睛把美丽的挂钟,五斗柜,椅子,窗帘,地毯,方形木床,圣水缸,十字架,瓦朗坦1的《圣母像》,勒布伦2的《基督像》,把房内所有的杂物一样样瞧过来;脸上那副痛苦的表情好比一个男人恋恋不舍的和生平第一个情妇诀别,或者一个老年人和他最后种的几株树木分手。迦玛小姐暗中折磨他已经有三个月光景,副堂长到现在方始发觉,老实说是晚了一些;房东的不怀好意,换了一个聪明人早就看出了。所有的老姑娘都有一套本领,能够把出于仇恨的话和行动特别点明。

1瓦朗坦(1601—1634),法国画家。

2勒布伦(1619—1690),法国画家,装饰家和艺术理论家。

她们会象猫一样抓人。而且不但伤人,伤了人还觉得开心,还要叫受害的人看出她们在伤害他。一个老练的人决不让人家抓第二回,忠厚的皮罗托直要脸上被抓了好几把才相信对方真有恶意。教士专门指导人的信仰,坐在忏悔室里挖掘一些微不足道的过失,养成一种盘三问四的聪明;皮罗托就凭这点儿聪明,想把下面的意见当做宗教辩论的大题目一般加以证实:

“就算迦玛小姐想不起我上德·利斯托迈尔太太家,就算玛丽亚娜忘了生火,就算她们当我早已回来;但既然我早上亲自端下烛台,——对,是我亲自端下去的!!!——那么迦玛小姐看见我的烛台在她客厅里,决不可能当我已经睡觉。由此可见,迦玛小姐的确故意让我在门外淋雨;而且把烛台端到我屋里来,要我知道——”

想到这里,事情越发严重,急得皮罗托叫出声来:“要我知道什么呢?”他站起身子脱掉湿衣服,换上睡衣,戴上睡帽。

然后他从床边走向壁炉架,指手划脚,用各种不同的声调说了一大堆话,每句结尾都逼尖着嗓子,仿佛代表惊叹号。

他说:

“我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呢?干吗她要恨我呢?玛丽亚娜不会忘记替我生火的!是迦玛小姐叫她不要生的!她对我说话的口气和态度明明是我倒了霉,惹恼了她,除非小孩儿才看不出来!沙帕鲁从来没碰到这样的事!要受这样的罪怎么活得下去呢?……何况到了我这个年纪!……”

他上床的时候希望第二天能弄明白为什么迦玛小姐要恨他,要把他想望了那么久而享受了两年的幸福一笔勾销。可是迦玛小姐跟他过不去的内情,他是永远不会知道的了;并非事情奥妙得猜不出来,而是因为老好人缺少那种坦白的精神,不象大人物或者大混蛋那样会老老实实地对待自己,批评自己。世界上只有天才或阴谋家才会对自己说:“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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