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觉厨房里已经撤下第一道菜。一进饭厅,老姑娘和他说话的声音既表示尖刻的埋怨,也流露出找到了房客的错儿很高兴。她说:
“已经四点半了,皮罗托先生。你知道咱们是谁也不等谁的。”
副堂长一看饭厅里的挂钟,蒙在外面防灰土的薄纱移动过了,可见房东早晨上过发条,故意拨快时间,比圣迦西安大堂的大钟快了许多。可是这件事万万揭破不得。副堂长倘若说出他的疑心,对方一定认为侮辱,要振振有辞的大闹一阵;迦玛小姐和她那个等级的人一样,发起火来就是滔滔不竭,最会说话。
在日常生活中女佣人折磨东家和老婆折磨丈夫的层出不穷的本领,都被迦玛小姐揣摩到了,拿来对付她的房客。跟可怜的神甫捣鬼,使他不得安宁的促狭手段,显出迦玛小姐赋有作恶的天才,阴险得了不得。她有办法做了坏事不给人拿住把柄。
这个故事开场以后八天,皮罗托在迦玛家的生活,和迦玛小姐的接触,提醒皮罗托摆布他的阴谋已经布置了半年之久。只要老姑娘仅仅是暗中作对,只要副堂长能够糊涂下去,不信人家有什么坏心肠,他精神上受的伤还不至于扩大。可是从烛台搬到房里,钟点拨快以后,皮罗托不能不承认有股怨毒之气罩在他头上,有一双恶狠狠的眼睛老盯着他。从此他很快的走上苦恼绝望的路,时时刻刻发觉迦玛小姐钩子般的细长爪子会戳到他心里去。
仇恨最容易激动人心,引起各种情绪:老姑娘能靠仇恨过活高兴极了,她象老鹰捉到田鼠不马上吞下去一样,先在副堂长身边虎视眈眈,打着盘旋。她久已想好一个计划,吓昏了的神甫当然猜不着,计划付诸实行的时候,完全显出迦玛小姐在小事情上所能施展的天才,因为象她那样生活孤独,胸襟狭小,不可能体会真正修行的伟大,只会吃斋念经,在小地方表示虔诚的人,就有这副本领。而皮罗托也就苦上加苦,越发受不住;他是容易流露感情的人,需要有人同情,有人安慰;偏偏他的痛苦的性质不容许他向朋友们说出来松散一下。从胆小上来的笨拙,使他怕人笑话把那样琐碎的事放在心上。不幸他所看重的生活,忙得很无聊,无聊得很忙的生活,就建筑在那些琐碎的小事情上。在他暗淡无光的岁月中,太强烈的情绪便是灾难,精神上毫无刺激才算幸福。因此,可怜的神甫的天堂突然变了地狱。临了,他的痛苦简直无法忍受。想到早晚要同迦玛小姐有番口舌,心里一天比一天恐怖;有口难言的隐痛打击了他晚年的生活,影响他的健康。有天早晨穿上蓝花袜子的当口,发觉腿肚子瘦了十六毫米。对着这个千真万确,令人痛心的诊断,皮罗托愣住了,决意去请脱鲁倍神甫帮忙,在他和房东之间做一个中间人,调解一下。
脱鲁倍的堆满纸张的书房,谁都没进去过,他一刻不停的在那里工作。那天他急急忙忙走出书房,在毫无陈设的卧室中接见客人。副堂长对着威严的教区委员不免暗暗惭愧,觉得人家忙着正经,不应该和他谈迦玛小姐的那些捣乱事儿。但是皮罗托象胆小的,打不定主意的或者懦弱的人一样,遇到无关紧要的事儿也得心里七上八下,急个半天;他尝过了这些苦闷,决意向脱鲁倍说明处境,尽管心忐忑乱跳也顾不得了。教区委员沉着脸一本正经听着,他虽然压着自己,仍不免露出一些笑意,说不定在聪明人看来竟是暗暗得意的表示。
皮罗托形容他随时随刻受到的折磨,动了真情,说的话自然娓娓动听;脱鲁倍眼皮底下似乎漏出一道光来,但他用一个思想家们常有的动作把手按在脑门上,保持经常那副尊严的样子。
副堂长的话说完了,脱鲁倍脸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斑点比平日的黄皮色更黄了;皮罗托即使想在那张脸上找出一点儿痕迹,看看神秘的教士听了他的话引起什么一种心情,也不大容易。脱鲁倍先静默了一会,接着他回答的话每一句都经过长久的考虑,掂过斤两;后来给某些细心的人知道了,觉得脱鲁倍心计极深,聪明得了不得。他先给皮罗托碰一个钉子,说这些事情使他奇怪极了,要是皮罗托不说,他永远不会发觉;他认为这种迟钝大概是由于一心想着心事,忙于工作,某些崇高的思想占据了全部精神,顾不到再留意生活的细节。说话之间他表示并无意思批评皮罗托的行事,以年龄和学识而论,皮罗托是值得他尊重的;他只是提到“古代的隐士们住在渺无人烟的旷野,只晓得沉浸在毫无俗虑的默想中间,难得想到什么饮食和居住的问题;在我们这个时代,做教士的无论住在哪儿,思想上都可以当做荒僻的隐居。”
接着谈到皮罗托的本身问题,说他“万万想不到有这些争执。迦玛小姐和年高德劭的沙帕鲁神甫相处了十二年,从来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至于他脱鲁倍,当然能做副堂长和房东之间的中间人,因为他对迦玛小姐的友谊决不超出教会规定的范围;但为了公道,他也得听听迦玛小姐怎么说法。脱鲁倍认为房东一点没有改变,迦玛小姐一向是这样的;即使有些使性的地方,他也乐于迁就,因为知道那位可敬的小姐心肠好得不得了,性情和顺得不得了。她脾气略微有些异样是由于她害着肺病,有许多痛苦,而她还表现出真正基督徒的克制功夫,忍着不说……最后他告诉副堂长:“只要多住几年,就会知道迦玛小姐的价值,看出她品性高尚的许多好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