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部队的移动,武器波浪似地起伏着,反射出火一般的光芒;只要他使一个眼色,部队立刻散开、集中,如同旋涡似的急速转移,或者象拍击海岸的汹涌波涛从他的面前奔腾而过。
操演完毕,传令官风驰电掣地飞马来到皇帝跟前听候命令。此时此刻他离朱丽二十步远,站在皇帝及其左右的面前,他的姿态颇象热拉尔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图中所描绘的拉普将军。1这时姑娘可以充分欣赏全副武装的情人。年仅三十岁的维克托·德·哀格勒蒙上校高大、健美、轻盈;他高大强壮的身材在他用力驾御一匹马的时候尤其显得突出,漂亮而柔软的马背好象被他的身躯压折了。他那褐色的刚毅的脸上有一种难以言传的魅力,只有在五官十分端正的年轻人脸上才能看到。他的前额又宽又高,炯炯有神的眼睛藏在浓眉之下的长睫毛中,好似两颗白玉夹在两条黑线之间。他的魔钩鼻子呈现出优美的曲线。不可缺少的黑胡髭1弯弯的线条使绯红的嘴唇更为显眼。宽大红润的双颊透着棕黄色,显示出异常充沛的精力。有些人的脸型具有无畏英雄的特色,他就是这种脸型。足可以给企图再现帝政时代英雄的当今艺术家提供模式。骏马浑身是汗,晃动的马头表现出极度的烦躁,一双前蹄叉开,不前不后停在一条线上,长长的毛茸茸的马尾来回摆动。马的忠诚具体而形象地表现了它的主人对皇帝的忠诚。朱丽看到情人如此专心致志地注视着拿破仑,不禁忌妒起来,心想他还从来没有这般看过她哩。忽然,君主吐出一句话,维克托双腿夹紧马腹,马奔驰起来。但是,一块界石在沙地上的阴影惊吓了牲口,它惊慌地后退几步,站立起来。事故发生得如此突然,骑士的性命似乎岌岌可危了。朱丽尖叫一声,脸色发白,大家好奇地望着她,她却没有看任何人,眼睛只盯着烈马。军官朝过分暴躁的马猛抽两鞭,纵马疾驰,去传达拿破仑的命令。这一惊险场面扣住了朱丽的心弦,她不知不觉抓住了父亲的手臂,多少有些紧张的手指,无意中泄露了她的心思。当维克托差一点落马的时候,她更使劲抓住父亲,好象她自己也有跌倒的危险。老人的脸色阴沉、痛苦,他忧心忡忡地凝视着女儿喜形于色的面孔,怜惜、忌妒、甚至遗憾,这种种感情都深深刻入他满脸的皱纹里。当女儿的眼睛发出异样的光芒时,当她失声喊叫时,当她的手指痉挛时,老人终于窥见了隐秘的爱情。他显然对未来有某种不祥的预感,因为他的面部表情阴森可怕。此时朱丽的灵魂好似已融入军官的灵魂之中。德·哀格勒蒙从他们跟前经过,会心地与朱丽交换了一下眼色,朱丽的眼睛湿漉漉的,脸上放出异样的光采,一个比所有的担忧更加可怕的念头使老人痛苦的脸痉挛起来。他突然拉着女儿朝杜伊勒里花园走去。
1热拉尔,见本卷第79页注2,他所作的《奥斯特利茨战役》图现存凡尔赛博物馆。画中拉普将军飞马奔向拿破仑报告奥斯特利茨战役的胜利。
1帝政时代,军人一般都留唇髭,尖尖的髭角往上翘起。
“可是,父亲,”她说,“阅兵场上还有军队要操演呢。”
“不,我的孩子,所有的队伍都走完了。”
“我想您搞错了,父亲,德·哀格勒蒙一定会传令继续操练……”
“但是,我的女儿,我不舒服,不想待了。”
朱丽看见父亲的脸色,不难相信父亲的话,其实是做父亲的忧虑使他神情沮丧。
“您非常不舒服吗?”她心不在焉地问道,因为她心里惦着别的事情。
“对我来说,过一天难道不就是多活一天吗?”老人回答。
“您又来讲您的死让我伤心。我今天这么高兴!请您赶走那些讨厌的悲观念头吧!”
“唉!”父亲叹了一口气,高声说道,“真把你宠坏了!心肠再好的人有时也会冷酷无情。我们为你们奉献了一生,一心只想着你们,为你们造福,为你们的爱好牺牲我们自己的兴趣,宠爱你们,甚至为你们洒热血,难道这一切毫无价值吗?唉!是的,你们满不在乎地接受这一切。要想不断得到你们的微笑和你们倨傲的爱,除非有上帝般的力量。临了,跑来另外一个人,一个情人,一个丈夫,把你们的心从我们这里抢走了。”
朱丽不胜惊愕地瞧着父亲。他走得很慢,向她投去黯然的目光。
“你们把心事瞒着我们,”他接着说,“或许也瞒着你们自己……”
“您说些什么呀,父亲?”
“我想,朱丽,你有秘密瞒着我。”
“你恋爱了!”老人激动地接着说,因为他发现女儿脸红了,“哦!我原希望你忠于你的父亲,一直到他死,我原希望你留在我身边,象过去一样快乐、美丽,让我高兴。如果我不知道你的命运,我会相信你将来平安无事。但是我现在却不能对你生活的幸福抱有什么希望,因为你爱上校已经超过对一个表哥1的感情了。对这一点我已深信不疑。”
1德·哀格勒蒙上校是朱丽的表哥。
“您为什么不让我爱他呢?”她非常好奇地嚷道。
“啊!朱丽,你不会理解我的。”父亲微笑着回答。
“您尽管说嘛,”她接着说,一边做了一个撒娇的动作。
“好吧!孩子,听我说。年轻姑娘往往给自己创造崇高美好的形象、非常理想的形象;对男人、对感情、对世界,给自己编造一些虚无缥缈的幻想;然后她们天真地把幻想出来的完美品性赋予某个人,并且坚信不移。她们在自己选择的男人身上爱的是这种虚构的造物。但是后来,当她们所美化的假象,即她们的第一个偶像变成面目可憎的骸髅时,她们想摆脱不幸已经来不及了。朱丽,我情愿看见你爱上一个老头,也不愿看见你热恋上校。啊!假使你设想一下十年以后的生活,你也许会认为我的话有道理。我了解维克托,他的快活是一种没有头脑的快活,一种兵营式的快活。他既无才能又乱花钱。上帝创造这种人,专门让他们一天吃四顿饭,消化四顿饭,睡觉,见女人就喜欢,还有就是打仗。他不懂什么是生活。他的好心——他确实心地善良——也许会叫他向一个不幸的人、向他的伙伴慷慨解囊,但是他目光短浅,但是他不具备为女人的幸福甘当奴隶的体贴入微的感情,但是他无知、自私……但是,还有许许多多的但是。”
“可是,父亲,他能当上校,总得要有些头脑和才能啊……”
“我亲爱的,维克托也就是一辈子当个上校罢了。我还没有见到能配得上你的人呢。”老父亲说,略带几分兴奋的情绪。
他稍停了一会儿,端详着他的女儿,补充说,“我可怜的朱丽,你还太年轻,太软弱,太娇嫩,经受不起婚姻的烦恼和忧虑。
德·哀格勒蒙让他父母娇养惯了,就象你母亲和我娇养你一样。怎么能指望你们和睦相处呢?两个任性的人碰到一起,一个比一个专横。你将来要么是牺牲品,要么是暴君,无论是哪一种结局,对女人的一生都会带来同样多的不幸。而你既温柔又谦让,你会先屈服的。总而言之,”他的声音都变了,“你的心意会被误解,到那时……”他喉咙哽咽,说不下去,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维克托会伤害你天真烂漫的心灵。我了解军人,朱丽,我在军队里生活过。他们生活中的苦难或他们的冒险生涯所养成的习惯,是很难被感情战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