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图希小姐象社交界的女子一样迷人,说话轻声轻气,样子娇慵懒散,注意梳妆打扮,津津乐道那些使太太们和诗人们感兴趣的琐事。她非常明白,自德·斯塔尔夫人1之后,本世纪已不再有萨福2那种人的地位,没有沉溺酒色的宫廷,没有王公贵族,也就不可能有尼侬3。她是才智过人的尼侬,崇拜艺术和艺术家,无论是诗人或音乐家,雕塑家或散文家,她都喜欢。她情操高尚,有时慷慨到上当受骗的程度,因为她对不幸者总是抱着满腔同情,而对幸运儿却充满蔑视。自一八三〇年以来,她生活在一个人数很少的社交圈子里,朋友们是经得起考验的,相亲相爱,彼此尊重。她既没有德·斯塔尔夫人那种弄得尽人皆知的逸闻,1也不进行政治角逐;她也嘲笑卡米叶·莫潘,说他是乔治·桑的小弟弟,称乔治·桑是她的大哥该隐2,因为乔治·桑近来的成功使人们对她的成功有些淡忘了。德·图希小姐象天使一般毫不介意,对她的走运的劲敌十分钦佩,既不忌妒也没有私心杂念。
1斯塔尔夫人(1766—1817),法国女作家,财政大臣内克的女儿,以才思敏捷着称,她主持的沙龙当时在巴黎颇负盛名。
2萨福,公元前七到六世纪间的希腊女诗人。
3尼侬,本名安娜·德·朗克洛(1620—1705),法国历史上著名的才貌双全的贵妇。
1指斯塔尔夫人和邦雅曼·贡斯当之间人所共知的恋情。
2该隐,圣经故事中的人物。亚当的长子,因忌妒而杀死自己的弟弟亚伯。
在本故事开始之前,她一直过着善于自卫的女子所能想象的最幸福的生活。在一八一七至一八三四年间,她到图希庄园来过五、六次。她第一次回来是在一八一八年对婚姻失望之后。当时图希庄园的宅子已经破旧得不堪居住。她让她的管事回盖朗德去,自己在他的屋子里住了下来。当时她丝毫也未料到后来会出名。她很伤心,闭门谢客,谁也不见。她想在这场惨败之后,一个人好好想一想。她写信给巴黎的一位女友,告诉她为布置图希庄园的宅子需要些什么家具。全部家具都用船运到南特,然后用小船拖到克华西克,再从那儿穿过沙滩运到庄园,一路上的困难自不待说。她从巴黎请来了工人,于是在图希庄园待了下来,总的来说她非常喜欢这个地方。她自以为能在这儿思考思考人生的经历,就象在一座私人修道院里一样。冬天一来,她便返回巴黎。于是盖朗德小城的居民千方百计打听德·图希小姐的私事:人人都说她过着亚洲式的奢侈生活。替她管事的公证人允许居民去参观图希庄园。人们从巴镇、克华西克、萨沃内远道赶来参观。这种好奇心,在两年内给门房和花匠家里带来了一笔巨大的收入:十七个法郎。两年以后,她结束了在意大利的旅行,又回到图希庄园,同作曲家孔蒂一起住在那里。这次走的克华西克那条线,当地人有好长一段时间不知道她在盖朗德。她经常回到这小城来居住,盖朗德居民的好奇心也就不那么强烈了。只有她的管家,至多还有公证人,知道大名鼎鼎的卡米叶·奠潘是谁。不过,眼下新思想的传播在盖朗德已经取得了某些进展,当地有几个人已经知道了德·图希小姐的双重生活。邮局局长收到寄给住在图希庄园的卡米叶·莫潘的信件。真相暴露了。在一个基本上是天主教的、充满偏见的落后地区,这个杰出的女子与众不同的生活当然会招人闲话,并且永远不会被人理解。那些闲话吓坏了格里蒙神甫,因此大家都把她视为怪物。费利西泰不是一个人住在图希庄园,她家里还有一位客人。这位客人是个旁若无人、自命不凡的作家,叫克洛德·维尼翁。他虽然只搞文学批评,却有本事使读者和文学界觉得他有点儿出类拔萃。七年来,费利西泰象接待上百个其他作家、记者、艺术家和社交界名流一样接待这位作家。她了解他软弱的个性,他的懒惰,他的清贫,他的马虎,以及他对一切事物的厌恶,但从她与他相处的方式来看,她似乎想让他做自己的丈夫。她的行为使朋友们感到不理解,她解释说是出于野心,出于对老年的恐惧,她想把自己的余生托付给一位出类拔萃的人;对这个人来说,她的财富很可能助他一臂之力,使他可以在文学领域继续扩大他的影响。所以她把克洛德·维尼翁从巴黎带到图希庄园,好似老鹰用爪子抓走一只羊羔,以便考察他并做出某种重大的决定。但她把卡利斯特和克洛德同时抓在手里,她想的根本不是结婚,她的感情处于十分激烈的动荡之中,即使象她那样坚毅的心也不能不颤动,因为她发觉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因为她看到爱情的阳光直到落花时节才照亮她的生命,但仍象照在二十岁青年心里那样灿烂。下面我们就来介绍一下卡米叶的修道院。
布列塔尼的土地到离开盖朗德几百步远的地方为止,接下去便是盐田和沙丘。荒凉的沙滩好似大海在自己与陆地之间留下的一片空白,有条从未走过车子的沟道深入其间。这片沙滩包括贫瘠的沙地,周围培了土埂、形状不规则的盐田,以及把克华西克岛和陆地分开的小海湾。虽然克华西克在地理上是个半岛,但也可以看作是个岛,因为它只靠通到巴镇的沙滩与布列塔尼连接在一起,要穿过这片连茅草也不长的流沙很不容易。在克华西克通盖朗德的小路与坚实的大路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别墅。别墅四周是漂亮的大花园。花园里弯弯曲曲的苍松,有的象一顶顶大阳伞,有的枝叶稀稀落落,在树皮剥落之处都裸露着淡红色的树干。这些松树是随时刮起的飓风的牺牲品,这样形容一点也不过分。看到这些树,人们就会对盐田和沙丘如凝固不动的大海般的凄凉而古怪的景象有精神准备了。房子的墙壁用片状石块和砂浆砌成,当中用一层一层的花岗石加固,相当结实,毫不讲究建筑艺术,看上去很单调,颇有规则地开着一些窗洞。二楼上的窗户镶的是大块玻璃,底层是小块方玻璃。二楼上面是阁楼,阁楼上面盖着巨大高耸的尖屋顶。尖顶两端的山墙上各开两个大气窗。人字形的山墙下面各有一扇大窗,好似独眼巨兽额头上的眼睛,西边瞅着大海,东边瞅着盖朗德。房子一面朝通向盖朗德的道路,一面朝沙滩。沙滩尽头耸立着克华西克。这小城那边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一条小溪从院墙脚下的涵洞流出来,先是沿着通克华西克的小路向前流,穿过小路,最后流入黄沙或小咸水湖内。这种小咸水湖是海湾涨水时形成的,四周围着沙丘和盐田。在房子前面的空地上,有一条数米宽的路把别墅和前面的路连结起来。通过一扇大门进入别墅。院子四面是简陋的乡村建筑物:马厩,什物堆放室,花匠的屋子,屋子旁边是养家禽的棚子及其附属建筑。这些附属建筑与其说是给主人使用的,不如说是给看门人使用的。这所别墅的灰色色调与周围的景色非常协调,别墅的花园是这片沙漠中的绿洲。在沙漠的入口处,游人发现有座海关人员驻守的土墙茅屋。这座不带田产的别墅(或者说田产在盖朗德境内),每年从盐田取得一万利勿尔的收益,其余的收益便来自分散在陆地上的租地。这就是图希家的采邑。大革命剥夺了图希家的封建收入。今天图希别墅成了一项产业,盐民们仍然称它为城堡。若不是采邑落到女人手里,他们仍然会称主人为老爷的。当费利西泰要修缮图希庄园的旧宅时,她象大艺术家那样,非常注意不让房屋阴沉的外貌有丝毫改变,那外貌使这座孤零零的建筑看上去象个监狱。只有入口处的大门装饰了两根砖砌的大柱子,撑着可以过车马的游廊。院子里种了树。房屋底层的布局同大部分一百年前建造的乡间住宅一样。显然,这座房子是在某个小城堡的废墟上建造起来的,那小城堡象个铁环,把克华西克、巴镇同盖朗德连接在一起,并统辖盐田。台阶下而有一列柱廊。首先是一座宽敞的前厅,铺了地板,费利西泰在里面放了一张弹子台;接着是个有六扇窗的大厅,其中两扇落地窗开在山墙下方,构成两扇门,门外是十多级台阶,通向花园。落地窗门在大厅的布局上与通向弹子房和餐厅的两扇门相对称。厨房在另一头,经备餐室通餐厅。弹子房与厨房中间隔着楼梯。厨房有一扇门朝着柱廊,德·图希小姐立即让人把它封了,同时在朝院子的一面另开了一扇。房子的层面高,房间大,卡米叶可以在底层的摆设装潢上显示贵族式的简朴。她注意避免在那里陈设贵重的物品。大厅完全漆成灰色,厅里的挑花心木家具和绿丝绸的装饰,式样都很古老;窗上挂着镶绿边的白布窗帘;两张靠墙的几案,一张圆桌;大厅地板中央铺着大方块花纹的地毯;挂着大镜子的大壁炉上摆着一座太阳形状的台钟,台钟两边各放一只皇家款式的大烛台。弹子房里挂的是镶绿边的灰色窗帘,摆着两张无靠手的长沙发。餐厅里的家具包括四张桃花心木的大餐具橱,一张长桌,十二张罩着绒布套子的桃花心木靠背椅,以及一些装在桃花心木框子里的奥德朗派1的木刻精品。天花板正中挂着一个漂亮的吊灯,就象大旅馆的楼梯过道里那样,吊灯里有两只灯。所有架在突起的隔栅上的天花板都漆成木头本色。老楼梯是木头造的,装着粗大的扶手,从上至下铺着绿地毯。
1奥德朗派,法国里昂的木刻,绘画流派,从十七世纪初形成,到十九世纪已有二百多年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