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原圣日耳曼区的大诗人曾两次出任部长,并第四次成为某个新部部长的竞选人。他意味深长地把一个指头放在嘴唇上。这个动作说明了一切。
“看到您我非常高兴。”贝阿特丽克丝娇声娇气地对卡利斯特说,“刚才您还没有看见我,我就认出了您,我心里想,您大概不会不认我吧,您!”她低声附耳对他说,“啊!我的卡利斯特,您为什么结婚呀?又是和个小傻瓜!……”
一旦女人让一个新来到包厢里的人坐在自己身边并同他咬耳朵,其他人总是找出借口来让他们单独谈谈。
“您来吗,拿当?”卡那利说,“侯爵夫人,请允许我去同阿泰兹说句话。我发现他在德·卡迪央王妃那边,我要同他讨论明天会议的辩论策略问题。”
他们知趣地走开了,卡利斯特得以从刚才的震惊中镇定下来。但是,贝阿特丽克丝制造的诗意对他来说尽管有毒,仍是富有诱惑力的。一闻到这气息,他就完全失去了理智和自制力。
变得瘦骨嶙峋、青筋暴露的德·罗什菲德太太眼圈发黑,面容干枯,憔悴,几近凋谢。这天晚上,她借助巴黎化妆品的精心打扮,使其早衰的容貌焕发出了青春。她象所有被遗弃的女人那样,把自己装扮成处女模样,动用了许多素色衣着,使人想起吉罗德根据莪相一段情节画得诗意浓郁的姑娘们。1她那长长的脸蛋儿两旁垂着波浪形的金黄发卷,舞台上的脚灯照得芳香油亮的发卷好似滴水流光。苍白的前额闪闪发亮。用麦麸水2匀过的脸上搽了淡淡一层胭脂,借以掩饰苍白的面色。一条薄得叫人难以置信的丝巾绕在脖上,把细长的脖子遮挡起来,使之不太显眼,只露出用胸衣裹得很巧妙的部分胸脯。腰肢婀娜。至于姿势,一句话即可说明:她的一番苦心没有白费。僵瘦的胳臂藏在精心裁剪的宽袖笼里,几乎看不出来。她浑身上下是这种虚假的浮华、闪亮的丝绸、轻柔的罗纱和鬈曲的金发的混合,是这种活跃、安详和动荡的混合,人统称之曰妙不可言。人人都知道妙不可言指的是什么,是丰富的机智、情趣和气质。贝阿特丽克丝好似一出机关布景变幻无常的戏。演出这种巧妙地配上对白的梦幻剧,性格坦率的男子看了会入迷。反差对比的法则,会使他们产生一种玩玩乔装打扮的强烈愿望。虚假,但吸引人;矫饰,但讨人喜欢。而有些男人就是喜欢这种玩弄勾引术犹如玩纸牌一样的女人。理由是这样的:男人的欲望是一种纯形式的推理,从这种外表的学问推断出感官享乐的秘则。思想无需用言语来表达:“能够把自己打扮得这么漂亮的女人,在恋爱上一定有许多其他办法。”是这样。弃妇是钟情的女子,保养的女人是善于钟情的女子。不过,虽说意大利人的这一经验之谈对贝阿特丽克丝的自尊心来说很刻薄,但她这个人天生的矫揉造作,不可能不从中得益。
1吉罗德曾多次以莪相传说为题材创作绘画。
2麦麸浸泡过的水变成软水,用以匀面,保护皮肤。
“问题不在于爱你们,”卡利斯特进来之前,她曾说道:“当我们把你们抓到手的时候,就要折磨你们,这就是想抓住你们不放的女人的诀窍。看守财宝的神龙有爪子和翅膀作武器!……”
“我可以用您的想法写一首十四行诗。”卡那利刚说完这话,卡利斯特就进来了。
贝阿特丽克丝一眼就看出了卡利斯特的心境,她在图希庄园套在他头颈上的箍,新鲜的红印子还在。关于他妻子的那句话,卡利斯特听了很不高兴,他举棋不定:是维护丈夫的尊严、维护萨宾娜呢,还是对这颗勾起他无限回忆的、他以为还在悲伤流血的心回敬一句难听的话呢?他的迟疑被侯爵夫人看出来了。她说那句话只是想知道,她对卡利斯特影响的深度如何。眼见他如此虚弱,她便来助他解围。
“好了,朋友,您看得出,我现在是孑然一身,”两个献殷勤的走了之后,她说,“是的,我在世上成了孤家寡人!……”
“那么,您不曾想到我吗?……”卡利斯特问。
“您!”她回答说,“您不是结婚了吗?……自从我们分别以来,这是我所遭受的种种痛苦之一。我对自己说,我不仅失去了爱情,而且还失去了我原以为是布列塔尼式的友谊。人什么都是可以习惯的。现在我不那么痛苦了,但,我已经精疲力竭。好久以来,我这是第一次说心里话。在不相干的人面前,我不得不维持自己的自尊和骄傲,好象我从不曾在爱我的人面前软弱过,又由于失去了费利西泰,我连个听我说‘我痛苦’这种话的人也没有了。所以我现在可以告诉您,刚才看见您就在不远的地方,而没有被您认出,我是多么伤心,现在看到您就在我的身旁,又是多么高兴……”卡利斯特做了个姿态,她回答说,“对,这差不多是忠实了。不幸的人就是这样!一个无所谓的姿态,一次拜访,对他们来说便价值连城。啊!您爱过我,您,如同那个以践踏我的一切珍贵感情为乐的人爱我那样,算我活该!但我所遭受的不幸,我是不会忘记的,我爱,我要忠于那一去不复返的过去。”
她一边说着这段已经重复了上百次的即兴台词,一边频送秋波,借助手势,来加强台词的效果,好象这些话是长期压在心底,一下子喷射出来的。卡利斯特没有说话,泪水在眼睛里直打转。贝阿特丽克丝拉起他的一只手,紧紧握着,卡利斯特激动得脸色发白。
“谢谢,卡利斯特!谢谢,可怜的孩子。瞧,一个真正的朋友是如何对朋友的痛苦作出反应的!……我们互相了解。好了,您一句也不用再说了!……您走吧,人家在看着我们呐,万一有人告诉您妻子,说我们见过面,虽然是规规矩矩的,在大庭广众之中,她也可能会心里难过的……再见了,您瞧,我很坚强!……”
她揩了揩眼泪,做了个在妇女们的修辞学里称之为反衬的动作。
“让我用受永罚的人的苦笑,同那些欺骗我的薄情郎们一起笑吧。”她接着又说,“我指的是艺术家,作家,在我们可怜的卡米叶·莫潘家里认识的那些人。确实,她做得也许是对的!让自己心爱的人富起来,自忖‘我对他来说年纪太大了!’而销声匿迹,以献身宗教来终其一生。当我们不能以处女终其一生的时候,这是最好的办法。”
她笑了起来,好象为了消除可能给崇拜者留下的悲哀印象。
“我可以到什么地方去见您?”卡利斯特问。
“我藏身在蒙梭公园前面库尔塞勒街上一座与我处境相称的小公寓里。我在那里埋头阅读文学作品,但,只是为了自己,为了消遣。天主保护我不沾染那些太太们的怪癖!1……去吧,走吧,离开我,我不想让人家议论我,人家看见我们在一起会说些什么呢?再说,噢,卡利斯特,您要是再多呆一会儿,我很可能会哭出来。”
1指当时库尔塞勒街上的几位太太想建立文学沙龙之事。
卡利斯特伸出手去同贝阿特丽克丝相握,又一次深深地、奇怪地感到紧紧的握手充满了迷人的诱惑力,然后走出了包厢。
“天主啊,萨宾娜从未能如此打动我的心弦!”这是他在过道里突然产生的一个想法。
在演出的下半场时间里,德·罗什菲德太太没有正眼瞧过卡利斯特几次,但斜眼瞟了他多次。这对一个完全沉浸在第一次失恋回忆中的男人来说,一样痛苦得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