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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僧与谐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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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初年的白话诗,依我的观察,似乎是从嘲讽和说理的两条路子来的居多。嘲戏之作流为诗人自适之歌或讽刺社会之诗,那就也和说理与传教的一路很接近了。唐初的白话诗人之中,王梵志与寒山、拾得都是走嘲戏的路出来的,都是从打油诗出来的;王绩的诗似是从陶潜出来的,也当有嘲讽的意味。凡从游戏的打油诗入手,只要有内容,只要有意境与见解,自然会做出第一流的哲理诗的。

从两部《高僧传》里,我们可以看见,当佛教推行到中国的知识阶级的时候,上流的佛教徒对于文学吟咏,有两种不同的态度。4世纪的风气承清谈的遗风,佛教不过是玄谈的一种,信佛教的人尽可不废教外的书籍,也不必废止文学的吟咏。如帛道猷便“好丘壑,一吟一咏,有濠上之风。”他与竺道壹书云:

始得优游山林之下,纵心孔释之书。触兴为诗,陵峰采。……因有诗云:

连峰数千重,修林带平津。云过远山翳,风至梗荒棒。茅茨隐不见,鸡鸣知有人。闲走践其迳,处处见遗薪。始知百代下,故有上皇民。

这种和尚完全是中国式的和尚,简直没有佛教化,不过“玩票”而已。他们对于孔释正同庄老没多大分别,故他的游山吟诗,与当日清谈的士大夫没有分别。这是一种态度。到了4世纪以后,戒律的翻译渐渐多了,僧伽的组织稍完备了,戒律的奉行也更谨严了,佛教徒对于颂赞以处的歌咏便持禁遏的态度了。如慧远的弟子僧彻传中说他

以问道之暇,亦厝怀篇牍;至若一赋一咏,辄落笔成章。尝至山南,扳松而啸。于是清风远集,众鸟和鸣,超然有胜气。退还咨远:“律禁管弦,戒绝歌舞;一吟一啸,可得为乎?”远日:“以散乱言之,皆为违法。”由是乃止。

这又是一种态度。

但诗的兴趣是遏抑不住的,打油诗的兴趣也是忍不住的。5世纪中的惠休,6世纪初年的宝月,都是诗僧。这可见慧远的主张在事实上很难实行。即使吟风弄月是戒律所不许,讽世劝善总是无法禁止的。惠休【后来还俗,名汤惠休】与宝月做的竟是艳诗。此外却像是讽世说理的居多。5世纪下半益州有个邵硕【死于473年】,是个奇怪的和尚;《僧传》说他:

居无定所,恍惚如狂。为人大口,眉目丑拙,小儿好追而弄之。或入酒肆,同人酣饮。而性好佛法;每见佛像,无不礼拜赞叹,悲感流泪。他喜欢做打油诗劝人。本传说他

游历益部诸县,及往蛮中,皆因事言谑,协以劝善。……

刺史刘孟明以男子衣衣二妾,试硕云:“以此二人给公为左右,可乎?”硕为人好韵语,乃谓明曰:

宁自乞酒以清燕,不能与阿夫竟残年!

孟明长史沈仲玉改鞭杖之格,严重常科。硕谓玉曰:

天地嗷嗷从此起,若除鞭格得刺史。玉信而除之。

最有趣的是在他死后的神话:

临亡,语道人法迹云:“可露吾骸,急系履著脚。”既而依之,出尸置寺后,而二日,不见所在。俄而有人从郫县来,遇进云:“昨见硕公在市中,一脚著履,漫语云:

小子无宜适,失我履一只。”

进惊而检问沙弥,沙弥答曰:“近送尸时怖惧,右脚一履不得好系,遂失之。”

这种故事便是后来寒山、拾得的影子了。6世纪中,这种佯狂的和尚更多了,《续僧传》“感通”一门中有许多人便是这样的。五梵志与寒山、拾得不过是这种风气的代表者罢了。

《续僧传》卷三十五记6世纪大师亡名【本传在同书卷九。亡名工文学,有文集十卷,今不传,续传载其《绝学箴》的全文,敦煌有唐写本,今藏伦敦博物院】的弟子卫元嵩少年时便想出名,亡名对他说:“汝欲名声,若不佯狂,不可得也。”

嵩心然之,遂佯狂漫走,人逐成群,触物摘咏。……自制琴声,为《天女怨》、《心风异》。亦有传其声者。

卫元嵩后来背叛佛教,劝周武帝毁佛法,事在574年。但这段故事却很有趣味。佯狂是求名的捷径。怪不得当年疯僧之多了。“人逐成群,触物摘咏”,这也正是寒山、拾得一流人的行径。【元嵩作有千字诗,今不传。】

这一种狂僧“触物摘咏”的诗歌,大概都是诙谐的劝世诗。但其中也有公然讥讽佛教本身的。《续僧传》卷三十五记唐初有个明解和尚,“有神明,薄知才学;琴诗书画,京邑有声。”明解于龙朔中【公元662—公元663】应试得第,脱去袈裟,说:“吾今脱此驴皮,预在人矣!”遂置酒集诸士俗,赋诗曰:“一乘本非有,三空何所归?”云云。这诗是根本攻击佛教的,可惜只剩此两句了。同卷又记贞观中【公元627—公元649】有洛州宋尚礼,“好为谲诡诗赋”,固与邺中戒德寺僧有怨,作了一篇《悭伽斗赋》,描写和尚的悭吝状态。“可有十纸许【言其文甚长,古时写本书,以纸计算】,时俗常诵,以为口实,见僧辄弄,亦为黄巾【道士】所笑。”此文也不传了。

这种打油诗,“谲诡诗赋”的风气自然不限于和尚阶级。《北史》卷四十七说阳休之之弟阳俊之多作六字句的俗歌,“歌辞氵㸒荡而拙,世俗流传,名为《阳五伴侣》,写而卖之,在市不绝。”阳俊之有一天在市上看见卖的写本,想改正其中的误字,那卖书的不认得他就是作者,不许他改,对他说道:“阳五古之贤人,作此《伴侣》。君何所知,轻敢议论!”这是6世纪中叶以后的事。可惜这样风行的一部六言白话诗也不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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