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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寄来的诗都见到了,在修辞方面稍稍有些不统一处,但并不妨碍那些好处。
你的笔写散文似乎比诗方便适宜点。因为诗有两种方法写下去:一是平淡,一是华丽。或在思想上有幻美光影,或在文字上平妥匀称,但同时多少皆得保守到一点传统形式,才有一种给人领会的便利。文学革命意义,并非是“全部推翻”,大半是“去陈就新”。形式中有些属于音律的,在还没有勇气彻底否认中国旧诗的存在以前,那些东西是你值得去注意一下的。“自由”在一个作者观念上,与“漫无限制”稍不相同。胡乱写一点感想不能算诗,思想混杂信手挥洒写来更不成诗。一个感情丰富的人可以写诗却并不一定写好诗。好诗同你说的那种天才并无关系,却极与生活的体念和工夫有关系,因为要组织,文字在一种组织上才会有光有色。你莫“随便”写诗,诗不能随便写,应当节制精力,蓄养锐气,谨慎认真的写。
我说的话希望并不把你写诗的锐气和豪兴挫去,却能帮助你写它时细心一点。单是文字同思想,不加雕琢同配置,正如其他材料一样,不能成为艺术,你是很明白的。要选择材料,处置它到恰当处,古人说的“推”“敲”那种耐烦究讨,永远可以师法。金刚石虽是极值钱的东西,却要一个好匠人才磨出它的宝光来;石头虽是不值钱的东西,也可以由艺术家手上产生无价之宝。一切艺术价值的形成,不是单纯的“材料”,完全在你对于那材料使用的思想与气力。把写诗当成比写创作小说容易的,把写诗当成同写杂感一样草率的,都不容易攀到艺术高处去,因为尽有些路看来很近走去很远的,耐心缺少永远却走不到头。
你的创作小说同你的诗有同样微疵,想找出个共通的毛病,我说它写作时似乎都太“热情”了一点。这种热情除了使自己头晕以外,没有一点好处可以使你作品高于一切作品。在男女事上热情过分的人,除了自己全身发烧做出一些很孩气可笑的行为外,并不会使女人得到什么,也不能得到女人什么。
那些写得出充满了热情的作品的人,都并不是自己头晕的人。我同你说说笑话:这世上尽有许多人本身是西门庆,写《金瓶梅》的或许是一个和女性无缘纠缠的孤老。世上有无数人成天同一个女人搂抱在一处,他们并不能说到女人什么,某君也许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光身子女人,他却写了许多由你们看来仿佛就像经验过的荒唐行为。一个作家必需使思想澄清,观察一切体会一切方不至于十分差误。他要“生活”,那只是要“懂”生活,不是单纯的生活。他需要有个脑子,单是脊髓可不成。更值得注意处,是应当极力避去文字表面的热情。我的意见不是反对作品热情,我想告给你的是你自己写作时用不着多大兴奋。神圣伟大的悲哀不一定有一摊血一把眼泪,一个聪明作家写人类痛苦是用微笑表现的。
许多较年青的朋友,写作时全不能节度自己的牢骚,失败是很自然的。那么办,容易从写作上得到一种感情排泄的痛快(恰恰同你这样廿二岁的青年,接近一个女孩子时能够得到精力排泄的痛快一样),成功只在自己这一面,作品与读者对面时,却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