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斯想:“好,终于来了。还会出什么事呢?”
仅此而已,事后他记不起还有什么感觉。警铃响起前的二十秒里,他脑海里闪过一百种猜想。他揣测爆炸会是什么样的;揣测是不是船无论何处被鱼雷击中了都会弹起来,就像他小时候的弹簧玩具一样,或者有没有可能,船壳的某些部分爆炸,而不会引燃货物。
这时,警铃像火苗一般在甲板下面刺耳地响起。“快跑!”他说。“下去到你的船舱里,抓条毯子还有其他你需要的东西,再去餐厅。带救生衣了吗?”
“你不会是认为,”瓦莱丽冲着他尖叫,“我在发信号……”
“别管我怎么想的。你跑得比我快。快跑!”
“我们不去坐救生艇吗?
“该死的,”麦克斯说。“你听见三副跟我们说的话么。服从命令,快走!”
曾经有人告诉麦克斯,鱼雷在海水中行进时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同样有人告诉他,如果在足够远的地方发现水雷,一艘船马上以之字形的航线行驶,也许可以躲开鱼雷的袭击。这是首先要做的事。瓦莱丽已经离开了。
警铃还在刺耳地响着,压倒了他的思绪。麦克斯急忙往下跑,一路上摔了两次,起来后也没觉得疼。但他没有再跑,他告诉自己最好不要急着跑。
下甲板一片慌乱。一个水手一边卷着绳索,一边不声不响地迅速从麦克斯身边经过。麦克斯决定跟他学。他系好救生衣,走进自己的船舱,里头热得难以忍受。他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皮夹,以及那天早上从事务长那里拿回的护照,并朝四周扫了一眼,看有没有其用得上的东西。手套。几根香烟,还有火柴。最后,防毒面具和毯子。
他的部分注意力一直像显微镜般高度精确地倾听着。他在等鱼雷击中这艘船。为什么还没击中呢?或许已经击中了;但这又不可能。
收拾停当,麦克斯走出船舱,顺着过道走的时候,他想起忘了件最重要的东西:外套。
他返回船舱去拿外套。
他不再感到害怕,这叫他隐隐有点惊讶。他对自己说:离开这儿,还耽搁什么,不要再东张西望。半分钟后事情就要发生了,到那时就没时间了。
第二次从船舱里出来,麦克斯遇见了他的船舱乘务员,乘务员问他东西是不是都拿好了,并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乘务员点点头走开了。在尖锐的警铃声中,你还得大声叫喊着说话。当麦克斯来到餐厅,一些乘客已经在那儿了。三副机警地站在门边清点人数,看到麦克斯从身边经过,冲着他点点头,咧开嘴笑了笑。
餐厅柱子上镶嵌的小镜子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映照出绰绰人影。餐桌上铺着桌布。胡佛戴着一顶绿色的装饰着羽毛的提洛尔帽,裹着救生衣跟毯子,安详地坐在桌旁,手指轻扣着桌面。拉斯洛普戴着防毒面具,坐在另一张餐桌前。阿彻医生悄悄走了进来,肯沃尔西叼着烟跟进来。两人都思考了一会,才坐下来。没有人说话。最后一个进来的是瓦莱丽。
警铃的当啷声停住了;突如其来的是寂静。
仍然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说话。
麦克斯脱下救生衣,在里面穿上外套,然后再穿上救生衣。瓦莱丽坐在他对面的桌旁,笨手笨脚地系着救生衣的带子;他走过去帮她把带子系好。
空旷的、明亮的、寂静的房间里,瓦莱丽首先开口说话了:“恐……,”她说话的声音很尖锐。麦克斯用拳头使劲儿握住她的肩膀。她肩膀的肌肉还是很僵硬,但人似乎镇定下来了。
朝着厨房的一扇门咯吱作响。餐桌上玻璃瓶里的水随着船的摇摆来回晃动;麦克斯感觉两者在速度上没有差别。
拉斯洛普掀开防毒面具大声说:“他们肯定没有击中我们。“
“啊;似乎是这样,”胡佛点点头。“小伙子,”他对餐厅另一边的三副说,“要是我没有忘记带给卢的小家伙的礼物就好了!我可以上楼去拿吗?”
“不行。请留在原地。”
“可是,他们到底在等什么?”拉斯洛普追问。
“请镇定。”
肯沃尔西一边挨个儿仔细地打量着每个乘客,一边继续面带微笑抽他的烟。这似乎是个傲慢的姿态。阿彻医生细心查看着自己口袋里的东西:手电筒、雪茄烟盒、酒瓶、打火机,还有两块巧克力。医生的手抖了一下;他飞快地向周围扫了一眼,看是否有人注意自己。胡佛厌倦了似地叹口气。他们让他们自己在萨默塞特的日子不好过,麦克斯想。胡佛叫道:“小伙子,能不能……”
麦克斯坐直了身体。
亨利·梅里威尔爵士在哪里?
整条船似乎到处是人来人往、东拉西拽的声音;这些都向他们暗示了外面可能的景象。拉斯洛普拍着戴手套的双手。阿彻医生往玻璃杯里倒了点水,喝了下去。
“克鲁伊申克先生!”麦克斯尖声叫道,大家都吓了一跳。“我们少了一个人。我们……”
“请安静!”
外面楼梯上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两扇双层玻璃门朝餐厅里面打开。三副站在靠右舷的门边,挺直了身子向来人致敬。麦克斯见到了他最不期望见到的人:老佛朗克。马休斯中校大步走进餐厅,突然停住脚步,挨个打量着餐厅里的人,然后平静地开口说话。
“先生们、女士们,不要惊慌。没有危险。”
他宽厚结实的肩膀转了过来。
“其实没有潜艇。你们可以回你们的船舱了。我们都上了假警报的当。”
这句话的含义大约过了三十秒才在这些曾被死亡占据的心灵中安顿下来。餐厅里一片死寂,只有头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船员们正回往自己的岗位。餐厅里的红漆,镜子无休止地映照出老佛朗克手举到一半的样子:这是麦克斯事后在整次航行中记得最生动的一个场景。
阿彻医生双腿僵硬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坐下。脸上挂着笑容。肯沃尔西打了个哈欠。
但还不止这些。“等一下!”马休斯中校说,“克鲁伊申克先生,把门都关上。”
三副绕过去关上双层门,并且都栓好。接着,他穿过餐厅看了看厨房里面,确定厨房是空的。马休斯中校双手插在两侧的口袋里,拇指扣在袋沿上,朝乘客们走近了几步。
“我刚才说你们可以回你们的船舱,”他继续说道,“这仅仅是一种说法。让你们平静下来。我宁可你们在这里再呆一会。事实是,那个假警报不是偶然发生的。”
马休斯中校用的还是随意的语调。他走近一张餐桌,斜身倚靠着。
“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清楚:从周日晚上起,你们每个人都被监视了。你们每个人的行动没有我不知道的。我们中间有一名凶手,这个不用我跟你们说。我一直留神不让他逃脱惩罚。
“很不幸,有些情况我没能预见到。”船长松开咬紧的嘴唇,“凶手想了个新法子以躲避监视。他伪装成看守,拉响了潜艇警报。我们一点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就上当了——差不多有十分钟,我们上了当。面对袭击,船上的每个人都各就各位各司其职。没人注意其他地方发生了什么事。声东击西,知道吗?我想你们知道。在这个掩护下,这家伙有足够的时间做他想做的事情。他企图抢劫事务长的办公室。”
马休斯中校顿了顿。
现在他离麦克斯很近,麦克斯可以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在这次抢劫企图中,”中校继续说,“亨利·梅里威尔爵士受了伤;恐怕伤势很严重。抢劫犯是从身后将他击倒的。
“事务长的助手泰勒先生……”马休斯中校迟疑了一下,润了润嘴唇,“死了。”他又顿了顿。“泰勒先生因公殉职。他的头盖骨因某种重物的反复击打而破裂,我们觉得是吸烟室火炉用具中的火钳。不管怎么说,他死了。我想你们都应该知道这事儿。”
沉默。
听他说这些的人都处在一种无法动弹的状态之中。鱼雷来袭的威胁没有达到的效果,听到袭击警报是假造时的先喜后忧,以及现在这条推波助澜的消息,这两样事情加在一起差不多就达到了。
“如果你们能在现在的地方再呆一会儿,”船长最后说,“我将非常感激。除了我弟弟。麦克斯,跟我来。你们如果要吃的或喝的,尽管说。克鲁伊申克先生会帮你们弄的。”
他转过身。
离门口还有一半路的时候,他突然停下转过身,双拳支在臀部。看上去他正在努力地斟词酌句。
“对你们中的大多数而言,”他尴尬地补充道,“这太糟了。你们不应受到如此的待遇。你们在以为遇到真正危险的时候表现得很镇定。谢谢!来吧,麦克斯。”
他拔开门栓,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麦克斯将所有的随身物品都留在了餐厅。当他离开餐厅时,瞥见瓦莱丽·查佛德伏在餐桌上,头埋在双臂间。马休斯中校在c甲板开阔处的一个较远的角落里等他,那旁边就是关着门的事务长办公室。
“怎么了?”麦克斯说。“出了什么事?”
“这是我听到过的最巧妙的花招了,”马休斯中校几乎是充满钦佩地脱口而出。“先是假警报,接着……谋杀眨眼间就发生了。”
“他们没能杀掉可怜的老h.m?”
“没有。我们不知道他伤得有多重。医生现在跟他在一起。”佛朗克·马休斯仔细地看着他弟弟。“你的脸有点发青,小伙子。我可没怪你。”他笑了几下,又觉得并不好笑。“别担心。会挺过去的。要喝一杯吗?”
“现在不。究竟出了什么事?”
“天知道。格里斯沃尔德本人没被伤到真是个奇迹。我们都和衣而睡。格里斯沃尔德的卧舱是跟他的办公室连在一起的。警铃响时,他起床,打开保险柜,拉开现金抽屉,然后打电话叫他的助手来把钱跟文件收拾到一起,而他——就是格里斯沃尔德——去帮克鲁伊申克疏散乘客了。
“克鲁伊申克说他根本不需要帮助,于是格里斯沃尔德就回来了。只离开了五分钟,但凶杀已经发生了。你可以自己跟格里斯沃尔德谈。”
麦克斯试着调整自己的思路。
从一片混乱中,出现了一条清晰而曲折的轨迹,凶手的轨迹。麦克斯现在可以看到它像蜗牛爬行的轨迹一样蜿蜒曲折。
h.m.发现了整个阴谋的秘密,不管是什么吧。在某些方面,或许是它的目的,或者它的证据,与那些小小的指纹卡有关,而这些指纹卡被事务长锁在保险柜里。h.m.想得到那些卡,凶手也是。格里斯沃尔德没给任何未经授权的乘客看过这些卡,更不要说把卡给他们了,盗窃船上的保险柜对一个新手来说,并不实际。
发假警报有双重目的。它会迫使事务长打开保险柜,当轮船遭到潜艇攻击时,他自然会这么做;并且为凶手偷东西提供了掩护,当爱德华迪克号上其他人都在奔走忙乱时,他可以拿到想要的东西。作为一个灵机一动的计划,还真有天才。麦克斯生气地想,为什么他就没有料想过诸如此类的事情。
马休斯中校打开了事务长办公室的门。
“进来,”事务长干巴巴地说。“看看屠杀现场。可怜的泰勒!”
办公室里一片狼藉。事务长的助手用来储存全船船员指纹卡的卡纸文档夹散落一地。狭长的书帖和印着黑色指纹的白色卡片散落在地上,仿佛铺了层地毯。书桌的抽屉被拉开,现金抽屉也是。桌上立着一只用来装钱和文件的轻巧钢箱,盖子开着。保险柜被打开了。
格里斯沃尔德坐在角落里新近修好的转椅里,头埋在双手之间。
“五分钟!”他咆哮着。“五分钟!”船长进去的时候他站了起来。
麦克斯用眼角的余光看着里面的情形。透过半开的门,他可以看到事务长的卧舱。一具尸体摆在床铺上,盖着床罩,双膝蜷曲。床罩把头部也盖住了。
年轻的泰勒血流得不多。除了指纹卡上,办公室里几乎没有血迹。
麦克斯眼睛闭了几秒,然后才转向事务长。
“这么说,”他说,“凶手是偷袭。他打开保险柜并偷了指纹卡。”
“不,他没有,”事务长反驳道,“他都没碰过保险柜。”
“什么?”
“就是没碰,”事务长坚持道,同时热切地伸出双手,仿佛手里真握着什么东西似的。“亨利爵士……这老家伙怎么样了,长官?”
“我不知道,”马休斯中校说。“你可以下去看看。布莱克医生现在跟他在一起。”
“这老家伙警告过我,”格里斯沃尔德继续说道,同时用手背擦着脑门,“说有人可能想砸开那个保险柜。我还嘲笑他。没人能砸开那个保险柜,你该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今晚我跟他交谈时跟他这么说的。
“天啊,我明明白白知道是怎么回事!这老家伙怀疑鱼雷警报有诈。他赶到这里看有没有出事。凶手正好撞上他们两个;他肯定从背后悄悄靠近他们,因为他们都是从背后被击倒的。然后凶手拿到了他要的东西。但我可以发誓,他没有碰保险箱。瞧。”
事务长把保险柜的门拉得更开。里面有一些分格和分类架,有些分格还装了门跟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链子,链子的一端是串钥匙;他毛茸茸的手有些颤抖,费了点劲挑出一把小钥匙来,打开了其中一扇分格的门。
“在这儿呐,”他解释说。“没被碰过。所有的卡都在里面。用一块手绢包着,跟我当初放的时候一样。这个家伙似乎把其他的卡都翻了一遍,就没想过要看看这些卡。”
麦克斯迟疑了一下。“可能他没办法拿到这些卡。分格是锁着的。”
“啊!可当时这个分格我并没有锁。我只是——后来才锁的。在泰勒被杀后。算是亡羊补牢吧。在那件不幸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没有锁。哦,还有件事。凶手偷走了所有未被护照主人取回的护照。如果他要找的是这个,又是为什么?这么做他妈的究竟是为什么呢?”
麦克斯吹了声口哨。“他们这样故弄玄虚,是想让我们更加困难,不是吗?”
“该死的困难,”事务长承认道。“问题是,我们中是否有人这样故弄玄虚。”
“格里斯沃尔德先生!”马休斯中校厉声说道。
“对不起,长官。我是说——”
“哪些人的护照被拿走了?”
“拉斯洛普先生,查佛德小姐,伯纳上尉,还有吉阿·贝夫人的护照。后两本倒没有关系,但另外两本就麻烦了。更要命的是,惟一一个觉察到事件内情的人——亨利爵士——已经是个半死人了。他有过一个想法,对我提过,虽然没说具体是什么。要是他恢复不了意识的话……”
事务长的电话响了。
麦克斯觉得脑子晕忽忽的。格里斯沃尔德接电话的时候,麦克斯看到时间是四点二十五分。当他和马休斯中校看到事务长脸上的表情时,两人都迅速往前一跃。办公室静得可以听到布莱克医生(船上的外科医生)在电话里的声音。
“死了?”说话的声音很尖。“他当然没死。”
“他会恢复意识吗?”
“当然会。没有脑震荡。他得躺上几天,会头疼,这会让他的日子比以前难过些,但不会有别的问题了。”
“我们什么时候能跟他说话?”
“明天或后天。不能再早了。这样对你们来说还不够好吗?”
格里斯沃尔德放下听筒。办公室里的人显然松了口气,又重新有了希望,魔咒似乎从他们的脑海中离开了。
“这就去找他!”马休斯中校搓着双手立刻说道,“听着,我必须抓紧时间。格里斯沃尔德先生,麦克斯,我把你们留下来负责工作,询问那里的每个人。如果你们没意见的话:我必须走了。现在看来只是时间问题,但还要像以前那样行动。”
自那一夜后,似乎再也没有哪个黑夜到白昼,过得那么漫长。格里斯沃尔德一个接一个地把乘客带进他的办公室询问而又一无所获,麦克斯不止一次地认为时钟停转了。无聊的时间渐渐消逝,神经变得麻木。但是麦克斯依然乐观并满怀希望。七点二十分的时候,他和格里斯沃尔德被一声狂叫吓了一跳,那声音是从餐厅方向传来的。
等他们来到餐厅,见到禁锢在这里的兴奋的人群中,才发现那是喜悦的叫喊。一扇舷窗打开了;黎明灰暗的光线从那里照射进来,照在一张张脸上,这些脸由于一直处在人照灯光下而面色惨白。乘客们围着舷窗。三副咧着嘴笑,并招呼麦克斯到舷窗跟前来。
麦克斯向外望去,晨风透着寒意,悄悄吹上他的眼帘。晨雾之中,爱德华迪克号驶入了一个长长的巨浪里,深蓝色的海水上下翻滚;浪花溅得麦克斯的脸生疼。地平线在蒙蒙的晨光中撩开了面纱。他看到地平线周围模糊的影子。起初是紫色的、小小的,由于天空中弥散的薄雾,这些影子从小点变成了一轮廓。麦克斯看到黑烟盘绕的单排烟囱,长长的船身在前面一排炮塔下行进。细长的驱逐舰如猎犬一般迅速,正在前方执行警戒。
胡佛脱下救生衣,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他拍了拍麦克斯的肩膀。
“伙计,咱们挺过来了,”他简短地说道。“海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