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梦——梦觉边缘的启示
囡囡——我的星星——
你静静凝视着群星
多么希望我就是那夜空
也凝视你,以千万颗眼睛
——柏拉图情诗
北欧、肥腴月湾、爱琴海沿岸、尼罗河畔……凡是神话发达的地方都流传着一则类似的故事,虽然情节各异,地理风貌和民族想象变化多致——有一位神,他死了,却又再生复活;他的死给大地带来新的生机。在牛津教授古典文学的年轻学者c.s.路易斯,将这些神话玩味再三,仿佛听见上帝要传递给人类“道成肉身”的中心信息,亘古以来,反复沿着人类意识的幽峡不断回荡。他得出一个结论:原来,神借着各族神话,托梦给人类,作为信仰奥义的先声。换句话说,当基督从死里复活时,许多民族共有的神话成了事实,人的梦境成真了。面对这样伟大的神迹,路易斯以掷地有声的文字,为我们揭示出这一神迹的历史意义,给欧美知识界造成很大震撼。
基督教的核心是一则变成事实的神话,那则关于一位死去了的神的古老神话,从传说和想象的天国里,下降到地上的历史中来(却仍保留着神话的色彩)。这件事发生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并在历史中造成清晰可辨的影响,使我们超越了无人知道死于何时何地的……异教神话,臻入一位在彼拉多手里被钉死的历史人物。
的确,基督从死里复活,显明他是神进入人类的历史,为要完成人的救赎——这“道成肉身”的神迹,超越了神话,使神话变成事实;但是,另一方面,路易斯提醒我们:
这则神话变成事实之后,并非就不再成其为神话,这就是一种奇迹了。……若想做个真正的基督徒,我们就必须一方面同意上述的历史事实,一方面用欣赏一切神话所需要的想象力,接受其中所含的神话成分(虽然它已成为事实);这两者同等重要。……基督教神学中闪耀着神话的光辉……
正因“道成肉身”拥有神话的特质,对其中所蕴含的启示要能充分领悟,人必须在理性的认知之外,驰骋想象,深入体会,让终极真理具象地映现在知感全域。这项努力,单靠神学的演绎、教义的讲述,容易流于空疏。或许基于这种认识,路易斯在写完一系列成功的思想作品,并以犀利的言论、深刻的文化省思,向崇尚理性思考的20世纪人透彻剖析基督教的可信之后,便专心致力于虚构文学的创作,成果包括三本幻游小说、童话故事集《纳尼亚传奇》和取材自希腊神话的《裸颜》。如果说路易斯的思想作品拭除了人的“理性障蔽”,让人能透过清晰的思考,赏识基督教适应人心需要又与真理相合的本质,那么,他的虚构作品则可以进一步荡涤人的情性,激发神思、想象,藉着具体的情节,引导读者入窥救赎的境界。其中又以《裸颜》这一部恰以“死而重生”为主题的神话小说,最能全面反映他的救赎神学、宗教视野和艺术成就。
他的挚友巴菲尔德(owen barfield)认为《裸颜》与《人的绝灭》(the abolition of men)堪称路作双璧;批评家也大致同意路氏自己的看法:在他所有的虚构作品中,《裸颜》写得最精湛、细腻。更有学者以专书说明《裸颜》如何解开理性与想象的纠结,为西方读者提供睿智的指引。许多人从《裸颜》中见识到路氏直追现代小说经典的叙事艺术,纷纷为他的早逝(65岁)叹惋不已,甚至说:“他应该早点写小说。”
那么,面对路易斯这部寓意深刻的神话小说《裸颜》,我们应该怎样读它呢?拉丁诗人笔下的赛姬,被父王遵照阿波罗神谕,“暴陈山巅,供龙攫食”,与初民社会“代罪羔羊”式的献祭,并无关涉;但是,路易斯借用古典神话,刻意把赛姬(伊思陀)塑造成一位“基督型”的人物。由于她超凡的美丽和善良,当国中遭遇瘟疫时,人们交口相传:经她的手一触摸,疠疾可得痊愈。于是,民众把她当作女神膜拜。这一风潮触怒了当地主神安姬的祭司,借口她是引发“天谴”的因由,认为若要拔除饥馑、瘟疫、兵燹的多重祸害,必须将她献祭,绑在阴山顶的一株圣树上,作为山神的新娘。对这一牺牲的角色,赛姬坦然接受,一方面固然有“一人死万人活”替百姓受难的壮烈情怀,另一方面更为了因此便能实现自己多年来的憧憬——与阴山所象征的生命本源合而为一——内心欣喜莫名。外表看来,整桩献祭的事件原是一出政教斗争的荒谬剧,对她而言,却宛似一趟归程,带她回到那自己灵魂久已向往的“宫堡”。就这样,借着“故事新诠”,路易斯赋予赛姬的神话一道与基督教信仰遥相呼应的寓言含义,俨然以实际的神话拟构宣示他的前述理念——神话传说原是神向人类托梦,其中隐含真实信仰的影子。循着这条线索读《裸颜》,它简直就是一部扎实的启示性著作。
万象纷呈,人世无常,任何时空的人类,为了认知及求生,往往需要信靠宗教。同样的需求投射在不同的祭典和信仰中(“安姬有一千种面目”)。路易斯透过葛罗人的信仰(崇奉性爱与生殖的女神安姬——与希腊的阿芙洛狄忒、罗马的维纳斯同属地母型神祇),刻画了一切宗教共有的现象,包括仪式的意义、献祭的动机、神话的形成、政教的冲突、信仰给人性带来的升华等等,甚至不避讳初民用以祷求丰收的淫祀。此外,更重要的,他为葛罗这个蛮荒小国设计了独特的时空背景,把它放置在小亚细亚边陲,黑海附近,未受古典文明熏陶的地域;又让故事发生在苏格拉底亡故和耶稣基督诞生之间,也就是希腊理性文明逐渐往周围世界传布的时候。路易斯发挥历史的想象,塑造了这个半开化的国度,既合史实又富于象征。他用这样一个正逢野蛮与文明交接的社会为背景,借着当地原始信仰与理性主义间的彼此激荡(大祭司和“狐”之间的辩论),化冲突为和谐,经由故事讲述者奥璐儿女王终其毕生上下求索,把比这两者更充分的启示勾勒了出来——也就是一个既能满足古代宗教信仰的献祭要求,又能符合希腊理性主义竭智追求之伦理目标的宗教。从“渐进启示”的史观看,这样的宗教正是最纯全的宗教,它包含了一切信仰追寻的极致。当然,它遥遥指向那不久即将进入人类历史,由道成肉身的神,替人流血牺牲,又从死里复活,把得赎重生的生命境界向人开启。路易斯称这为真实的信仰,并在一篇论述文字中,辨析如下:
它完全合乎伦理,却又超越伦理;古代宗教共有的那种献祭与重生的主题,以不违逆——甚至超越——良知与理性的方式再度出现。在这当中,唯一的真神自显为永活的造物者,超绝于万物之外,却又居摄其中。这样的一位神不仅是哲学家的神,也是奥秘派和野蛮人的神,他不仅满足人的理智和情感,更且照顾了各样原始的冲动,以及超拔在这些冲动之外卓荦如山的一切属灵憧憬。
《裸颜》可说是上述识见的戏剧化呈现,特别落笔从懵懂进入醒悟之前,所谓梦觉边缘(half-awakening)的信仰追求。
但是,《裸颜》之撼人心弦,并不仅在于随情节的进展,披露在读者眼前那逐渐开阔、深邃、清朗的神圣视野。真正令人感动的,是奥璐儿女王这个容貌奇丑、智慧超群、身手矫健,不让须眉的女人——她的情感起伏,她对生命真相锲而不舍的寻索,及至暮年的觉悟和蜕变——换句话说,她个人灵魂的挣扎、自剖与重生,才是这部小说的主题。赛姬的神话原本就是一则人神相恋的故事,更因赛姬(psyche)意为“灵魂”,自古以来,这则神话始终发人深省,人们反复推敲其中的寓意,觉得它所反映的正是灵魂对神性(divine nature)的向往与渴慕,而赛姬被逐出神宫后的受难过程,恰好象征灵魂与神合一之前必需经历的重重考验。其中,知性的磨炼(谷种分类的寓喻)只算是最初步的功课。路易斯套用这则神话作为《裸颜》的基本情节,所要刻画的正是灵魂与神复合的经过。这当然是基督教信仰的主要内容之一,而仔细端详奥璐儿的悟道过程——从惊觉自己原来也是安姬(不只容颜,连灵魂也一样丑陋——贪婪、自私、善妒……),继而体会出道德修养对改善安姬似的灵魂其实毫无作用,至终于蜕变成赛姬(当赛姬通过考验与神复合的刹那,也就是奥璐儿变颜得荣的时刻,因为多年来,在现实世界,奥璐儿挨忍着对赛姬的思念,焚膏继晷摄理国政,包括最后的著书申诉,其艰巨程度与考验性质,绝不亚于赛姬为要赎回神的眷爱所需完成的各样超凡任务。女王奥璐儿的生活与被逐的赛姬其实没有两样,等于在替赛姬分劳。原来,神对奥璐儿所说的预言——“你也将成为赛姬”——背后隐藏着一道属灵的奥秘:根据“替代”的原理,生命在爱中融汇交流,能够彼此分担痛苦、共享成果,就像狐所说的,是奥璐儿承担苦楚,而由赛姬完成工作)——这样的悟道过程隐约含有基督教信仰的痕迹,尤其吻合原罪与靠十架救恩使灵魂得赎(神“替”人死,“代”人偿付罪责),而人得救之后应与基督同背十字架的奥义。
路易斯刻画奥璐儿个人的悟道所采用的笔法仍是先前所提到的:透过古代神话勾勒在梦觉边缘呼之欲出的启示。书中的这段句子“在未来遥远的那一天,当诸神变得全然美丽,或者,当我们终于悟觉,原来,他们一向如此美丽……”读来恰似旧约中的预言“日子将到,我要与以色列家和犹大家另立新约……”(《耶利米书》31∶31)、“我也要赐给你们一个新心、将新灵放在你们里面”(《以西结书》36∶26)。从释经学的角度看,路易斯对古典神话“故事新诠”的寓喻读法,十分近似基督教传统的“预表”解经法。依一般解释学的说法,这种旧文衍生新义的现象,其实便是“先前发生的事件,事后看来,会产生比事发当时所能领悟的更为充分的义理”。狐的幽灵在异象中对奥璐儿所说的“神圣的大自然能改变过去,尚无一事物是以它真实的面目存在着”,指的就是类似的事。当充分启示的亮光一出现,许多事物真实的面貌便显现出来,这是《裸颜》的中心思想,也是《裸颜》的叙事技巧。就奥璐儿而言,这件事发生在她透过理性与神抗辩到底,却不知不觉揭开自己灵魂面纱的刹那。真切的自我认识与认识神是同时发生的。这样看来,形式与内容的有机结合在这本小说中可说达到极圆融的地步,所以,对这本小说非常激赏的欧文·巴菲尔德特别提醒读者,千万别把它当作纯粹的寓言读,它其实是“一部把创作神话的想象发挥到极致所写成的作品”(a genuine and high product of the mythopoeic imagination)。的确,读《裸颜》若仅止于从中捕捉与教义相合的寓意,进而揣摩大师如何移花接木,巧借赛姬神话架构“现代福音”,这种寓喻式的读法虽然有趣,却辜负了路易斯的创作原旨,因为他的目的不在于把赛姬神话淡化为教义,而在把被教义化了的信仰还原为耐人寻味、需要人用心灵加以体会的神话。
路易斯在《文艺评论的实验》——一本讨论如何辨别好书、坏书的著作中,这样推许阅读的功能:
文学经验疗治伤口,却不会剥夺个人拥有个体性的权利。有些在聚会中感染到的群体情绪也可以疗伤,但往往会使个体性遭到破坏。在群体情绪中,不同个体原本分隔的自我融汇合流,我们全都沉浸回到无我(自我未产生前)的境界中。但在阅读伟大的文学作品时,我则变成一千个人,却仍然保有我的自己。这就像希腊诗中所描写的夜空,我以千万颗眼睛览照万象,但那用心谛视的仍是我这个人。在这里面,就像在崇拜中、在恋爱中、在将道德付诸行动中和在认知中一样,我超越了自己,却也从未这样实现自己。
但愿读者在阅读《裸颜》时,有同样的感受。
曾珍珍
[1] 见于“神话变成事实”(1944)一文。
[2] 见于“神话变成事实”(1944)一文。
[3] 欧文·巴菲尔德是路易斯在牛津时的前期学长,路氏称他为“在我非正式的师长中,最睿智、杰出的一位”。自牛津毕业后,巴氏续承父业,在伦敦从事图书代理业务,后来替路氏处理与版税有关的法律事务。退休后应聘往美国大学讲授英国文学,有关诗歌用语及文学想象的论述颇受学界推崇。他与路易斯的友谊被誉为20世纪文学交游中的典范之一。所指誉词见于《光照路易斯》(light on c.s.lewis)之序,收录于1989年出版之《欧文·巴菲尔德论路易斯》(owen barfield on c.s.lewis)一书第29页。
[4] 见彼得·薛柯(peter j.schakel)所著《路易斯作品理性和想象的关系:〈裸颜〉析读》(reason and imagination:on c.s.lewis— a study of till we have faces,1984)。
[5] 1936年,38岁的路易斯出版《爱的寓言》(the allegory of love),探讨中古侠义爱情的源流,旁征博引,立论精辟,奠定了他对寓言研究的学术地位。
[6] 见于〈没有教条的信仰?〉(religion without dogma,)见god in the dock,第144页。
[7] 在真实的人生中,路易斯本人曾经具体地经历“替代”的奥秘。不忍见所爱的妻子受骨癌折磨,他祷告神让自己承担她的痛苦。果然,“乔伊”(路夫人名为joy)痛苦减轻,路氏自己却罹脚疾,医生诊断病因:“缺乏钙质。”(见布莱因·西蒲立[brian sibley]著《穿越阴影地》(through the shadowlands),第135—136页,1985初版)。
[8] 参阅保罗·菲德思(paul fiddes)〈路易斯——创作神话的人〉(c.s.lewis,the myth-maker),收录于a christian for all christians,1990年出版,第153页。
[9] 见雅歌出版社出版路氏论《诗篇》的中译《诗篇撷思》(reflection on the psalms)第10章。
[10] 《欧文·巴菲尔德论路易斯》(owen barfield on c.s.lewis),第7页。
[11] 《文艺评论的实验》(an experiment in cristicism)(剑桥大学出版社,1960)第140—1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