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垢先生范阳张九成
中庸说
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和即庸也。𠮓和为庸,以言天下之定理不可易也。此一篇,子思所闻于曾子,圣道之尤粹者也,学者不可以不思。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性、道、教三者之难名也久矣。子思传曾子之道,以其所践履而自得者,为天下后世,别白而言之,使学者知所适从焉,其有功于名教也大矣。天命之谓性,此指性之本体而言也。率性之谓道,此指人之求道而言也。修道之谓教,此指道之运用而言也。天命之谓性,第赞性之可贵耳,未见人收之为己物也。率性之谓道,则人体之为己物,而入于仁义礼智中矣,然而未见其设施运用也。修道之谓教,则仁行于父子,义行于君臣,礼行于宾主,智行于贤者,而道之等降隆杀于是而见焉。《中庸》之名,立于此三者矣。天命之谓性,喜怒哀乐未发以前者也,所以谓之中。率性之谓道,此戒慎恐惧于不睹不闻,以养喜怒哀乐未发以前之理,此所以求中也。至于修道之谓教,则以天命之性、率性之道而见于用,发而皆中节矣,所以谓之庸也。子思立此三句,非见入深微,学臻圣地,其能为此言乎?盛矣哉!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此言道之所以为道也。夫率性之谓道,则舍性而求道,皆非所谓道也。是则君子之求道,岂可须臾舍性而求哉?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可也。使其不睹不闻处,微有私意间之,则非性之本位,而堕于人欲矣。人欲岂道也哉?故曰可离非道也。盖当其离处,即是非道,此率性所以谓之道。
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此指以率性之路,不可须臾离之义也。惟性不可须臾离,故于不睹不闻处每致意焉。夫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况于稠人广众,合堂同席之间,其有不戒慎恐惧者乎?此正合内外之道,不可须臾离之本也。夫不睹不闻,少致其忽,宜若无害矣。然而怠忽之心,巳显见于心目之间,昭昭乎不可掩也。其精神所发,道理所形,亦必有非心邪气杂于其间,不足以感人动物,而招非意之辱,求莫为之祸焉。此君子所以慎其独也。诚诸中,形诸外,不可掩如此。呜呼,其可忽哉!惟一意戒慎恐惧,以养喜怒哀乐未发以前之理,此善求中之道也。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中,衍天命之义,和,衍修道之义。喜怒哀乐之未发,此指言性也,故谓之中。发而皆中节,此所谓发也,故谓之和。中指性言,故为大本;和指教言,故为达道。未发以前,戒慎恐惧,无一毫私欲。巳发之后,人伦之序,无一毫差失,此天地万物之宗也。所以言天地位于此,万物育于此。呜呼!天地万物皆在吾中和中,则中和之用亦大矣。学者不可不勉。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天命之谓性。此所谓中也。率性之谓道。此所以养中也。修道之谓教。此所谓庸也。当喜怒哀乐未发以前。君子戒慎恐惧。此率性也。及喜怒哀乐巳发之后。君子行人伦之序。此修道也。夫方当率性时。戒慎恐惧于不睹不闻处,此学者之事也。及其深入性之本原,直造所谓天命者在我,然后为君臣、父子、兄弟、夫妇之教,以幸于天下。至于此时,圣人之功用兴矣,此所以谓之中庸也。然而君子小人名虽不同,岂无喜怒哀乐乎?喜怒哀乐未发时,君子则恐惧戒慎以率之,小人则何所不至哉,岂知所谓率也?喜怒哀乐巳发时,君子则出为君臣父子兄弟之教,小人则入于放辟邪侈矣,岂知所谓修也?谓小人无中庸之本则不可,谓小人能行《中庸》又不可,此不可不辨也。然而喜怒哀乐巳发之后,则谓之和,和何自而来哉?自中而巳矣。中既为和,则不得谓之中矣。不谓之中而谓之和,似于潜养之功为弗著也,故谓之时中,以言和自中来也。时中即和也。盖中不可执一也,以时而巳矣。如时可以仕则仕为中,时可以止则止为中,可以速,可以久,皆以时而为中,中不可执一也如此。且合天下而论之,则洛为中。自燕而望洛,则燕自有中也,而洛为偏矣。自越而望洛,则越自有中也,而洛亦为偏矣。故处天下时,则当以洛为中。至于处燕越之地,各中其所谓中可也,岂可以执一哉?此所以谓之时中也。小人乐闻时中之说,乃同乎荒俗,合乎污世;时尚纵横,吾为苏、张;时尚虚无,吾为衍、晏。此窃时中之名,而略无忌惮者也,此所以为小人也。然则君子之学,其可不慎乎?夫率性之谓道既?谓之率,则是已发矣,安得谓之中也?曰:率之为言,以见无须臾离也。既未离本位,恶得谓之发乎?诚如是说,修道岂巳离性而为之哉?曰:吾尝言之矣。率性之谓道,此学者之事也。至于圣人,则自率性直造天命之本,于是有乾坤造化,制为人伦之序,以幸天下,此所谓和也,所谓天下之大本达!道所谓天地位,万物育,所以成《中庸》之名也。此不可以离不离名之也。其理微矣,不可不致思焉。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
戒慎恐惧以养其中,人伦之序以宣其和,惟圣人能终始之。至于寻常之人,一息之暂且不能安,而况久乎?夫天地位于此,万物育于此,《中庸》之为至德,可不言而喻也。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以养其中,则发而中节,必为人伦之序,以宣其和,此《中庸》之本也。然知者知之太过,而愚者又不及知焉。既巳知之太过,与夫不及知,其能行乎?此道之所以不行也。贤者行之太过,而不肖者又不及行焉。既行之太过与夫不及行,此道之所以卒不明也。夫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此养中之法也。太过于此,则失养中之法;不及乎此,安知养中之法?君子欲求中庸,要当于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中得味,则识中之本矣。若夫不能守此法,而用意过当,与夫一出一入而欲求中,是犹终日饮食而不知味也。味乎,味乎!当优游涵泳于不睹不闻时可也。
子曰:道其不行矣夫。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知者过之,愚者不及,贤者过之,不肖者又不及。审如是,道其不行矣。夫岂有是理哉?自有行之者矣。行之者其谁耶?大舜而巳矣。舜所以为大知者,以知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以养其中而无过不及也。夫戒谨不睹,恐惧不闻,其所以为养中者,乃在心术之内也。至于形之于外,则𠮓为好问好察迩言,隐恶扬善矣。尝试溯好问好察迩言、隐恶扬善之心而上之,即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之心也。戒慎恐惧以养此中,则无过不及之端。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此中,则亦无过不及矣。执过不及之端,而用其中于民,则民皆知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其形之于外,则亦尽人之情也。好问好察迩言,隐恶扬善而不敢忽矣。舜之所以为知者,以能用戒慎恐惧之心𠮓,而为好问好察迩言、隐恶扬善之实也。夫好问好察迩言,则尽人之情,不敢断以己意。隐恶扬善,则恶念消亡,善端融泄,其戒慎恐惧可知矣。此所以能尽《中庸》之道也。学者欲识《中庸》,当于舜观之。
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人皆用知于诠品是非,而不知用知于戒慎恐惧;人皆用知于机巧术数,而不知用知于喜怒哀乐未发巳发之间。惟不留意于戒慎恐惧,故曰自驱而入于罟获陷阱嗜欲贪鄙之中而不自知。惟不留意于喜怒哀乐未发巳发之间,故虽《中庸》之理潜见,而不能期月守也。使移诠品是非之心于戒慎恐惧,其知孰大焉?使移机巧术数之心于喜怒哀乐未发已发之间,其知又孰大焉。此篇直指学者用知处,故举舜所以为大知之事在前,而又立此说于后,其左右表里发明中庸之学也切矣,学者当审之。
子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人皆知机巧术数之为知,而不知择乎中庸,守以期月之为知,惟颜子则进乎此矣。此孔子所以称之于守以期月之后也。夫喜怒哀乐,巳发未发之间,所谓中庸也,差之毫釐,缪以千里,其可不精择之哉!颜子戒慎恐惧,超然悟未发已发之机,或于喜处,或于怒处,至于哀处乐处,一得天命之性,所谓善者,则深入其中。人欲都亡,我心皆丧,人第见其拳拳服膺而弗失耳,而不知颜子与天理为一,无一毫私欲横乎其间,而不识不知我真无有矣,而况人欲乎?此《中庸》之妙也。舜发于好问、好察迩言、隐恶扬善之间,而颜子深居乎服膺拳拳之内,盖所以表里之也,非深造自得,谁能识之?
子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均天下国家,辞爵禄,蹈白刃,感慨或能为之,此血气也,用以求中庸难矣。中庸不在血气中,惟戒慎不睹、恐惧不闻者能得之,故曰可均、可辞、可蹈,而不用此以能中庸也。有此则是血气,非中庸也。呜呼!余观于《易》,乃知中庸之难守也。且均天下国家,辞爵禄,壮哉其勇也,而非所谓大壮。《易》曰:雷在天上,《大壮》。夫雷在天上,其壮为如何哉。然而君子体此壮以在心,止于非礼勿履而巳。是知均天下国家,辞爵禄,蹈白刃,未为壮而守中庸者之为壮也。且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即雷在天上,《大壮》也,即非礼勿履也,即《中庸》也,即天理也。其可以血气为之乎?惟血气消尽,《中庸》见矣。君子不可不察也。
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祍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𠮓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𠮓,强哉矫。子路闻可均、可辞、可蹈、中庸不可能之语,以谓中庸之强,当如何。夫子知子路之所谓强者,不过血气耳。《中庸》之中,非血气所得停留者也,故设为三问,以斥血气之强。南方之强,北方之强,与夫子路之强,皆血气也,非中庸也。然而衽金革,死而不厌,谓之血气之强可也。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君子居之,是亦足矣。乃谓之血气之强,何哉?盖强当从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中来,则此强为《中庸》之强。若乃山川风气使之如此,而中无所得焉,岂非血气云乎?子路天资好勇,其鼓琴也,流入北鄙,其言志也,则曰师旅。此北方之强也,故曰而强者居之。然则何以为中庸之强也?曰:和而不流,此喜怒哀乐之中节也,故其强矫然不挠。中立而不倚,此喜怒哀乐未发时也,故其强亦矫然不挠。惟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潜养中和,以至如此之强,故其见于用也,遇有道之世,则此中和不𠮓于厄塞之节,故其强矫然不挠;遇无道之世,则此中和,胁之以死,而亦不𠮓其节,故其强矫然不挠。夫不𠮓者,乃不流不倚之发也。矫之为言,刚毅之貌,非矫揉之矫也。此一字系重轻,学者不可造次。夫《中庸》一以理为主,非从戒慎恐惧中来,安得如此之妙乎?其与血气之强相远矣。子路闻之,得不悼其平时之无益而潜养之不可巳乎?学者不欲遇天下之𠮓则巳,如欲遇天下之𠮓,其于中庸岂可不留意乎?
子曰: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涂而废,吾弗能巳矣。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惟圣者能之。《中庸》之为德,不可作也,亦不可止也。戒慎不睹,恐惧不闻,谓之作而非作,谓之止而非止,所以能养中庸也。素隐谓终身行乎隐晦,中庸在隐晦,则隐晦而巳矣,安可作也。傥微有作意,至行怪以钓名,则非中庸也。此圣人所以不为焉。遵道而行。谓率性也。中庸在率性。则率性而巳矣。安可止焉傥有止意至半涂而不进。则非中庸也。此圣人所以不巳焉。欲识《中庸》要处。请于弗为弗巳而味之。弗为弗己。即戒慎恐惧也。彼其半涂而废君子则依乎中庸。依则弗巳之谓。彼其素隐而行怪,君子则遁世不见知而不悔,不悔则弗为之谓。夫所以能不悔者,《中庸》之力也。故曰惟圣者能之。余尝求圣人而不可得,今乃知止在喜怒哀乐未发处耳,岂不近乎?子思明示天下人以入路,且曰: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圣人门庭荡荡明白如此,吾侪何为而不举鞭乎?学者宜慎思之,
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君子之道,即中庸也。中庸不离喜怒哀乐未发巳发之间,此日用所不免者也。岂非费乎?费当为费用之费。虽夫妇之愚不肖,岂有无喜怒哀乐者乎?此所谓可以与知,可以能行者也。然而由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以养喜怒哀乐,使为中为和,以位天地,育万物,虽圣人犹皇皇汲汲,自谓有所不知,有所不能焉,岂非隐乎?盖自以为知,自以为能,则止矣,止非中庸也。惟若有所不知,有所不能,则戒慎恐惧,其敢一日而巳乎?此理微矣,力行者能识之,非口舌所能辨也。
《中庸说》卷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