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再从唯识宗阿赖耶识系统往前推进,来看看佛教的发展。在佛教教义的发展过程中,唯识宗并非最终之理境。顺着唯识宗的思想再往前发展,则是《大乘起信论》的系统。这个系统主要讲“如来藏”(1),即“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简单地说,《大乘起信论》的思想即是“真常心”之系统。
依唯识宗所说之阿赖耶识,乃是一虚妄的生灭识(传统虽说它是无覆无记,其实仍是昏沉无明),如同瀑流一般(2),永远往下流。因此,就阿赖耶识之为虚妄的而言,它是不清净的,所以不是“真心”;而就其好比一个瀑流而言,则可以柏拉图《对话录》中所提到的“不断地流”(constant flux)来比喻,它既是条水流,则必定刹那生灭,而非常住不变。所以唯识宗所讲的阿赖耶识只是生灭的“识心”,而非真常的“智心”——清净心。
至于《大乘起信论》所提出之如来藏系统,则是讲“如来藏自性清净心”。自性既是清净,则非虚妄染污,所以是属真常心。真是真实不虚,常是恒常不变。依佛教而言,此即是“智心”。而“智心”乃是由“识心”对翻而来的,所以由唯识宗的阿赖耶识系统推进至《大乘起信论》的真常心系统,这种推进乃是佛教内部教义的发展中必然要出现的一种推进。因为顺着阿赖耶识系统中问题的展现,自然会逼显出“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的思想系统。
这个思想发展的变迁过程,我们可以就两个问题来加以说明。第一个问题乃是为了说明一切法(3)的依止或一切法的根源问题而逼显出来的。真常心系统(4)以“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为一切法的依止,比之唯识宗以阿赖耶识为一切法之依止较为圆满。依唯识宗,一切法根源于阿赖耶识,依止于阿赖耶识;然而阿赖耶识只是虚妄的识心,所以顺着阿赖耶识下来,只能说明一切法的生死流转,而生死流转即是生灭法。但是一切法不只是生死流转的染污法,还有清净的功德法。如此一来,我们可以追问唯识宗,清净功德法的根源又是什么呢?亦即我们如何说明一切清净法的依止问题呢?
当然,唯识宗可以说清净功德法是由“无漏种”而来,所以它对“无漏种”亦有个说明(5);然而,唯识宗所说的“无漏种”本身亦有问题,因此对于清净功德法之说明即显得不够圆满、彻底。因为照唯识宗之说法,“无漏种”乃是经由后天的正闻熏习而成(6)。假定无漏种完全是由后天熏习而成,而“无漏种”又是一切清净功德法的根源,则很显然的,一切清净法的根源必落入后天的、经验的(empirical);此一根源既然是后天经验的,则自然没有先天必然性。因此,由“无漏种”所起现的清净法亦无必然性可言。
顺着第一个问题,我们再往前推进一步,提出第二个问题,亦即提出“成佛有无必然的保障”的问题。前面,我们已指出唯识宗乃是以“无漏种”作为一切清净功德法的根源,此亦即是以“无漏种”作为众生成佛的根据。然而,“无漏种”既然是由后天正闻熏习而成,则众生赖以成佛的根据亦必落入后天的、经验的,既是后天经验的,则此成佛的根据无必然的保障。因为众生所以能成佛,不仅要靠后天熏习,而且要碰机会(7),那么何时能证道成佛,根本无法肯定。如此一来,以“无漏种”作为成佛的根据,则显力量不够。
顺此问题,必然要往前推进一步,寻找一个先天的根据,而且是超越的(transcendental)而非经验的根据;亦即必然要逼显出“如来藏自性清净心”,才能彻底解决成佛的根据问题。此种发展,就好比康德讲“因果性”(causality)一样,因为依照休谟(david hume)所说的因果性,无法说明科学知识,而康德顺此问题之逼迫,非得把因果性看成先验的(a priori)不可。所以就佛教内部教义的发展,顺着问题之逼迫,必须往前推进,肯定有一个超越的真常心,作为众生成佛的超越根据。因为一旦肯定有一个超越的真常心作为成佛的根据,则我们的生命中,先天地蕴含一种超脱的力量,能够自然发动,而非完全靠后天经验的熏习。如果必须完全靠后天经验的熏习,则遇见佛时,可能成佛,若未遇见佛,岂非永无证道成佛之日?
顺着以上两个问题的逼迫,佛教的发展必然要提出“真常心”的系统。而这个系统可以《大乘起信论》的思想作为代表。在佛教史的考据方面,有人说《大乘起信论》是中国人伪造的,是假的(8),而不是从印度的梵文翻译过来的。然而,尽管考据上可以如此说,但是《大乘起信论》的思想并不假。它的思想乃是根据印度佛教后期的发展而来的,亦即是根据印度后期的“真常经”而说的;它所依据的经有《胜鬘夫人经》《楞伽经》《大般涅槃经》,以及其他一些有关“如来藏”之经典。这些真常经并不是中国人所伪造的,是印度原来即有的。
依照印度大乘佛教之发展,首先出现空宗,以龙树菩萨为代表。继空宗之后出现的是唯识宗,以无着、世亲为代表。这两派思想在当时,可说是印度佛教之显学。此二宗皆以论典为主。当然它们也依据经典,如空宗所依之经为《大般若经》,而唯识宗主要依据的则是《解深密经》。但是它们成为一个学派的义理根据,则全部蕴含在其所依据之论典中。所以我们可以说,这两个宗派的思想,都是以论为主。如空宗所依据之论典,有龙树菩萨所造的《中论》《百论》《十二门论》以及《大智度论》。学空宗的人可以不念《大般若经》,但是他一定得念这四部论。同样地,研究唯识宗的人,亦必须熟悉它所依据之论典,如《瑜伽师地论》《摄大乘论》《成唯识论》《辩中边论》以及《庄严经论》等。所以这两大宗派在一般学习上,都是“重论不重经”的,如后来嘉祥吉藏所创之“三论宗”,即直接依《中论》《百论》以及《十二门论》成一宗派,而不依《大般若经》。
至于唯识宗之重视论典,比之空宗更甚。不仅其所重视之论典繁多、名相烦琐,即使其所依据之《解深密经》亦不像部经,而是像部论。因为一般而言,经大体上含有许多颂扬的铺排,神话成分很大,不如论典那么有系统性和理论性;而《解深密经》不仅含有许多概念、理论,而且非常系统,与一般论典差不多。所以研究唯识宗的人,大多是看重论典而不太读经的。印顺法师就曾批评唯识宗这种“重论不重经”的毛病。
其实,学佛的人,是应当多读经的。因为经是佛所说的,经所代表的是具体、活泼、舒朗而开阔的心胸;而论则是菩萨所造,目的在于阐明佛经之义理,故理论性较强。然而,正因为理论性较大较强,一旦陷在其中,就好比陷入天罗地网之中,常闹不明白。所以干脆多读经,反可使人的心思较活泼、开朗。由此,我想到天台宗智者大师的《维摩经玄疏》,其中有一段话说,一般人都以为论丰富、经贫乏,其实并不如此;还是经丰富,经比起论来较舒朗,所以启发性亦大。“是入道正因,轻经重论甚可伤也。”(9)智者大师这段话,的确发自真切实感,虽然这段话在天台系统中并不很重要,平常大家也都不太注意,但这类话头儿虽看似不相干,却必是有真切实感的人才说得出来,所以也不能不注意。
这就好比现在的人之所以轻视《论语》,其道理是相同的。西方人一向最不能了解《论语》,以前有一个英国人就一直不能了解为什么《论语》在中国的地位如此崇高,好像《圣经》一样。他们认为《论语》中如“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些话语,根本与哲学不相干;整部《论语》,不但没有什么定义(definition)、系统,更没有什么推理。西方人如此看《论语》,这只表示其头脑之简单。他们以为一定要有定义、概念、原则与系统,才过瘾;而像《论语》里面这样的简单的话语,他们便以为没有多大的价值。
由于文化与思想背景的不同,西方人可以有这样的看法,然中国历来的传统,却没有人敢下如此评断。不但是尊崇儒家思想的人,即便是学“佛”修“道”者,也不敢轻视《论语》的价值。
所以像天台智者大师所说的话,就是要令后来的人,明了经比论丰富。因为论只是充足地表现一些概念而已,你以为论很丰富,实际上却是贫乏的。这也就好比西方的神学家所著的论述一般,看似很丰富、很精彩,而相对地,《圣经》却似乎很简单、很贫乏;然而《圣经》对后世之启发性是多么大!不论是相信还是不相信基督教,读过《四福音书》的人,都会深受感动的。因为《四福音书》带有戏剧性,也是代表圣人的形态之一,值得大家读一读。反之,你若读圣多玛的《神学总论》却不会有太大的感动。又如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分析过来,分析过去。又如斯宾诺莎的伦理学,是以几何学的方式写成的,但这对一个人的信仰又有什么帮助呢?所以这些只能代表理论,而《论语》《圣经》之类,则代表智慧。由此,我们可以得知,唯识宗发展至后来的只读论不读经,是不对的。
以上,我们已略微说明了印度早期大乘佛教之发展情形,至于后期之“真常经”思想,虽然出现得晚一些,然却是一个“辩证的发展”(dialectical development)。亦即先有空宗思想之出现,然后有唯识宗思想,而顺着唯识宗之思想,再往前推进一步,则为真常心之系统。在印度晚期虽出现“真常经”,然却没有造出论来,也因为没有论典,所以不为一般重视理论性推理的人所注意。可是佛教传到中国来之后,许是中国人的智慧高,也可能是中国人对于理论性的兴趣不很高,虽然也可以读论,然兴趣却不在论上。所以唯识宗传到中国之后,由唐玄奘至窥基,传了两代就衰微了。而现代的人,读唯识宗的论典,乃是由于西方哲学的刺激,这是缘于哲学的兴趣,亦即以哲学为出发点。然而一般人学佛,则不是当哲学看,他出家当和尚或潜心修道,就是要相信佛之教导;所以就宗教的兴趣而言,则是重经不重论。中国人这种态度是对的,而且也是应当的。中国人对于理论的兴趣不强,分析性也不够,这可以说是中国人的缺点,但同时也是优点。也由于中国人的这种心态,吸收佛教以后,一直都是重视经典,主张直接读佛经。所以真常系的思想,虽然没有什么论典,但传入中国之后,却最能为中国人所接受。
中国人之所以特别喜欢“真常经”,是因为真常经所蕴含的义理,很合乎中国人的心态。中国人对于“真常经”所主张之“一切众生悉有佛性”(10)或“一切众生皆可成佛”的思想,很容易了解,因为孟子一开始即强调“人人皆可以为尧舜”(11),同时更指出“人人皆有圣性”。孟子所说的性善之“性”,是指“圣性”,乃是通过道德实践而呈现的,而道德实践之最高境界即是成圣人。在此,“圣性”并非仅属于圣人之性,而是指成圣可能之根据。如果我们将“佛性”模拟于“圣性”,则人人悉有佛性之“佛性”,亦不仅属于佛一个人之性,而是成佛所以可能之根据。由于此种心态之相类似,所以中国人较欣赏印度后期发展出来的“真常经”,也因此,“如来藏真常经”的思想,在中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前面,我们曾提及有人说《大乘起信论》是中国人伪造的;也有人说此论出现在中国,是在中国造的,其实这些说法均很笼统。因为若说中国人伪造的,那究竟是哪个人所造的呢?至于说是在中国造的,则不必然说是中国人伪造的,亦即“在中国造的”与“中国人伪造的”是不相同的,因为在中国的不一定都是中国人。依我个人的推断,其实就是真谛三藏所造的。真谛三藏是梁大同年间从印度来的僧人,在中国弘扬唯识思想。《大乘起信论》被标为马鸣菩萨所造。其实这是假托菩萨之名,以增加论典之权威性。至于被标为真谛译,其实据我看就是真谛所造;当然不一定是真谛一个人所造,也许有许多中国和尚帮他的忙(12)。何以能推测《大乘起信论》为真谛三藏所造?因为真谛三藏的思想就是想融摄阿赖耶识于如来藏的,而《大乘起信论》正是这种融摄之充分展示。
所以尽管有许多人说《大乘起信论》不是印度原有的,是中国伪造的,但仍然有许多人重视《大乘起信论》,欣赏这部论所蕴含之义理。欧阳大师拼命地攻击《大乘起信论》,吕秋逸、王恩洋等人对《大乘起信论》的态度尤其恶劣(13)。但《大乘起信论》在佛教中,仍占有重要的地位,是不能动摇的。因为顺着佛教问题的发展,必然要出现《大乘起信论》所主张之思想义理。换言之,针对问题之症结所在,我们不得不重视《大乘起信论》之思想架构。
《大乘起信论》的义理主要根据《胜鬘夫人经》以及《楞伽经》而来。因此,要了解《大乘起信论》的思想,可以先从这两部经读起。《楞伽经》的义理不甚清楚,编纂和翻译(14)也不太好;至于《胜鬘夫人经》则翻译得较流畅,有些话头儿亦说得很清楚明白。依据这些“真常经”所造成的《大乘起信论》,最主要的是提出“一心开二门”的观念,也就是先肯定有一个超越的真常心,由此真常再开出“真如”与“生灭”二门(15)。假定我们不肯定有一个超越的真常心,而只是用阿赖耶识来说明一切法,则我们的生命原来本有的只是阿赖耶识,至于清净无漏种则是后起的,是经由后天的正闻熏习而成的。所以,天台宗批评唯识宗说:“那得发头据阿赖耶生一切法?”(16)。“那得”就是不得、何得的意思。因为若一开始即用阿赖耶识来说明一切法,而阿赖耶识只是妄识,则由此识心所生出的只是杂染的生死流转法,此只能说是“一心开一门”;而关于无漏种清净法的一门却开不出来。所以唯识宗阿赖耶识系统所说明的,只是生死流转法一门。
至于《大乘起信论》所提出之“心”乃是超越的真常心,此真常心是一切法的依止。所谓一切法,乃是包括生死流转的一切法,以及清净无漏的一切法。这一切法的两面,都依止于“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依”是依靠的依,“止”就好像说“止于至善”的那个止。一切法都依止于“如来藏自性清净心”。就表示由“如来藏自性清净心”可以开出二门,一是生灭门,指的是生死流转的现象,有生有灭,刹那变化,所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17);另一则是真如门,即开出清净法界门。“真如”(18)是针对无漏清净法而讲的。如此一来,“一心开二门”的架构也就撑开来了,这是哲学思想上一个很重要的格局。这个格局非常有贡献,不能只把它看作佛教内的一套说法。我们可以把它视为一个公共的模型,有普遍的适用性,可以拿它来对治一个很重要的哲学问题。这也是我这几年反复思考才看出来的。
在此,我们先说说“一心开二门”,所谓“一心”就是指“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也就是指超越的真常心;由此自性清净心直接说明的法乃是清净无漏法,所以我们可以说一切清净法依止于“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然而,我们的真心其自性虽本来清净,可是我们的现实生命都是流转于生死之流,即表示我们的生命同时有生灭法。生死流转的染污法、烦恼法如何能依止于“如来藏自性清净心”呢?如何能与无漏清净法同样地根源于“如来藏自性清净心”呢?我们似乎可以追问:自性既然清净,为什么又忽然不清净了呢?依照形式逻辑的头脑,是可以这样问难的。所以有人说“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与阿赖耶识两个系统都有麻烦,因为依阿赖耶识系统,由识心直接生出的是生死流转的染污法,要说明这一方面的生灭变化是很容易的;但是由染污识如何生出无漏清净法,则不太容易说明。同样地,“如来藏自性清净心”所直接生出的是无漏清净法,何以又会出现生死流转的染污法呢?这和唯识宗阿赖耶识系统所遭遇的困难根本是一样的,只是不同面向而已。
如此机械的推理态度是不对的,表面上两个系统的问题似乎一样,实际上不然。印顺法师就把这问题看得很严重(19),他认为“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系统与唯识宗之阿赖耶识系统,都有其自身所遭遇的困难;他引用《胜鬘夫人经》所说之“世尊!然有烦恼,有烦恼染心,自性清净心而有染者,难可了知”来说明如来藏系统之吊诡(paradox),这“不染而染,染而不染”使人糊涂不解。他认为这种难题是“难可了知”,唯有佛才能了解。实际上,如来藏系统并没有什么困难,这个难题其实也是很容易了解的,印顺法师只是夸大了这个难题而已。至于佛经,自然是推崇佛陀的神通广大,因为佛有修持,道行高,所以这种“不染而染、染而不染”的问题,唯有佛能了知,这是很神秘的(mystic)。印顺法师根据《胜鬘夫人经》这段经文,认为如来藏系统要从“不染而染”来说明染污的生灭法,是不太容易而且不太可理解的。若照他这种看法,根本就是被《胜鬘夫人经》那句话给唬住了,根本没有真正了解“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之思想。
所谓“一心开二门”,开生灭门和开清净门是不同的,必须用两种方式加以说明,这在唯识宗的阿赖耶识系统也是如此。譬如,由阿赖耶识直接可以开出生灭门,但是要开清净门,则不是直接可以开出来的,必须经过一个曲折的过程才行。依唯识宗所说,“无漏种”乃是从另一个根源而来,它不是从阿赖耶识直接生出,而是经由正闻熏习所成的;如《摄大乘论》所说,正闻是要听闻佛法(20)。我们天天用耳朵所听到的并不是正闻,所以无法熏成无漏种,也因此不能成佛。我们必须听闻佛法,诵读佛经,才能由正闻熏习成“无漏种”。可见这些无漏种的根源并不在阿赖耶识,而在于正闻,只是由正闻而熏习,熏成种以后,此种即寄存于阿赖耶识中,这中间即有一曲折。所以阿赖耶识系统所说的清净法与染污法,其来源是不同的。阿赖耶识系统对清净法虽也有所说明,但却说明得不够健全、圆满与彻底。而且此种说法有一种坏影响,此即使得“一切众生皆可成佛”这句话无法充分地被证成。
接下来,我们来看看“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的系统,如何说明“一心开二门”。顺着“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直接生出的当然是无漏清净法,那么它又是如何说明有漏染污的生灭法呢?由“如来藏自性清净心”说明清净法其方式是直接的方式,对于有漏染污的生灭变化,则非直接的方式就可以说明,此必须经过一个曲折、跌宕。这个曲折,即是无明的插入,也就是《大乘起信论》所说的:“所谓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非一非异,名为阿赖耶识。”不生不灭是针对自性清净心这一面讲的,而生灭则指的是生死流转法;不生不灭与生灭两者和合起来,不一不异,就叫作阿赖耶识。在此即把阿赖耶识系统融摄进来,所以阿赖耶识是两头通的。所谓阿赖耶识两头通,乃是指阿赖耶识有其超越的性格(transcendent character),亦有其内在的性格(immanent character),此即表示阿赖耶识具有双重性(double character)。《楞伽经》在说明如来藏时,即曾指出阿赖耶识之双重性(21),而日本铃木大拙讲《楞伽经》时,也是用“双重性”(double character)这个名词。依唯识宗阿赖耶识系统,阿赖耶识只有一性,即虚妄的染污性,而没有超越的清净性。但是在大乘起信论中,阿赖耶识被套进来,被说成“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非一非异”,则其具有双重性甚显。就阿赖耶和合识如实观之,它现实的本性(内在的性格)是生灭染污的,但它同时也具有不生不灭的超越性格,虽然在现实中尚未显现出来,却是一直在隐伏着,所以我们说阿赖耶识是两头通的。
此种思想,很明显的是将阿赖耶识系统吸收进来,亦即以如来藏系统来统摄阿赖耶识系统。经过此一曲折、跌宕,阿赖耶识在“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系统的状态,就好比我们身上血脉不通时血管凸起的状态,也好比我们肌肉抽缩时的痉挛现象。我们也可以说阿赖耶识之于“如来藏自性清净心”,就好比“平地起土堆”(22),平地忽然起了土堆,就凹凸不平。平而实是对着清净法说,不平不实则是对着染污法说。我们的真心其自性本来是清净的(不生不灭),何以又有染污法(生灭)呢?这中间的曲折、跌宕是如何产生的呢?这完全是由无明的插入,即所谓的“无明风动”(23)所导致的。因为我们的真心虽然本来清净,但只要一昏沉,只要一念忽然不觉,随即堕入无明。而无明是无根的,亦没有一实体,它只是我们于忽然一念不觉时所呈现出来的一种昏沉相。《大乘起信论》将无明比作风,无明风一吹动,平静的心湖就会兴起波浪。波浪并不是水的本性,波浪之兴源于风吹水动,然而风是没有根的,只是空气的振动,所以风一停止,波浪也就随之消失。
至于我们为什么忽然一念不觉就有无明,这无明风是从何而来的呢?我们可以说空气的流动会产生风,风吹水动,所以有波浪;但是我们却不能说无明是空气的振动所产生的。这种问题在以前的确很难理解,所以《胜鬘夫人经》说它是“难可了知”。但现在我们可以采用一些新名词来说明,则较易理解。这个问题,在康德哲学里是很容易答复的。依康德所说,我们的意志(will)不是神圣意志(holy will),而我们的格言(maxim)与道德法则(moral law)亦常不能相合,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我们有感性(sensibility)。因为我们有感性,所以常为物欲所牵引,因而有无明,有昏沉,这即表示人是有限的存在,所以人的意志不是神圣的意志。至于上帝则无感性,上帝的意志是神圣的,上帝是毫无阻碍的。
在此,康德所说的“感性”,照儒家讲,则是人的私欲,如王阳明所说的“随躯壳起念”。我们平常都顺着我们的躯壳起念,而非顺着良知起念。本来我们若顺着良知起心动念,则无一念昏沉的无明,亦不会有“平地起土堆”的情形。可是我们有躯壳,我们有感性私欲,所以才有无明昏沉。这种问题只能如此说明,也只能分析至此。假定有人追问:人为什么有感性、有私欲呢?这种问题是不成其为问题的,否则真是“难可了知”了。
“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系统经过如此的一个曲折,将无明(阿赖耶识)引进来,因此即可说明生死流转法。如此一来,生死流转之依止于“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乃是间接地依止,而非直接地依止。因为自性清净心本身是一种真常心,既然是心则有活动(动而无动之动);一起心动念(动而动),马上就转成了阿赖耶识,如此即生无明。顺此一面说,阿赖耶识与真常心虽不一,然亦不异,就其不异而言,亦可说是同质的(homogeneous),以其同质,所以由阿赖耶识直接起现之生灭法才能通到真常心,也就是依止于“如来藏自性清净心”。
我们可以借用“水波”做喻,来说明这种依止关系。波浪虽然不是水,然而却必须凭借水才能起现。若换作木板,风怎么吹,也吹不起波浪来的。可见波浪必须以水做底子,才能兴起波浪。又好比小麦成熟了,长得很高,麦穗都转成金黄色,风一吹动,小麦随风翻动,形成了生动的浪潮,煞是好看,所以名之曰“麦浪”。麦浪与波浪虽同是浪,但是风吹水面,到底是无法兴起麦浪的,因为它们的性质不同。所以波浪必须凭借同质的水才能起现,而生死流转法之所以必须依止于“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也是同样的道理。
因此,我们说生死流转法依止于如来藏自性清净心,是一种间接的依止关系,其中有一段曲折(假定我们通过实践的话)。此一曲折,依黑格尔的说法即是一个辩证的(dialectical)过程。因此生死流转法往上统摄于“如来藏自性清净心”时,本身即是一种辩证的过程,必须进一步说到菩萨道的实践时,才能说明其中辩证发展的过程。假定,从“如来藏自性清净心”通过实践,我们自觉地要生死流转法,这中间也是一种辩证的过程。这就好比菩萨道的“留惑润生”。惑本是迷惑、烦恼,菩萨早已可断除迷惑,不再烦恼,但他保留这个惑(当然是自觉地要保留),为的是要润泽众生。因为若是菩萨太清净了,也就不能有“难得糊涂”了。这好比“水清则无鱼”。如果菩萨太清净了,不能和众生一起过生活,如何能度众生呢?所以唯有菩萨的慈悲心怀,才能自觉地留惑润生,这是智慧、理论,同时也是实践。这也就是我说过的“自我坎陷”(self-negation)(24),是一种自觉的陷落,亦即是自觉的自我否定。
因此,由一心开出二门,有两种方式:说无漏清净法是直接的方式,此比较容易说明;而说有漏杂染法,则是间接地说,亦即一切生死流转法是间接地依止于“如来藏自性清净心”。这个如来藏作为生灭法的根据(ground)是什么意义的根据呢?依佛教之说法,如来藏直接生起清净法,即名之为“生因”(25)。但是对着有漏生灭法则非“生因”,亦非“了因”,而是“凭依因”。也就是说,生灭染污法只是凭依如来藏起现,并非从清净的如来藏直接生起。如此,“自性清净心何以会生出染污法”的问题,就不复存在了,因为“如来藏自性清净心”只是生灭法的凭依因而非生因,生灭法必须凭依如来藏而起现。
生灭法与如来藏的凭依关系,可举一例来加以说明。譬如,以前的大富人家,都有许多仆人。当你要拜见达官贵人时,必须先通过家仆这一关。这些家仆首先向你要红包,你必须贿赂他,否则,他就与你多方刁难,所谓的“阎王易见,小鬼难缠”。所以旧时官场中的豪奴恶仆,就假借他主人的名义出去做坏事。坏事当然不是主人做的,可是账却都算在主人身上。同样地,阿赖耶识凭借“如来藏自性清净心”,起现生死流转法,但是账却算在如来藏上,必须由“如来藏自性清净心”来负责任。可见“如来藏自性清净心”只是凭依因,而非生因。而且,由此一心开出二门,是经由两种方式开出,如果明白这个道理,也就没有什么问题是“难可了知”的了。
顺着《大乘起信论》“一心开二门”之提出,我们今天主要说明的,是这个“一心开二门”的架构在哲学思想上的重要性。因为就哲学发展的究极领域而言,这个架构有其独特的意义。我们可以把它看成一个有普遍性的共同模型,可以适用于儒释道三教,甚至亦可笼罩及康德的系统。若将其当作形而上学的问题看,则此种问题即属于“实践的形而上学”(practical metaphysics),而不属于平常的“理论的(知解的)形而上学”(theoretical metaphysics)。依照康德的说法。形而上学可分为“内在的形而上学”(immanent metaphysics)与“超绝的形而上学”(transcendent metaphysics)两种(26)。所谓内在的形而上学指的是康德哲学中的超越的分解(27),也就是指具有客观有效性的先验综合知识而言。而超绝的形而上学则是指理性所提供的理念(ideas),比如“超越的辩证”(28)中,理性的心理学所提到的“灵魂不灭”即属于超绝的形而上学,另外有宇宙论方面的理念,如“第一因”(first cause)“有限”“无限”以及“上帝存在”等,这些均是理性所提供的理念。当然这些理念在思辨理性中是毫无客观真实性可言,它只是个空理,因为这些理念所指的对象在思辨理性中无法证实。但是理性可提供这些理念,而这些理念对着思辨理性而言,即是超绝的形而上学。此种超绝的形而上学必须经由实践理性才能得到客观的真实性。
在此,超绝的形而上学经由实践理性发展至最后,即是康德所谓的“道德的神学”(moral theology),此道德的神学相当于儒家的“道德的形而上学”,所谓的“道德的形而上学”,并非是“形而上学的道德学”(metaphysical ethics)。就好比康德只承认道德的神学,而并不承认“神学的道德学”(theological ethics);儒家亦只承认道德的形而上学,而并不承认形而上学的道德学。道德不能以形而上学为基础,只能说形而上学以道德为基础。同样地,康德亦强调神学须以道德或实践理性为基础,而不是我们的道德以神学或上帝为基础。因为如果照上帝的意旨讲道德,依照康德的说法,这种道德是属于“他律”(heteronomy)的,是有条件的。
经过以上的互相对照,我们知道《大乘起信论》的“一心开二门”属于道德的形而上学或超绝的形而上学的层次。因此,此架构亦唯有在道德的形而上学或超绝的形而上学中才有意义,才有贡献。所谓有意义、有贡献,当然是针对康德的哲学体系而言。依照康德哲学,“自由”“灵魂”“上帝”等理念,在实践理性中虽有其实在性,然仍只是“预设”(postulate),我们的知识是无法达到它们的,其实在性仍只是实践的,而非知解的。因为我们对于这些理念,没有直觉(intuition),所以无法令这些理念“呈现”。康德的问题,在于他虽强调人的实践理性,却未肯定人有“智”的直觉。他不承认人具有《大乘起信论》所肯定的“如来藏自性清净心”或如王阳明所说的良知意义的心,甚至如陆象山根据孟子所说的“本心”。正因为康德不承认人有真常心,所以他所说的“自由”等理念只是个“预设”,是无法具体呈现的。但他在实践理性中,又将“自由”归属于“智思界”(intelligible world),而依照自由或自律的法则所发动的行动(action)则属于“感触界”(sensible world)。可见他亦承认感触界中的行动,其原因属于智思界,而此两世界是分开为二的。这可模拟《大乘起信论》中的阿赖耶识,因为阿赖耶识是“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非一非异”所形成的,所以它具有超越与现实的双重性,而也因为这双重性,所以才得以由一心开出二门。照理,依康德的哲学体系,尽管他所说的“自由”只是个预设,也可以开出二门的。因为康德虽然说行动(或结果)属于感触界,须服从自然因果性(natural causality),依佛教即属于生灭门,但是行动之“原因”则属于智思界。既然如此,则行动本身亦可以上通清净门,但此层意思康德却漏掉了。
我们且举一例来说明,如果我要抽烟,抽烟这个行动当然属于感触界的现象,然而抽烟这个行动有没有“物自身”的意义呢?这个问题康德并未加以说明。严格地说,既然有“现象”,相对地就当有“物自身”,现象与物自身只是一物的两面,只是两种不同的呈现而已。所以我们的行动,有时是现象,有时亦可以是物自身。那么康德所说的“行动”的物自身的意义在哪里呢?他一说行动,就把行动归属现象,却忘掉行动本身除了有现象的身份外,同时也有物自身的身份。在此,他说得太快,一下就滑过去了。
我们不能说我们的行动本身是现象,而此行动的超越根据,如“自由意志”(free will),便是它的物自身的意义,因为这是不通的。物自身是一物之在其自己,不是此物所以被产生的那超越的根据。一个行动若有物自身的意义,此意义便是此行动的清净相、如相,而不是此行动所以被产生的那超越根据。康德把自由意志当作原因(属于智思界的一个“智思物”noumenon)(29),把行为(或行动)当作结果。这种因果性,康德称之为“特种因果性”(special causality),亦叫“自由的因果性”(causality of freedom)(30),这与“自然因果性”(causality of nature)是完全不同的。在特种因果性中,原因属于智思界,而结果则属于感触界。因此,作为结果的行动本身,只有现象意义,而无物自身的意义。由此可以看出康德一说到行动,一下就滑到现象界。也因此,他的哲学体系只能说是“一心开一门”,他只开出感触界的生灭门,却没有开出智思界的清净门。
事实上,行为本身既然是个“物”(thing),则理当有其为“物自身”(thing in itself)的身份。假定,针对抽烟这个行动,你意识到抽烟本身不只是个现象,同时也有物自身的意义,则佛教所说的“一心开二门”的格局在此便可被开出来。依照中国哲学,不论是儒家(从孟子下贯至王阳明的心学)、佛家还是道家,都不把事事物物只当现象看,因为一草一木既然是物,自然就有其为物自身之意义;那么我们对于眼前的行动,不但可以视其为现象(对着我们的感性或知性,它即是现象),同时亦可将其当作物自身看待。因为,不只是物理世界的现象物或山河大地,即便是行动本身亦可以视作感触直觉(sensible intuition)的对象即现象。既可视作现象,自亦可视作物自身。如果我们在此能找出事物的物自身的意义,则佛教“一心开二门”的义理,也就显出其独特的意义;也就是我们可以拿“一心开二门”的架构来消化康德的哲学系统。由此,即可看出中国哲学对西方哲学的贡献。这些均是扣紧一个个哲学问题自然逼到的,并非随便泛泛地瞎比附。
康德的哲学并非可以随便批评。若依西方哲学传统及基督教传统,康德的说法也许是最恰当的了。只有依据中国的传统,始能看出康德哲学的不圆满、不究竟之处。我们希望能透过中国哲学的智慧,给予一种适度的消化与提升。依佛教看,“行动”对着什么样的主体,才有物自身的意义呢?它若对着“般若智”或“自性清净心”时,即是物自身的意义,因为就“般若智”或“自性清净心”说,行动本身就是无漏清净法;但若只把识心当现象看,则自然是有漏生灭法。如此即是由一心开出二门。
在此,我们自然亦可追问:中国人之所以如此说法,是因为中国人肯定人有“般若智”“自性清净心”,而康德却不肯定人有这种智(智的直觉)。不错,康德虽然没有肯定人有智的直觉,但却超越地假定人有自由意志,并且认为自由意志是一种预设,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说面对自由意志这个预设,行动本身即是物自身呢?
或许问题就在于康德把“自由意志”这个理念只当作预设看。既然是预设,则不能被直觉,也无法呈现。所谓直觉,在康德哲学中的意义,与我们一般所了解的意义不同。因为依康德的说法,直觉是一种“呈现原则”(principle of presentation),它可以把事物给予人,可以将事物当作一个对象,亦即有直觉的地方,事物即呈现在那儿。所以在知识上,我们一定要说“感触直觉”。但是,感触直觉却不能用于智思界的智思物,必须是智的直觉才能直觉智思物。可是康德不承认人有智的直觉,所以“自由意志”等理念遂只是预设而非呈现。
既然自由意志是预设而非给予,所以他在讲实践理性时,是从“道德法则是理性的事实”说起,而不能从自由说起。他是说完了道德法则才逼显出自由,肯定自由。虽然实际上此两者可以是一回事,但他分析道德时,却认为不可从自由那一面说起,因为自由不是我们所有的“给予”(given),不是我们可以由之以开始说话的“与料”(data)。自由必须接受批判的考察(critical examination),所以只是一种“预设”。而实践理性则是其本身即可实践的,本身就可以给予我们道德法则。这是分析的,是无须批判而必须承认的事实,所以康德说“道德法则是理性的事实”。
而中国哲学,如王阳明所说的良知,本身即是一种呈现。又如孟子所说之“四端之心”(31),它也是当下即可呈现的,所以王学中的王龙溪喜欢说“当下良知”。如果良知只是一种预设、一种假定,而不能当下呈现,那么讲一大套道德法则,根本就毫无影响力可言。所以中国人讲道德实践,一定从“性即理”讲到“心即理”,如儒家从孟子到陆象山、王阳明均强调“良知”“本心”;而佛教则必定从阿赖耶识讲到自性清净心。依儒、释、道三教的看法,我们人是有智的直觉的,因此,我们的良知、本心或“如来藏自性清净心”,都是当下可以呈现的。(智的直觉即是良知、本心、自性清净心的妙用。此妙用用于良知等本身,良知等即呈现,用于照物即见物自身)如果这些理念只是个假定,永远无法呈现,那么道德实践的力量是非常微弱的,而一大套的道德理论不等于落空了吗?
因此,康德哲学的最后结果,若严格地追问起来,必是:在世间根本就无法实现无条件的道德法则。这也就等于说没有真正的道德出现过。所以,依康德哲学,我们只能把依无条件的道德法则而行当作一个理想,逐渐向它接近。而个人的“格言”(maxim)终究是无法与道德法则完全合一,随时都可能违背道德法则。因为人的意志不是神圣意志,人的意志是上下摇摆不定的。真正的道德实践必须完全依照“定然的律令”(categorical imperative)而行,但是在康德哲学系统中,这种道德行动可以说根本没有出现过,或许偶尔出现一些,或者今天出现一下,明天又不出现了。如此一来,虽讲了一大套的道德理论,而真正的道德却落空了。这就表示康德哲学中,道德实践的力量不够,所以在此不能不重视“心”的问题。中国哲学所强调的良知、本心,以及佛家所说的自性清净心,是很重要的。康德哲学中,讲“心”讲得不够,他的讲法与理学家朱子的讲法差不多。依照中国哲学,肯定人有智的直觉,不论是良知或自性清净心都是个“给予”,而且是可以当下呈现的,如此人人才能成圣成佛。否则,若良知、本心或自性清净心不能当下呈现,则永远无法成圣成佛,只能把成圣成佛当作一个理想;因为现实上是没有佛的,我们只能向佛凑合,却永远达不到。这不是佛家所能许可的,亦非儒家所能许可。
依“一心开二门”的格局而言,行动本身不只是现象。行动若直接由良知、本心或自性清净心发动,则在良知、本心与自性清净心面前,它就不是现象的身份,它本身即是物自身的身份。依康德的说法,一下就把行动说成是现象,如此就把行动定死了。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中曾说,面对上帝是没有现象的,因为上帝只创造“物自身”,而不创造“现象”。所以现象不是天造地设的,只有物自身才是天造地设。既然现象不是上帝所创造的,而只是对着人而显现的(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则现象就好像是平地起土堆,是对着感性(sensibility)或知性(understanding)的主体而显现成的扭曲状态,亦即是把物自身扭曲为现象,这也就是我所谓的“绉起来”。透过这种分辨,我们才能了解康德所说的现象(此“现象”不同于通常所说之现象)与物自身的意义。
由以上之分辨,我们可以看出,康德所说的“人的知性为自然立法”是可理解的,而且是很通顺的。康德哲学中,有些道理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很悖理(absurd)、很可怀疑,而实际上却是一定的,是不容怀疑与反对的。好比我们一般人,一听到康德所说的“知性为自然立法”,就觉得很可怕。有些英美学者,甚至德国人,始终不能了解康德,认为康德所说的“知性为自然立法”太主观了,大家无法接受康德的主观主义。但是,就康德所说的现象而言,那些说法其实是很合理的。要了解这些道理并不容易,我们也是经过艰难困苦才体会到的。一般人大体是顺着英美实在论或洛克(locke)和莱布尼茨(leibniz)的想法,去了解康德哲学。一般而言,洛克和莱布尼茨的想法最符合普通人的常识,所以一般人不了解康德的哲学思想。
读康德哲学,光是顺着《纯粹理性批判》是不易把握其思想要义的,因为康德从感性往里说起,一步一句似乎都可疑,似乎都可争辩。难怪有一位英国人认为康德所说的几乎每一句都有错误,实际上是他根本不了解康德。我也是看到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中,说上帝只创造物自身,不创造现象时,才豁然开朗,才透悟出来。
至于康德把智的直觉放在上帝那儿,中国一向没有这种观念;中国人认为有良知、本心或自性清净心就足够了,在此之外,不需要另外肯定一个上帝的存在。依佛教的教义,自性清净心所缘生的一切法,也就等于上帝所创造的一切法,如此一来,一心开二门的义理就很容易了解。所以,就中国哲学的立场而言。在良知、本心或自性清净心之前,一切事物均是物自身的身份。这种思想可以用一些现成语句来加以说明。如佛教的“一色一香无非中道”,在这里,“色”“香”是物自身意义的色香。又如佛教中所说的“不增不减,如是如是”的“如”,亦是物自身意义的“如”,并非抽象的“空”,“空”当然是就看法而言,法的物自身之意义即是“空如相”,这即是《般若经》所说的“实相一相,所谓无相,即是如相”。物之实相,即是物之在其自己。
这种思想在道家中表现得更显明,如“逍遥”“自在”“独化”等,均是指精神境界。既然是逍遥自在,自然是物之在其自己。
由以上之相互比照,我们可以看出康德所说的物自身是对应“智”的主体而言,具有提升作用,所以它不是事实的概念,而是具有价值意味的概念(此不同于价值学上所说的价值概念,所以只能说是价值意味的概念)。依照康德所说,通过时间、空间来表象的,以及通过范畴来决定的就是“现象”。若把时间、空间以及范畴都撤掉,不对应于感性知性主体,而回到物本身(return to thing itself),则为“物自身”。这对于中国人来说是很容易了解的,犹如家常便饭,口头上天天都说,但在康德哲学中则不易了解。
中国人在过年节时贴门对儿,就有“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的说语,此中实已蕴含了无限的哲学义理。“万物静观皆自得”不正指的是物之在其自己吗?这并非指现象,亦非指科学知识。孟子曾说:“君子所性,仁、义、理、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32)。”从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则身体的整个气象就完全不同了。此时的四肢百体不只是现象,而同时也是物自身。
王学泰州派的罗近溪亦曾谓:“扬眉瞬目,浑全只是知体着见。”而《泰州学案》里,王艮的儿子王东崖亦喜欢说些漂亮的话头儿,如:“鸟啼花落,山峙川流,饥食渴饮,夏葛冬裘,至道无余蕴矣。充拓得开,则天地变化草木蕃。充拓不去,则天地闭贤人隐。”他这里所说的山川花鸟,不能只当作自然现象看,而要当作物之在其自己看。这些话头儿在以前都是一些妙语,看似玩弄光景,实则蕴含了很深的哲理。
因此,对着良知、本心或自性清净心直接呈现的,是事物之在其自己;而当它一旦面对感性与知性主体时,则转成现象,这些现象可以透过时空形式来表象,亦可经由范畴来决定,它们是属于“自然因果性”所决定的。这种两种面向的呈现,不就等于佛教所说的“一心开二门”吗?这个意思并未违背康德的说法,相反地,却足以消化康德哲学中的不圆满与不足之处。但是若我们要将康德哲学中所说的“预设”转变成“呈现”(presentation),则很可能引起争论,因为依康德的哲学系统,是不承认人有当下良知或自性清净心的。
不过尽管如此,我们却必须承认,在这一点上,东西哲学是可以相互比照甚至争论,以显出义理所具之特色。东方哲学必须肯定“一心开二门”的架构,否则前面所引的那些话都只是空话。虽然依康德的看法,这些都只是“幻想”(fantasy),然从实际的道理来看,就当照中国哲学所肯定的义理来说,这个哲学理境的确有进于康德处。
就西方哲学理境的发展,康德哲学确实使西方哲学往前推进了一步,可是若要使康德哲学再往前推进,则必须与中国哲学互相摩荡,互相结合。同时,要使得中国哲学更充实,更往前推进,亦必须与西方康德哲学相接头,如此才能往下传续。这种文化的交流,正显出佛教“一心开二门”这一架构的重要性。
今天我就讲到这里。
尤惠贞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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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所谓“如来藏”,即指如来之藏,亦即是指一切众生贪瞋烦恼中所隐覆的清净如来法身而言。如《大方等如来藏经》所说的:“我以佛眼观一切众生贪欲恚痴诸烦恼中,有如来智如来眼如来身,结加趺坐,俨然不动。善男子,一切众生,虽在诸趣烦恼身中,有如来藏常无染污,德相备足,如我无异。”又如《大般涅槃经·第七》亦曾谓:“佛言,善男子!我者即是如来藏义。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即是我义。”而《胜鬘夫人经·法身章》亦谓:“如是如来法身,不离烦恼藏,名如来藏。”
(2) 《解深密经》有云:“阿陀那识(阿赖耶识之别名)甚深细,一切种子如瀑流,我于凡愚不开演,恐彼分别执为我。”
(3) 见《大智度论》卷二曰:“一切法身略说有三种:一者有为法,二者无为法,三者不可说法,此已摄一切法。”又卷四十四:“佛告须菩提:一切法者,善法不善法,记法不记法,世间出世间法,有漏法无漏法,有为法无为法,共法不共法。须菩提!是名一切法。”
(4) 印顺法师在其《印度之佛教》一书中,将大乘佛教的宗派和义理分为“性空唯名论”“虚妄唯识论”以及“真常唯心论”三系。
(5) 见《成唯识论》卷二曰:“有诸有情无始时来有无漏种,不用熏习法尔成就。后胜进位熏令增长,无漏法起以此为因,无漏起时复熏成种。”又依《摄大乘论》卷三所说,净心种子是“从最清净法界等流正闻熏习种子所生”。《成唯识论》虽说有“本有无漏种”,然此并不等于超越的真心。“本有”亦无用。关此可参看《佛性与般若》第二部第二章第三节。
(6) 见《成唯识论》卷二曰:“然本有种亦由熏习,令其增盛,方能得果。故说内种定有熏习。其闻熏习非唯有漏,闻正法时,亦熏本有无漏种子,令渐增盛,展转乃至生出世心,故亦名闻熏习。”
(7) 见《摄大乘论》卷三曰:“此中谁能悟入所应知相?大乘闻熏习相续,已得逢事诸佛出现于世,已得一向决定胜解,已善积集诸善根故,善备福智资粮菩萨。”
(8) 关于《大乘起信论》之真伪问题,可参看《〈大乘起信论〉真伪辨》,此书已编入大乘文化出版社的《现代佛教学术丛刊35》,书名为《〈大乘起信论〉与〈楞严经〉考辨》。亦可参看张心澄所著《伪书通考》。
(9) 见智者大师所著《维摩经玄义》卷三曰:“问曰:‘四教遍通众经,何得的用通此经也。’答曰:‘今撰四教义遍同诸经别有大本。略撮其要,通此经文者,正言此经具明四教入道,故须知大意也。但诸师多采经通论,致令晚生,皆谓论富经贫。今采经论通经意,欲令后生知经富而论贫也。敬重大乘真佛所说功德无量,是入道正因,轻经重论甚可伤也。’”
(10) 见《大般涅槃经》。
(11) 见《孟子·滕文公》篇曰:“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又《告子》篇曹交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子曰:“然。”
(12) 参见《佛性与般若》上册,第二百八十页。
(13) 见《〈大乘起信论〉真伪辩》。
(14) 《楞伽经》有三种译本:一是刘宋求那跋陀罗译;二是元魏菩提流支译;三是唐实叉难陀译。
(15) 《大乘起信论》有云:“依一心法有二种门。云何为二?一者心真如门,二者心生灭门。是二种门皆各总摄一切法。”
(16) 见智者大师《法华玄义》卷第五下。
(17) 此即是佛教“三法印”中所说的“一切行无常,一切法无我,涅槃寂灭。”见《杂阿含经·第十》。
(18) 见《大乘起信论》曰:“一切法从本已来,离言说相,离名字相,离心缘相,毕竟平等,无有变异,不可破坏,唯是一心,故名真如。以一切言说假名无实,但随妄念,不可得故。言真如者,亦无有相。谓言说之极,因言遣言,此真如体无有可遣,以一切法悉皆真故。亦无可立,以一切法皆同如故。当知一切法不可说不可念故,名为真如。”
(19) 见印顺法师所著《以佛法研究佛法》一书,有关“如来藏之研究”部分。
(20) 《摄大乘论》卷三:“……谓世尊说依他言音及内各别如理作意,由此为因,正见得生。”
(21) 见《楞伽经》卷四。
(22) 见《象山全集》卷三十四之《语录》曰:“释氏立教本欲脱离生死,惟主于成其私耳,此其病根也。且如世界如此,忽然生一个谓之禅,已自是无风起浪,平地起土堆了。”
(23) 《大乘起信论》有云:“如是众生自性清净心,因无明风动,心与无明俱无形相,不相舍离。而心非动性,若无明灭,相续则灭,智性不坏故。”
(24) 参见《现象与物自身》第一百二十三页。
(25) 依佛教因明之分析,“因”有好多种,“生因”就好比谷种之能生稻米,还有一种叫“了因”,譬如灯光可以照明见物,即为了因。
(26) 见康德所著的《纯粹理性批判》第三章《纯粹理性的建筑》,史密斯英译本,第六百六十二页。
(27) 见康德所著的《纯粹理性批判·超越的分解》部分。
(28) 见康德所著的《纯粹理性批判·超越的辩证》部分。
(29) 参见《现象与物自身》,第四十一页。
(30) 见康德所著的《纯粹理性批判·纯粹理性的第三个背反》,史密斯英译本,第四百零九页。
(31) 《孟子·公孙丑》篇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
(32) 见《孟子·尽心》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