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若水字元明,广东增城人,学者称甘泉先生。他从学于陈献章,与王守仁讲学相倡和,而各立宗旨。从游者遍天下。年九十五而卒。守仁讲学主“致良知”,若水则主“随处体认天理”,亦并不尽守其师说。尝谓:
古之论学,未有以静为言者。以静为言,皆禅也。静不可以致力,才致力即已非静,故《论语》曰“执事敬”。《中庸》戒慎恐惧、慎独,皆动以致其力之方也。故善学者,必令动静一于敬,敬立而动静混矣,此合内外之道也。
又曰:
静坐,程门有此传授。伊川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然此不是常理。日往月来,一寒一暑,都是自然,岂分动静难易?若不察见天理,随他入关入定,三年九年,与天理何干?若见得天理,则耕田凿井,百官万物金革百万之众,也只是自然天理流行。孔门之教,“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即随处体认之功,连静坐亦在内。
若水之教,专在“随处体认天理”。故曰:
明道看喜怒哀乐未发前作何气象,延平李侗默坐澄心,体认天理,象山在人情事变上用工夫。三先生之言,各有所为而发。合而观之,合一用功,乃尽也。所谓随处体认天理者,随未发已发。随动随静。盖动静皆吾心之本体,体用一原。若谓静未发为本体,而外已发而动以为言,恐亦歧而二之。
他之所以与守仁相异处,据他说:
阳明谓随处体认天理是求于外。若然,则告子“义外”之说为是,孔子“执事敬”之教为欺我矣。盖阳明与吾看心不同。吾之所谓心者,体万物而不遗者也,故无内外。阳明之所谓心,指腔子里而为言者也,故以吾之说为外。
今按:《传习录》有云:
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
则守仁之所谓心,亦应“体万物而不遗”。抑且守仁亦言:
孟子谓“必有事焉”,是动静皆有事。
人须在事上磨练做工夫,乃有益。若止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那静时工夫,亦差似收敛而实放溺也。
则守仁亦不专主静上做工夫。守仁所以说“随处体认天理”为求于外,乃根据他“良知即天理”的主张。但若水说:
心与事应,然后天理见。天理非在外也,特因事之来,随感而应耳。故事物之来,体之者心也。心得中正,则天理矣。人与天地万物一体,宇宙内即与人不是二物,故宇宙内无一事一物合是人少得底。
此说仍与守仁“心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及“致良知”与“事上磨练”之说,大体甚相近。守仁说格物,也说:
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
致知必兼格物言,岂不仍是“心与事应然后天理见”之说?后儒黄宗羲批评王、湛两家异见,谓:
天地万物之理,实不外于腔子里,故见心之广大。若以天地万物之理即吾心之理,求之天地万物以为广大,则先生仍是为旧说所拘。
其实宗羲这番话,确是有病。哪能谓天地万物之理不外于腔子里?即专就人事论,守仁说“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这只关修身事。岂能说见家自然知齐,见国自然知治,见天下自然知平?齐家治国平天下,皆有关天理之事,但不能说全在腔子里。这要照若水所说,“心体万物而不遗,无内外”始得,却不得谓是求于外。朱熹的“格物穷理”说,乃是把学问的范围放大了,非守仁之“致良知”可比。陆九渊讥朱熹为支离,若水则说:
所谓支离者,二之之谓也。非徒逐外而忘内,谓之支离。是内而非外者,亦谓之支离。过犹不及耳。
此则若水并不认天地万物之理单为吾心之理。亦可说若水认天理较近程朱,与守仁良知即天理之说有别。他又说:
体认天理云者,兼知行合内外言之也。天理无内外也。所谓随处云者,随心、随意、随身、随家、随国、随天下,盖随其所寂所感时耳。所寂所感不同,而皆不离于吾心中正之本体。但人为气习所蔽,故生而蒙,长而不学则愚。故学问、思辨、笃行诸训,所以破其愚,去其蔽,警发其良知良能,非有加也。若徒守其心而无学问、思辨、笃行之功,则恐无所警发,虽似正实邪,下则为老、佛、杨、墨,上则为夷、惠、伊尹。昔曾参芸瓜,误断其根,父建大杖击之,死而复苏。曾子以为正,孔子乃曰:“小杖受,大杖逃。”一事出入之间,其可不讲学乎?孔子至圣也,然必七十乃从心所欲,不逾矩,人不学则老死于愚耳矣。
这一节见若水与守仁书,可见两人异见。在若水认为守仁之说,将徒守其心而不复加学问思辨之功,故主随处体认天理以为矫救。程颢说天理二字是我自己体贴出来,朱熹则要教人向外面天地万物去穷格;若水说“天理是一头脑”,这是说格物要把天理作头脑。守仁说“良知是一头脑”,则反诸心而即获。于是学问思辨力行工夫,在守仁的良知教法里,终不免要忽略了。黄宗羲又说:
天理无处而心其处,心无处而寂然未发者其处。寂然不动,感即在寂之中,则体认者亦惟体认之于寂而已。今曰随处体认,无乃体认未感,其言终觉有病。
宗羲这番话,又是有病。天理哪能说“无处”。朱熹说“理必挂搭在气上”,故要格物穷理。再用守仁说法,“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却亦并不曾说以寂然不动处为体。无怪守仁生平从不提到陈献章。但守仁大弟子王畿,便已盛推献章了。而宗羲《明儒学案》便说:“作圣之功,到献章而始明,到守仁而始大。”若我们从另一见地看,则与其从献章识途到守仁,似不如从守仁建基而补充以若水。这两种意见,便形成了后来王学本身内部之分歧。
若水又有《求放心篇》,颇不以孟子求放心之说为是。他谓:
孟子之言求放心,吾疑之。孰疑之?曰:以吾心而疑之。孰信哉?信吾心而已耳。吾常观吾心于无物之先矣,洞然而虚,昭然而灵。虚者,心之所以生也。灵者,心之所以神也。吾常观吾心于有物之后矣,窒然而塞,愦然而昏。塞者,心之所以死也。昏者,心之所以物也。其虚焉灵焉,非由外来也,其本体也。其塞焉昏焉,非由内往也,欲蔽之也。其本体固在也。一朝而觉焉,蔽者彻,虚而灵者见矣。日月蔽于云,非无日月也。鉴蔽于尘,非无明也。人心蔽于物,非无虚与灵也。心体物而不遗,无内外,无终始,无所放处,亦无所放时,其本体也。当其放于外,何者在内?当其放于前,何者在后?放者一心,求者又一心,以心求心,只益乱耳。况能有存邪?
这一说,朱熹也早说过,惟其若水认识到这里,故他要提出“随处体认天理”的主张。但若水之学,究从献章来,摆脱不了献章之束缚,太过重视“此心只是一个虚明灵觉”,虽主随处体认天理,却力避朱熹格物穷理之说,而想会通程颢、李侗、陆九渊三家来自立宗旨,因此也不能明畅地和守仁作对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