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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高攀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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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攀龙字存之,无锡人,学者称景逸先生。以疏弹执政谪揭阳,半载而归,遂与宪成复兴东林书院,讲学其中。每月三日,远近集者数百人。以为纪纲世界,全要是非明白,小人闻而恶之。在林下二十八年而复出,坐移宫案,削籍为民,并毁其书院。翌年,又以东林邪党逮,夜半投水自尽。攀龙自序为学次第云:

吾年二十有五,闻李元冲与顾泾阳先生讲学,始有志,以为圣人必有做处,未知其方。看《大学或问》,见朱子说“入道之要莫如敬”,故专用力于肃恭收敛,持心方寸间。但觉气郁身拘,大不自在。及放下,又散漫如故,无可奈何。久之,忽思程子谓“心要在腔子里”,不知腔子何所指,果在方寸间否邪?觅注释不得。忽在《小学》中见其解,腔子犹言身子耳。大喜,以为心不专在方寸,浑身是心也,顿自轻松快活。是时只作知本工夫,使身心相得,言动无谬。己丑第后,益觉此意津津。癸巳,以言事谪官,颇不为念。归尝世态,便多动心。甲午秋,赴揭阳,自省胸中理欲交战,殊不宁帖。在武林,与陆古樵、吴子往谈论数日,古樵忽问:“本体何如?”余言下茫然,虽答曰“无声无臭”,实出口耳,非由真见。将过江头,是夜,明月如洗,坐六和塔畔,江山明媚,知己劝酬,然余忽忽不乐,如有所束。勉自鼓兴,而神不偕来。夜阑别去,登舟猛省曰:“今日风景如彼,而余情景如此,何也?”穷自根究,乃知于道全未有见,身心总无受用,遂大发愤,曰:“此行不彻此事,此生真负此心矣。”明日,于舟中厚设蓐席,严立规程,半日静坐,半日读书。静坐中不帖处,只将程朱所示法门参求。于凡诚敬主静,观喜怒哀乐未发,默坐澄心,体认天理等,一一行之。立坐食息,念念不舍。夜不解衣,倦极而睡,睡觉复坐。于前诸法,反复更互。心气澄清时,便有塞乎天地气象,第不能常。在路二月,幸无人事,而山水清美,主仆相依,寂寂静静。晚间命酒数行,停舟青山,徘徊碧涧。时坐磐石,溪声鸟韵,茂树修篁,种种悦心,而心不着境。过汀州,陆行至一旅舍,舍有小楼,前对山,后临涧,登之甚乐。偶见明道先生曰:“百官万务兵革百万之众,饮水曲肱,乐在其中。万变俱在人,其实无一事。”猛省曰:“原来如此。”一念缠绵,斩然遂绝。忽如百斤担子,顿尔落地。又如电光一闪,透体通明。遂与大化融合无际,更无天人内外之隔。至此见六合皆心,腔子是其区宇,方寸亦其本位。神而明之,总无方所可言。平日深鄙学者张皇说悟,此时只看作平常,自知从此方好下工夫耳。乙未春,自揭阳归,取释、老二家参之。观二氏而益知圣道之高。若无圣人之道,便无生民之类,即二氏亦饮食衣被其中而不觉也。甲辰,顾泾阳先生始作东林精舍,大得朋友讲习之功。徐而验之,终不可无端居静定之力。盖各人病痛不同,大圣贤必有大精神,其主静只在寻常日用中。学者神短气浮,须数十年静力,方得厚聚深培。而最受病处,在自幼无小学之教,浸染世俗,故俗根难拔。必埋头读书,使义理浃洽,变易其俗肠俗骨。澄神默坐,使尘妄消散,坚凝其正心正气。余以最劣之质,即有豁然之见,而缺此一大段工夫,其何济焉?丙午,方实信孟子性善之旨。丁未,方实信程子鸢飞鱼跃与必有事焉之旨。辛亥,方实信《大学》知本之旨。壬子,方实信《中庸》之旨。程子名之曰“天理”,阳明名之曰“良知”,总不若“中庸”二字为尽。中者停停当当,庸者平平常常。有一毫走作,便不停当。有一毫造作,便非平常。本体如是,工夫如是,天地圣人,不能究竟,况于吾人,毙而后已云尔!

黄宗羲云:

此先生甲寅以前之功如此。其后涵养愈粹,工夫愈密,到头学力,自云心如太虚,本无生死。刘先生宗周谓先生心与道一,尽其道而生,尽其道而死,是谓无生无死,非佛氏所谓无生死也。

这里钞摘他这一长篇的自序,一则宋、元、明三代已过六百年的理学,正到结穴时,我们可以把他来作这六百年理学家最后归宿的一典型。二则他为学一本程朱,我们若避开理论,专从实际工夫上来看程朱、陆王之异同,则在他身上,也可以看出许多极接近陆王的成分。

问:“阳明、白沙,学问如何?”曰:“不同。阳明、象山是孟子一脉,阳明才大于象山,象山心粗于孟子。自古以来,圣贤成就,俱有一个脉络。濂溪、明道,与颜子一脉。阳明、象山,与孟子一脉。横渠、伊川、朱子,与曾子一脉。白沙、康节,与曾点一脉。敬斋、康斋、尹和靖,与子夏一脉。”又问:“子贡何如?”曰:“阳明稍相似。”

问:“整庵、阳明,俱是儒者,何议论相反?”曰:“学问俱有一个脉络,宋之朱、陆亦然。陆子之学直捷从本心入,未免道理有疏略处。朱子却确守孔子家法,只以文行忠信为教,使人以渐而入。然而朱子大,能包得陆子;陆子粗,便包不得朱子。”

又曰:

除却圣人全知,一彻俱彻,以下便分两路。一者在人伦庶物,实知实践去。一者在灵明知觉,默识默成去。此两者之分,孟子于夫子微见朕兆,陆子于朱子遂成异同。本朝文清薛瑄文成王守仁便是两样。宇内之学,百年前是前一路,百年来是后一路。两者递传之后,各有所弊。

这些话,也显可看出学术思想转变之痕迹。从前都在理上争,以谓此是则彼非,彼是则此非。此刻则渐渐转换眼光,来看各家学派之脉络,侧重在学术本身之流变与异同。如是则争传统的宗教气,将转成为学术史的研究。因于如此的转变,故其论学精神,亦将不再悬空去争辨宇宙人生的大原理,而自会更注重在针对时弊上发脚。他曾说:

姚江之弊,始也扫闻见以明心,究而任心而废学,于是乎《诗》、《书》、礼、乐轻而士鲜实悟。始也扫善恶以空念,究且任空而废行,于是乎名节忠义鲜而士鲜实修。

故他说:

尝妄意以为今日之学,宁守先儒之说,拘拘为寻行数墨,而不敢谈玄说妙,自陷于不知之妄作。宁禀前哲之矩,硁硁为乡党自好,而不敢谈圆说通,自陷于无忌惮之中庸。积之之久,傥习心变革,德性坚凝,自当知大道之果不离日用常行,而步步踏实地,与对塔说相轮者远矣。

根据上引,可见攀龙与宪成,在其讲学的外貌上,虽似有不同,而内里精神,则实有他们的一致。他们都不在凭空追寻宇宙或人生之大原理,再把此原理运用到现实,或凭此原理衡量已往的历史。他们似乎更着眼在当前时代的实际情况,和已往历史的客观经过上。因此他们的理论,更像是针对着现实,客观了已往。因此他们在思想上,似乎都没有要自己建立一完整的体系,或信守某家某派的理论和主张。这一点,显然是一种新态度。六百年来的理学,便会在这一新态度上变了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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