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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言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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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年三十五,始专力于国学,实为哲学思想方面。 上下数千年间颇涉诸宗,尤于儒佛用心深细。窃叹佛玄而诞,儒大而正,佛氏上驰于玄,然玄者实之玄也,游玄而离实,则虚诞耳。此意,难与佛之徒言。从来名士好佛者必抑儒,非惟不知儒,实未知佛耳。 卒归本儒家《大易》。批判佛法,援入于儒,遂造《新论》。《新唯识论》省称《新论》。他处仿此。 更拟撰两书,为《新论》羽翼。曰《量论》,量者知义,见《因明大疏》。量论犹云知识论。 曰《大易广传》。两书若成,儒学规模始粗备。余怀此志,历年良久。向学已晚,成学迟而且孤。汪大绅自叹“学既成而日孤也”,大绅有卓识,独惜其未能超宋、明而上追洙、泗、未尽其才也。然《三录》在宋、明学中,规模较阔。

自四十五十以至七十之年,长厄于疾,又经国难,先后草创《新论》二本。文言本及语体本。 最近乃就语体本删为定本,了此一段心事。《量论》早有端绪,原拟为二篇:曰《比量篇》,比量,见中译因明书。量犹知也。比者比度,含有推求、简择等义。吾人理智依据实测而作推求,其所得之知曰比量。此与因明不全符,只从宽泛解释。 曰《证量篇》。证者知也。然此知字之义极深微,与平常所用知识一词绝不同旨。略言之,吾人固有炯然照明离诸杂染之本心,其自明自了,是为默然内证。孔子谓之默识,佛氏说为证量。而此证量,无有能所与内外同异等等虚妄分别相,是造乎无对之境也。

《比量篇》复分上下。上篇论辨物正辞,实测以坚其据,实测者,即由感觉亲感摄实物,而得测知其物。《荀子》《正名篇》所谓五官簿之云云亦此义。此与辩证唯物论之反映说亦相通。 推理以尽其用。若无实测可据而逞臆推演,鲜不堕于虚妄。此学者所宜谨也。

辨物正辞之学始于《易》、《春秋》,而二经传记亡失殆尽,鲜可稽。据汉初司马谈言,六艺经传以千万数,《易》、《春秋》为群经所宗。而《易》尤尊于《春秋》。孔门三千七十之徒,其为《易》、《春秋》传记以记述与发挥师说者必不可胜数,惜乎吕秦、刘汉之际毁绝无余。 晚周名学有单篇碎义可考者,《荀子》《正名》、墨氏《墨辨》、《公孙龙》残帙、及《庄子》偶存惠施义。韩非有综核名实之谈,此其较着也。诸家名学思想皆宗主《春秋》,大要以为正辞必先辨物。《春秋繁露》曰:“《春秋》辨物之理,以正其名。名物如其真,不失秋毫之末。故名霣石则后其五,僖公十六年传。闻其磌然,实也。视之则石,察之则五。 言退鹢则先其六,僖公十六年传。孔丛子平原君曰:至精之说可得闻乎?答曰:其说皆取之经传。《春秋》记六鹢退飞,睹之则六,察之则鹢。 圣人之谨于正名如此。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五石六鹢之辞是也。”五石六鹢之辞,据五官所感。《荀子》《正名篇》言五官能簿记物象,如画师写实,正申《春秋》义。 据此,《春秋》正辞之学,归本辨物。后来荀卿乃至墨翟等家皆演《春秋》之绪,以切近于群理治道,实事求是为归。从诸家孤篇残帙中考之,其宗趣犹可见也。孤篇如《荀子》《正名》,残帙如《墨辨》等。宗趣犹云主旨。 荀卿为七十子余裔无待论。墨子曰:“夫辨者,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名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焉。摹略万物之然,案即掌握自然规律之谓。 论求群言之比。以名举实,以辞抒意。”详此所云,不谓为《春秋》之嫡嗣得乎?惟至惠施、公孙龙,似已趋近玄虚。而惠施能明于《易》,要非公孙之俦矣。明季传青主独称道公孙,当名理衰绝二千数百年而有斯识,不得不惊其巨眼,然青主犹未能究宣其义。近自章太炎以来颇有引述庄子、惠施诸条加以训释,要皆章句之技耳。夫治古学者,贵乎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而复验之于物理人事,辨其然否。循其真是处而精吾之思,博学于文,古者以自然现象谓之文。人事亦曰人文,故博文为格物之功,非只以读书为博学也。 曲畅旁通,推而广之。创明大义,得其一贯。孔子以述为作,道在斯也。名学倡于中国最早。诸家坠绪犹有可寻。余在抗日战前颇思作述,无何中原沦陷,急遽奔蜀,嘉州寇弹焚吾积稿,予念灰矣。旧业中弛,今衰难理。

下篇论穷神知化。神者,不测之称,所以形容变化之妙。穷神知化,见《易》《系辞传》 吾人如本诸一般日常经验的知识以测物,必有如是与不如是之分。如是,犹云如此;不如是,犹云反乎此者。 申言之,即于一切物皆作固定相想。相者相状。后皆准知。 作各各离异相想。今试深进而体察一切物,则知凡物皆属变动不居之过程,都无固定相,亦无各各离异相。一切物刹那刹那,变化密移,方其如是即已不如是,如是与不如是相反而相俱,相俱者,相反而实相成。 盖莫得而分焉。如言物生,而当其生之一刹那顷却已即灭;如言灭已而次刹紧续前刹已有新生,是则生灭二相都不决定,亦互不相离异。例如麦禾并非以其初生时名生,亦非以其灰烬已尽名灭,实则麦禾从其由种生芽,由芽成禾,以迄灰烬垂尽,其中间所经历之长岁月中确是刹那刹那,才生即灭,才灭即生,未尝有一刹那顷守其故。麦禾经过无量转变,每一刹顷新故推移皆无固定相可得,诡异至极。麦禾如是,凡物准知。然则变化之道,非通辩证法固不可得而明矣。大地上凡有高深文化之国,其发明辩证法最早者莫有如中国。羲皇画卦在洪古期岂不奇哉!辩证一辞并非始于外方。《广雅》“辩,变也”,《易》《坤卦》《文言》“犹辩之不早辩也”。《荀》本辩作变,古以辩字与变字互通,最有深意。辩本有对,而必归和同。宇宙间变化之道亦犹是。辩证语源极可玩。

余尝言,宇宙论中此云宇宙是广义,即通本体与现象而言。 无对与有对相反也;而无对统摄有对乃反而相成。统摄者,统谓统一,摄谓含受而主领之也。后凡言统摄者,皆仿此。

本体是无对。本体之流行至健无息,新新而起,其变万殊,是名为用。用既万殊,便是有对。由体成用,即无对已含有对,相反在是。然赖有此反,乃以显发本体之盛德与大化。用毕竟不违体,故曰无对统摄有对。

无限与有限相反也;而无限统摄有限,乃反而相成。

体唯浑全,故无限;用乃分化,即有限。然有限之诸行相,行相者,行是迁流义。相者相状。 从一方面说,无始时来恒是刹那刹那,才生即灭,都无故物暂住,或疑灭灭可怖。从另一方面说,无始时来、故故不留,新新而起,实乃生生不已。生生不已者,有源而不竭也。源不竭者,其源非外有。盖其本体内在之源深远而无穷尽也,是则无限有限正以反而相成,故曰无限统摄有限。

克就用言,心物相反也;而心统摄物,乃反而相成。

心有主宰义及升进等义,物有坠退性。心本虚灵,无在而无不在。中译《楞严经》,七处征心等文,善发斯旨,可玩。 物成形象,有方所。心物相反甚明。然心能斡运乎物,斡者,主领义及运转义。 改造乎物,物亦随心转而浑融无碍,是则心物毕竟不二,故曰心统摄物。

能质亦是相反相成。兹不及详,其余问题尚多,学者触类而通可也。

附识: 体用本不二而亦有分,心物本不二而亦有分,此是哲学追本穷源到尽头处,吾数十年体认至此,深得《大易》之启发,识得有分,即见予盾,此中有无穷义蕴难道得。

人生论中,天人相反也;而人道统摄天道及反而相成。

说者曰:天人之际苟求其异,异即相反。则其义广远至极,难以析举。必不得已而欲言之,略陈以二:一曰,天道高明悠久无穷,高者绝对之称;明者虚灵,无杂染故。悠久者,至诚无息;无穷者,盛德妙用无穷尽故。 而人生陷于有对之域,不得无穷,其异一。二曰,天道鼓万物,一切任物之自然,非为斯人之乐利而始生物也。万物诚有可资益于人,其危害于人者则尤多而且厉。天人之不相为谋也彰彰矣,其异二。

答曰:尽言天道乃宇宙本体之称,非谓神帝。吾子之论,似亦见及此,惜乎其未彻也。未彻者,犹未免视本体为超越于人类而独在,惊叹其无穷,是犹宗教以神道统治人道之余习也。如其实悟吾人之真性即是遍为天地万物本体,天地万物之本体即是吾人真性,则高明悠久无穷者皆吾性分上所固有,孰谓天人对立不得融而为一耶?惟人之生也,已成为个体,而迷执之为小己,则以妄习障蔽真性,而令其不得显发。生命之有矛盾由斯,说者第一义据亦在此耳。然吾人真性恒不泯绝,一旦怵然内省则本来面目赫然呈露。本来面目系禅家语,即真性之代词。 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言人能弘大其道,道不能弘大吾人。道者,即本体或真性之称,真性虽是吾人所固有,而吾人恒迷执小己以障蔽之,则真性虽自存,却不能使吾人弘大。必吾人内省而自识本来面目,存养而扩充之,则日用云为之际皆是真性炽然流行,是则人能弘大其道。 斯义广大渊微至极,其否认有超越吾人与天地万物而独尊之神道,使神道不复能统治吾人。哲学精神至此完全脱去宗教尽净,遂令人道天道融合为一,不可于人之外觅天也,其功诚钜哉!

已答第一义,次及第二。《易》《系辞传》曰:天道“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富哉斯言!天道者,宇宙本体之称,已如前说。本体流行,灿者万物。自万物而言,固皆承本体之流行而各有其生;自本体而言,则是真实之动力鼓动万物。如大洋水,鼓众沤然。真实,谓本体。动力,谓本体之流行,乃克就用而言。本体是万物之体不在万物外,譬如大洋水是众沤之体不在众沤外。 真实动力鼓动万物,真实,谓本体,亦即天道。 本无有作意,无有选择,故万物之发展至不齐。如大自然千形万态矣。地、水、火、风四大变幻,印度古代说地、水、火、风四大,即分析物质界为此四种,坚劲名地大,流湿名水大,轻动名风大,温燥名火大。大者,以其相状大,故云。 无量奇险奇峻,及至诡怪,至可恐怖之阻碍与灾害不可胜穷。甚至动物界之凶毒尤难殚举。惟人类从万物中发展至最高级,却是真实动力之表现达于最高度,虽为万物之灵长,谓人至灵,而为万物之首长也。 毕竟不可一息离实际生活。而大自然之威逼或万物之迫害,其予人生以百千磨难,无穷困厄者,显然为真实动力鼓万物而令其不齐,遂以致此。易言之,即天人之际有矛盾存焉。真实动力是谓天。 圣人之忧,忧此矛盾也,而天道固不与圣人同其忧。天道即真实动力。 天道无作意,无选择,其鼓万物也,直行乎其所不容已。惟其鼓之不容已,而无意无择也,则其对于人生之矛盾遂伏于此矣。圣人忧之,是故启导广博无量之人类期成人能,人自成其人之能,曰人能。本《易系传》。 即以人道统摄天道。《易》曰:“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汉人训范围一词为拟范。伊川训为模量。皆取法乎天地也,并误。此中天地一词,即大自然之总称。言吾人当制驭自然之变化,使其无有过差。范围者,即以人力制限之耳。自然科学发明以来,征服与利用自然之功绩已卓著,易之理想已实现。 曲成万物而不遗。”曲成者,因万物固有之性能而成就之,如辨土宜以利农事,采金木以制器具,雷电亦可操纵与发挥其功能以备用,乃至动植物皆可变化其品种以日进于优良,皆曲成也。且不唯成物而已。若乃人类亦有资禀不齐,则为之政制、群纪,纳于共同生活之中。妥筹教养,使贤智尽其材,而愚不肖者亦可勉企于贤智。如此,则人类莫不曲成而无遗也。 又曰“裁成天地之道,辅相万物之宜”。准上可解。辅相之义最要,只是顺物之性,而扶勉之已耳,决不以私意私见宰制万物也。 然后人生乃开拓其天地万物一体之德量,而矛盾悉已化除,故曰人道统摄天道。如上二义,天人相反相成之妙已可见。

性善性恶,二说相反也,而善统治恶,乃反而相成。

孟子言性善,就吾人与天地万物共同之真源而言也。真源,谓宇宙本体。 真源无有不善。本体无有作意,无有杂染,故无恶。 荀卿言性恶,就吾人有生以后,妄执小己而言也。真源之流犹云本体之流行。 不得不分化,分化故有小己,小己不得无欲。欲动而狥于小己之私,且狂迷不反者、其变也。小己之私欲,狂逞不反即障蔽真性,真源在吾人分上言,即是吾人真性。 此所以成乎矛盾也。然复须知,小己之私欲,虽足以障蔽真性,而真性毕竟不坏灭,譬如浮云虽能蔽日而日光未尝不在,浮云消散则大明遍照无穷矣。大明谓日。 儒家求己之学,此中己字,是大己,非小己。大己者真性也。儒学节制私欲,在求认识大己而已。 节制私欲,以完复其固有之真性,则矛盾化除而真性常得为四体之主。即小己之欲毋妄逞,而亦莫非真性流行无所谓私也,故性恶论者虽足以纠正性善论之忽视矛盾,而性善论究不因有矛盾而失其据。且凡言性恶者无有肯许恶行为人生之当然,仍归本于为善去恶,是则因去恶之勇而益见吾人固有善根之发展不容已。善恶适以反而相成,故曰:善统治恶。

上来就宇宙人生诸大问题略为举隅,可见辩证法是无往而不在,学者随处体察可也。举隅者,如桌子有四隅,只举其一隅则其余之三隅不待举而可知。

谈宇宙论,略括以十六句义,学者宜知。

一为无量,无量为一。

全中有分,分分是全。

始则有终,终而复始。

此转为彼,彼亦莫往。

发展无竭,譬彼洪流。

自由必然,无想有鹄。

伟哉造化,怒者其谁。

相反相成,万有公则。

附注:一、谓本体,无对故名一;无量谓用,用乃万殊故名无量;全与分,亦谓体用;分分是全,可玩《新论》《明宗章》大海水与众沤喻。始则有终以下诸句,并就用言。无想者,谓无意想;有鹄者,谓有目的。《庄子》《齐物》云:“怒者其谁耶?”怒,盛动貌。怒者,犹云主动者,盖谓无主动之神也。

知识论当与宇宙论结合为一,离体用而空谈知识,其于宇宙人生诸大问题不相干涉,是乃支离琐碎之论耳,何足尚哉?学者必通辩证法而后可与穷神。

感觉、量智亦云理智。、 思维、概念等所由发展与其功用,在上篇《辨物正辞篇》。 固应论及,本篇《穷神知化篇》。 当进一步讨论量智、思维等如何得洗涤实用的习染而观变化,但二篇今皆未能作。实用的习染,将一切物析为各别与固定的,以此而测大化必极不相应。

《证量篇》论涵养性智。性智者,人初出母胎堕地一号,隐然呈露其乍接宇宙万象之灵感。此一灵感决非从无生有,足征人性本来潜备无穷无尽德用,是大宝藏,是一切明解之源泉,即依此明解之源说名性智。

问:“云何证量?”答:吾人唯于性智内证时,内自证知,曰内证。禅家云自己认识自己。 大明洞彻,外缘不起,神明内敛时,不缘虑外物故。 夐然无对,浑然与天地万物同体,故无对。 默然自了,是谓证量。吾人须有证理之境,方可于小体而识大体。小体犹言小己;大体谓宇宙本体。二词并见《孟子》,今借用之。 于相对而悟绝对,于有限而入无限,是乃即人即天也。天者,本体之称,非神帝。 人生不获证量境界,恒自视其在天地间渺小如大仓之一粒,庄生所以有“人生若是芒乎”之叹。

证量,止息思维,扫除概念,只是精神内敛,默然返照。默然者,寂定貌;照者,澄明之极;返照者,自明自了之谓。 孔子默识即此境界。人生惟于证量中浑然与天道合一。《易》云与天合德。天道谓本体。合一是形容词。其实人即是天,非以此合彼也。 有问:“如何方可得到证量境界?”答曰:思维与修养交致其力,而修养所以立本。思修交尽,思而无修只是虚见;修而不思终无真解。 久而后有获也。佛道二家方法皆宜参考,然道颇沦虚,佛亦滞寂。沦于虚,滞于寂,即有舍弃理实,脱离群众之患。孔子之道确不如此,故须矫正二氏以归儒术。今此不及详。

孟子上下与天地同流,象山自谓精神稍一提缀便与天地相似,此皆学人上达初机。上达,谓上达于证量之境。 然此诣非大贤以下之资所可企也。

从来颖悟之伦莫不求趣证量直彻根源,然易流于僧侣主义,倾向出世,乖于大道,不可为训。孔子以人道弘天道,从天地万物浑然一体处立命,此中天地万物,即包含吾人在内。 故有裁成辅相之功,《易》曰裁成天地,辅相万物。 不以孤往独善为道也。

吾原拟作《量论》,当立证量一篇者,盖有二意:一、中国先哲如孔子与道家及自印度来之佛家,其学皆归本证量,但诸家虽同主证量,而义旨各有不同,余欲明其所以异,而辨其得失,不得不有此篇。二、余平生之学不主张反对理智或知识,而亦深感哲学当于向外求知之余,更有凝神息虑,默然自识之一境。《礼记》曰:“不能反躬,天理灭矣。”郑玄注:“反躬,反己也。”《论语》录孔子之言,以默而识之,与学而不厌,分作两项说。学者,即物穷理,知识之事;默识者,默然反己自识也。此所云己者,非小己之谓,乃通天地万物为一体之真己也。默然之际,记忆、想像、思维、推度等等作用一切不起,而大明炯然自识。自识者,禅家云自己认识自己是也。 阳明所谓“无声无臭独知时”,正是此境。庄子云:“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差可形容孔子默识境界。尸者,形容妄想灭尽。尸居,谓一切念虑不起,是默然也。龙者,古代以其为神灵之物,以喻默然之中神明昭朗。渊默者,形容其深静。雷声者,形容万化万动之几,已伏于静默中,故静非死灰之静也。 阳明恐未到此。余谈证量,自以孔子之道为依归,深感为哲学者,不可无此向上一着,未知将来有同斯意者否?

《量论》二篇一《比量篇》,二《证量篇》。 大意略说如上。今精力已衰,虽欲写一纲要而不可能,后有作者能偿余之愿,功不必自我成,予何憾焉!

《大易广传》原拟分《内圣》、《外王》二篇,宗主《大易》,贯穿《春秋》以逮群经,旁通诸子百氏,斟酌饱满,发挥《易》道,当为一巨著。遭逢日寇,负疾流亡,《量论》未能起草,遑论此书。惟幸暮年适承新运,颇锐志述作,顾自昨岁删《新论》毕事,忽感精力疲困,闲居无事,亦不感苦。偶一用思,脑闷微疼。长夜失眠,尤不可耐。人到衰境记忆力减退,向时胸际所含藏而未及发抒者今乃日益失亡,不复可追忆。时或考文征义,莫忆来历,每至苦搜不获,故《易传》一书《大易广传》,省称《易传》。 今亦决不能作。老来遗憾,此为最甚。洪惟孔子,集古圣之大成,开万世之学统。虽自吕秦、刘汉以来二三千年,儒生早失其真,而微言仅存于《易》、《春秋》诸经及故籍者,犹可推索其要略。余既不获修《易传》,因欲写一极简略之小册为儒学粗具提要,名曰《原儒》,约为三分:一原学统,二原外王学,三原内圣学。内圣外王二词,俟入正文当释之。 每下一义,必有依据,不敢逞臆妄说,余诚弗忍负所学以获罪于先圣也。

抑余尤有言者,晚周所遗一切故籍毁灭于吕秦,废弃于刘汉,今欲考论晚周学术发展之程度与诸子百家之理论或格物之创见,今皆无文籍可稽。《大学》格物,程、朱解为是,谓穷究物理。 夫秦火之毒,古今共愤,而汉人废学之害后世犹不悟也。汉初司马谈《论六家要旨》,其说曰“夫儒者以六艺为法。艺者,知能。古言艺有二解;一者,如格物的知识与一切技术,通名为艺。二者,孔子六经亦名六艺。六经者,《易经》、《春秋经》、《诗经》、《书经》、《礼经》、《乐经》。司马谈所云六艺,盖专指六经。凡经有孔子亲作者,有孔子口说,而弟子记之者亦名为经。 六艺经传以千万数,六艺,专指孔子六经。见前注。传者,弟子依据经义而推广之是名传。司马谈云“经传以千万数”,自是亲考目录,而见经与传各类之书目有千万数之多也。 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礼当作理。礼理古通用。 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云云。司马谈此论,见于其子司马迁《史记》自序,古今称诵之。其言“六艺经传以千万数”本诸目睹,可见晚周故籍非秦火可毁尽。盖迁自称司马氏世典周史,其家藏典册当不少。汉兴,谈复掌史职。惠帝、武帝之世除秦挟书律,民间献书于朝者必多,故谈得睹“六艺经传以千万数”而叹其博也。但谈一人所阅家藏及公府之目录究有限,其散在民间之书甚众,而其书目为谈所不及窥者岂少也哉!且不独儒籍广博而已,晚周诸子百家风起云扬,异帜分途,各为大国,譬如五星丽天,十日并出,光焰万丈,其作述宏富,自不待论。由司马谈见六艺经传千万数之言而推之,则诸子百家之书,值汉初惠、武二帝除秦挟书律,其出自山岩屋壁,或献阙廷,或行民间者必不可数计。马融传称武帝除挟书律,皮锡瑞谓惠帝始除此律,马说误。余谓皮说非也。惠帝虽除此律,而其时距秦祸太近,人情不无观望,武帝复申除挟书律之令自是事所应有,马融以汉人说汉事。当不误。 然事之极可异者,司马谈所睹六艺经传千万数,在武帝时似已缺损脱亡大半,或徒存其目耳。《汉书》《艺文志》云:“汉兴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迄孝、武世,书缺简脱,书册腐败缺失。偶存者,其简编亦散脱不完。 礼坏乐崩”,此举礼乐崩坏而言,亦可见先世之学术思想与所发明制作等,皆无可征也。 圣上闵焉。据此,则六艺群书千万数,司马谈所睹者当为太史博士之藏,或内廷秘室诸目录耳。其书之未坏者亦罕矣。考《艺文志》,凡六艺,一百三家,三千一百二十三篇,实则六经皆被汉人改窜,而诸传记又多出汉世老师或博士手。司马谈所睹千万数之六艺书目,皆是未经汉人窜乱之晚周故籍,乃《艺文志》所不载也。《艺文志》所载六艺群书之目,其出于谈之后者不必论,若其出于文、景、武诸帝之世,则为谈之同时长者或其同辈所造。谈既是批判古六家得失,必不涉及其近人或并时人之书也,故知谈所睹之六艺诸经传千万数,必是未经汉人改窜之故籍,至可宝贵。然可惜者,孔门群籍虽自汉兴多献于朝,而汉朝固任其废弃莫肯护惜。所以然者,汉武与董仲舒定孔子为一尊,实则其所尊者非真孔学,乃以禄利诱一世之儒生,尽力发扬封建思想与拥护君主统治之邪说,而托于孔子以便号召,故汉儒所弘宜之六艺经传实非孔门真本。易言之,孔门真本汉廷必废弃之,方可售其伪也。朝臣与博士之徒既如此,则草野之士揣摩风会,欲其钻研真孔学必不可得也。晚周一切故籍无不灭绝,职此之由。此非余之臆说,当于《原学统》《原外王》中略举其证。向拟作《六经发微》一书辨其真伪,而《量论》及《易传》未能执笔,卒无暇及此。

由孔门六艺及诸子百家之书,并亡于秦、汉,而吕秦以前之中国文化学术其真相不可得而明。清季迄民国,后生游海外者,其议国学之根本缺点,略有三:一曰无科学思想。西洋科学源出希腊,而吾晚周儒学以及百家,不见有关于科学知识之载籍。是一缺点。二曰无民主思想。六经及法家言皆拥护君统,道家虽恶专制,奖自由,亦未尝昌言民主。是二缺点。三曰持论无系统。西洋著述贵乎理论宏密,一本众干枝叶扶疏,说理详明启人思路。中国古籍或微言而不尽意,或众义杂集纷然无有体系,难以导人造于精思之境。是三缺点。此等议论吾侪当清季已熟闻,且与之同调,及余年四十以后始自悔其浅妄。请先言科学。数学为各科基本。伏羲画八卦在鸿古时代,世代太远,称曰鸿古。 而汉人言八卦与九章相表里,今之通数学者莫能否认其说。夫九章算术造诣已深,而见于鸿古期岂不奇哉?指南针作者,有云黄帝,有云周公,或黄帝首创,周公继述,二说皆不无根。若非明于电磁断不能有此创制,安得谓黄帝、周公全无格物之术乎?木鸢,则墨翟、公输并有制作,是亦飞机之始,谓其纯出偶然之巧可乎?且《墨经》中有物理学,今人固有发见之者。公输机械精妙见称《孟子》,惜其所发明者皆不传于后,为可惜耳。化学始于炼丹,汉世已有为之者,其源盖在战国。张衡东汉初人,著《灵宪算网论》,网络天地而算之,制候地震仪,可见古代天文学甚精。张衡所凭籍者厚也。李冰战国时秦人,其水利工程着神绩于蜀,迄今二三千年永享其利。抗战时外人睹之惊叹莫及,则工程学盛于古代可知。医学与药物发明并在太古,逮春秋之世扁鹊、仓公精察腑脏经络,则解剖术已盛行。《周官》有《壶涿》氏秋官之属。 掌除水虫,可见古代对于微生物之研究必不浅。地圆之论见于《曾子》《天员篇》,详《大戴礼》。 《周髀算》经亦言之。五洲之说邹衍首唱于战国时。此皆就鸿古以至战国略征数事,可证中国古代无科学思想之说纯是妄自菲薄,毫无事实根据。此皆二字,至此为长句。 尤奇者,《尚书》《帝典》称帝尧之言曰“天工,人其代之”。初民皆惊叹上天有创造万物之神工不可思议,帝尧却谓吾人当发挥自己力量来代上天而奏改造宇宙之神工,故曰“天工,人其代之。” 此等高明圣智,伟大气魄,不谓为科学思想之导源,何可乎?孔子祖述之,有以也。吕秦、刘汉将故籍毁弃尽净,后之人遂臆断古代无科学思想,此为中国文化史上大不幸事。

其次,民主思想,谈者谓不见于六经,予当于《原外王》中正其迷谬,此姑不详。

第三,说者谓古籍无有成系统之理论,今且就晚周儒家六艺群书言。司马谈在汉初所睹千万数之目录,而其书西汉已无存,诸子百家故籍一切废绝更不待论,晚世后生乃轻议古籍无成系统之理论,悬空臆断,征考无由,非大妄欤?六经虽遭汉人窜乱,而以《大易》较之他经,其保存真相处较多。六十四卦含藏万有,摄无量义,直如天地之无不覆载,此既不可以散漫无系统议之,更未可以系统一词赞之也。凡成系统之理论,其含义便尽于其所持之论,更无余蕴,而六十四卦之妙直是无尽藏,此意难为不知者言,呜乎深微乎!

司马谈讥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谈于儒学实未之有闻也。谈尝受《易》于杨何。《易》为五经之原,含藏万有,广大悉备,广则无不包,大则无有外。悉备则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此《系辞传》赞《易》之词。 而归本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穷理云云,详在《原学统》中。 正是博而有要。谈乃茫然莫省何耶?汉世易家同主象数,实皆古术数家枝流。《艺文志》言“汉兴言《易》者皆本之田何。”可知田何以术数开宗,其于孔子之《易》无预也。谈之师杨何,本田何再传弟子,故谈于儒学全无所知。

谈于道家确有得。道家反知而遗物,訾文明。儒者六艺以格物备物、化裁变通乎万物为用,详《易系传》。 故谈以为竭其知而劳其神,博而无当,道家之观点则然。

中国文化学术毕竟当求之于吕秦以前。自六国全亡,吕政统一天下之岁起,至二世亡时止,是为吕秦。吕政方为秦王时,犹属战国,马迁《史记》为嬴秦作本纪,殊无义。 晚周诸子百家,其书虽亡绝,然残篇碎义偶存者,亦足珍贵。孔子六经虽遭窜乱,然由《大易》、《春秋》、《周官》三经,参以《礼记》诸经,谨于抉择,犹可窥见内圣外王之大体。惟汉以来经生多注重家法及今古文之争,赵宋以下更有汉、宋之争,此皆奴儒或迂儒以钻鼠穴为辽阔,而不睹天地之广大也。此类争端,当于以后随文涉及时略为辨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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