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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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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不存在平等的新论证。柏拉图的《理想国》

撇开学者,让我们请教空想主义者。亚里士多德这位注重事实的人,他只能向我们披露他写作时代的现实,古代的现实,如战争、对抗、奴役;但在把这些事实理论化的同时,他只能推绎出我们现在所见到的这种学说,即由他以才智出众为名所乔装打扮过的强权学说。这种学说,与其说比霍布斯的学说更不道德,不如说正是霍布斯的学说,它简直使人毛骨悚然。关于人类平等,或者关于正义——这对我们来说是同样的事,我们应当精确地衡量一下古人对它的认识,我们来问问柏拉图吧。请翻开他的《理想国》。他给它的标题不就是《关于正义的对话》吗?还有苏格拉底1这位古代最正直的人,他对正义有过长篇论述,并排除种种障碍,随心所欲臆想出一个建立在美的观念本身之上、任凭其心灵幻想驰骋的虚无缥缈的理想国。啊!我们无疑会感到满意的。柏拉图大概比亚里士多德更深刻地了解人类的平等。

1苏格拉底(socrate,公元前469—399),古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家。他宣扬神学目的论,反对研究自然。哲学应研究自己,“认识自己”,即认识人的精神本身。但他的诡辩方法却具有古代最早的“辩证法”。由于他在青年中进行宣传,被判为吃毒药的死刑。——译者

人们接近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犹如接近基督一样,满怀着崇敬和爱慕的心情。每当我念及《理想国》里包含的真正的神圣涵意时,我不禁想到,继福特耐尔2之后,卢梭正是把该书喻之为《福音书》的;因为《福音书》是出自人民之手的最伟大的书籍。在这里我们可以说:友好的柏拉图,友好的苏格拉底,更加友好的真理。

2福特耐尔(fontenelle,1657—1757),法国诗人,哲学家。他被认为是十八世纪哲学家的先驱。——译者

可以断言,苏格拉底虽然对正义进行过阐述,其实他并不懂正义;柏拉图尽管探索了人类社会的美好理想,他却糟踏了自己的描绘,这话说来可怕,然而是多么千真万确!我们能够如此大胆地对于古代最伟大的天才提出批评,足见人类是进步了。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我们是站在这些巨人肩膀上的矮子,纵然他们目光犀利,我们的视野却比他们更远,能够看到他们所看不到的地方。

总而言之,我们需要增加一个注解,才能心安理得地和虔诚地批评苏格拉底和柏拉图这两位理想大师。当苏格拉底在第五卷卷首开始阐述他那个类型的共和国的后果时,难道他不觉得由于自己的错误而战栗吗?难道他不预感到自己迷失方向吗?他的朋友们鼓励他说话,他却迟疑不决,但是在他向负责惩办非故意罪的天神阿德拉斯岱1祈祷,请求原谅他也许会犯罪之后,他同意说明:

1阿德拉斯岱,古希腊神话中的阿职斯王,负责惩罚罪行的天神。——译者

格罗公 “请您什么也不用害怕,苏格拉底。听你谈话的这些人,他们没有丧失理智,也不固执己见,对您决无恶意。”

苏格拉底 “您跟我这样说话的意思,是不是要我安下心来?”

格罗公 “是的。”

苏格拉底 “那么,您这番话在我身上产生的效果恰恰适得其反。如果我自己确信我要说的话都是事实,您的鼓励则是合乎时宜的;因为当人们对具有卓见的朋友们就他们感兴趣的十分重要的主题说明真相的时候,人们可以在他们面前大胆地、推心置腹地说出来。但是当人们像我一样,一边说话,一边还要寻找和摸索的时候,人们担心出现的危险倒不是使人失笑(这种担心十分幼稚),而是背离真实的事实,并让朋友们跟着他对事实作出错误的判断,可是这种最后结论理应正确无误才是。所以我请求阿德拉斯岱对于我将要说的话不要大动肝火。因为我认为非故意杀人之罪要比在美、善、正义、诚实诸方面欺骗他人之罪轻微。另外,宁愿为他的敌人,而不是为他的朋友去担当更大的风险,这是更为可贵的。”

格罗公 “苏格拉底,假如你的演说会使我们犯错误的话,我们会把您作为一个过失杀人犯而原谅您。”

苏格拉底 “法律宣布在这一生中免诉的人是无辜的;既然他在这里无罪,看来在地狱里,他也必定是无罪的。1”

1据格鲁译文。

我们这些在地狱里的人(如苏格拉底所说),我们要回答苏格拉底说,他实在是错了,不过他是为了设法拯救人类,是为了给人类指引方向,因此他的错误不仅应受到原宥,而且还应当得到赞美。

人们知道苏格拉底不敢说出的是哪些话。他所害怕泄漏的并让他的朋友们激烈争执的秘密,就是妇女共同体和儿童共同体。实际上,苏格拉底在这一点上搞错了,这并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人类过去没有承认,将来也决不会承认一个根本要铲除人类个性的共同体。但是苏格拉底是否仅仅在这一点上犯了他所害怕的并在无意中犯的罪呢?他是否在其他方面也如此危险地犯了错误呢?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不是由于他在主要方面游移到别的地方,他解决问题的总的方法是错误的,所以他就必然得出错误的结论呢?

这正是这样一种关于内在联系的十分出色的例子:它把道德的各个部分连结在一起,也把道德和政治这两者连结在一起,而实质上它把道德、政治、宗教连结在一起了!这是因为苏格拉底在奴隶问题上搞错了,在爱情和婚姻问题上更是错得出奇;这也因为他在政治上缺少了美,在道德上缺少了美;而正是由于这个原故,他的宗教不能成为人类的宗教,还要等待基督教的来临。

正像人们即将看到的那样,苏格拉底对于人类的平等没有清晰的认识;他既然没有想到人类平等,就更谈不上想到公民平等。因此他宁可考虑在他的共和国里组织起等级制度,而不考虑组织职务分工。然后,为了弥补等级制度的缺陷,他提出了取消家庭,而结果必然是取消婚姻的主张。就在这时,他担心会无意中犯下某种罪过,而这罪过却早已犯下了。依照我们的看法,当这种罪过在他身上滋生时,他从相反方向加以补救;当他被一种神奇的理想所驱使的时候,他则寻找这种原先所不曾发现的平等,并通过种种现象追求它,不管正确与否,直至得出这样的结论:如果必要,就彻底消灭家庭和婚姻。他在这方面的想法是荒谬的,可是他在这方面的感情却是真挚的,因为他确实是在寻找平等。人类从他的感情中得到启示,但摒弃了他的这种想法;人类从别处找到了解决平等的办法。

由于受到十八个世纪基督教的启发,我们现在容易认识到苏格拉底在宗教、道德和政治方面的缺陷,也容易认清柏拉图热烈称颂为“空前完美的理想国”的缺陷。是的,我们敢这么说,苏格拉底,您在美、善、正义、诚实等问题上是错误的;而且您在这些问题上的错误,不仅表现在您所担心搞错的问题上,而且还表现在您满怀信心进行阐述的问题上,表现在您犹如一个自信步履坦途,自由自在地向前迈进的人那样,自由加以发展的问题上。诚然,您是崇高的思想家,而在您生活的那个时代,由于人类还太缺乏教育,纵使您的心灵多么圣洁,您仍然不敢抱有人类平等的想法。不过,您已经为带来平等作出了杰出贡献,所以您在今天,以至将来始终可与您的继承者耶稣媲美。

对《理想国》进行的分析,仿佛在一幅奇妙的、象由全部诗神同心协力创造的织锦上去寻找它的经纬和质地似的,我们可以获得两个公式,一个是人的形而上学公式;另一个是与前者相应的政治公式。苏格拉底运用了无穷的艺术手法,组成这部名著的全部精华,以此掩盖了他的形而上学公式;他似乎先验地构造他的社会,但实际上他是根据他人的定义着手构造社会的。尔后,在结尾时,他引进了人本身,同时指出人类具有三大功能,这三大功能与他想象中的共和国的三大社会等级相符合;在他看来,似乎这种会合和这样的相似之处乃是机缘的巧合,于是他叫道:“你们请看!天上的神明把我们引向共和国的计划中去,并带领我们沿着正义的足迹前进。”(见该书第4章)

我觉得还是让我们剖析一下艺术家的这部作品吧,柏拉图似乎从索福克勒1和亚里士多德等人身上窃取了他们的方法,才能引出千百个插曲和编造神奇的结局来;让我们冷静地观察一下他所采用的形而上学公式是否真实,而由此运用于政治上的做法是否恰当和严谨。

1索福克勒(sophocle,公元前496—406),古希腊悲剧大师,一生写过一百二十多个剧本。他对于专制国王和借民众的力量获得政权的僭主深恶痛绝。他的宗教观点是保守的,他维护传统的宗教信仰。——译者

柏拉图从人身上区别出来的三大官能,一是理智;二是感情,又称为力量、勇气、怒欲,概括地说即是感情;三是感觉欲或占有欲,亦为人体的真实或夸大了的需要。

根据柏拉图的说法,人的灵魂具有三重性;它由三样东西,三种原则构成,人们能够,也应该加以识别。这是一个伟大而又重要的真理。对此,我们确信无疑,我们从这位哲学家之王、卓越的形而上学者柏拉图那儿获得真理,这是令人无限欣喜的;几年以前,当我们想把它提出来以反对当今人们所宣扬的伪心理学1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这个真理明确存在于他的著作之中。由于我们才疏学浅,当时为了证实我们看到的这个真理,我们仅仅援引了一些可敬的思想家的著作中的某些段落,虽然他们在形而上学方面并非有很大的权威。我们引证过的帕斯卡尔2和博须埃3,目的是为了向唯心的唯我心理学者们指出,基督教徒自己从来没有想过人类的智力与他们的躯体毫无联系,从来没有想过人就是天使4。正象帕斯卡尔所说:“人既不是天使,也不是畜生”;恰恰相反,他们始终相信人的躯体和智力,组成了“一个自然的整体”(根据博须埃的说法)。从理智(即认识)和知觉这两大原则中,我们可以推论出第三个原则,即感情。它既属于上述两种原则,而又把它们联系在一起。以上是我们看到的心理学的实况。从此,我们在莱布尼茨那里也看到了这一真理;我们曾经指出整个德国哲学,或者说,自笛卡尔1以来,哲学界所做的大量的工作,其目的和结果就导致了对这一真理进行全面的阐述2。柏拉图的著作向我们极其明显地展现出这一真理,这是他最完美、最伟大的学说的基础。在几个世纪中,多少哲学家都一致认为人就是三重本质的统一:

1引自《百科杂志》1831—1835.

2帕斯卡尔(pascal,1623—1662),法国科学家,散文家,思想家。他参与了十七世纪中叶耶稣会和冉森派关于神学问题的论争,他的思想代表了综合科学和哲学方法的世俗思想。——译者

3博须埃(bossuet,1627—1704),法国作家,演说家(宣道者)。1662年向国王路易十四宣道。他是严格的天主教正统派,坚决反对新教,他的传教讲演稿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译者

4此处是指人非为完美无缺的意思。——译者

1笛卡尔(1596—1650),法国著名哲学家、科学家。他提倡理性,反对盲目信仰,以怀疑为武器反对经院哲学,反映了资产阶级的进步要求。他从“我思故我在”的命题出发,通过推理,推出心灵、上帝、物质三实体,得出心灵、物质两实体性质各异,无不相通的二元论哲学。——译者

2戈斯林书店版第一卷本以及《新百科全书》。

显然,柏拉图对人所下的定义,说到底与我们经常在论述中所使用的定义是一回事。我们认为它是一切哲学的基础。在本书一开始,我们就说过,在人的一生的全部活动中,知觉——感情——认识三者是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

但是柏拉图对这个关于人的定义的理解是否完全就是我们对它的理解呢?无论是柏拉图本人发现的这个真理,还是他从以前的哲学家3手中接受来的真理,应当承认柏拉图并没有把这个真理引向顶峰。可以这样说,柏拉图清楚地看到人类灵魂的三位一体,但他对它的统一性认识不足,从而对三位一体本身也没有很好地认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重要的是切不可把人类灵魂统一性的玄义和构成这种统一性的三大原则或方面的玄义分割开来。柏拉图的做法颇象物理学家,他用分色棱镜首先把一束光进行分色,然后对各种单色作出推断。但他否认白色光束,因为它虽不同于其他光色,却包含了其它光色。与其说他把各部分联系起来看,不如说他是在进行区分、鉴别;他采用分析法进行分解,而不采用综合法重新加以组合。总而言之,他在人类本性的三方面或功能中,过分强调了各个部分(他始终是这样称呼的),却没有足够重视到正是这些个别部分的总合方可组成一个单一的整体,一个自然的整体,用博须埃的名言来说,一个最终的统一体。柏拉图称之为人类灵魂;因而他也称之为一个统一体、整体、独一的存在、单一的事物;但是,当他论述这个灵魂具有的三个部分时,他马上又把上述统一体忘得一干二净。此时,他把三个部分当作三种存在,三种事物;他尽可能地把它们分开,而没有考虑到三部分是在一起彼此促进、不可分割地发挥其作用的。他不理解三部分之所以能存在完全是因为它们共存的关系。他把它们想象为互不相关的独立存在,各自为政。并且认为:就其本性来说,它们彼此是敌对的,是不相容的,是互相对立和斗争的。他把知觉放到最不重要的位置上,使其处于从属地位,贬低它,歧视它。相反,他却赋予理智或认识以主宰人类灵魂的至高无上的权力,也就是说,它成为这个分裂王国里的专制君主。最终,柏拉图在对第三部分即他称之为怒欲的去向进行了长时间研究之后,他决定对它进行恰当的教育,使之“拿起武器转向理智一方”。唉!理智或许应该指挥;智慧是使人区别于动物的标志。但是理智可以不需要知觉和感情吗?或者更确切地说,在任何理智和认识的活动中,感情和知觉没有必要介入吗?

3我认为柏拉图从埃及和毕达哥拉斯流派那里得到的这个真理是可以肯定的。倘若详尽阐述这一点,则将远离本题。请参阅《论折中主义》以及《新百科全书》里有关毕达哥拉斯和柏拉图的词条。

柏拉图致力于他所设想的人类灵魂的重大划分。同时,他运用他的辩证法去很好地确认理智是某种不同于身体本能和心灵本能的东西;不仅如此,他甚至还把理智想象为不需要借助于外物而独立存在的自我显现;正是在这一点上他搞错了。

他说,某一个人口渴,但他克制自己不去喝水,因为喝水可能给他带来危害。这里你们难道不能发觉在他的灵魂深处有两个毫不相干的部分存在着吗?一个是促进他去喝水的部分,即占有欲;另一个是阻止他喝水的部分,即理智。

这种论证并不牢靠,一个人口渴之极却不去喝水,那完全属于这样一种情况:即两害之中取其轻者。因口渴而感受到的苦楚类似于受伤、生病和我们的知觉所能感受到的所有其他一切痛苦。而口渴又不去喝水,这同样是因为害怕喝了之后会使身体产生不适、苦痛。无疑,理智在这两种感觉之间很清楚地显示出来了;但是,即使这样,理智也不是独立存在的。决不能象苏格拉底所说的那样,首先由理智作出判断,然后感情拿起武器站到理智一方;相反应该说,只是因为感情首先在理智之前发表了意见,理智才出面,并且引出符合于它的规律和表现的结论;或者也可以说知觉、感情、认识构成了一个单一的、确实不可分割的同一行动。事情是很清楚的,在苏格拉底使用的例子中,灵魂就象我刚才所说的那样,处于当前的痛苦和未来的痛苦之间,而后者要比前者更加严重。灵魂是如何认识这未来的痛苦呢?如何称呼灵魂对此所持的观念呢?它被称之为感情;因为我们说人在这种情形下,害怕自己会生病。这样理智就从以下两种感情的比较中显示出来了:一种是如同疾病般的感觉,即口渴;一种是害怕产生另一种疾病的心情。理智为了抵制知觉,在感情中找到了防御据点。但是人们不得不称之为害怕、惊骇的这一类感情,实际上是一种激情;它自身也蕴藏着一种知觉。所以,理智虽然是与知觉完全不同的东西,它仍然与知觉同时表现出来;一个抵制柏拉图的所谓占有欲的人,当他正在抵制时,他本人也表现出一种占有欲,即知觉。

这样,柏拉图就为荒诞的斯多葛主义1和苦行僧主义打开了大门,前者即所谓禁欲主义,不认为苦痛是一种坏事。后者蔑视生命,甚至认为为了显示伟大,人们可以自杀,即通过破坏人的三方面的和谐2以达到目的。

1斯多葛主义是在公元前四世纪末由塞浦路斯的芝诺创立于雅典的,可分早,中、晚三个发展时期。他的代表人物中,有的承认事实的存在,有的认为认识是对外界事物的反映,有的相信感觉在认识中的作用等,但由于他们不能摆脱“神所安排的必然命运”,故走向了唯心主义和宿命论。他们还宣传一种禁欲主义,认为有道德的人在精神上是自给自足的,不被喜怒哀乐所干扰。这种思想后来被基督教所吸收。——译者

2毕达哥拉斯和柏拉图对人类灵魂三方面的关系和演变所作解释的方式,构成了他们的哲学的主要内容。十分清楚,我无法在这里讨论如此广泛的主题。请参阅《新百科全书》关于上述两人的词条。

这就是他的全部错误。这当然是严重的,因为这些错误使他得出一切不正确的结论。这在他的《理想国》中到处可见,我觉得没有必要再去加以赘述了。

柏拉图深深懂得社会反映出人的一切。这个真理说明,社会就象一个人,人是一个小世界,而社会就是这小世界的大世界;在它们两者之间存在着同一性,它们能互相反映;最后,推而广之,人是人类的缩影,同样,人类也就体现在一个人身上;我可以说,这个被某些近代哲学家们有正当理由竭力坚持着的真理,在柏拉图思想中已有其萌芽,他说:“一个社会的情感和风尚可以在组成这个社会的每个成员身上找到,因为只有这样,它们才能进入社会。”(第4卷)在这种思想指导下,柏拉图认为可以根据对一个正直的人的观念来组成一个合理的社会。这正是他的指南针;他让我们认识并掌握他的指南针。当他结束了对这个完善的理想国的探讨时,他又回到了个人上来,他说:“因此,倘若我们发现人的灵魂的三部分相当于理想国中的三大等级,并且它们彼此具有相同的依附关系,那么我们将给予个人的称呼和我们已经给予社会的称呼完全一致。”(第4卷)还是推翻这种说法吧,设想苏格拉底这样说过:“倘若我发现国家的三个等级相当于人类灵魂的三部分,并且它们彼此具有相同的依附关系,那么这样的社会岂不是一个完善的社会吗?因为它同一个完善无缺的人相似。”这样,你们就可以知道柏拉图设计他的理想国时的全部秘密了,同时也可以洞察他的各种谬误的秘密所在。我以为他的错误主要表现在他的形而上学公式上,同时他的政治主张也是错误的,正确地说,这是因为他过分地应用了他早已形成的形而上学观念。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他错在希望说明人类社会和人类灵魂的类似性,因为这种类似性过去一直是,将来也仍然是组成社会的直接原因,无论这个原因是已知的还是未知的。

于是,苏格拉底开始行动,但他并未告诉友人他是根据什么指导思想去行动的,他仿照他所知道的人类所有的三部分,即认识、感情、知觉,或者用身体的象征,即头脑、心脏和躯体去创造一个社会,创造一个由一个头脑,一颗心脏和一个躯体组成的社会。这等于说,智慧用于领导和统治,感情用来服从智慧,而平凡的本能只能和外界自然发生关系。由此得出理想国的三大社会等级:行政长官,军队士兵和手工艺者或庄稼人。

无疑,这三大社会等级现在还存在,并将永远存在于社会之中。柏拉图并不是在这一点上有什么错误,恰恰相反,这倒是他的莫大光荣,他借助形而上学进行了一次如此恰当的分类,以致全部历史、任何民族、任何时代的历史,都是这一说法的重复。柏拉图懂得形而上学的必要性,他从这个词的正确意义出发,认识到了从人的自然本能中得出的一个事实。是的,社会现在是,将来也是由三大等级或三种阶级组成,它们中间有一部分人好象是人类本性的三方面中起着主导作用的一方面,而同时亦如在这三方面支配下生活的人,具有它的必要性。这三个等级,这三个阶级,在印度是以婆罗门、夏特利和首陀罗(最低级)1的命名出现的,而在埃及则是以祭司、士兵和耕种者的名字出现的。虽然在希腊各城邦共和国或在罗马这三个词还十分明确,但总的来说并不十分清楚,相当含混。在中世纪时期又以僧侣、贵族和市民(第三等级)的名称重新再现。

1婆罗门即哲学家或行政长官;夏特利即军队士兵;首陀罗即手工艺者。这在作者以后的阐述中多次出现。参见104—105、109页。——译者

然而,在这一点上,什么是人类的进步呢?进步,首先是这三种等级或阶级各自成为社会等级阶层,在未来只能演变为职责分工。进步,首先是这三个等级已经渗透到全体人民当中,以致倒象在印度这样的国家里,再也不存在什么印度人,而只存在婆罗门、夏特利和首陀罗;甚至将来只存在整个社会所固有的三类职责中的这种或那种分工的人们。但他们将不会为此而被社会所吞噬。

处于东方世界和西方世界交界处的柏拉图既是埃及的门徒,又是基督的先师,他妄图逃避等级制度,他用一只手扶植这个制度,却用另一只手去推翻它。他想用消灭世袭的办法来粉碎这个制度,但他又用另一种方式建立起这个制度,尤其因为他取消了最初在他看来完全是荒唐的内容,所以使得这个制度更具有现实性。

是的,柏拉图还设想过社会等级:他尽可能地使等级理想化,使其尽可能地完美、合理,但无论如何等级还是等级。他对行政长官和士兵特性的深刻研究是无与伦比的。当他研究行政长官的特性时,他发现了一位哲学家;1当他研究士兵的特性时,他为我们指出了感情的人和艺术家。于是行政长官、士兵、劳动者这三个词在他的笔下变成了哲学家、体操家和手工艺匠,或者换句说,变成了学者、艺术家和企业家。然而在翻印柏拉图著作所采用的最新分类法中,社会上的这三个阶级似乎被苏格拉底看作性质根本不同、可以说彼此毫不相干的三类人。因此,正象我们提及的这种近代体系的作者(他肯定是模仿了柏拉图)一样,柏拉图终于概括出三大不同的等级,它们与人类本质三方面,即知觉、感情和认识相对应;因此,他这种体系具有我们所讨论的体系的全部错误,或者不如说,知其一就能知其二了。

1这里似乎有双重意思,一是指柏拉图发现了才华出众的亚里士多德,另一点是指哲学家在担任行政长官期间建立理想的政治制度。——译者

这是因为,既然柏拉图不理解他那形而上学公式的统一性,他也就完全忽视了在政治公式中的统一性。

人类灵魂确有三部分,对此我也承认,但前提是柏拉图应当承认这三部分构成了一个整体。

同样,人类社会里也必然存在三个部分,但前提是这三部分形成一个整体。

然而,在什么条件下,这三部分才构成一个整体的呢?条件是这个整体是可以感觉到的、实实在在存在着的。它不单是智慧的抽象作用所理解的对象,而且是能够捉摸到的,正如刚才我所说的那样,它生活着。

这个整体就必须在某个地方寓于有生命的实体之中。

然而,真正生存的只是组成社会的人。就社会本身而言,它并非一个真正存在的有生命的实体。

因此,社会的统一性必须在一个人、几个人或者所有人的身上可以感觉到并表现出来。

可是,有什么理由说这样的统一性体现在某一个人身上,而不是在其他人身上呢?它应该寓于所有人的身上。这就是问题的症结:这个共和国内的三个部分表面上进行竞争,难道它能维持其自身的统一吗?柏拉图相信这一点,然而他错了。由此而设想的社会统一性只是一种虚构,一种抽象,一个空泛的影子,一个字眼而已。

人们称之为社会的总体或集体,它之所以真正能存在,只是因为这总体反映在个别人的身上,也反映在真正生存的人的身上。没有人就不成其为社会。因此问题不单是根据三部分适当的比例去组成一个共和国,而且是出于造就一个人的目的去根据三部分适当比例组成共和国,并且,这个人也是和共和国一样,以三部分的适当比例组成。总之,社会或共和国只是由人以他自己的模式创造的一个环境,以便能在其中生活和正常地发展。人是根据神明的模样被创造出来的,而今轮到他依照自身的形象进行创造了;可他所创造的东西并非是他的最终目的,也决不是他自己的既定目的。人既定的目的,则是他的自身,并通过他自身发展神明所赋予他的东西,这就是说天主给他神的模样;所以归根结底,人注视的目标仍然是神明。但是沉醉于社会、周围的环境、人类这面镜子以及他自己的作品,以致忘却上帝按照自己意愿所创造的真实存在的人类自己,这实际上是一种拜物主义,一种偶像崇拜,一种谬误。苏格拉底,你可以当艺术家,但请不要忘记艺术的目的是人类本身。

苏格拉底在他的共和国里把人遗忘干尽,他为艺术而艺术,只要接触到在他看来已经完美无缺的共和国的观念,他就心满意足;至于单独的个人在他的共和国里是否完美无缺,他则毫不考虑。

应该看到,在柏拉图那部令人难忘的作品中洋溢着一种天才的朴实热枕,即使他犯了带根本性的错误,他对人类所做的贡献还是很大的。以下是我作了删节的苏格拉底的一段优美的文章,在这里,他扼要地对他的朋友们证明他的共和国是十全十美的。

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的子孙们,我们的城市已终于建成。请召唤你们的兄弟,请召唤波莱马尔克1和所有聚集在这里的人们。你们一起点燃火把,去发现正义和伪善藏在何方……倘若我们制定的法律是良好的,我们的城市将会是完美的……因此我们的城市显然应该是谨慎、强大、节欲和正义的……我们的共和国普遍地表现着谨慎态度,因为到处都有善意的劝告……行政长官,他们是国家真正的守卫者,他们必须举止谨慎……因为任何治理得好的共和国,它之所以行事谨慎是由于共和国本身最小一部分人,即处于共和国之首的身为统治者的那部分人办事科学,看来是自然造就了这一小部分人,他们属于能够担当起众多科学之中唯一称得上谨慎科学的人……;至于力量,这在我们共和国里不难找到,它是共和国存在的实体,并使国家享有强大这样的美名……我们的城市之所以强大乃是由于城市的一小部分人拥有某种保守的美德,这种美德建立在立法者通过教育使他们所接受的观念基础上。力量事实上并不是粗暴和凶残人的勇气,而是关于对任何事物有无必要畏惧的那种正确和合理的观念……假如我们经过精心挑选并经过音乐和体操训练的士兵们对于所有令人畏惧的事物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那么共和国必定会是强大的。至于其他的公民,胆怯或勇敢,这对国家的盛衰不能得出任何结论……我们的共和国也是节欲的,它能控制自己,如果真的应该对任何一个人和任何一个国家——在那里最受尊敬的一部分人支配有逊于它的另一部分人——可以称之为节欲和控制自己的话。诚然,在我们的共和国里,确实存在着无数各种各样感情冲动的事例,在妇女、奴隶甚至大部分自由人那里不是没有欢乐和苦痛。你们在那里极少发现单纯而温和的、建立在正确信念基础之上并由理智控制的欲望;它只在既有天然美德,又有优良教育的人身上体现出来。然而,难道你们同时没有看到,在我们的城市中,成千上万属于下层等级的人们的欲望和激情正是由一小部分称之为贤者的审慎和意志加以调节和控制的吗?……”

1波莱马尔克,是采用polémarque的大写音译法,指的是古希腊时期雅典城内九个执政官中的第三执政官,即负责指挥战争的军队司令官。——译者

在这里,我们要打断苏格拉底的话,以便指出他把谨慎或智慧局限为行政官员所有,把勇气和力量局限为军队士兵所有,在这之后,他不再采用类似办法,把他观察到的第三种政治品德,即善于节欲的品德,归之于第三阶级。但是他将如何能把类比的方法进行到底呢?第三阶级的人,对科学和艺术一窍不通,正如柏拉图所说,他们是具有占有欲的人,或者我们今天也许称之为只有知觉的人,他们是手工艺者、工业家,他们必然听命于知觉,既然他们自己已经丧失了智慧和感情。况且,他们也并不自由,因为他们受到军队士兵的看守和控制,正如后者自己也受到行政长官或哲学家的控制一样。他们既然受着那种被认为是他们的本性的低下的知觉和占有欲所驱使,他们必然还会处于奴隶状态下而受人鄙视。他们怎么会具有与他们的先天条件和教育条件直接相对立的优良品德呢?这是荒诞的。他们只是受人利用和受人控制的一大群人。柏拉图从来就是这样看他们的。他们之所以变得节欲只是由于他们受人控制。根据柏拉图的观点,他们恰好符合第三种品德,符合节欲的品德,然而这种符合是间接的、强制的,是别人强加于他们身上的结果,不需要征求他们的智慧和感情的同意。因此,柏拉图在寻找安置节欲的地方的时候,把这种品德既放在他们的身上,但同时又不属于他们。

苏格拉底 “当社会上的成员这样安排就绪的时候,您说节欲的品德应放在何人身上呢?放在统治者的身上,还是听命者的身上呢?”

格罗公 “既在这些人身上,也在另一些人身上。”

苏格拉底 “的确这样。节欲不同于谨慎和威力,后者每每只能集中于国家的某一部分人身上,却使国家变得审慎和强大;而节欲却是建立在一个社会成一个人内部的高级部分和低级部分之间的本性的一种和谐,以便确立究竟哪一部分该统治另一部分。”

苏格拉底只需要做出结论。而事实上他用正义这个伟大的字眼做了结论,这个字对他来说相等于美德和完善。然而,这正义又在何方?请仔细听:

苏格拉底 “共和国是合理的,因为组成这共和国的三大等级的每一等级都单独履行着属于它职责范围内的一切义务。”

以上就是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关于人类正义的最后一句话。正义乃是每个等级内存在的三种范畴:牧羊人,猎狗和一群羊;行政长官好比机灵的牧羊人,军队士兵好比这些牧羊人豢养的灵活猎狗,而绝大部分人则是听命于这些牧羊人和猎狗的羊群。

在此,我们要以今日的伦理赋予我们的全部坚定信念去大声疾呼,以反对苏格拉底。

不,政治的目的并非以三种本质不同的人所组成的一个国家:一种是名叫手工艺者的粗野人,另一种是称之为民众保卫者的军队士兵,最后一种是命名为行政长官的有识之士。政治的目的是使一切人尽可能地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亦即一个具有智慧、感情和知觉的人。

显然,柏拉图出于他对社会理想的需要而扼杀了人。更有甚者,他根本就没有找到这种理想。而当这位醉心于他事业的伟大艺术家惊呼:“这曾是最理想的理想国”的时候,我们有权对他说,我们还设想出另一个更好的理想国。他的理想国只是在表面上建立起来,它只有表面上的完美,只是表面上代表正义。它缺少某种东西,即缺少灵魂,缺少统一性。

柏拉图过分地割裂和肢解人类灵魂,同样他也过分地割裂和肢解人类社会。我已经指出,这就是他的全部谬误的根由;这也说明为什么他的理想国不是他所追求的理想。

在识别了一个国家内三个等级即三种职能之后,必须接着说明为什么一个国家既不是这种职能又不是那种职能,也不是第三种职能,更不是三种职能的混合;而作为真正国家的这个不可分割的统一体怎样归之于这三种职能的和谐一致;然后抓住个体和社会的类似性,进一步指出公民在这个国家里并非以公务员的身分,即作为一个部分出现的,而是以公民的身份,即以完整的、与国家一致的、具有同样性质的统一体出现的。这种新的综合正是柏拉图理想国中所缺少的,也是与他所采取的立场不相容的。

事实上,在一个充满着真正等级的社会里,在一个其延续原则是少数聪明人运用手段、诡计和手腕实行统治,另一部分人象牧羊人的看家狗那样驯服、屈从,第三部分人则是无知、下流、缺乏勇气、胆小怕事,在这个社会里,一个完整的人怎么能够生存下去呢?然而我想得更远,我要对柏拉图说,根据他自己的原则,他的结论说明他的前提是荒谬的,或者说他的前提使他得出荒谬的结论。因为,喔,柏拉图,在这样的一个理想国里,哪里能找到你的完美的人呢?你的理想国是合理的,我也希望如此,可惜不存在完美的人。你说过,一个完美的人乃是一个用智慧统治感情和知觉的人。你的手工艺者是完美的吗?他们尚未具备驾驭自己的智慧;因为驾驭他们的是外部的智慧。同样,他们尚未具备感情,借以协助他们所缺乏的理智;因为感情是你的士兵们所拥有的威力。同样,你的士兵们是否完美的呢?不,因为在他们的行政长官和他们的神甫们的神圣秘密中,指导性的智慧是不为他们所有的。因此只有后者才是完美的:可是他们忙于用计谋来控制他们的学生亦即士兵的暴躁情绪,同时要把手工艺者和奴隶们象下贱的牲畜一般踩在脚下,难道他们会是完美的吗?所以,在你的理想国里,按照你的定义几乎没有一个属于完美的人,或者至少说绝大多数的人不是完美的。这样,苏格拉底对正义所阐述的意义本身,就把正义从这个理想国里放逐出去了。然而,如果没有这个理想国,苏格拉底就不会在地球上看见正义。

既然在这样的理想国里没有完美的人,那理想国本身又怎能谈得上完美呢?苏格拉底在他的共和国里所发觉的这种正义,这种完善,正如我已经指出的那样,只是一种表面现象,是一句空话,没有任何实际内容。置于这个社会顶峰的智慧不是一般的智慧;因为具有这种智慧的人被认为仅仅是智慧的代表;根据柏拉图惯用的比较方法,他区别于其他人,犹如牧羊人区别于他的猪狗和他的羊群。出于什么同情心理促使他们关心这些羊群呢?毫无同情之心。可是脱离感情,脱离当今可以感觉到的现实的智慧又是什么呢?一个十分蹩脚的响导,可能导致最严重的错误,并把人们引向黑暗的深渊。这种对人类全然陌生的智慧的真正灵感究竟从何而来呢?柏拉图为他的城邦安排的首领是那些缺心少肺的德高望重的老年人,如果他们真怀好意,也许会把人类拖入荒诞的苦行主义之中;或者如果他们为感情所支配,他们就会变成老练的伪善者和伟大的故弄玄虚的人。旁证是我即将进行论证的罗马教皇,他在某种程度上使柏拉图政府成为现实。

柏拉图式的感情,倒头来也不过是一种盲目的、狂热的和迷信的勇气。人们用熟练的手腕率领这些柏拉图的士兵好似山岳党元老的侍从和中世纪的十字军士兵,最后,那种受人歧视,名誉扫地并被踩在脚下的感觉,也象站立起来的蛇企图实行报复:最邪恶的激情会煽动柏拉图城邦里的老百姓,他们实为一群乌合之众的奴隶。因而在这个理想国里,无论是智慧、感情和知觉,一切都是反常的。一旦把代表着人的神圣事业被彻底推翻之后,柏拉图在他人为的作品即社会中所能实现的只是一具真正的怪物。

我重复一遍,这是由于柏拉图并未理解人与社会的真正关系的缘故。他幻想着使人通过社会人为地生活。事实上,人在生活,而且应该通过社会来生活;但是他应该通过社会自然地生活。对此,我的理解是,人总应该作为人而完满地生活,并且是根据他的本性,甚至通过社会来生活。然而,如果说人不通过自己就无法完满地生活,那么如果社会把人排斥在外,不通过人,不归属于人,演变成除人之外的其他什么玩艺儿,人同样无法完满地生活。因此。人跟社会具有根本性的彻底的区别,同时人跟社会具有同一性。以上就是柏拉图尚未领悟的奥秘。

在人或公民与社会之间,实际上存在着同一性。但是人们抓住的往往不是它们之间应该存在着的真正的同一性,而是一种虚假的同一性;这正是柏拉图的错误。

同样,在人或公民与社会之间,需要确立起某种实际的和确实的差别。但是,人们抓住的往往不是这真正的差异,而是另一种虚假的差异;这也同样是柏拉图的错误。

柏拉图对他的公民说:你在理想国里将是手工艺者、士兵或行政长官,你不是别的东西,你不再是人。此刻,他既确立了人和社会的虚假的同一性,又确立了人和这同一社会的虚假的差异。事实上,他对人和社会的识别和区分是把人分为智慧、感情或知觉,换句话说,把人分为头脑、心脏或四肢,而把共和国作为这一切的整体。这种差异太明显了:人既然作为三重性的一部分,却被置于组成国家三重性的对立面,他必然会被全部消灭;因为人与社会的差异太大,以致在双方中间的任何一种联系都不可能受到重视。反之亦然,当柏拉图在完整的同一性(即人是这个社会里真心的头脑,或心脏,或肌肉)中寻找人和社会的同一性时,这社会本身也就消失,并趋向灭亡;因为在这个享有社会权力,以致可能成为社会之首的活生生的人面前,这个所谓社会的抽象生命不过是一个空泛的影子和毫无意义的字眼罢了。社会隶属于处在社会之首的这个人,他把社会挑在肩上;人即社会,因而社会就在人的身上;正象某一位君主所说过的:“朕即国家”1,他能够,也应该说:朕即人类。由此再一次产生了东方的喇嘛教或西方的教皇,也就是说人类在一个人身上灭亡。

1这是法国国王路易十四说过的一句话。——译者

不,人和社会真正的同一性,和它真正的差异并不在这里。这种同一性和这种差异就在于社会具有行政长官——士兵——手工艺者,或换句话说,学者——艺术家——企业家这一完整生命反映在具有认识——感情——知觉的完整人身上。这社会符合人的全部本性,给人的全部官能提供食粮,真正哺育着人,并统治着人;反之亦然,社会就是人的所有这些共同官能的归结,是这人的产物,它由这人养育和统治,总而言之,社会是这人的创造,也可以说是他的家,是他生存的唯一的环境。

后面我还会提到这一看法;我要指出这才是人与社会之间的真正关系;我还将研究这种平衡,研究这种彼此渗透是怎么产生并如何随着人类的不断完善一步步地实现的。暂且我只做某种对比,粗略地把我的观念勾划出来。我们怎样认识自己的身体呢?难道不是在观察另一个反映我们特点的身体上认识自己吗?我们这样观察到的东西其实不是我们的身体,而是我们借以观察自己的镜子。因而构成我们形象的则是镜子。但是,假如我们的身体不是站在镜子面前,那么镜子本身就反射不出我们的形象。其实正是我们的身体构成了自身的形象。然而我们的身体和镜子完全是彼此独立的,纵然我们只是通过两者才能认识自己的身体。人类的生命也是这样。人类生命就是产生于人和社会的相互共存的认识、感情和知觉:如果取消其中一个部分,生命就会停止,正象我们刚才讨论的形象同样会消失一样。然而人和社会就象我们的身体和照出自己形象的镜子一样,既有差别,又有各自的独立性。但是由人到社会,由社会到人之间,存在着一种相互渗透,通过这种渗透,两者互相交融,不断地表现着差别,犹如我们的身体和镜子构成形象时融为一体一样。然而,在什么条件下我们说一个人从镜子中看到自己,或是镜子中再现一个人的形象呢?条件是这个人能看到自己全身以及镜子要大到使人能够这样做。因此,要使人和社会正常存在,人必须在社会里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社会也必须成为一个完整的社会。这决不是柏拉图式的人,也不是柏拉图式的社会。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那面镜子里分成三个厢房。上面是专给头脑使用的第一厢房;中间是专给胸部使用的第二厢房;最下层是专给双腿使用的第三厢房。然后他采用魔术手法,即对一部分人实行教育,却拒绝另一部分人,以便使这面镜子在同一时间内,只能从一个厢房内反映出那些正在镜子中照着自己的人们的相貌。于是,在这面镜子面前经过的人们就被分割了:一些人只有头颅,却没有胸部和双腿;相反,另一些人只有断头缺腿的胸部;最后一些人只剩下了双腿。柏拉图觉得这面镜子精采地照出了物体,因为他把一些人的头安到了另一些人的胸部和双腿上去。但是人们可以实在地说,这样的镜子和人并不存在。

柏拉图把智慧、感情、知觉分散到社会的三个不同部分上去,并用绝对的方式使其固定下来,这显然只会使印度和埃及重现。他不认为人类只有一种,而认为有三种;这样,他恰恰降低到了吠陀1的水平:“根据《摩奴法典》2的规定,至高无上的主人,通过他的嘴巴(相应于头脑),通过他的手臂(相应于胸部和心脏),通过他的双脚(支撑部分,并与大地接触),为了传播人种,造就了婆罗门、夏特利和首陀罗。3(该书第一章)

1梵文veda的音译。吠陀是婆罗门教、印度教最古老的经典,约于公元前二千至一千年之间制订入册。主要是对神的赞歌、祭词、咒词等。——译者

2《摩奴法典》,是婆罗门教的法典。内容涉及吠陀俗、惯例和说教的法律条文。约于公元前二百年至公元二百年间制订入册。——译者

3我所引证的文章还增加了第四种等级阶层,称之为“维斯亚”,说是由婆罗门的大腿上滋生出来的,然而首陀罗是从婆罗门的双脚上长出来的。但我认为“维斯亚”(主要是财主和商人)所荣获的重要性倒是区别于前者和首陀罗的唯一因素。这一点十分清楚。

那是印度,那是埃及:对此,柏拉图这位希腊天才的最高化身,还要补充什么呢?在确认婆罗门(哲学家或行政长官)、夏特利(士兵)和首陀罗(手工艺者)的绝对存在以后,我说柏拉图是怎样回避等级永恒存在的原则的呢?关于他竭力回避这个原则的问题,我已经作过论述,他采用的办法是根本废除一切继承权、一切财产和一切个性。

这里表现出了柏拉图的天才的一个新生面,它为希腊恢复名誉,把希腊提到高于印度和埃及的程度,使柏拉图起着东方和基督教之间的调解人作用。柏拉图在创造了等级之后,又鼓吹统一,设法从他自身开始消灭等级。

这真是这位天才的离奇对比:柏拉图在他那《理想国》里有两种倾向,也可以说象雅吕斯1在古代的象征一样具有两种面貌,他既看着过去,又看到未来:也可以说他既留恋着古老的东方,但同时又向往着正在诞生的西方;他象僧侣一样主张等级制度,但又赞成平等主义;他宣扬等级制,但又鼓吹消灭等级;他的原则是区别智慧、感情和知觉,即区别头脑、胸部和双脚。这种区别和婆罗门的宗派信徒的区别一样明显和强烈;但他的另一个原则则象佛教徒和基督教徒那样赞成统一。印度佛教的传教士早在柏拉图前四、五世纪就主张废除等级。从柏拉图到基督教又经历了同样多的时间。柏拉图处于佛教和耶稣两者中间,他不可能不从中获得启发。事实上,他也这样做了,而且达到了很高的程度。请在《法律篇》一书中听听他对他自己的《理想国》的精神所归纳的话吧:“最美好的城邦,最完善的政府形式,以及最完美的法律应该是在国家的各部分切切实实地实现那句古老的格言:‘一切都如同朋友之间休戚相关’。因此,这个城邦在某个地方达到或者在某一天可能达到妇女公有,儿童公有,一切财富属于集体所有,人们尽一切努力清除生活中的商业作风,直到废除所有制这一词本身;以至使本性赋予每个人的财富本身,在某种意义上,尽可能变为公有的财物。如同人们的眼睛、耳朵和双手一样,要使所有的公民都相信他们在视、听和行动方面是一致的,使大家对善与恶有共同的感情,把他们的欢乐和苦难建立在相同的事物基础上。总而言之,法律到处以它既有的全部权力使国家达到完美的统一,我们可以确信那里的政治美德达到了顶峰;如果谁想给这个社会另起一个名称,那他肯定找不到更好更确切的词了。在这样的城邦里,居民都是神仙,或是神仙的儿女,这神仙不只是一个,那儿的生活是在欢乐和幸福中度过的。所以没有必要再到别处寻找完善的理想国样板了;而应紧紧地抓住这个样板,并尽最大可能接近它。”(《法律篇》第五卷)

1雅吕斯,古罗马神话中守护门户的两面神。农神萨多林被朱庇特赶出逃到地上,受到了雅吕斯的热情接待。作为酬谢,萨多林使他具有前后两个面孔,既可瞻前又可顾后。他死后成为两面神,掌管门户出入和水陆交通。——译者

有哪一个故弄玄虚的基督徒曾把这个共同体的观念更向前发展了呢?

真的,有人会把柏拉图跟他自身对立起来;人们答复柏拉图说:如果社会的最高原则乃是朋友之间一切不分彼此,那末先得看看这个社会上是否只是朋友。然而,你们所做的却差得很远。事实上,无论所谓朋友之间的联系是什么,社会是拥有包括行政长官、军队士兵和劳动者如此明显差别的三种等级的结合。不管是怎样一种统一体,一个社会无非是被分裂为三种社会,一种民族被分割成三种民族!1

1这个真理,即柏拉图的社会或民族被分割成为三种真正民族的真理,没有逃脱柏拉图的手。有时他把他的社会等级称之为民族:“手工艺者民族归属于伏耳生(古罗马火神——译者注)和米奈尔夫(智慧女神——译者注),并由此我们获得生活必需的手艺;正如另一些民族,通过其他的手艺,保卫和保障手工艺者的工作,并归属于玛尔斯(古罗马战神——译者注)和米奈尔夫(智慧女神——译者注)一样。”(《法律篇》第十一卷)

人们还答复柏拉图说,他力图纠正关于等级的错误方法本身就是错误的;说他在人与人之间进行了十分明显的区分以后,又在他们之间建立起一个十分强有力的共同体;说他采用两种方式毁灭人类,首先用区分法,其次用混淆法:第一是把人和其他人群分割开来,把人和全部整体割裂开来;第二是把人和其他人群混在一起,把人完全溶合在国家划分为各单位的每一部分的绝大多数组成人员之中。

然而若把柏拉图体系搁在一边,摒弃他的观念,仅保留他的感情部分,我们就会发现柏拉图把人类推向两大崇高的目标,即社会的组织和社会的统一。你们实际上把他的等级变成为职务分工;并假设人类在某一天能自行组织起来,以致社会上的每个成员,被柏拉图划分在三种职能之一的范围内,互相协作完成社会事业,可是仍不失为一个完整的人:告诉我是否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说柏拉图使人懂得了一件大事,即社会的等级和社会被分为三大功能范畴所必须的组织;这样他是否尚未踏上真理的征途。你们同样以为人们终于建立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共同体,在那里人类个性并未因建立共同体而遭受损害,而且他们真正实现了人类的统一,并不因此使人类遭到毁灭:告诉我柏拉图是否尚未具备天才预言家的秉赋,以及在这一方面他是否尚未踏上真理的征途。他的谬误表现在他的两种感情所赋予的形式中;他的谬误也表现在观念中,即在他的思想的表达上面。但是,揭去了它的外壳,它的表层,它的形式,柏拉图的双重思想则是真实的、丰富的、不朽的。

确实,这是令人惊叹的事,我们曾经在其他许多伟人身上看到过:一个哲学家的思想可能是对的,而他表现思想的观点甚至是错误的1。倘若你们从他短暂的、瞬间的形式里抽出思想;倘若你们抓住他思想的本质,可以说,你们就得到了伟大的真理。但是倘若你们只注重形式,你们会犯下某种错误,这种错误大概在他那个时代是不可避免地要出现的;这种错误可能造成严重影响,可能危害人类,但总归是一种错误。下面就是柏拉图的做法:他宣传废除继承权、财产和个性,是为了实现他的社会理想,也就是说为了提倡等级制度,他认为他的这种宣传是为了人类的统一;同样他宣传建立等级制,他认为这种宣传使人们懂得了根据职能组织社会,以便确定最终废除等级制的办法。

1参阅《批驳折中主义》和《新百科全书》的几种词条。

在我看来,柏拉图的全部思想可以概括在这一半为真理部分,一半为谬误部分的荒诞而又高尚的演讲之中,苏格拉底说,他向他的公民们作这个演讲,目的是为了使他们采纳他的体系,即等级制和儿童共同体体系:“你们大家都是亲兄弟,”我对他们说,“可是创造你们的天主在创造你们中间的一部分适宜于统治别人的行政长官时掺进了金子,因而他们是最宝贵的人。他在创造军队士兵时掺进了银子,在创造劳动者和其它手工艺者时却放进了铁和青铜。然后,但愿你们大家都属于同一宗族,通常情况下,你们的下一代孩子们将和你们十分类似。不过,金子种族的公民有可能生出一个银子种族的儿子;而银子种族的另一个公民倒会生出一个金子种族的儿子,类似的现象甚至也会在第三种族中出现。然而,天主特别关照行政长官们要在一切问题上,注意每个孩子的心灵在组合时的金属成分。如果他们自己的孩子是铁和青铜的混合体,天主不会宽恕他们,只让他们继承适宜于他们的原始状态,或手工艺者,或劳动者。如果上述这些人抚养出属于金子或银子种族的孩子,天主也要抚养他们,其中一部分孩子符合军队士兵的条件,另一部分孩子爬上了行政长官的显耀职位,因为有一条神谕是这么说的,当共和国被铁或青铜统治的时候,它将趋于崩溃。”(《理想国》第三卷)

你们大家都是亲兄弟!多么动听的言词,真不愧为基督的先驱!当苏格拉底实现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圣谕时,他值得人们钦佩。我认为他在向耶稣靠近。大家切记,此时此刻,为他照亮的光芒却又变得黯淡无光,当他说:“你们中间有一些人是金子种族,另一些人是银子种族,第三部分人属于青铜种族”的时候,他又回到了吠陀身边,回到了东方世界,回到了等级社会。之所以如此,那是因为我们不是兄弟!我们并非同胞手足;因为我们不能彼此息息相通,既然我们都赋有如此各异的官能,既然我们的本性不能真正彼此沟通!这正是苏格拉底所无法跨越,需要耶稣来跨过去的一步。

我再说一遍,吠陀信徒也对印度人说:你们大家都是亲兄弟,就是说你们大家都来自婆罗门:可是一些人出自它的头脑,另一些人出自它的胸部,最后一些人出自它的双脚。当苏格拉底对一些人说:你们是用金子做的;对另一些人说:你们是用银子做的;对最后一些人说:你们是用青铜做的时候,他未曾推翻等级制。

该由耶稣登上山巅,并高声宣告:精神上可怜的人们,你们真幸运呀!

长时期内,我无法理解耶稣的这句圣言。它被理解为对智慧的鄙视,这也未必真实和富有见地。它究竟要表达什么呢?它是为了反对出于智慧的权利而提出的抗议,而对于这种权利,无论是柏拉图还是亚里士多德,都为了维持等级制而加以宣扬。它表明:你们大家属于同一本性,你们大家都是金、银、青铜混合体,也就是说认识、感情、知觉的同一组合体。即使青铜占主导地位的混合体也跟其他物体一样称呼;他们与天国,亦即理想之国的其他人相比也并不逊色。他们跟其他人一样享有同等权利,因为他们身上蕴藏的活力能使他们跟其他人相类似,尤其对于青铜物体,可以采用把金银成分掺入青铜的方法,使之变为一个跟类似纯金体同样珍贵的混合体。决不可否认赋予精神上可怜人的法权,不要把他们抛到某一个等级社会中去,对他们的称呼和其他人一样,不应该说他们出身于婆罗门的双脚,不应该说他们整个一生永远保留着这个出身的痕迹;也不应该说他们不过是青铜;也不要用这些青铜为你们的金子头像铸造粗大的台座。

以上乃是耶稣所说的圣言,这要比苏格拉底早已说过的话高明得多。苏格拉底的荣誉,柏拉图的荣誉,为基督的学说充当了先导的角色。他们先于基督,并为基督的来临作了准备,或许他们培养了基督,正如下面我要马上阐明的那样:无论怎样,他们先于基督举起了火把,基督从他们手上接过火把,使其光芒照耀到世界更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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