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都旅馆,他最不讨厌的就是秋末冬初那一段凄凉、阴冷的日子了——在斑驳的灯火中,生活悲惨的人们四处寻找温暖。伊丽莎身上穿着一件旧毛衣,脖子上围着一条脏兮兮的围巾,外面套了件没人穿的男式大衣。她在冻裂的双手上涂满了甘油。冰冷的墙壁上显现出大片潮湿的霉迹。他们在这里呼吸着死亡的气息:某天,有一个女房客得伤寒病死了,她的丈夫急匆匆从屋里跑到了走廊里,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他们都是从俄亥俄州来的。
在楼上,在隔开当作卧室的门廊里,一位面容削瘦的犹太人在黑暗中不停地咳嗽着。
“我的天哪,妈妈,”海伦气愤地问,“你怎么把这些人全都收了进来?难道你看不出来他们都是疾病缠身的人吗?”
“哎呀,不要紧的,”伊丽莎又噘起了嘴,“他说他只是气管有点毛病。我问他的时候,他若无其事地笑着对我说:‘哎,你问我这个干什么,甘特太太?’”接着她又没完没了、添油加醋地说了一大堆不着边际的话。女儿听后火气更大了,因为伊丽莎就是这种人,只要能赚来钱,她肯定会想尽办法为自己的行为辩护的。
这个犹太人的心肠倒很善良。他咳嗽的时候会用苍白的手捂住嘴尽量压低声音,常吃一种夹着鸡蛋、抹了黄油的煎面包。他的食物常常令尤金垂涎不已。他天真可爱地把那种食物叫“犹太面包”,而且吃完了还想要。李沁费尔温和地笑一笑,接着又会咳嗽起来。他的妻子经常爱咧着嘴大笑。尤金常会帮他干点杂活,他每个星期都会给他几枚硬币。他是从新泽西来做服装生意的。到了开春的时候,他搬到一家肺病疗养院去了,不久就死了。
冬天一来,几位浑身冷得直发抖的房客会坐在客厅壁炉旁边的摇椅里,不停地摇晃着。他们的脸和性格看起来都一个样,言谈行为也都索然无味。他们也不喜欢南都旅馆这个地方,而尤金对他们的感受也一样。
他更喜欢夏天。夏天一到,房客中就会有从炎热富庶的南方来的身体笨重的妇人;有从新奥尔良来的白皮肤黑头发的大姑娘;有佐治亚来的金发女人;有南卡罗来纳州来的、说话拖着长音的黑人。一位来自密西西比的疟疾患者,皮肤蜡黄,牙齿洁白如玉;一位脸色红润的南卡罗来纳人,手指被尼古丁熏得发黄,每天都会带着他去看棒球比赛。还有一位身材瘦高、面色枯黄、身患疟疾的密西西比人,曾和他一起翻山越岭,穿越花香四溢的山谷。晚上一来,他常会听到女人们的大笑声,声音温柔而尖锐。在漆黑的门廊里他能常听见男人低沉的说话声。他也见识过南方来的女人偷偷进行肉体交易的过程——她们在黑夜里行苟且之事,白天却清白无瑕。他的心里也曾涌起过欲望的火焰,这种火焰带着嫉妒不断冲击着自己的道德底线,不过最终还是道德占了上风。
早晨,他在甘特那里和海伦待在一起,有时候会和迈克斯的一个表弟巴斯特一起玩球。这小孩长得圆滚滚的,就住他家隔壁,玩上一会儿就被海伦烧的巧克力糖浆的扑鼻的香味给招引去了。她会派他到街道尽头一家犹太人开的杂货店去买她最爱吃的酸味菜。上午刚过一半,饭桌上就已经摆上了酸黄瓜、大块涂了蛋黄酱的成熟番茄、琥珀色的热咖啡、无花果饼干和松脆饼干,以及味道浓郁的软糖,点缀着核桃、涂着香气四溢的黄油、夹着咸肉和嫩黄瓜的三明治,还有喝了会打嗝的冰汽水。
他姐姐海伦主持家政,每顿饭都会有各种丰富的食品,他深信甘特家的财富是取之不尽的:这种令人开心的丰富储备来自众多源泉。每天清晨一大早,就会从附近传来母鸡咯咯的欢叫声,身强力壮的黑人会用铁钳子把滴着水的大冰块从冒烟的汽车上取下来,他就站在锯冰的架子下面,用手接着四处飞溅的碎冰屑。他闻着黑人身上的体臭,夹杂着冷藏堆肥的霉臭味,饭厅油布上的油腻味;中午的时候,在摆放胡桃木家具的客厅里,他闻到了旧家具散发出的陈年油漆味,听到了柔和的钢琴声。姐姐一边弹奏,一边教他唱《威廉泰尔之歌》、《甜美歌声动心弦》《无言的歌》《塞里斯蒂·艾达》《消失的情丝》。当她唱到颤音的时候,便会把细长的脖子伸得老长老长,圆润的嗓音非常悦耳动听。
海伦从尤金身上获得无数的快乐,她也非常疼爱他,常常把各种酸的、甜的、好吃的东西一股脑儿喂给他吃。有时候,她会心情烦燥不安,这时候她就会把他推倒在甘特的大沙发上,按住他,腾出一只大手在他扭动的小脸上来两个又脆又响的耳光。
有时候,她情绪不好、发脾气的时候会恶狠狠地咒骂他,讨厌他那张忧郁、深思的脸,憎恶他那片肥厚而湿润的下嘴唇,也讨厌他整天迷迷瞪瞪、如梦如痴的样子。她跟卢克、甘特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无休无止地追求欢娱、浑身上下都有无限的活力;当看到别人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时,她就会怒气冲天——她最难忍受的就是当她兴致正高的时候,看见他正埋首阅读书籍,或者盯着什么东西发呆。在这样的时候,她会不由分说一把从对方手里抢过书本,给他来一巴掌,嘴里还要说几句尖刻粗鲁的话来刺伤他。她会把嘴巴噘得高高的,愚蠢地瞪着大眼睛,转动着脖子,表现出一种傻乎乎的白痴模样来,把她肚子里的怨气全部倾泻而出。
“你这个小怪物——整天顶着那张古怪的傻脸晃来晃去。真是个彭特兰家的小怪物——你呀,所有的人都在笑话你呢。难道你还装傻不知道吗,呃?我们干脆把你打扮成女孩子的样子吧,让你到外面去逛悠。你的身上没有一点甘特家的血统——其实,爸爸早就说过这话了——你是一个彻底的格里利·彭特兰式的人,你这个怪物。你的身上处处体现着彭特兰家的古怪气。”
有时候她怒发冲冠、实在忍无可忍的时候,竟然会把他摔到地板上,然后拿脚来踹他。
他倒不太在乎身上挨几下,但却对她挖空心思编造出来的恶毒、伤人的语言难以忍受。他常常心惊胆战,好像忽然从美妙的童话世界坠入了地狱的深渊。他看见这位平时宽厚、善良的天使一转眼就会变成浑身毒蛇缠绕的恶魔,她庄严的慈爱和信念会在一瞬间荡然无存。想到这里,他就开始发了疯似的大哭起来。他就像一头发疯的小山羊朝墙面直撞过去。撞疼后他会哭得更加尖厉更加响亮,恨不得把满腔的怨气倾吐出来,让那颗负荷过重的心爆裂开来,让身体里的某个器官破碎、让自己浑身的鲜血流个不止才好。那样的话,他也好从这个令人窒息、沉闷的人生牢笼里逃离出去。
每次这样大闹过后,她才会心满意足。她内心深处渴望的就是这个——痛痛快快、狠狠地把他教训一顿,自己才觉得舒服,让窒息的情感得到释放。这样,她才会毫无顾忌地疼爱他。她会一把抓住他,不管他如何拼命挣扎、尖声叫喊,只顾疯狂地亲吻那张气得通红的脸,故意用第三人称、好言好语安慰他。
“哎呀,这个孩子不会认为我是当真的吧?难道他不知道我是跟他开玩笑吗?哎呀,你看他壮得像头小牛犊似的,他简直是个小巨人嘛,一点没错!哎呀,他可真粗野呀!两只眼睛都要从头上突出来了,我看他快要把墙撞个洞出来了。哎呀,我的天哪,真的,孩子,这汤可真好喝哇。”她想用母亲的腔调来把他逗笑。而他也只能违背自己的意志,破涕为笑。他感到,姐姐的这种和解比刚才揍他、辱骂他更让他难受。
过了片刻,等他稍微安静下来后,她又会叫他出去买腌黄瓜、糕点、瓶装冷饮。他双眼通红地走出家门,脸颊上还挂着泪痕。他一边走,一边努力回想着刚才的那一幕,双脚啪啪地刮着地面。他的脖子伸得长长的,仍然在抽噎,内心涌起一种羞辱的感觉。
海伦历来讨厌那种古板的正人君子。但是从根本上来讲,她倒是个十分传统的女孩子,别看她偶尔会粗野一回,那只不过是她不安情绪的一种发泄而已。其实,她很单纯,村子里一旦发生什么坏事,她也会像个孩子似的充满了好奇。她的身边有几个年轻小伙子早就钟情于她了——他们都是朴实、能喝酒的乡下人:一位是当地的城市测量员。他身材瘦削、面色红润、喜好喝酒,他十分爱慕海伦;另一位是来自田纳西煤田的小伙,他身体强壮、有一头金黄色的头发;还有一位是从南卡罗来纳州来的年轻人,是她大姐未婚夫的同乡。
这几个年轻人,一个叫休·帕克,一个叫吉姆·费尔普斯,还有一个叫约·凯斯卡。他们都真心实意地倾慕她。他们喜欢她不知疲倦、争强好胜的活力,喜欢听她热情奔放、滔滔不绝的言辞,喜欢她的和蔼可亲、善良的品格。他们来看她时,她会为他们弹琴、唱歌——全部心血都用在款待他们身上。他们也会给她带来一盒盒的糖果、各种小礼品。这些小伙子之间难免会生嫉妒之意,但却同声公认她是一位“好姑娘”。
有时候,她也会叫费尔普斯或休·帕克带点威士忌酒来。她已经习惯用酒精来刺激体内的激情了——只需喝上一小口,就足以给她的血液充电了。酒精会使她精神振奋、情绪高涨,暂时提供狂热的活力。尽管如此,她却从来不贪杯。喝了酒她会特别高兴,显得活力十足,但是她从来没有醉过酒,久而久之她逐渐有了酒瘾。
“有人请我喝酒,我总会喝一点的。”她这样说。
她一向喜欢放浪的年轻女人。她喜欢这种女人狂热的生活情趣,喜欢她们的胆大、幽默和豪放不羁。那些已经结了婚的放荡女人对她有磁石般的吸引力。她们避开南方山村周日单调的生活,避开周六醉醺醺丈夫的上床欲望,欢快地跑到阿尔特蒙来避暑。就像海伦自己所言,她喜欢“随时能喝几口”的那种人。
她的朋友里有一个名叫玛丽·托马斯的高个子姑娘,她来自肯塔基州,性格欢快,以前当过妓女,目前正在阿尔特蒙旅馆里做指甲修饰女郎。
“有两样东西我想瞧一瞧,”玛丽说,“一个是公鸡的那玩意儿,另一个是母鸡的那个东西。”说完后便大笑起来。她在楼上租了一间带卧室的小屋子。有一次尤金曾给她送过雪茄烟。当时,她身上穿着一袭薄衣,双脚叉立在窗户跟前。灯光把她性感的双腿曲线勾勒得非常清晰。
海伦常喜欢借她的衣服,戴她的帽子,套上她的丝袜子。有时候,她们还会坐在一块儿喝酒。如果听到有人说她朋友的闲话,她会幽默、动情地替她的朋友辩护几句:“不管怎样,她可不是贪图虚荣的人。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别人知道了她也不在乎。”
或者她会说:“从实际情况来看,她并不比那些规矩的小姐们坏多少。只不过她的行为更公开一些罢了。”
还有的时候,当有人暗中批评她不该和这种人交朋友时,她就会非常恼火,并且气愤地说:“她的事你了解多少?你评论别人的时候最好当心点。总有一天你会倒大霉的。”
不过,在公开场合,她还是会尽量避免和这种女人待在一起。有时候她会产生一股莫名的烦恼,于是冲动地对着伊丽莎嚷道:“你为什么要让这种人住在这里,妈妈?全城有谁不了解她?这个地方都快变成妓院了。”
伊丽莎生气地噘着嘴说:“我才不理会那些呢,我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比别人差。我任何时候都昂首面对别人,也希望你们都能跟我一样。我又不会和她们瞎混在一起。”
这是她常用的一种辩解策略。只要能赚钱,无论什么事她都一概装作不知。这样一来,那些行为不检点的女人们一传十、十传百,南都旅馆很快就在她们中间传出了名,她们通常会不期而至——半公开地把这里当成观光小城半开门的妓院了。
海伦早就疏远了她的中学同学——学习刻苦、其貌不扬的吉纳维芙·普拉特,她是中学校长的女儿;还有甜妞邓肯、葛楚德·布朗等。她现在结交的都是一些更加活泼但却有些粗野的年轻妇女——其中有身体胖乎乎的格雷丝·戴莎依,她是一位管道工的女儿;还有珍珠·汉斯,她的父亲是一位浸信会教友,职业为马鞍制造师。她的身体、脸面都长得结实、丰满,但却生就一副唱拉格泰姆音乐的大嗓门。
不过,在这些朋友中,和她最要好的伙伴名叫南·辜葛尔。她是一位性格轻快、身体瘦削苗条、富有活力的姑娘。她长着纤细的腰身,男人一只手臂就能搂得住。她在一家杂货店里当会计。她做事准确、认真,账目非常清楚、一分一厘都不差,因此深得老板的信任。她赚来的钱大部分都用来养家了——尤金见到她母亲松弛的脖颈上长了一个大肿瘤,她瘸腿的妹妹玛丽依靠双肩的支撑力拄着拐杖绕着房子来回练习走路。另外还有两个弟弟,一个20岁,一个18岁,身体都很粗笨。他们经常在弹子房和妓院里打架斗殴,回来的时候带着浑身的刀伤,到处都是青紫的瘀伤和肿块。他们住在克灵曼街一所破烂不堪的两层小楼里。这一家的女人们辛勤劳动供养家里无事生非、游手好闲的弟弟,毫无一点怨言。尤金常跟海伦一起去她家。他们家那种粗野、幽默而富有激情的生活很符合海伦的胃口。她尤其喜欢倾听玛丽讲的那些下流话。
每个月初,南和玛丽就会按惯例从自己的收入里拿出一部分给两个弟弟,供他们零花或者叫他们上“鹰环”的妓馆去玩一次女人。
“啊,不会吧,玛丽?我的老天爷哪。”海伦一边认真地听,一边难以置信地问道。
“嗨,这是真的,小乖乖。”玛丽回答说,一边嚼着烟膏,棕色的汁液顺着嘴角流了下来,她用粗大的手指夹着烟,继续说,“一般情况下,我们每个月都会给他俩钱儿去玩女人的。”
“我的天哪,孩子,难道你不明白吗?”玛丽说完后对着火吐了一口烟汁,但却吐偏了,“每个月干一次对他们的身体有好处嘛,要不然他们会得病的。”
尤金听后笑得快要滑到地上去了。他一下子就能听出其中的滑稽与可笑之处来——这两个女人,为了她们兄弟的卫生与健康,心甘情愿地掏钱让那两个蓬头垢面、一身烟臭的堕落分子去胡搞。
“你在笑什么啊,小子?”玛丽边问边把手伸进他的怀里胳肢他,他躺在地上笑得喘不过气来,不停地告饶着,“你乳臭还没干呢!”
她具有山里女孩的全部温情,自己腿瘸了,却从两个弟弟旺盛的欲火中得到了安慰和快乐。这些人粗蛮、和善、愚蠢、残忍。南是个小心仔细,受人尊敬的人。她的嘴唇像黑人的厚嘴一样朝上翻着,开怀大笑的时候具有热带人的豪爽气慨。她把家里寒酸的家具换掉了,代之以光亮簇新的“古南潮”牌桌椅。客厅里摆放着一架漆得光亮的书橱,永远锁着,里面摆放着从来没有人读过的书——其中有全套的《哈佛经典文库》,还有一部简易百科全书。
赛尔本夫人从炎热的南方来到南都旅馆的时候才23岁,但是她看上去似乎比实际年龄更大一些。她的身上尽显成熟本色:金黄的秀发,高挑的个子,丰满的身材。她穿着讲究,举止文雅得体。她走起路来步态从容,腰部懒洋洋的,摇摆的身体透出一分性感。她的笑容细腻而迷人,声音轻而温柔,有时候会突然爆发出大笑声。这笑声洪亮且圆润,从午夜的神秘里缓缓地传了过来。她出生在南卡罗来纳一个家境良好的家庭,几个姐妹和她一样,长得漂亮而放荡。她16岁的时候就出嫁了,丈夫是一位红脸汉子。那个人每天来去匆匆,狼吞虎咽地吃着她亲手烹调的饭菜,只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慢吞吞地说几句话来。吃完饭后便又匆匆地离开,回到他那间总是关着门的车马行办公室去,那里总是臭气熏天。他们总共有两个孩子,全都是女孩。她不顾别人的风言风语,在南卡罗来纳州的一个工业区里有选择性地跟别人偷情——情人有工厂主、银行家、木材商。白天,她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循规蹈矩地走在街上,从全城人会意的笑容面前走过。她心里明白,大家见了她都心领神会,在背后提起她的名字都会偷偷地一笑了之。当地人,尤其是男性,对她都特别友好、客气,比对待一般南方女性要热情得多。尽管他们热情而礼貌,满面笑容,但是在这副面具背后,眼睛里却闪烁出挑逗的光芒。
尤金第一次见到她时,就了解了她的底细,觉得永远也不会有人比自己更明白她、了解她了。他爱她爱得发狂,她便是他欲望的真实化身——这是两性之爱与母爱模糊的巨大融合,越跨了年龄的界限,体现出深秋成熟的色彩。她在收获的田野里等待着,一头玉米色的头发、双乳隆起、双腿上汗毛金黄——她是德墨忒耳,是海伦,是成熟,取之不尽的力量,是在你疲劳和清醒的时候立在身旁、为你送去慰藉的保姆。春风如利刃一般不断戳刺着他的心,黑暗里的青年男女传来阵阵欢笑,他的青春欲望强烈得难以抑制,他胸中的烈火正在熊熊燃烧。不知怎的,他所期望的对象永远要比他本人年长很多。
赛尔本夫人首次来到南都旅馆的时候,她的大女儿已经有7岁了,小女儿5岁。她每个星期都会收到她丈夫寄来的小额支票。那位木材商也是这样,只不过他寄来的是大额支票。她来的时候带了一个贴身黑人女佣,她对这个黑人女佣、自己的孩子出手都很大方。这种生活上的富足、安逸以及她诱人的笑声都深深地迷住了海伦,并使她对这位年长的女人倾慕不已。
一到夜晚,她就会坐在漆黑的阳台上和某位旅行推销员或者当地的商人谈天说地,这时候,尤金就会偷听她甜蜜的声音,还有她发出的浑厚、性感的笑声。每逢这样的时刻,尤金就会热血沸腾,内心处在嫉妒与道义的竞争煎熬中,只有暗自悲叹的份儿。他一想起她那两个熟睡的孩子,就会为她们叫屈;想起她糊里糊涂的丈夫,便会为他鸣不平。他幻想自己是一位打抱不平的英雄,在紧急关头挺身而出挽救了这个女人,在严厉的训斥声中听她沉痛的忏悔,然后用纯洁的心接受她奉上的爱情。
早晨起来,当这位女人从他的身边经过时,他能够闻到她沐浴之后散发出来的体香。这时候,他就会紧紧地盯着她那张温柔、迷人的脸,在一种虚幻的感受中竭力猜测这张脸昨天夜里曾有过怎样的变化。
经过一年的游荡,史蒂夫终于从新奥尔良回来了。他一安顿下来,马上又故态重萌,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说起话来还是以前那种无赖般的哀鸣腔调。
“史蒂夫用不着工作,”他说,“只要使一点本事,就可以让别人为他干活。”他几次造假,从甘特手里骗了钱,还这样扬扬得意。虽然除了父亲以外他再也不敢欺骗任何人,但他仍然觉得自己是个行骗的高手。那时候人们都在读有关《华灵福暴富记》之类的书,人们对这种具有传奇色彩的行骗者表现出狂热的崇拜。
史蒂夫现在已经是20出头的小伙子了。他个头中等偏高一些,蜡黄的脸上坑坑洼洼的。说起话来清脆、悦耳。每次这位大哥一回家,尤金都会觉得他既讨厌又恐怖,他清楚家里那些抵抗力最弱的人,包括伊丽莎和他本人,就会成为这位哥哥抱怨、威吓、发酒疯、辱骂的最直接对象。他倒不在乎身体遭受些虐待,只是看不惯哥哥那种懦弱、偷偷摸摸、软弱无能、哭丧着脸悔罪自新的样子。
为了给这个儿子找份固定的工作,甘特曾想过一些办法。有一次他派他到一个农村坟地里去立一块小墓碑,尤金也跟着去了。史蒂夫踏踏实实地在太阳底下忙碌了一个小时,由于天热,坟地里的杂草臭味扑鼻,再加上他对这份活本身就很厌烦,所以变得越来越不耐烦起来。尤金清楚他快要发作了,于是便耐心地等待着他的袭击。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大哥终于忍不住了。他抬起头,露出痛苦的神情。接着随手将手中一根沉重的铁钳子用力向弟弟的小腿猛击过去,把他打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他登时吓呆了,他倒不是因为后悔,而是害怕弟弟受重伤以后,回家会被发现的。
“你没有受伤吧,老弟?没伤着吧?”他的声音颤抖着,伸出两只手脏兮兮的手想扶尤金起来。他尽力装出一副可怜相向尤金认错,不停地哀叫着,呼出的臭气喷在尤金哭泣的脸上,并且恳求他回去别向家里人说起这件事。尤金剧烈地呕吐起来,因为史蒂夫身上的陈腐气味,湿巴巴、带着烟味的汗臭令他恶心,而他脏兮兮的手一碰到他就会令他恐怖不已。
不过,平时史蒂夫走起路来,倒是昂首挺胸、大摇大摆的。虽然现在没法跟童年时期相比,但仍然保持着当年的架势,还是会有女人被他吸引住。所以,当赛尔本夫人第一次来到南都旅馆的时候,他们俩便勾搭上了,这要算他的运气好。一到晚上,她圆润的笑声就会从黑暗的门廊里传过来,两个人还会双双漫步在铺满落叶的街头,一起逛河滨,一直走出灯火闪耀的游乐场,走向黑漆漆的沙石小径。
但是不久,当她和海伦的交情日益深厚,等她逐渐发现甘特一家对这个儿子多么讨厌,当她开始发现自从她和这个吹牛大王走在一起以后,他就已经利用她的名字在全城的弹子房里招摇撞骗了。他这样做是想抬高自己,而她也就不动声色、坚决、温柔地把他甩掉了。现在,她每年夏天回到这里,不管他对她如何言语猥亵、暗讽攻击,或者当面威吓、背后恶语中伤,她都会心平气和地一笑了之。她跟海伦的情谊倒是真挚的,但是她心里有数,这里面也有一定的功利目的,可以利用对方结交更多的男友。海伦经常在甘特家或者伊丽莎的公寓里为她举办晚会或者舞会。海伦成了她真正的同谋了。她替她保守着秘密,从来都不会乱说,碰到有人说她什么闲话,她便奋起为之辩护。
“你对她了解多少?难道你对她的所作所为都很清楚吗?以后谈论她的时候,你最好当心点。我告诉你,人家可是有丈夫保护的,小心哪一天脑袋被打掉。”
有时候她会略加迟疑地说:“哎呀,我不管别人怎么说,反正我喜欢她,她可是个非常不错的人。毕竟,我们谁能肯定她做了什么呢?谁都无法肯定。”
每年冬天的时候,她总会去南卡罗来纳州探望赛尔本夫人,回来就会眉飞色舞地极力描绘受到了怎样热情的接待,怎样专门为她开了晚会,吃得怎样丰盛,排场怎样阔绰,等等。赛尔本夫人和乔·甘贝尔住在同一个城里。甘贝尔是黛西的未婚夫,一位杂货店员。他经常旁敲侧击地提起这个女人,可是一到这个女人面前,却显得低声下气、困惑茫然、卑躬屈膝,而且后来还欣然接受了赛尔本夫人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
黛西是在伊丽莎刚刚买下南都旅馆不久的6月结的婚。婚礼安排在公寓的餐厅里,气派而豪华。甘特和两个大儿子身穿平时不太习惯穿的晚礼服,挤眉弄眼地站在那里,很不自在。彭特兰家的人在婚丧礼仪方面历来都很重视,他们不仅亲自前来,而且还带来了礼物。威尔和佩特夫妇奉上的是一套沉重的割肉餐具。
“但愿你们能永远用得着它们。”威尔一边搓着双手,一边向甘贝尔眨着眼睛。
尤金的脑海里还能回忆起这次操办婚礼的热闹场面来。他们都忙着制作新衣服,排练婚礼的仪式,黛西紧张得几乎有些歇斯底里。她目不转晴地盯着自己的手指,直看得手指在她眼里都变成了蓝色。婚礼前两天气氛更加热闹和盛大——各种礼物纷纷送进家门,其中包括华贵的地毯、美艳的鲜花。这一切都给家里带来了异乎寻常的喜庆气氛。在两位新人正式结合的关键时刻,人群都挤在餐厅里,长老会牧师用浓重的苏格兰口音念念有词为他们证婚。当这个杂货店职员手挽着新娘的时候,大厅里突然奏起了欢快的音乐。这时候人群中传来了一阵杂乱声、女人们歇斯底里般的叫声和人们的问候声。黛西伏在远房表姐贝丝的怀里不停地呜呜哭泣着。贝丝·彭特兰这次是和她精神饱满的红脸丈夫一同前来的,她的丈夫是南卡罗来纳州一家小食品杂货连锁店的老板。他们带了一些礼物和一只巨大的西瓜。此刻她的心里也不免有些难过,但是婚礼过后,她才发现自己在婚前几个星期就动手赶制的一件新衣,竟然在慌乱中穿反了,这使她更加难受了。
大姐黛西就这样离开他了,虽然尤金可以经常去探望她,但是这样的机会在随后的年月里越来越少了。那个杂货店员做出了他一生中的一次大胆冒险计划,他决定离开这个与他相伴多年的棉花小城,摆脱整天懒散的店员生活,摆脱同瘦高个子的棉农,以及同镇上居民没精打采的瞎聊。他在一家食品公司找了份旅行推销员的差使。那家公司的总部设在佐治亚的奥古斯塔市,但是他的任务却要到南部更远的地区去推销产品。
这样他就连根拔起从头开始,开始在全新的领地闯荡,想要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和地位了,而这就是他献给妻子的新婚礼物——一个非常大胆的计划。但是,这个行动还没实施,就已经在不信任、恐惧、乡下人离开那个小山村时对新环境、新面孔、新离别的疑虑中变得困难重重了。
一提起他生长于斯的那片贫瘠的红土地,一提起人们的无知、流言蜚语和迷信时,他会说:“哪里都比不上汉德森这个地方。”他的语气中透出得意、恋恋不舍的情绪。
但最后他还是去了奥古斯塔,并和黛西在那里租了一间房子,开始了新的生活。她才21岁,身材苗条,喜欢害羞,钢琴弹得既好又准确,墨守成规、一板一眼的。她的手指行云流水地在琴键上移动,但是缺乏音乐家的想象力。她在尤金的脑海里印象总不大深刻。
黛西结婚后的那年初秋,甘特带着尤金到奥古斯塔去探望她。他们二人内心都特别激动,父子俩站在炎热、昏沉沉的斯巴腾堡车站等待着车子,他们打算乘坐的是通往奥古斯塔支线的破旧客车。秋日里穿过干巴巴的大地、经过起伏的山峦和大片的松林,满怀着渴望、好奇的眼睛捕捉着窗外的每一处细微景致。甘特本人也很长时间没有出过远门了,所以此刻,他天生喜好云游四方的激情终于释放了出来;至于尤金,圣路易的经历已经成了模糊的回忆,但是在他的脑海里总会闪现出富饶美丽的南方来。这种感受甚至超过了他对北方迷人冬天的向往,因为在阿尔特蒙,冬天的时候只会下一两场小雪,孩子们常会抓住这样的难得机会跑到陡峭的山坡上去溜冰、滑雪。想到这些,他恨不得成为北方人、渴望雪夜风暴的幻想就会被激醒,因为当北风怒吼着席卷大地的时候,只有南方人才能切身地领悟到那一份惬意和温暖。
他初见奥古斯塔,并没有看到单调的色彩,倒好像突然打开了一扇窗户,展现出一个绚丽多彩的世界,就像一个长期被囚禁在牢里的犯人在某个光明的清晨重见了天日,又像一位陶醉于书籍神奇幻境的人,在现实的旅程中明确了一切——这就是他亲眼见到的奥古斯塔,在小孩明净的眼睛里见到的全是光荣和神奇。
他们去了两个星期。这次经历中他印象最深的主要是不久前爆发的那次洪水,到处都留下了褐色的水痕。这场洪水横扫整个小城,淹没了较低的楼层、宽广的大街,淹没了散发着浓烈气味、灯火通明的杂货店,淹没了南卡罗来纳州的艾肯山,他曾经在那里徒劳地寻找过传奇人物约翰·d.洛克菲勒,因为有人说他经常到那里去打猎。吃惊之余,他发现这两个州毗邻在一起,竟然没有任何界线。另外,他还看见庞大的轧棉机把大捆大捆的棉花压制成密实、整齐的棉包,体积比原先缩小了一半。
有一次,街上的一帮小孩看见他留了老长的头发便开始奚落他。他一下子被激怒了,疯狂地粗口回骂他们;还有一次,他和姐姐发生了争执,一赌气离家出走了。他气冲冲地沿着河边棉花地旁的小路走了好几个小时,甘特雇了一辆马车到处寻找,最终终于找到他并带回了家。
他们还带着他一起看过戏,那是他最初看的几出戏了。有一出戏是根据《圣经》中索尔和约拿单的故事改编而成的。他低声向甘特讲解一幕幕的故事发展——甘特对他超群的智力非常高兴,过了好几个月还不断向人提起。
在他们回家前不久,乔·甘贝尔不知何故,有意找碴儿跟老板吵了一回,于是一怒之下就辞了那份差使,宣布他要回汉德森去了。他的这趟经历先后共持续了不足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