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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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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四年时光,尤金是在伦纳德学堂里度过的。同令人厌恶、阴冷的南都旅馆相比,同父亲开始逃避的那条黑暗、痛苦乃至走向死亡的道路相比,同他自己一生品尝过的孤独和囚禁般的滋味相比,他在伦纳德学堂度过的那几年时光灿烂得如同金黄的苹果。

从伦纳德身上他并没有学到多少东西——只学会如何阅读枯燥无味的拉丁文:首先,要应付艰涩、古板、乏味的语法规则,最后还是一无所获地退却了。直到多年以后,他一见到句法就很厌恶,对这种语言的构造规则怀有某种滑稽的偏见。接着他们又研读了一年恺撒,欣赏了其瑰丽的风格——简朴的文风、明晰的结构,但不幸被每天的逐句讲解和语法分析以及相当别扭的翻译弄得死板无味。

“万事具备,时机已经成熟,于是恺撒开始调兵遣将、排兵布阵。”

高卢战役的盛大场面;古罗马时期刀枪矛头刺穿盾牌;蛮族如何在森林里聚会;凯旋之师铿锵而豪迈——在好老师的提点下所有这些都有可能变得栩栩如生,但是在这里却实现不了。

相反在这里,他们每天的功课只是不断地死记硬背。去年3月12日——晚了3天。cogitata,中性复数分词用作名词。quo字代替ut,如果下半句是比较级,就表示目的。明天的课,还要读80行。

他们整整花了漫长的两年时间研读格调沉闷的西塞罗名著——《论老年》和《论友谊》。他们避开了维吉尔,因为约翰·陶塞·伦纳德先生是个蹩脚的水手——他对于驾驭维吉尔的作品毫无把握。他并不喜欢探险,也不信赖航海。明年再读吧,他说。其他几位圣贤也是如此:比如精灵鬼怪之王奥维德及其《情诗》篇中酒神节的吹笛人,以及卢克莱修的作品,诗中均洋溢着海潮般的节奏。

“哦?”伦纳德先生拖着长长的音调,开始茫然地笑了起来。他手指上的粉笔灰沾得到处都是,从下巴到裤裆都有。斯提芬·莱因哈特(外号叫“阿伯”)悄悄地弯腰向前拿铅笔尖戳了一下尤金·甘特的左边屁股,尤金疼得叫唤了一声。

“嗯,你们不知道,”伦纳德先生说,一边摸了摸下巴,“这是不同类型的拉丁文。”

“哪一种?”汤姆·戴维斯追问。“比西塞罗还要难吗?”

“嗯,”伦纳德先生迟疑地说,“两者不同。你们目前的程度还没法读这些。”

“——estperpetua.unadormienda.lunadiesetnox.”

“拉丁诗难读吗?”尤金问。

“嗯,”伦纳德先生摇摇头,谨慎小心地说,“不太容易。贺拉斯——”

“他写的是‘颂诗’和‘长短句交替的抒情诗’,”汤姆·戴维斯说,“什么叫‘长短句交替的抒情诗’,伦纳德先生?”

“嗯,”伦纳德先生沉吟了一下说,“那是诗的一种形式。”

“真是的!”“阿伯”莱因哈特低声对尤金说。“这个我没交学费之前就知道了。”

伦纳德先生满面春风地笑着,手指在脸上轻轻地搓着,然后回过头继续讲起课来。

“现在我来看一下……”他开口说道。

“加塔拉斯是什么人?”尤金猛地喊起来。他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这个名字。

“他是个诗人。”伦纳德先生不加思索、迅速而吃惊地回答,答完后又后悔了。

“他写过哪一类诗?”尤金问。

没有回答。

“跟贺拉斯写的一样吧?”

“不一样——”伦纳德若有所思地说,“跟贺拉斯并不完全一样。”

“那么像哪一类呢?”汤姆·戴维斯说。“像你奶奶的屁。”“阿伯”莱因哈特低声粗气地说道。

“哼——他写的诗都是他那个时代人们特别感兴趣的话题。”伦纳德先生轻松地回答。

“他有没有写过自己的恋爱?”尤金声音颤抖着问。

汤姆转过脸,吃惊地望着他。

“好——家——伙!”他愣了一会儿冲口而出,说完后开始大笑起来。

“他写过自己恋爱的诗,”尤金忽然提高了嗓门,激动肯定地说,“他写过他本人和一位名叫莱斯比亚的女士谈恋爱的诗。你们不相信,可以问伦纳德先生嘛。”

孩子们都眼巴巴地望着他。

“嗯——不对——对——我不大清楚。”伦纳德先生说,他对眼前的这个挑战有些困惑。

“孩子,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我是在一本书里读到的。”尤金说,但是他却想不起书名来。那本书的名字也像一杆标枪飞了过去。

——他的舌头像毒蛇的尖牙,像飞枪般狂喜而兴奋。

“odiet amo:quore id faciam……”

“嗯,并不完全如此,”伦纳德先生说,“有些是这样。”他承认。

“……fortasse requiris.nescio,sed fieri sentio et excrucior.”

“这位女士是谁?”汤姆·戴维斯问。

“噢,这不过是当时的风俗礼节而已,”伦纳德先生并不在意地说,“像但丁和比阿特丽斯。那不过是诗人对人的赞美。”

毒蛇开始在耳边悄悄说话了,他的血液里开始沸腾着粗野和激动。平时对老师的顺从、谦卑和尊敬,此时像破布一样哗啦啦地掉了下来。

“她是另外一个人的妻子!”他大声地说道。“是别人的夫人。”

班上出现了可怕的沉寂。

“嗯——这个——是谁告诉你的?”伦纳德先生问,但是一想到夫妻关系是一种粗鲁而且危险的神话时,他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又问:“谁告诉你的,孩子?”

“那么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人呢?”汤姆·戴维斯追问道。

“嗯——不会的。”伦纳德先生低声咕哝着,用手搓着下巴。

“她是个坏女人,”尤金说完又硬着头皮加了一句,“她是个小婊子。”

“阿伯”莱因哈特倒吸了一口凉气。

“什么,什么,什么话?”伦纳德先生半天才回过神来,连忙问道。他顿时火冒三丈,从椅上跳了起来:“孩子,你刚才说什么?”

这时候他想起了玛格丽特,于是朝下面望去,一看到她苍白的脸时,他的内心凉了半截。这下子完了。他又坐回到椅子上,震惊得浑身发抖。

——她最难听的喊声里带着热情,她最伟大的音乐里点缀着污秽——

“nulla potest mulier tantum se dicere amatam

vere,quantum a me lesbia amata mea es.”

“尤金,你以后说话应该注意自己一些。”伦纳德先生温柔地说。

“瞧这儿!”他突然大声地说,然后又突然回到书本上来。“这样胡闹下去什么都学不了。好了,你们听着!”他充满热情地说,一边朝自己聪慧的手掌心吐了一口。“你们这班坏蛋!”就在他说话的同时眼睛瞥见了汤姆·戴维斯,见他正在嬉皮涎脸地微笑。“我清楚你们的鬼把戏——你们就是想把这堂课的时间给白白浪费掉。”

汤姆·戴维斯扯开嗓子哈哈地大笑起来,和伦纳德先生的哀鸣声交织在一起。

“好吧,汤姆,”伦纳德先生兴致勃勃地说,“第43页,第6节,第15行。就从这里开始。”

就在这时下课铃声响了,汤姆·戴维斯的笑声越来越响,回荡在整个教室里。

话虽这么说,但是从人们的常规要求来看,他的教学还算称职。也许挑出一页他不太熟悉的拉丁文散文和诗词让他解释,他会觉得有些困难。而他对希腊文更是一窍不通。但是只要是他以前遇见过的文法和词语,他讲起来仍然绘声绘色、头头是道。他们在最后两年里学习了希腊文经典:《远征记》。

“学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吗?”汤姆·戴维斯起哄地说。

列纳德先生对此倒论据充分、胸有成竹。他懂得经典文学作品的价值。

“读经典文学能使人懂得如何欣赏美好的事物,它能帮助学习者打下良好的人文教育基础,同时训练人的思考能力。”

“这对他今后从事工作有什么用呢?”“阿伯”莱因哈特问道,“这又不能教会他怎样种更多的玉米。”

“嗯——这我不敢说,”伦纳德先生辩解似的笑着,“不过这肯定是有用的。”

“阿伯”莱因哈特歪着脑袋滑稽地看着老师。他歪着脖子扭来扭去,从侧面望过去,他和颜悦色的脸上似乎增添了一份成熟、古怪的表情。

“阿伯”说起话来语气生硬,喜欢粗鲁、善意的幽默,嘴里不停地嚼着烟膏。他父亲很有钱,家就在河湾那边的大农庄里。他家拥有一个牛奶场,城里还有一家铁工厂。他们倒是质朴的老实人——具有德国血统。

“算了吧,伦纳德先生,”“阿伯”莱因哈特说,“你会跟你的雇工说拉丁语吗?”

“egibus wantibus a peckibus of cornibus。”汤姆·戴维斯一边说,一边哈哈地笑起来。伦纳德先生只好心不在焉地跟着笑了几声。这个笑话原来是他本人说过的。

“经典文学能够锻炼人的大脑,以便应对各种问题。”他说。

“照你所言,”汤姆说,“学过希腊文的人修水管肯定会比没学过的人强喽。”

“没错,”伦纳德先生得意地摇着头说,“毫无疑问,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大家都齐声开心地笑了起来,他也笑得涎水直流。

他的立场非常坚定,因此他们陷入长时间的争论之中。吃午饭的时候,他一边吃饭一边拿着一块热饼比画着,循循善诱、层层推理、非常详细地证明掌握希腊语同他们日常生活的关系。其实雅典之风他丝毫没沾过边。古希腊精妙、感性的智慧、女性的典雅秀美、创造的力量与聪颖精明、他们品格的不稳定、以及他们艺术形态的结构、保留、完美等——这些方面他都一无所知,所以只字不提。

他自己曾在美国某所大学对这个结构最为健全的文字有了一点儿认识:比方说,他对于γμναikoζ这个字的雕刻化的完美有点印象,可是他对于希腊文的认识总带着粉笔味、课室味和一盏破油灯的气味——希腊文的优秀只是因为它是历史的、古典的,是学院的,至于希腊文里面的东方暗流,那种使希腊的诗人或军人的生命中都带着那么一点怪异、邪恶、奢华的气息,对他如同莱斯博斯岛一样遥远。他不过是个机械的传声筒,传达一些他本人并不真正相信的东西。

数学和历史两门课是由约翰·陶塞的妹妹艾米来承担。她是个身健力壮的女人,身高5英尺10英寸,体重185磅。她的头发又黑又厚,梳得油光发亮。她有一双乌黑的眼睛,为整个脸庞增添了一分妩媚。她结实有力的前臂和笨重的肩膀从她衬衣式连衣裙凉爽的袖口上露了出来。天暖的时候,她出汗很多,两只袖子的腋窝下湿了一大块;冬天一到,她站在炉边烤火的时候,会从身上散发出一种令人兴奋的粉笔味和健康人所特有的气息,让人非常舒服。冬季的一天,当尤金从冷风呼号的后廊经过她的房门时,正好看见她的小侄女开门走了出来。她刚刚洗完澡正坐在熊熊的炉火前穿袜子。他盯着她红彤彤、宽阔的肩膀,看着她粗壮的身体洗得干干净净,冒着热气,不禁看得目瞪口呆、神魂颠倒。

她生性喜欢烈火和温暖的光芒,因此常常坐在炉旁,打着瞌睡但却非常警觉。她往往会叉开双腿以吸收炉中的热气,她比她的哥哥更加有力、性感。在炉火的烘烤下,她轻轻地微笑着,漠然地望着学生。没有男人找过她,她就像甘泉渴望亲吻的嘴唇。她也不去找别人,就像一只温暖的懒猫,冲世上的所有人微笑着。

她是一个很好的数学教师,天生善于摆弄数字。她懒洋洋地拿过学生们的练习簿,懒洋洋地算着答案,同时愉快地笑着,脸上还带着一丝藐视。在她的身后,杜兰·贾维斯正在自己的座位上激情澎湃地对着尤金呻吟着,同时双手紧握课桌板,使劲地扭动着身体,做出猥亵的姿势来。

第二年快要结束的时候,希芭和她那个害肺病的丈夫一起来到他们的学校。这位先生病得像尸体一样,嘴唇上隐隐带着一丝血痕,看起来好像已经有73岁。有人说他只有49岁——疾病让人明显变老。他是个高个子,有6英尺3英寸,留着长胡子,面孔蜡黄,削瘦得活像个中国的清朝官吏。他是个画家——绘画由色团构成的印象派画——象征着布满荆棘的山坡上正在吃草的群羊,码头旁边有几只渔船,背景是一堆乱糟糟的红砖房。

古老的格劳斯特镇、云石村、鳕鱼角的老乡、勇敢的小船长——这些带着海水咸味的名字一齐朝他涌来,带着柏油浸绳、太阳底下干鱼头的气味,满载鱼儿、正在水面上荡漾的平底船,腥气扑鼻的海港臭味,一个水手正在沉思遐想、麻木而毫无表情的脸,全都镌刻着他与大海结缘的标记。春天清晨的海水是什么样子?冰冷的海鸥睡在风梢,正越升越高。

他们看见那位面色蜡黄的中国清朝官吏正摇摇晃晃地在路上来回走了三趟。因为正是春天,南风吹过树梢。他摇摇摆摆、用肺病病人泛青的手拄着拐杖。他的眼珠是浅蓝色的,好像在海水里浸泡过一样。

他跟希芭生了两个孩子——全都是女孩。她们长得就像奇花异卉,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乳白色的皮肤,就像春天一样新奇而可爱。男孩子们全都好奇地胡思乱想。

“你别看他这样儿,他肯定有两下子呢。”汤姆·戴维斯说。

“这两个小丫头才两三岁大。”

“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老一些,”尤金说,“因为他有病,所以看起来老,其实他只有49岁。”

“你怎么知道的?”汤姆·戴维斯问。

“艾米小姐说的。”尤金天真地说。

“阿伯”莱因哈特歪着头,舌头轻巧地把嘴里的烟膏换到嘴巴另一侧去。

“49岁!”他说,“孩子,你赶紧去看医生吧。他都快跟老天爷一样老了。”

“她就是那么说的嘛。”尤金抵死不服。

“嗯,她当然会那样讲了!”“阿伯”莱恩哈特回答,“难道你不觉得他们会泄露这种秘密吗?他们到底还得维护这个学堂啊。”

“孩子,你可真是个傻瓜啊!”杰克·堪德勒说,直到这时候他才回过神来。

“他妈的,他们都宠你。他们知道你会相信他们的话。”朱利叶斯·阿瑟说。“阿伯”莱因哈特把脸凑上来仔细端详着,然后摇了摇头,好像认为他已经无可救药了。他们全都大声讥笑他过于轻信别人。

“哎呀,要是他有那么老,”尤金说,“为什么拉梯墨老夫人会嫁给他?”尤金反过来问。

“哎呀,肯定是因为她嫁不掉的缘故了。”“阿伯”不耐烦地给这个笨蛋解释着。

“你觉得她是不是得养着他?”汤姆好奇地问。大家都开始静静地思索起来。而尤金,一看见那两个小孩像花瓣一样伏在母亲丰满的胸口上,看见那位面色蜡黄的老画家步履蹒跚地走近坟墓,听着希芭开始高声地跟别人谈话、起劲地直抒胸臆时,他不由得再一次面对人生的谜而大惑不解——从死亡中再次孕育出生命,从毒草丛生的野地里长出鲜花。

他的信念很难改过来。太多的失望使他满心疲惫、充满了怀疑,偶尔也会去讥笑、谩骂、尖酸刻薄地讥刺别人。越是这样做,他就越发心痛、难受。在不知不觉中,他开始在自己的脑海构筑起了一套神话,他明明知道这全都是胡说八道,可正因如此他更觉得宝贵。他开始支离破碎、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那些有创造力的人并不是为了真理而活着——而是为虚伪而活着。有时候,他的大脑变得贪婪且无法满足,简直难以抑制,就像一只可怕的大鸟,鸟嘴藏在他的心口处,而鸟爪却不断地撕扯着他的内脏。这个昼夜不息的魔鬼在空中翱翔、俯冲、盘旋、围绕某个东西不停地旋转。它一会儿飞走,接着又转身飞回来,趾高气扬、满怀怨意,将他以前视为神奇的东西剥得一丝不挂,只剩下又丑又贱的原形。

可是他也清楚,自己永远也不会理解——那些永远接受不了、剩余下来的华而不实、黄金般的东西。他生就一张尖酸刻薄的嘴巴,正因为他的心仍然充满了火热的信念。

毫无慈悲之心的大脑就像毒蛇一样蜷伏在那里,相当地警觉:他把自己周围的一举一动、头顶上方投来的目光、骗人的捕蛇夹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这些人都为他而活着,而他则生活在一个与人类谬误相差甚远的世界里。他将自己心灵的一扇窗户向玛格丽特打开来,他俩一同走进诗的神圣境界;但是他却只字不提内心所有不可告人的欲望、梦中美妙的形体,以及他家庭生活中所有的痛苦、沉醉和混乱。他担心他们会听见。他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经听到了。此外,那些纠缠玛格丽特一生的事件,那些使她的生活陷入泥沼的一切,都像梦魇一般既不真实又可怕。

事实上,她以前差点因为肺病死掉了,那位脾气暴躁、说话饶舌的希芭嫁给了一位老头,生了两个孩子,现在快要寿终正寝;他们这个团结忠诚的小家庭,不知道默默地忍受了多少痛苦,现在还要在这班多嘴多舌的小学生面前硬撑着面子,装得若无其事。这一切使他周身感到麻木,没有任何真实感。

尤金坚定不移地崇尚辉煌的荣耀和金钱。

现在,他大多数时间都住在南都旅馆。自从他开始上伦纳德学堂以后,他跟伊丽莎更加接近了。甘特、海伦和卢克都对私立学校瞧不上眼。他的兄弟姐妹都有些嫉妒,所以他们跟他说话的时候往往话中带刺。他们会说:“上私立学堂算是把他完全毁掉了。”或者说:“自他不上公立学校以后,什么事都不愿做了。”

伊丽莎本人会不断地提醒他别忘了自己的本分。她时不时谈到为他张罗学费有多辛苦,她本人多么穷困等。她要求他必须努力学习,空闲的时候尽量帮她干活。整个暑假他也应该到火车站向那些刚下车的旅客们“拉生意”。

“我的天哪!你到底怎么回事嘛?”卢克嘲笑地问,“你现在怎么连做一点正经事都觉得丢脸,呃?”

“来吧,先生,住‘南都旅馆’吧,经营者是伊丽莎·e.甘特夫人。先生,离市中心只有几步路。所有的居室设备都是现代的,舒适极了。旅馆提供糕饼和自制馅饼,跟家里自己做得差不多,但是你肯定没有尝过。”

这个小家伙的那张嘴真会拉生意。

尤金在伦纳德学校读了一年书后,伊丽莎告诉约翰·陶塞她付不起学费了,他回去跟玛格丽特商量完以后,返回来表示他同意让孩子继续学习,学费可以折半。

“他可以帮你们拉生意、招新学生嘛。”伊丽莎说。

“没错,”伦纳德先生赞同地说,“正是这个意思。”

本恩买了一双浅棕色的新皮鞋,花去了六块钱。他买的东西历来质地不错,但是这双鞋子穿起来脚心会痛。于是他一怒之下冲进屋内把鞋子脱了下来。

“他妈的!”他大声地叫着,使劲把鞋子朝墙上扔了过去。伊丽莎站在房门口。

“孩子,你总是拿钱不当一回事,这样你永远也富不起来的。我看你这样下去可不行啊。”她愁容满面地摇着头,嘴巴噘得高高的。

“哎呀!我的老天!”他咆哮道,“又来你那一套了!老天在上,你什么时候听我向别人要过东西,要过没有?”他十分气愤。

她捡起鞋子,递给了尤金。

“好好的一双鞋子扔掉蛮可惜的,”她说,“穿上,试试看,孩子。”

他穿上鞋子试了试。他的脚比本恩的脚还要大。他小心、痛楚地试着走了几步。

“感觉怎么样?”伊丽莎问。

“还行吧,”他有些迟疑地说,“有点儿夹脚。”

他喜欢这双干净、结实的鞋子,喜欢新皮革的味道。这是他穿过的最好鞋子了。

本恩走进了厨房。

“你这个小畜生!”他说,“你这双脚跟骡蹄子一样大。”他满面怒容地蹲下来用手捏了捏尤金那被皮鞋夹得紧紧的脚趾,尤金缩了回去。

“妈妈,”本恩气得叫起来,“看在老天爷的分上,这双鞋子太小了,别再逼他穿了。你要是舍不得花钱,我再去给他买一双来。”

“哎呀,这双鞋有什么不好的?”伊丽莎反问。她用手指在鞋面上按了几下。“哎,你瞧瞧!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新鞋子刚上脚总会有点紧的,它不会伤脚的。”但是穿了六个星期以后,他只好放弃了。硬邦邦的皮革一点都没有变宽松,他的脚越来越痛。他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到后来每走一步都像垫着木块似的,他感到双脚发麻、几乎失去了知觉,脚掌疼得钻心。有一天,本恩在盛怒之下把他推倒在地,硬把鞋子脱了下来。几天以后他才能恢复正常走路。但是他原来又直又壮的脚趾现在已经被夹得不成样子了,脚骨全都弯曲着,脚指甲也变得又厚又死板。

“真可惜啊,那么好的一双鞋子给扔了。”伊丽莎叹息着。

但是她也有出人意料、古怪的慷慨心肠。他对此很是不解。

有一回一个姑娘从西部来到阿尔特蒙。她说她家就在山城赛维尔。她长得像印第安切罗基族人,高大的身体,棕色的头发,棕色的眼睛。

“你记着我说的,”甘特说,“这个姑娘一定有切罗基人的血统。”

她租了一间屋子,一连好几天都坐在客厅的炉火前不停地摇来摇去。她的举止像个乡下姑娘——害羞、胆小、闷闷不乐的。除非你跟她说话,否则她从来不出声。

遇到她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就躺在床上不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伊丽莎就会给她端饭送水,照顾得相当周到。

一天又一天,在整个凉风瑟瑟的秋季,这个姑娘一直坐在摇椅上摇来摇去。尤金只听见她那双大脚有节奏地踩在地板上,不停地摇啊摇。人们都把她叫作摩根夫人。

有一天,正当他哗啦啦地把大块的煤加在火炭上时,伊丽莎也进了屋。摩根夫人麻木地坐在椅子上摇晃着。伊丽莎在炉火前站了一会儿,双手安静地交叉在胸前,若有所思地噘着嘴。她朝窗外望了望阴沉多风的天空,还有被风吹扫得干干净净的街道。

“依我看,”她说,“今年冬天又要苦了穷人了。”

“可不是嘛,夫人。”她阴着脸说,仍然不停地摇着。

伊丽莎沉默了一会儿。

过了片刻她问道:“你的丈夫在哪儿?”

“在赛维尔,”摩根夫人说,“他在铁路上干活。”

“什么?什么?”伊丽莎迅速、滑稽地说道,“铁路上的人,你是说?”

“是的,夫人。”

“嗯,他一直没来看过你,这可太不合适了,”伊丽莎埋怨地说着,声音却很平静。“这种男人靠不住。”

摩根夫人一言未发。火光映着她漆黑的眼睛,看起来亮晶晶的。

“你身上有钱吗?”伊丽莎问。

“没有,夫人。”

伊丽莎双脚坚定地站在那里烤着火,嘴巴噘得高高的。突然她问道:“你的孩子什么时候出生?”

摩根夫人沉默了一下,然后继续一前一后地摇晃着。

“我想不到一个月就要生了。”她回答。

她的肚子一个星期比一个星期大。

伊丽莎弯下身子掀起裙子,露出大腿,她穿的是棉纱袜子,里面还鼓鼓地塞着厚法兰绒的裤管。

“哎哟!”她有些羞怯地叫了一声,看见尤金正在一旁盯着看。“孩子,你把头转过去。”她一边命令一边微笑着用手指搓了搓鼻子。她的袜子里塞着一卷暗绿色的钞票。

“嗯,我看你总会需要钱的。”伊丽莎说完,从那卷钞票中抽出两张10元的钞票递给了摩根夫人。

“多谢,夫人。”摩根夫人把钱接了过去。

“你可以一直住在这里,直到你能上班为止,”伊丽莎说,“我认识一个好大夫。”

“妈妈,我的老天!你到底从哪里找来的这帮房客?”海伦愤怒地说。

“老天保佑!”甘特也跟着吼道,“你真是把什么样的人都搞来了——瞎子、瘸子、疯子、婊子、私生子,形形色色的人全上这里来了。”

不过,每次当他遇到摩根夫人的时候,总会毕恭毕敬地躬身施礼,然后礼貌、开心地向她问好。

“夫人,您好吗?”然后对身旁的海伦说:

“我看——她长得倒挺好看的。”

“哈哈哈,”海伦故意尖声地假笑起来,想以此讥讽他,“你肯定想娶她过门了,是不是?”

“我的天哪!”他滑稽地说,然后又舔了一下大拇指,狡猾地冲伊丽莎笑了笑,“她那对奶子真不赖啊!”

伊丽莎看着咝咝作响的油锅,苦笑了一下。

“哼!”她轻藐地说,“我才不在乎他搞多少个女人呢。人老不知羞耻是最大的耻辱。你最好别太嚣张。一厢情愿没有用!”

“哈哈哈!”海伦有些不大自然地笑了起来,“瞧,她发火了。”

海伦常把摩根夫人带到甘特那里去,给她做好吃的饭菜。她还上街为她买来了糖果和香皂。

孩子降生的那天他们把麦奎尔医生请到了家中。尤金在楼下听见楼上房间里人来人往、脚步忙乱。那个女人不停地呻吟着,最后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声。伊丽莎兴奋得不得了,她在煤气灶上早就烧好了一大壶一大壶的开水。她时不时地匆忙拎起一壶开水就向楼上走去,一会儿又慢慢地下楼,边走边专注地倾听着楼上房里的动静。

海伦也局促不安地在厨房里把开水壶碰得砰砰直响。“不管怎么说,我们谁也不清楚她的底细。谁敢说她没有丈夫,谁敢说?最好还是当心点!有些人没话真是没有分寸。”她生气地大声警告那些在背后说闲话的人。

夜深人静的时候,尤金来到外面的凉台上。霜花满天,空气清凉。在黑漆漆的东山上,苍穹之中,亮晶晶的繁星像珠宝一样 生辉。左邻右舍点起了明亮的灯光,就像经过雕琢的冷玉一般。宽敞的庭院里飘过一阵阵汉堡牛排和炒洋葱的香味。本恩跷起腿坐在凉台上,大口大口吸着烟。尤金走过去站在哥哥的身边,他们听见楼上产妇发出的哀叫声。尤金仰起头望了望哥哥那张惨白、瘦削的脸,窃窃地笑着。本恩猛地举起一只白皙的手想打他一巴掌,但却停住了,只轻蔑地叫了一声,脸上露出了笑容。他们极目远眺,看见“鸟瞰山”顶上犹太富翁的古堡里灯火闪亮。在他们近处的左邻右舍传来淡淡的晚餐味道和人们交谈的模糊声音。

在深深的娘胎里,孕育着阴暗的花蕾。无人知晓的地方,那私生、通体发红的果实,流淌着印第安人的血液。娘胎般漆黑的地方悄悄地盛开了生命的花蕾。

孩子生下来两个星期摩根夫人就离开了。新生的婴儿是个棕色皮肤的小男孩,头上长着一小撮黑毛,两只乌溜溜的黑眼珠,活像一个小印第安人。临行前伊丽莎又塞给她20块钱。

“你打算上哪儿去?”她问。

“我在赛维尔还有亲戚。”摩根夫人说。

她沿着大街一路前行,手里提着一只廉价的鳄鱼皮箱子。小孩的脑袋在她肩头摇晃着,两只亮晶晶的黑眼珠笑眯眯地朝后张望着。伊丽莎向她挥了挥手,嘴角不停地颤抖着,强挤出一点笑容;她吸着鼻子转身回到屋里,眼睛也湿润了。

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到南都旅馆来?尤金心里很纳闷。

伊丽莎对一位留着小胡子的人也很好。那个人已经有了老婆,膝下还有一个9岁的女儿。他曾经在一家旅馆做服务工作,现在失了业,一直住在南都旅馆,房租都欠了100多块钱。可是他很会劈柴,还会帮忙拎煤上楼,又会做各种各样的木工活,所以这里一旦有什么地方脏了他都会粉刷一新。

伊丽莎很喜欢这个人,说他是个很会“持家的男人”。她喜欢这种安分守己、能够帮忙料理家务的男人。这个矮个子对人既友好又温和。尤金之所以喜欢他是因为他煮起咖啡很有一手,伊丽莎从来不向他讨债。终于有一天,他在一家旅馆找到了差使,于是搬出了南都旅馆。临走前他把所欠的房租全都还清了。

尤金每天在学校里待得特别晚,一直到下午三四点才会回家。有时候他回到南都旅馆的时候天都快黑了。他不在家时,伊丽莎常常会变得特别烦燥,他一回到家她就把已经在炉中热得发卷、变干的晚饭端出来给他吃。晚饭有浓稠的菜汤,汤里的卷心菜、青豆和番茄烧得稀烂,上面飘浮着厚厚的一层汤油。此外还有回锅牛肉、猪肉、鸡肉,一大盘冷扁豆、面饼、卷心菜色拉和咖啡。

但是在这个阶段,学校已经成了他精神生活的中心——玛格丽特·伦纳德成了他的精神之母。他最喜欢每天下午所有孩子离开学校、他一个人自由自在的状态。他可以在那座老房子里随心所欲地到处漫步,走在四周歌声阵阵的参天古树之下,欢快、孤傲地沉浸在秀美的山峦之间,欣赏雨点般落下的橡子,闻着燃烧树叶的阵阵气味。他待在室内,如饥似渴地阅读一本本的书。等到被玛格丽特发现时,他才会被赶到户外的大树下或者校门口雷伯主教住所后面的那块篮球场空地上。当西边被落日染得通红的时候,他便会在那里满场奔跑,迅速地传球,对自己日益敏捷的身手和准确的投篮欣喜不已。

玛格丽特·伦纳德非常担心他的身体,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她不断地警告他,如果他的体力消耗太大,就会出现非常可怕的后果,而且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把耗掉的精力补养回来。

“哎呀,孩子!”她会用恬静而意味深长的口气叫住他,“到这里来一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内心感到不安,非常紧张,走过来坐在她身边。

“你近来每天睡多长时间?”她问他。

他信心十足地说有9个小时,心想这样应该差不多了。

“嗯,你得睡10个小时才行,”她严厉地命令道,“听着,阿金,你可不能拿身体开玩笑啊。孩子,这不是危言耸听,我自己就吃过这方面的亏,这你是知道的。身体要是不好,你在世上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但是我的身体很不错啊,”他竭力辩解着,但是心里还是有些发虚,“我没有什么毛病。”

“孩子,你的身体并不结实,你的这副骨架上需要多长些肉。其实,我很担心你眼睛底下的那两个黑眼圈。你每天的起居有没有规律?”

他没有,他讨厌固定的时间。在家里,不管在甘特那里还是在伊丽莎那里,一天到晚随时都会出些插曲,这种气氛不断地刺激着他,让他振作精神。他在家里从来不知道生活的次序和规矩是怎么一回事,因此他对恪守规则怕得要命。在他看来,那种生活太单调、呆板了。他最喜欢半夜三更的时候。

但是他现在很听话,他顺从地答应她从今以后要有规律地生活——吃饭、睡觉、读书和运动都要遵守时间。

可是他还没有学会跟一大帮人相处。他害怕别的孩子,对他们感到厌恶且不信任。

对于男孩子们横冲直撞的游戏,他总躲得老远。但是现在,他知道师母的眼睛在看着他,只好不顾一切地奋力加入到男孩子们从事的各种球赛中,任凭自己脆弱的身体被粗壮的腿和孔武有力的身躯冲来撞去,跌倒在地然后爬起身来,腿也擦破了,内心感到特别痛苦,但还是会和那一群身体结实的孩子乱跑乱蹦。一天又一天,他觉得浑身上下疼痛难耐,精神上饱受羞辱的折磨,但他仍然强作欢颜、毫不气馁,暗中对他们的力量既羡慕又害怕。他嘴上忠实地模仿着约翰·陶塞的那套口头禅,诸如“比赛的公平精神”“运动员的美德”“为竞赛而竞赛”“不计输赢常带笑容”等,但是他并不相信这些都是实话,也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这些话都是学堂里的学生常常挂在口边的——他们逐渐被训练得心理上接受了这些东西。有时候他听到这样的话以后,内心会重新涌起以往曾经有过的那种惭愧——这时候他便很不自在地伸长脖子,狠劲地拿脚在地上划着。

在又一次的羞愧中,尤金发现,在那些自以为是、精力充沛、粗鲁好斗的童年中,虽然大家整天都强调“运动员美德”,但是在伦纳德的学堂里,弱小的人总会受到强横者的欺凌,好似这样做就是理所当然。至于伦纳德先生本人,每每在玩智慧或讲道理时被哪一个学生击败了,他便会动用蛮力来维护自己的正义。尤金对这些现象既厌恶又不赞成,但是他却带着厌恶和好奇,痴迷地观察着这一切。

伦纳德本人并不坏——他是个很有骨气的人。他为人和善、诚实、做事果断、坚决。他深爱着自己的家庭,并在卫理公会教派担任执事。同时他富有勇气站出来反对一般教友的褊狭思想,最后因为发表了同达尔文学说有关的见解而被迫辞职。所以,他是整个村子里可怜巴巴自由主义者的典范——一位卫理公会教派先进的思想家,是一个午时奔跑的火炬手,敢于捍卫50年前建立起来的思想。他努力地恪守一名教师的职责。可是他终究出身泥土——就连他那动手打人的粗暴脾气也来源于泥土,其中含有自然界不自觉的蛮性。他虽然口口声声坚称自己的兴趣是“动脑筋”,但实际上他对耕田种地的兴趣更加浓厚。大学毕业以后,他脑子里的知识变得越来越少。他的大脑反应很迟钝,远远比不上他夫人玛格丽特天生敏感聪慧,可是她却真挚、忠心地爱着他,她对他的所有行为都表示支持。有一次,一个学生在她丈夫面前言辞傲慢,尤金看见她竟然气得浑身颤抖,尖声地叫喊:“哎呀,这是什么话!我非得抽他两个嘴巴子不可!”那个孩子一见这个情景,吓得浑身直哆嗦。于是尤金才明白,爱的力量会转移人的性情。伦纳德自认为他做的事情都是明智的、正确的,因为他自己接受的传统教育要求学生必须坚决地服从老师,不允许有任何的反抗。这是从他父亲那里学来的,他的父亲是田纳西州一个农民家庭的家长,每个星期日都要上教堂去布道,平时只要家里的子女不守规矩,他就会手执马鞭,口里念着虔诚的祷告予以适当的镇压,行使上帝的神权!他认为小孩子敢于反抗,就是找打。

不过,对有钱有势人家的孩子以及他本人的孩子,伦纳德却从来不会执行体罚,因此这班少年就变得胆大妄为,胡来一气。主教的儿子贾斯汀·雷伯,是一个13岁的瘦高孩子,满头乌发,阴沉的脸上坑坑洼洼,两片愚蠢的嘴唇表明他暴躁的脾气。他拿打字机打了一首淫秽的情歌,然后卖给同学,5分钱一份。

夫人,你的女儿好标致,

哎哎哟!

夫人,你的女儿好标致,

哎哎哟!

后来,在一个春天的下午,在山坡背面开满鲜花的茱萸树下,伦纳德吃惊地看到这个青年同一位名叫黑兹尔·布莱德的小姐紧紧地搂在一起胡搞。这位女孩是一个小杂货店老板的女儿,她的淫荡在小城里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伦纳德经过再三考虑,没有去找主教。他约见了杂货店老板。

“哼,”布莱德先生用手摸了摸嘴上的大胡子,想了半晌才说,“你应该立一块‘闲人止步’的牌子。”

在学校里,有一个犹太孩子是众人欺侮的对象,约翰·陶塞和别的男孩子经常欺侮他。这个孩子名叫爱德华·米珂洛夫。他的父亲是个珠宝商,神情阴沉但举止文雅。他的手指细长而白净,他的柜台上摆满了老式的胸针、钻石带扣、古董金表等。这个孩子还有两个姐姐——都长得高挑秀美。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他们一家人看上去都不像犹太人:个个都很温柔、娇滴滴的。

爱德华有12岁,高高的个子,相貌英俊,走起路来扭扭捏捏的,柔弱得就像一位老女人。跟别的孩子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害怕得要命。要是有人奚落他或者嘲笑他,他就会像老处女一样尖声怪气地恶语相向,想以此来保护自己。他走起路来就像女性一样扯着衣摆,迈着婀娜的步伐,声音高而沙哑,颇有一种女性撩人的味儿,所以很快他就成了大家鄙夷和攻击的目标。

他们叫他“米珂洛夫小姐”,并经常招惹他,弄得他一天到晚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见人就张牙舞爪的,颇像一只讨厌的小猫,想用他两只小手上的长指甲恶狠狠地抓人。在学堂里,正是老师和同学的所作所为,才使他变得那么令人生厌,但是他们反倒把责任全推在他的身上。

有一天放了学以后他哭哭啼啼地被关在学堂里,忽然间他站起身拔腿奔到了门外,伦纳德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直追,不一会儿工夫就揪着他的衣领,不顾其哭叫,把他捉了回去。

“坐下!”约翰·陶塞喊道,一边把孩子推到座位上去。同时他怒气未消,生怕自己会失手把孩子打伤,又莫名其妙地再喊:“站起来!”又把他猛然从位子上拉了起来。

“你这个小浑蛋!”他喘着粗气,声嘶力竭地喊起来,“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想跟我较劲,小子,那我们倒要瞧瞧这里该听谁的。”

“你放开手!”爱德华厌恶、痛苦地尖叫着,“你这个老伦纳德,我回家后要告诉我爸爸的,他会过来把你这个肥猪踢得满地打滚。你等着瞧吧。”

尤金闭起双眼,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他把命送掉。他不寒而栗、内心痛苦不已。但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爱德华仍然站在那里,满脸通红,仍在哭泣。什么也没有发生。

尤金等着上帝下凡来处罚这个亵渎神灵的罪人。他从约翰·陶塞和他妹妹艾米两人惊得发愣的表情看得出,他们也等着上帝下凡呢。

爱德华仍然还活着,除此以外并没有发生什么——什么都没有发生。

多年以后,尤金一想起这个犹太孩子,他的内心就会生出愧疚之情,好像自己做过什么怯懦、不名誉的事情似的。回首往事,难免会令他痛苦不已。因为当年他本人不仅参与了对这个孩子的欺侮,而且还窃喜世界上还有比自己更加弱小的人,还有大家可以嘲笑怒骂、肆意围攻的对象。多年以后他才明白,要不是那个犹太小子瘦弱的肩膀,那个沉重的包袱便会落在自己的肩上,那个痛苦不堪的人,很可能就是自己。

在伦纳德先生的教导下,这些他所谓的“明日主人翁”全都学得很好。他们对正义的精神、实实在在的荣耀几乎一无所知,但是每个人都大言不惭、自以为是。他们都生活在惶恐之中,唯恐被人揭穿;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狂妄、虚伪和自以为是寻找借口,男子汉应有的气概、勇气、荣耀早已在污秽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群青少年个个好说大话,粗暴威胁,内心怯懦、软弱——“男子汉”气概早已经驱赶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时候,尤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每天都会奋不顾身、不计成败地去参加一切竞赛,尽量模仿着他那些同伴的言谈、动作和姿势,在行动或精神上和他们共同欺侮比他自己更加弱小的人,最后换来的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瘀伤。这时候,师母玛格丽特便会称赞他是个“精神面貌不错的孩子”。她常常这么说。

他有幸得到甘特和伊丽莎的遗传,天生就是个阳性占优势的动物,但是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里,他很少品尝过胜利的滋味。他知道这是怯懦的结果。他小时候几乎无时无刻不惧怕和屈服于比自己强大的力量。20岁的时候,他庞大的骨架终于变得壮实了。每逢听到周围有人虚张声势、恃强凌弱时,他便会在思想深处涌起一股怒火,于是便把这群傲慢无礼、气势汹汹的家伙推得远远的,或者怒目对着那些恐惧、慌张的面孔,把他们臭骂一顿。

他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犹太人;每次想到那个孩子他就会羞愧不已。但是多年之后,他才知道那个孩子的敏感、女性化倾向肯定与他内心隐藏着的某种耻辱有一定的关系。其实他的性格并没有变态、不正常和堕落的地方。他具有女性的一面,但也有男性的一面,仅此而已。可是在童子军的队伍里没有阴阳人的立足之地——唯一可去之处就是帕纳萨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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