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来,甘特最疼爱的两个子女——海伦和卢克,常常不在家。他的生活也就开始处在一种不完整的状态中。他时而住在家里,时而住在伊丽莎那儿。他害怕、也很不喜欢孤独的生活。但是他的古怪脾气和生活习惯已经根深蒂固,所以他也不情愿放弃自己家里的舒适而搬到伊丽莎单调、冷清的旅馆去住。她其实也不希望他过来。她供养他吃喝倒没什么,但是他激烈的言论,晚上总喜欢在外面瞎胡闹,而且在外面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出去得越来越频繁,这些毛病和习惯使本来十分厌恶他的伊丽莎更加气愤、恼火。
“你有你自己的房子,”她恼火地大声说,“你为什么不住在那里?我可不要你在这里给我惹麻烦。”
“叫他滚蛋好了,”他痛苦地埋怨道,“叫他滚蛋好了,我这把老骨头只是个叫花子,没人管没人要了。啊,老天哪!老马拉车到了尽头,没有用了。一脚把他踢开吧,弯腰驼背,不能再挣钱养家了。他们就要把他丢进垃圾堆里去了,简直是大逆不道、狠心堕落的魔鬼啊。”
话虽如此,但只要有人喜欢听他说话,他就一直待在南都旅馆里不肯离开,冬天的时候,旅馆里房客并不多,显得很冷清,所以他常常给他们带去不少神奇的魔力。他坐在客厅的大摇椅里,面对壁炉中的火光,来回地摇晃着。他眉飞色舞地对那些房客们大谈自己的奇闻和经历,大伙都听得津津有味。他侃侃而谈,偶尔还会择取某个浪漫的片段,添油加醋般地加以润色、组织、安排。这些完整的神奇传说使他们一个个听得目瞪口呆,聚精会神。
在南北战争中,名将费茨修·李勒住了坐骑,向一位农家男孩要水喝。他把满满的一桶水一口气喝得精光,然后仔细盘问哪条是通往葛底斯堡最好的道路,问他有没有见过敌军的分队。最后将军在一个小本上把小孩的姓名记了下来,然后转身离开了。后来他对自己的部下说:“这个小男孩以后肯定会出人头地的。敌人能够培养出这么出色的孩子,我们要想战胜他们是不大可能的。”
他骑着一头小驴子深入到新墨西哥的沙漠腹地、去探寻一座古堡的时候,他在途中遇见了印第安人。刚开始时,他们似乎很友善,紧接着却飞马追赶而来,存心不良,一个个呐喊着要剥他的头皮。他骑着驴子一路狂奔,穿过几个印第安村落,村中红皮肤的人全都咕哝个不停。正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他碰见了两个牛仔,并幸免于难。在新奥尔良的时候,一个寂静的夜里,有一个小偷跑进了他的房间,把他的衣服给掳走了。他与其展开了殊死搏斗,并光着身子沿运河街追过了17条街(以前说是5条)。
他每个星期都要看好几次电影。他带着尤金走进剧院,坐下来,屈身探头,全神贯注,一连看两场。看完电影、走出剧院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差不多到了夜里10点半或者11点钟。他们走在寒冷、空旷的大街上——城市死一般地沉寂,店铺早早地关了门,时装店橱窗里穿戴着女帽及呢绒衣服的模特儿依然透露出一惯的欢快和天生的娴静。
市中心广场上的喷泉水流渐缓,水流结成了一圈圈的冰,形成了厚厚的冰柱。夏天的时候,泉水喷出后散落了下来,形成一扇蓝色的水帘。喷水量减小之后,这道水帘也就像花儿一样萎缩了,一动不动。
甘特大踏步朝前走,一双眼睛紧盯着白色的水泥路面,同时还绘声绘色地对刚才的电影内容进行着追述和加工。在朦胧的辉光中,崭新、冰冷的钢制缝纫机闪着光亮。辛格大厦,全世界最高。在缝纫机的轧轧声中伊丽莎一不小心手指被针扎了一下,她疼得缩了一下手。他们经过广场拐角处的斯路德大厦,然后向左拐过去。单收办公楼的租钱,每月就有700多块。拐角的橱窗里摆满了橡皮软管以及热水瓶胆。还有可口可乐饮料。有人说这种饮料的配方是从山里一个老太婆那里偷来的,现在价值高达5000万元。饮料桶里有老鼠。伍德店里的饮料更好。这里的生意太清淡了。他近来开始喜欢这种饮料了,每天要喝四五杯。
斯特恩的那幢旧房子本来就在这个角落里,他在那里住了20年光景,后来法格把它买了过去。那块土地原来属于帕斯顿家,后来斯特恩用很便宜的价钱购得,现在这个犹太人发大财了。他搬到北大街去了。“财运好,财运好,随处捡来都是宝。”我要是有时间,我会编一首押韵诗的。13个孩子——她一年养一个,个个都像她,长得又矮又胖的。他家的人都上班挣钱了,儿子还要给老子支付伙食费。我的儿子才不会呢,我敢说,犹太人了不起。
那个约翰·本尼去哪儿了?他们都喊他“驼背”。老天爷跟他开了个残酷的玩笑。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我倒是特别喜欢看他演的电影。噢,想起来了,他早已经死了。
在电影的末尾,他亲吻她的时候,那纯洁的一幕让尤金非常开心。后来——电影的情节更加刺激。她长长的睫毛垂掩住含泪的双眸,不敢睁开眼睛和他对视。在欲火中,她的双唇微微颤动着,他伸开双臂紧紧搂住她,俯身压住她柔顺的娇躯,疯狂地激吻她甜甜的嘴唇。字幕上说晨光初露。陌生人绝不会用第二天早上这样的字眼。他们的脸上全都涂上了黄色的颜料。此时此刻,在古老的英格兰,他们会相互倾诉什么呢?我觉得这一帮人都不好惹。
一阵别样的思绪轻轻掠过,但是他却泰然自若。另一部片子更好一些。
他又想起了陌生人,铁灰色的眼睛,镇静的面容,拔枪速度比最快的还要快1/8秒。双枪手比尔·哈特、爱森耐的安德森,都是结实、安静的好汉。
他猛地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屁股上,然后伸出食指,对准街边的垃圾桶、灯柱、理发店门口的旋转招牌,砰砰几响。甘特猛然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不安、快速地瞪了他一眼。两人继续朝前走着。
大地回春,百花齐放——不,不,不是这个。接着又是一片黑暗。然后,又出现了一幅画面:一朵百合花被践踏在土地里。这意味着他把她的肚子给搞大了。艺术呈现嘛,给她一个漂亮的小娃娃。你不能再离开我了,为什么呢?因为——因为——她垂下羞涩的双眼,双颊绯红。他茫然地看了看她,露出迷感不解的眼神——(哦,棒极了!)——眼神落在她手里紧张抚弄的那个小东西身上,心中明白了几分。她羞得满脸通红,试图把小东西藏在身后。感谢上帝的恩宠!他恍然大悟了!难道这是真的吗?她向他靠了过来,半哭半叫地喊了一声,然后把她火热的脸颊埋在他的脖子上。傻小子,当然是真的(你这个坏蛋)。小舞女的故事。法罗·吉姆色迷迷地盯着她,嘴里叼着一根湿渍渍的雪茄,两只手翻洗着扑克牌,一边好色地微笑着。他的皮鞋擦得锃亮,上面插着一把短刀,花边袖口里有三张王牌和一把小型迪林格手枪。他心存杀机,但神情温和,不动声色。但是他的一举一动都无法逃过陌生人那双灰色的眼睛。陌生人泰然自若地喝着苏格兰威士忌,从镜子旁边转过了身子,手起枪响,比对方快了1/6秒,法罗枪都来不及掏出,应声倒在地上,缓缓滑过了地板。
三y酒吧里挤满了人,此刻却变得鸦雀无声,人们全都惊呆了。贝德·比尔和两个墨西哥同伙吓得面如死灰。最后,那个郡治安官开口说话了,他望了望倒在地上的法罗,转过身来,神情敬畏地脱口说道:
“我的天哪,陌生人!我可从没有见过比法罗拔枪还快的人,请问尊姓大名?”
“朋友,据老家家谱所记,本人姓甘特,名尤金,但是这一带的人都叫我‘南国幻影’。”
人群中发出一阵缓慢的吁声和惊奇声。
“我的天哪!”人群中有人轻声说道:“幻影现身了!”
“幻影”不动声色地转过身,继续喝他的威士忌,没想到竟和那个小舞女正好面面相对。她清澈的眸子里涌出了晶莹的泪水,情不自禁地落在他铜色的手上。
“我该如何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呢?”她边哭边说,“你不仅挽救了我的生命,也保住了我的清白。”
可是这个“幻影”大侠虽然身经百战,身手不凡,但是此刻却不敢正视面前这双棕色的大眼睛。他从脑袋上摘下墨西哥大宽边帽子,不好意思地放在大手上旋转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小姐,这算不了什么,”他吞吞吐吐、笨拙地说,“为良家女子效劳,乃本人分内之事。”
这时候,两个伙计已经用桌布把法罗·吉姆的尸首盖了起来,抬进了里屋,接着又返回酒吧服侍顾客。顾客们三五成群地聚在酒吧里,又说又笑。很快琴师也坐在一架旧钢琴旁,认真地弹起曲子来,于是人们便踩着音乐节拍,跳起了华尔兹。
在那个时代的荒蛮西部,人们原始的性情容易冲动,杀戮、复仇等现象都是家常便饭,毫不稀奇。
一对酒窝守卫在玉齿两侧。
“想和我跳一曲吗,幻影先生?”
他认真思量着爱的神秘,纯洁但炽热的爱。不错,光从外表上看她是个不贞洁的女人,但是那些污秽的谣言玷污了她。她虽然在一家妓院里做事,但是她的心却是纯洁的。除此之外,还能说她有什么不好呢?他心情愉快地思考着杀人的事,用孩童般的眼睛看着敌人一个个被消灭。电影里大多数人都死得惨烈而干脆。砰、砰,再见了,伙计,我完蛋了。子弹穿过头颅或心脏——只留下一个洞,没有血迹。他保持着天真的童心。他们的脑浆会迸裂出来吗?脸儿稀巴烂、下巴被打掉。要么下部被打中——他疼得双手在空中旋舞,翻滚着身子。要是那玩意儿给打掉呢?那就完了,死定了。他用手卡着自己的喉咙,痛苦难当。
他们弯着腰、低着头,一路朝东沿着学院大街向前走着,然后向右转过广场北角那个附加的小建筑物旁。在尤金的脑海里有一连串明亮的意象一直在闪耀着。它们就像宝石一样刺目,像变色龙一样变化无常。他的生活是影中影、剧中剧。他变成了剧里的主角——演员——明星、剧院的老板、美丽影后的情人,要多英勇就有多英勇。他会使每个虚构都表现出超凡的真实性。他本身是幻影,同时又扮演了幻影的角色,是把传说变成现实的人。
他就是自己敬佩的那些英雄,在美、崇高、价值等方面都超越了他所鄙视的那些家伙。因为他们经常获胜,永远美好,永远能博得女人的芳心。他是精英分子,备受美人、荡妇、清纯可爱姑娘们的喜爱。她们的肌肤都很丰腴,长着金发碧眼,一个个争相获得他的垂青,有些做事不够谨慎的人干脆采取隐蔽的手段来博得他的好感。她们纯洁的眼睛专注地望着她,他规矩大方地在献上的香唇上亲吻,直至冲突结束、罪恶被洗清、重获美德。然后,和他的美人一起迎着落日的余晖大步向前走去。
街对面的角落里,钙白色的灯光冷冷地映出奥菲亚剧院的新砖门面。“本周推出《格思·诺蓝和他的乔治亚美女》《彼得蒙喜剧之四》和《鲍比·杜肯小姐》。”
这时候,剧院的大门已经关上了,第二场已经结束。他们好奇地看着街墙上的海报。多么寂静而寒冷,“美女们”都去哪里了?大概在广场上的雅典大酒店里,散场后他们常去那儿。甘特看了看表,11点12分。大比尔·麦西尔正在旅店门外一边转弄着手中的棍子,一边望着他们。十几个游手好闲的青年坐在餐饮柜台边的高凳子上,他们一个个挤眉弄眼。我有部车子停在门外,调情也不容易。随后,可以上自由街的吉纳维芙旅馆。他们都待在那里,低声私语,脚步杂乱,突然警察来抓人了。
这些女人有的是良家闺女,甘特心里想。
在浸礼会教堂对面的葛汉默殡仪馆门前停放着一辆灵车。一盏忧伤不明的灯将朦朦胧胧的灯光照在蕨类植物上面。会是谁呢?他心里想。安妮·帕登小姐重病缠身,危在旦夕。她80多岁了。可能是从纽约来的肺结核病人,是个尖嘴猴腮的小犹太人。随时随地,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早晚谁也逃不掉。唉,我的老天!
由于没有任何食欲,他想起了殡仪馆和殡仪馆工作人员,尤其是那个葛汉默先生。他是一个头发浅黄、眉毛发白的人。
一位年轻的古巴人正准备结婚,婚后要和妻子前往哈瓦那共度蜜月,但是他却突然死掉了。
他们走到浸礼会教堂,然后拐到了春街。现在这里的确就像一座死城,尤金心想。在寒霜之下,小城僵硬地蜷缩着,这时候星斗满天。生命的灵魂悬在半空中,没有老去、没有腐败、没有死亡。时间被征服了。如果有一只巨魔在一瞬间让所有的生命骤然停止,那么在人世间也要花上100年的时间。谁能明白其中的差异呢?人人都是“睡美人”。你要是醒过来,请早点把我唤醒,亲爱的母亲,早点把我唤醒。
他一边走一边思考这些墙壁之后的所有生活和运动,但却想不出来。他和甘特是唯一的、有生命的。一栋房子根本说明不了什么,那平静的外表背后可能会发生谋杀。他觉得特洛伊城就是这样——赫克托耳壮烈牺牲的时候,这个城市依旧完美、毫无缺损。只有当被大火烧尽的时候,才变得面全非。要想看到未经损毁的古城原样,唯有借助图片才行。沉没于大西洋的亚特兰蒂斯、欧洲的y城。那些小城全都沉没在了海底。伟大空灵的道路一尘不染,回荡着他孤独的脚步声;他出没于宽大的拱廊里,穿堂入室直达中庭,他的鞋底在庙宇的石板上咯咯作响。
也有可能,他沉浸在甜美的思索中,单独同一大帮美女待在一个被人们遗弃了的城里,人们都惧怕瘟疫、地震、火山或者其他形式的威胁而逃离了城市,但是他却坦然面对这一切,毫发无损。他懒洋洋地舔了舔嘴唇,看见自己奢侈逸乐地游荡在各种名贵糖果店和杂货店里,狼吞虎咽从国外进口的美食:有从俄罗斯、法国、撒丁岛运来的鲜美小鱼;有从英格兰运来的墨黑的火腿;还有可口的熟橄榄、白兰地酒味道的桃子、酒心巧克力。他会跑到古老的地窖里尽情享用勃艮第葡萄酒,在墙壁上敲破波尔多拉罗杰大瓶白兰地,仰起脖子汩汩狂饮,中午口渴的时候,他会打开大桶的慕尼黑黑啤酒的塞子,对着桶嘴狂饮一番。他衣服衬里一旦被弄脏,他会马上换上一套丝质的内衣和上等的衬衫;每天他都会戴一顶崭新的帽子,并且随心情更换一身新装。
他每天都会拥有一栋新房子,每晚在不同的床上就寝,然后挑选最豪华的建筑作为自己永久的宅第。他会把城中各大图书馆的珍藏品搜罗起来,据为己有。最后,在那几位经过层层筛选、脱颖而出的佳丽中,他会给中意者一个数字,并通过敲响市政府的大钟,召唤她过来。
他梦想能过一种富裕而隐蔽的生活。他暗自憧憬着海底王国、岩崖上历经风雨的古堡和幽深莫测的精灵世界。他摸索着无门的仙境——无边无际、迷离若现的国度,可能会门户骤启,隐藏在某一片树叶或石块底下。那是人和鸟都绝迹的地方。
再具体一些,他想象着地底下富丽堂皇的宅邸,深山里能将他隐蔽起来的洞天福地、深埋在巨大的黄土宫室里,密密麻麻地陈列着从四面八方掳来的财宝。凉爽隐蔽的空气蓄水池供他随意使用。在山崖的一侧留着窥视孔,他能透过小孔窥见下面弯曲的山路和搜捕他的士兵。有时候他能听见他们在头顶上方瞎找一气,却徒劳无功。他能从地窖深处的池塘里抓到肥美的鲜鱼,那些巨大的天然地窖里贮藏着陈年佳酿。他尽掳全世界的财富,包括最美的女人,但从来不会被人发现。
所罗门国王的宝藏、女人、普洛塞尔皮娜、阿里巴巴、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夫妇。我赤身裸体来自娘胎,又会赤裸裸地回去。让我回归大地母亲吧。一个赤裸、脆弱的生命,就这样被大地黄土拥抱。
他们走近伊丽莎旅馆的那个街口。尤金这才发现他们走得越来越快,他几乎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老父甘特笨拙难看的大步子。
他父亲边走边喘着粗气,轻轻地呻吟着。他把一只手按在疼痛的地方,儿子发出一阵傻笑。甘特掉转头来瞪了他一眼,目光里带着责备和苦楚。
“哎哟——哟——哟,仁慈的上帝啊!”他呻吟着,“疼死我了。”
突然间,尤金从心底产生了一股怜悯之情。他第一次明白老爸甘特真的老了。他原来蜡黄的脸现在已经变得又黄又瘦。他紧抿着薄薄的嘴唇,显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
不行了,再也无法逆转了。这时候,尤金才明白甘特已经行将就木了。他往昔飞扬的神采、不竭的精力现在已经消失了。他庞大的体格就像一只搁浅的木舟,在他的眼前变得支离破碎。甘特生病了,他老朽了。
甘特患的是老年人常见的前列腺增大症,多半缘于生活中的疏忽大意、纵欲过度。一般来说这个病算不上绝症——只不过是衰老和死亡逐渐临近的一种标记而已。但是一旦患了此病,病人往往会非常难受,而且羞于启齿。通常只要采取手术就能治好该病。但是甘特最恨、最怕开刀了,因此只要不动刀,他愿意接受任何治疗建议。
甘特天生不善于哲学思辨。所以他对于五官失灵、欲望衰减、生理功能衰退这些自然现象难以泰然面对。一听到有关性诱惑方面的新闻逸事,他都会如饥似渴、色迷迷地听着,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渴望、垂涎欲滴的神色。自己体会不到快乐,就不再需要那份快乐——这种哲学精神的反讽——甘特可做不到。
甘特难以做到及时引退。他的胸中依然充满了各种欲望——他耽于对过去的回忆,喜欢回味、思索往事。他每天一打开报纸总会贪婪地首先阅读各种与死亡有关的新闻。每当熟人或故友去世,他都会摇头叹气,假装情绪低落地说:“他们全都去了,哦,天哪!下回就该轮到我这个老东西了。”但是他心里可不这么想。死亡只与别人有关,和他毫无关系。
他苍老得很快。在他们面前,他正一步步向死亡走去——慢慢地走向死亡。他的身体开始虚弱无力,露出心力交瘁、可怕的样子。他一生都是生机勃勃、大吃大喝、放荡不羁,人们难以想象这样一条壮汉竟然会消瘦、衰弱成这副模样。看着他的病情日益加重,人们的内心开始害怕起来,就像看见一只断腿的狗在面前移动,直到它最后被解决掉为止——其实断了腿的狗比断了腿的人更容易触动人心。人没了腿还能继续活下去,但是狗除了皮包骨头之外,一无所有。
随着他的年龄越来越高,他以往粗野、夸张的言辞也开始有所收敛。有时候他会接连谩骂个不停,有时候他会不停地哀鸣。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从床上爬起身来,感到又疼痛又害怕,一会儿粗暴地辱骂上帝,一会儿又拼命地祈求神的饶恕。在进行长篇祷告的时候,他由于身体疼痛难耐,不断声音颤抖地哼哼着——这都是客观真实的情况,没有什么虚假之处。
“噢——哟——哟——哟,我诅咒生我的那一天!他妈的,天上那个吸血鬼为什么要给我生命?噢——哟——哟!主啊!我求求你了,我知道我做过不少错事,求你饶恕我吧,求你大慈大悲可怜可怜我吧,看在基督的分儿上,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噢哟——哟——哟——哟。”
尤金每次见到他这副德行,就会气不打一处来。他觉得甘特纯粹是自作自受,但他还想乞求宽恕。他觉得很少有人像他父亲那样一生寻欢作乐、尽情享受,也没有几个能像他那样苛刻地要求别人。看到父亲的样子,看到他一边谩骂、一边像个懦夫似的乞求神的宽恕,而他身体健康的时候才不会在乎这个神呢,这时候尤金觉得一切既丑陋又憎恶。一方面,甘特和伊丽莎两人常常很关注周围人的死亡,特别喜欢在报纸上搜寻熟人的死讯,他们会全神贯注地阅读本地一位牙齿掉光、常年卧病的80多岁老太太的死讯。另一方面,他们对世界其他地方发生的火灾、饥荒、屠杀等消息却视而不见。他们只关心当地发生的一些小事。在他们眼里,一个农夫的死是上帝的意旨,而自己的死亡却是神圣的、有违自然法则的。凡此种种都令尤金气恼不已。
但是现在,伊丽莎的身体状况很不错,她大可想着别人的死而不必在意自己。她55岁左右,经历过中年妇女的各种病痛以后,变得越来越健壮了。她皮肤白皙,身体结实,体重也比以前重了许多。她整天都在南都旅馆里忙忙碌碌地操劳着,她从事的体力活甚至连身体强壮的黑人女佣也吃不消。她常常劳作到凌晨两点钟才会去睡觉,早晨不到七点便又起床了。
但是她并不愿承认自己的身体有多好,只要身体稍有疼痛,她就会大惊小怪地让所有人都知道。每次只要甘特抱怨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不适,她就会针锋相对地说自己身体也不舒服,把甘特气得要命。有时候,海伦会责怪她对生病的老爸照顾不周。有时候,她看见大家都围着生病的甘特时,就会噘起嘴巴,声音颤抖地提醒大家:
“我看先走的恐怕不是他,就在几天前,我的身体已经有了预兆——我不知道你们把这叫什么。你们听我说——我恐怕活不多久了。”说完这话,她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噘起的嘴也开始抽动——她在为自己的葬礼而哭泣。
“天哪,妈妈!”海伦生气地大声嚷嚷,“你有什么病?生病的是爸爸,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她的确不明白。
“哼!他才没什么病呢,麦奎尔医生跟我说过,50岁以上的男人,2/3的人都有那种毛病。”
甘特的病体和伊丽莎的健康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使他妒火中烧。一见她昂首挺胸的健康神情,他就会气得要命。盛怒之下——他很想行凶杀人,但却无能为力,沮丧不已——他在内心深处拼命地摸索着发泄怒火的渠道,有时候会发出断断续续、粗暴的尖叫声。
在病痛的威力面前,他终于软弱地屈服了,没有任何抵抗能力。他非常需要别人来照顾、侍候他。但是伊丽莎对他健康状况的冷漠态度让他气愤不已,因为他近乎病态地想得到别人的同情和怜悯的泪水。有时候,他会喝得酩酊大醉,想装死来吓唬她。有一次,他装得太像了,以至于连儿子本恩都以为他真的死了,顿时吓得脸色煞白,弯下腰看着他僵硬地躺在地上。
“妈,我摸不到他的脉搏了。”儿子嘴唇颤抖、惊恐万状地说。
“嗯,”她神态镇定、沉着地说,“水桶下井,日久必沉。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的。”
甘特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儿,凶猛地直盯着她。她不慌不忙地交叉着双臂,放在胸前,站在一旁仔细地注视着他。她镇静的双目一下子就瞧见了他偷偷换气的动作。
“儿子,把他的钱包掏出来,再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文件、遗嘱之类的东西,”她指示道,“我这就去叫殡仪馆的人来。”
话音刚落,甘特便怒吼一声,醒了过来。
“我就知道,这么一来,他准会活过来的。”她自鸣得意地说。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
“你这个魔鬼,”他大声地喊起来,“你吸干了我的血。你是个没有同情心、没有仁慈之心的吸血鬼。”
“你喊‘狼来了……狼来了’的次数太多了,总有一天没人再会搭理你的。”她镇静地说。
他每个礼拜要去卡迪亚诊所就诊三次。这位干瘦的医生也已经老了。他看起来一本正经,举止利落,富有权威,但是骨子里却喜欢胡思乱想。他的生活很富足,因此并不在意病人的多少。他还是一位了不起的细菌专家,他会花很长时间关注显微镜载片上的花状杆菌。染病的妓女们都会登门向他求治,他也会全力以赴,应付自如。
他劝甘特不要开刀动手术,并专心致志地为甘特治病,认为无须动刀,坚持认为通过安置人工器官、使用导尿管,就能保证他轻松自在地生活了。
于是他们俩变成了好朋友。整个早晨医生都会给甘特治病。诊疗室里充满了狡黠的笑声,而外面的候诊室里坐着身患淋巴结核病的山民,他们正目光呆滞地阅读《生活》杂志。等他的按摩师结束工作以后,甘特便会舒舒服服、性感地伸展四肢躺在台子上,继续欣赏医生讲述的有关轻浮女人的神秘故事,或者听他讲一些摘自假冒科学杂志的花边新闻。这种东西医生满腹都是。
“你是说,”他渴望地问,“僧侣们都向大主教请愿了?”
“没错,”医生说,“他们在炎热的天气里熬不住了。他在请愿书上批了‘准’字。这是文件的照片。”他打开书,用干枯洁净的手指翻开书让他看。
“我的天哪!”甘特边说边瞪着眼睛,感到难以置信,“我猜那些热带国家情况很糟吧。”
他舔了舔拇指,不怀好意地微笑着。比如说,已故著名作家奥斯卡·王尔德就是一个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