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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陶塞边思考边用沾满粉笔灰的手指摸索着身子,从腰一直摸到了下巴。

“嗯,让我看看,”他认真、严谨地低声说着,“看看书上是怎么说的。”他边说边翻看书后面的注释。

汤姆·戴维斯掉过通红的面孔,转向窗外,抿着嘴、低声笑着。

盖伊·陀克一本正经地望着尤金,手指交叉抚摸着自己苍白的脸。

“entgegen,”尤金低声说,“后面紧接宾语。”

约翰·陶塞不太肯定地笑了笑,摇着头继续查找注释。

“我看不一定吧。”他说。

全班顿时爆发出粗野的笑声。汤姆·戴维斯猛地俯身向前,扑在课桌上。约翰·陶塞抬起头看了看大家,也捏着喉咙不太肯定地尖声笑着。

虽然他是老师,但有时候孩子们会教给他一点德语,因为他对这门语言了解得非常少,自己也乐得不懂。孩子们全都喜欢上这门课:他们会全神贯注地做功课,快速做完翻译后还要进行润色、修改,想让老师迷惑不解并从中找到乐趣。他们有时候会故意在课文里添加一些油腔滑调的内容,有时候甚至还会穿插一些文不对题的内容,然后得意地期待他绞尽脑汁对某个根本不存在的词汇进行细致的修正。

“月光慢慢地爬上了老头的座椅,爬到他的膝盖上、胸部上,最后——”盖伊·陀克狡猾地抬起头看了看他的老师,“最后在他眼睛上来了一拳。”

“不对,”盖伊·陀克边说边摸了摸下巴,“完全不是这个意思。我认为,正好照在他的眼睛上似乎更好一些。”

汤姆·戴维斯趴在桌子上咯咯地笑着,期待着老师惯常的敷衍话,果然来了。

“让我看一看,”约翰·陶塞边说边翻着书页,“看看书上怎么说的。”

盖伊·陀克随手写了一个便条然后揉成一团,扔在尤金的桌上。尤金打开一看,上面写道:

“在我扇你一耳光之前,

gebe mir ein stuck papier。”

他从拍纸簿上撕下两张纸,回复道:

“du bist wie eine bumme。”

他们读了许多甜美、引人入胜、感人的德文故事:immensee,hoheralsdiekirc he,derzerbrochene krug.后来又读了《威廉·泰尔》,开篇是一首优美的抒情诗,一首仙女唱给渔童的歌,就像仙乐一般萦绕在他们脑海里。剧中几场压抑的情节剧读来毫无陈旧感,他们聚精会神地阅读了射击苹果、乘舟逃生的那两场。至于其余部分,他们虽然觉得索然无味,但都承认是伟大的作品。他们能看得出,这位席勒先生跟帕特里克·亨利、乔治·华盛顿、保罗·李维尔一样,虔诚地信仰自由这个概念。那些被困的瑞士人在悬崖峭壁间沉重地跑来跑去,大声地歌颂着自由。

“这些山峦都是孕育自由的地方。”约翰·陶塞高兴地说,他深为此地的灵气所动。

尤金扭过头去,望着西边的那些山峦。他听见远处铁路上传来了汽笛声和火车的隆隆声。

盖伊·陀克比他大五岁。他是新泽西州纽瓦克市人,他的话里带着北方人的鼻音,他的仪态带着北方人的干脆利落。他母亲是开公寓的,已经于一两年前回到了阿尔特蒙养病。她得的是肺病,所以冬天的时候会去佛罗里达生活一段时间。

盖伊·陀克中等身材,体格健壮,收拾得整洁利落、充满自信,一头乌发、深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光滑、苍白的脸庞透着某种暗示。尤金觉得他的脸有点像鱼的肚子,可惜他的下巴过于饱满,使下半个脸显得比上部更大一些。他的穿着既华丽又整洁。大家都说他是个仪表堂堂的好孩子。

他的朋友并不多。对伦纳德学校的孩子们来说,这个北方佬比那个有钱的古巴孩子曼纽尔·奎瓦多更难接近。曼纽尔·奎瓦多不怀好意、神秘的笑和蹩脚的英语都和女孩子相关。他是南方的富家子弟,但是孩子们都和他交情甚好。

盖伊·陀克跟别的孩子不同,没有他们那么喜欢热闹,也不喜欢暴力。他一般不会大声地说笑。他的思想敏锐、积极,不过稍微有些浅薄,有些死板。他结交的都是一些不学无术的南方浪漫分子,他本人也是一个伪善的美国式现实主义者。于是他们殊途同归,具有共同的生活目标。盖伊·陀克已经学会了美国城市居民幼稚的愤世态度。有时候他会拿同班同学取乐,完全就像传统的城里人取笑乡巴佬那样。别的不说,重要的是,他很聪明。他认为真理总会被绞杀,不公正经常会大行其道。因此,他对无辜者被屠杀一点都不会沮丧,相反他会觉得这种情况更有意思。

除了这个弱点以外,盖伊·陀克是个非常不错的人——他的反应很机敏,性情倔强,从不口是心非、对自己的机智颇为得意。他们住在伦纳德家的一楼,晚上他们坐在熊熊的炉火前,认真倾听林莽的涛声,倾听老师下楼时地板的响声。老师常常会在门口停留一会儿。他们和玛格丽特、约翰·陶塞、艾米小姐一起用餐,除此之外,一起用餐的还有伦纳德的两个孩子、9岁的小陶塞、5岁的玛格丽特以及伦纳德从田纳西来的两个侄儿——一个叫泰森·伦纳德,18岁,长得尖嘴猴腮、机灵古怪、满口脏话;还有一个叫德克·巴纳德,17岁,瘦高个子,满脸坑坑洼洼,一双棕色的眼睛看起来很欢快,他动不动就发脾气。吃饭前约翰·陶塞会做祷告,在这个间隙他们便会挤眉弄眼,做一些隐藏的小动作,或者拿饭叉捅一捅邻座的人,然后发出嘶哑的、发呛的笑声。晚上,他们往往会敲击地板和天花板,以此来传递信息,要么就溜进黑暗阴冷的走廊,聚在一起窃笑着。等到约翰·陶塞闻声赶来时,他们会撒腿跑回自己可爱的床上,若无其事地睡觉了。

伦纳德想通过拼命工作来使自己的学校维持下去。第一年他的学生人数还不到20个人,第二年不足30人,年收入不到3000元,但是他还得给离开中学教职、前来帮忙的艾米小姐支付微薄的工资。这所陈旧的校舍建在松树茂盛的小山上,楼内的管道早已老化,过道里到处都有破洞,四处漏风。他花了不多一点钱租下了这间房子。但是30个孩子的粗野玩闹致使每年的修缮费用也不是个小数目。但是为了生存,伦纳德夫妇二人执着、勇敢地努力抗争着。

学校里的伙食质次量少:早餐是一盘稀稀的燕麦粥、鸡蛋和烤面包;午餐是清汤、烘热的玉米酸面包、肥猪肉炖菜;晚餐有饼干、一小块面包、奶油土豆或者煮土豆。谁也不允许喝咖啡和茶,但是鲜牛奶可以敞开肚子尽情享用。约翰·陶塞总是自己养牛,自己挤牛奶。他们偶尔会吃到由玛格丽特亲手烤制的酥脆饼、热乎乎的蛋黄松饼,或者香喷喷的姜饼。她是个烹饪高手。

一到晚上,盖伊·陀克常常会偷偷地从窗户溜出去,来到外面的过道里,然后在大树的呼呼声里逃到大路上去。两个小时内他会再次从小城返回,欢快地钻进窗户,手里拿着一大包东西,有涂着芥末的法兰克福热狗三明治、切洋葱、墨西哥辣酱。他一边笑一边熟练地打开两根五分钱一支的雪茄烟,郑重其事地抽了起来,脸上显出得意的神色。他们把烟喷进烟囱,防止被校长发现。不但如此,盖伊还从小城带回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各类新闻,以及杂货店里游手好闲者们虚张声势的那股劲儿。

他们一边抽着雪茄,一边大口地嚼着三明治,彼此望着对方,得意地窃笑着,然后爆发出疯狂的笑声:

“嗤,嗤,嗤!”心满意足的笑。

“嘿,嘿,嘿!”傻乎乎的笑。

“嗯哼,嗯哼,嗯哼!”狼吞虎咽大吃的笑。

壁炉中柴火烧得正旺,整个屋子温暖舒适。狂风从屋顶呼啸而过,刮过漆黑的大地。啊,有家可归的爱,在这冬日里温暖地隐蔽在屋里。啊,热情而迷人的女人,躲在森林的木屋或是在波涛汹涌大海边上的小城里。我顶着狂风,正一路赶来。

盖伊·陀克用右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皮,用左手缓缓地摸着圆圆的下巴。

“让我看看,”他低声说着,“看看书里怎么说的。”

孩子们的笑声回荡在教室里。当他们听见校长被惊动、正悄悄地朝教室走来时,已经来不及了。接下来便是一阵沉默,只听见黑暗中风吹的声音。

艾米小姐合上那本小巧精美的课本,把胖乎乎的手臂向上一举,打了个哈欠。尤金充满希望地望着她,又看了看外面被晚霞映红的球场。他变成了一个野蛮、难以控制、古怪的孩子。上课的时候他总喜欢喋喋不休,随口乱说,整天都平静不下来。这些反常的举动让所有的人都感到吃惊。他们爱他,也充满挚爱地惩罚他。放学后总会被罚留学校,从不宽恕。

学生们无论犯了什么小的过失,比如课堂上的各种混乱、窃窃私语、调皮捣蛋、不认真预习功课等,约翰·陶塞都会认真记录在本子上。每天下午他都会宣读这些犯有过失的学生名单并给予他们相应的处罚。每次读完都会引来一阵不满和抗议的咕哝声。有一次尤金一整天都没有什么不好的记录。当伦纳德校长仔细地查阅记录册时,他站在他面前,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突然,约翰·陶塞大笑起来,他亲热地紧握住尤金的胳臂说:

“哎呀!肯定是搞错了。按照惯例我还得把你留下来。”

他说话的时候笑弯了腰,流出了一串口水。尤金睁大了眼睛,流出气愤、吃惊的泪水。他一直没有忘记这件事。

艾米小姐打了个呵欠,怜爱地看着尤金,带着轻蔑的笑容。

“去你的吧!”她懒洋洋地拖长音调说,“我可不愿意在你身上花太多的工夫。真是太不划算了。”

玛格丽特走了进来,她那双黯然的眉宇之间有了深深的皱纹,带着温柔而严肃的笑意。

“这个小坏蛋怎么了?”她问,“他又不会代数啦?”

“他会——!”艾米小姐慢吞吞地说,“他学什么都会,就是太懒了——别的没什么,就是太懒了。”

艾米拿起戒尺优雅地朝尤金的屁股打过去。

“我想这把尺子会让你暖和一点的,”她慢吞吞、不怀好意地笑着,“这样你就会好好学习了。”

“喂!”玛格丽特反对地摇了一下头说,“你放他走吧。别再挑他的毛病了。代数不要紧,那是穷人们学的玩意儿。用得着二加二等于五的地方是不需要代数的。”

艾米小姐那双吉卜赛人的美丽眼睛扫了尤金一眼。

“去你的吧,你让我看了就生厌。”她用力挥了一下手,显出厌倦的样子。

尤金帽子也没有戴,粗野地大吼一声,一个箭步冲出了房门,跳到了走廊的扶手边。

“喂,孩子!”玛格丽特喊道,“你的帽子呢?”

尤金笑着跑了过来,抓起那顶脏兮兮的绿色破毡帽,朝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上猛地一扣,绺绺卷发从一个个小洞里伸了出来。

“到这儿来!”玛格丽特严厉地说。她不安地用手指把磨损的领带拉到胸前,然后又向下拉了拉他的背心,扣紧了上衣的纽扣。尤金龇牙咧嘴地笑着,用古怪而不怀好意的眼光偷眼望着玛格丽特。忽然间,她笑得全身都颤抖起来。

“我的老天,艾米,”她说,“你瞧瞧那顶帽子。”

艾米小姐朝尤金的帽子瞥了一眼,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尤金,你得把自己好好收拾一下才行,”她说,“这样姑娘们才会注意你。”

接着玛格丽特又大笑起来。

“你能想象他这样出去谈恋爱吗?”她继续说,“那个倒霉的姑娘一定会觉得自己找了个魔鬼情人呢。”

“残月朗照的黯然暮色中,女子悲啼呼唤魔鬼情郎。”

他的眼睛紧盯着她的脸庞,只见那里隐藏着一种说不出的神秘之美。

“去你的吧,你这个坏蛋!”艾米下了命令。

尤金转过身,喉咙猛烈地叫喊着,撒腿沿着马路飞奔而去。

黄昏模糊了他的视线。

“别管他了!”艾米自言自语道,“别管他了!”

4月的轻风从山岗那里吹过来。学校周围散发出火烧树叶和碎砖破瓦的味道。在山岗背后的田地里,一个农夫正赶着大马、叮叮当当地响着,在犁一块贫瘠的土地。“驾,呦。”他嘴里吆喝着,两条强壮的腿紧跟在后面。犁具干净利落地在全新的土地里划出一道又深又有希望的沟壑。

约翰·陶塞·伦纳德出神地望着窗外大地回春的景象。栖居山林水泽的仙女似乎出现在他的面前,正在刮掉自己身上丑陋、破碎的恶魔外皮。黄金季节重现了。

大路上一群孩子正缓缓走来,踏进了这个光明的世界。辛勤诚实的汗水湿透了全身,农夫在拐弯的地方停下来休息,用前臂的衬衫抹了抹自己额前的汗水。这时候,聪明的马儿也趁机高贵地抬起飘逸的尾巴,在土壤里添加了三团湿乎乎的马粪,尽它的一份力量使土地更加肥沃。约翰·陶塞专注地观察着这一切,嘴里发出哼哼声以示同意。旁观者也可以出力嘛。

“伦纳德先生,”尤金瞅准这个时机问,“我可以走了吗?”

约翰·陶塞·伦纳德心不在焉地用手搓了搓他的下巴,眼睛盯着他的书本,但却视而不见。别人等候询问,汝可行矣。

“嗯?”他迷惑地哼了一声,然后突然转过身,神情茫然地笑着说:

“你这个小坏蛋!去看看你师母有什么吩咐。”他像只饿鹰似的紧紧抓住了孩子的瘦胳臂。4月是一年中最残酷的月份了。尤金退缩地闪到了一边,乖乖站在那里,一想起从前反抗的后果,他便心存敬畏之情。

他看见玛格丽特在图书室里正在给孩子们念《水娃娃》。

“伦纳德先生让我问一下你,看你有没有吩咐?”他说。

她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走吧,你这个小家伙。你走吧,”她说,“唉,孩子,”她又柔声地哄他说,“你能不能再学乖一点?”

“一定会的,夫人,”他轻松地答应,“我会的。”别说自己努力奋斗毫无获益。

一看见他精神饱满、欢腾、紧张的样子,她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在地狱里他们会拿你当鲱鱼来熏烤,”她温柔地说,“快点滚蛋吧。”

他迅速摆脱了尼姑庵般纯洁的怀抱和思想的清静。

他蹦跳着跑下楼梯,来到了院子里,正好听见德克·巴纳德在澡盆里引吭高歌。美丽的泰晤士河,静静地流,直到我唱完这支歌。泰森·伦纳德刚刚搜遍了各个角落,此时正笑嘻嘻地从谷仓走了出来。他的手里捧着满满一帽子新鲜鸡蛋。一群母鸡咯咯地叫着追了出来,当这群气愤的母鸡发现人心难测时,已经太晚了。在谷仓旁边的车棚下面,“阿伯”莱因哈特正在勒紧那匹棕色母马的肚带,然后稳稳地骑在马鞍上,只听见一阵有力、凌乱的马蹄声,他很快就越上了山岗。他在房子后面勒转马头,飞奔到尤金的跟前。

“跳上来,阿金,”他拍了拍母马宽阔的臀部,邀请他上马。“我带你回家。”

尤金抬起头,笑嘻嘻地看了看他。

“我才不上来呢,”他说,“上次骑了马,疼得我一个星期都坐不成。”

“阿伯”哈哈大笑起来。

“哎呀,你这小子!”他说,“那次只不过带你小跑了一圈。”

“小跑个屁,”尤金说,“你是想存心整死我。”

“阿伯”莱因哈特低下歪脖子,表现得郑重其事。

“快点,”他粗声大气地说,“我不会伤着你的。我来教你怎样骑马。”

“阿伯,算我领你的情了,”尤金讥讽地说,“不过我年纪大了还用得着屁股呢。我不想在年轻的时候就把它给磨坏了。”

“阿伯”莱因哈特觉得二人的逗笑言语很有意思,于是开心地大笑了起来,并朝马屁股后面吐了一口棕色的烟汁,双脚灵巧地一夹马肚,马儿就飞奔出去了。他绕过房子,来到了大路上。它像只跳跃的小狗,蹦跳着一直向前冲去,四只马蹄敲击着路面,发出雷鸣般的响声。

在教区分界处有两个桩子的入口处,放学的学生们一看见马儿奔跑过来了,马上闪到两侧让出道来,一边大声地喊叫着。“阿伯”弯腰伏鞍,双手在马鬃上方放松缰绳,如飞矢一般穿过大门。紧接着他猛地勒住了马缰绳,马蹄骤然停了下来,蹄下腾起一阵尘土,然后他就等着那群孩子在后面追上来。

“嗨!”尤金兴高采烈地一路跑过来加入他们。感觉迟钝的范·叶芝头也不回,只是不耐烦地举起手,欢迎那些还没有闯入视野的来者。其他的人全都转过了身子,欢迎尤金的加入,嘴里都讥讽地向他表示祝贺。

“瘦高个子,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溜出来了?”汉斯“博士”喊了一声他的外号,然后滑稽地挤眉弄眼,他故意模仿黑人尖声尖气的拖音。他说话的时候把一只手放在外衣口袋里,用手指摸索着一根装上了铅弹的皮带。

“jd今天要忙着春耕。”尤金说。

“哎呀,那不是老帅哥吗。”裘里斯·阿瑟说。他斜眼笑了起来,露出了满口的黄牙,牙齿上面还戴着矫正牙齿的牙套。他的脸上布满了小小的黄脓疱。怎么得的,怎么长起来的呢?

“我们给帅哥哈尔唱支歌好不好?”拉尔夫·罗尔斯对他的老伙伴裘里斯说。他戴着一顶圆礼帽,低低地压在他机敏、布满雀斑的脸上。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段拧成麻花的烟草,咬了一大口,然后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你想要嚼一口吗,阿裘?”他问。

裘里斯接过了那一截子烟草,笑嘻嘻地擦了擦嘴巴,咬了一大口。

它给我带来了芬芳香甜的美味。

“高个子,你想来一口吗?”他咧着嘴笑问尤金。

在教堂街的拐角处,在那座新盖的仿都铎式的圣公教教堂对面,他们停下了脚步。在山上,他们能看见卫理公会教派和基督教长老会的教堂。古老的教学尖顶,遥远的高塔!

“有没有人跟我同路?”裘里斯·阿瑟问,“快走,阿金。我的车子就在那儿,我送你回家。”

“谢谢了,不过用不着送我,”尤金说,“我要去城里。”不能让这双好奇的眼睛看到我在南都旅馆下车。

“你要回家吗,维勒?”

“不。”乔治·葛雷夫说。

“哎呀,少给哈尔找麻烦了。”拉尔夫·罗尔斯说。

裘里斯·阿瑟粗声地大笑起来,同时把手指伸进了尤金的头发里。“你这个行险侥幸的老哈尔,”他说。“锯齿峡口的拦路鬼!”

“别让他们骑上你的头,小子,”范·叶芝转过平静、愉快的脸,对尤金说道,“如需帮助,就跟我说一声。”

“再见,孩子们。”

“再见。”

他们都打打闹闹地走过大街,在教堂的拐角处沿着通向车库的斜坡路走下去。乔治·葛雷夫和尤金继续朝山上走。

“裘里斯是个好孩子,”乔治·葛雷夫说,“他的父亲是城里赚钱最多的律师了。”

“没错。”尤金说,仍然在思考着南都旅馆和自己刚才所说的那句极为笨拙的谎言。

一辆清路车缓缓地驶上山坡,他的身旁有一辆楔形木板车。有时候他会让那匹身材高大、步履缓慢的马儿停下来,用一根长柄扫帚把街道和水沟里的杂物扫起来,然后倒进车里。有志者请不要嘲笑别人有益于大众的劳动。

三只麻雀轻巧地在三堆冒着热气的新鲜马粪之间跳来跳去,精挑细选可口的美食。垃圾车靠近后惊走了麻雀,它们又迅速飞到路边,嘴里叽叽喳喳地叫着,以示自己的愤怒。人也像你一样,无拘无束、自由自在、遨游天空。

乔治·葛雷夫沉重、缓慢、富有节奏地攀上了山岗,两眼盯着地面,心里似乎有什么事。

“喂,阿金!”他终于喊了出来,“我不相信他赚那么多钱。”

尤金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跟他谈论一件事,你得准备时刻注意三天以前的论题都有可能再次冒出来。

“你说谁?”他问,“约翰·陶塞吗?没错,我想他肯定能赚那么多。”他笑着补充道。

“无论怎样都超不过2500块的。”乔治·葛雷夫郁郁不乐地说。

“不对——有3000,3000块!”他说道,快有些透不过气来了。

乔治·葛雷夫阴沉、迷惑地冲他笑了一下。“怎么了?”他问。

“哎呀,你这个笨蛋!你他妈的浑蛋!”尤金喘着气说,“你原来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乔治·葛雷夫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样子很窘迫。

从左侧山顶的卫理公会教堂里幽远地传来风琴的伴奏声,其中还有女低音甜美圆润的声音,就像送葬时经常听到的那样。但愿你和我同在。

哀悼人中最懂音乐的人,再哭一曲吧!

乔治·葛雷夫转过身,眺望着那四座盖在帕斯登家旁的大黑房子,房子呈阶梯形建造,一层比一层高,直与上面的教堂相通。

“那块地产很值钱的,阿金,”他说,“属于帕斯登家的产业。”

黄昏将至。妓女酥胸傲然高挺,费劲唱起的歌声曲折回旋。

“将来这些产业都将属于吉尔·帕斯登所有,”乔治·葛雷夫惋惜地说,“那个没用的家伙。”

这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山顶。此处地势平坦,若再走过一个狭窄的街区,教堂街就到了尽头。他们一眼就看到小城正在茁壮成长,心情也很兴奋。

在长老会教堂的墓地里,一个黑人正轻轻地摆弄着肥沃的花圃,不时还弯下腰,轻轻地把粗壮的手指伸入花根处。那个尖塔高耸的老教堂在岁月里慢慢地衰败下去,湿漉漉的砖墙上布满了青苔,但仍然像个正人君子高雅、辉煌地立在那里。尤金心怀感谢、眺望着那个苏格兰风格的灰暗、庄重、结实的建筑物,一丝豪情油然而起。

“我是长老派会员,”他说,“你呢?”

“等我回老家时,就是圣公会会员了。”乔治·葛雷夫不敬地笑了进来。

“这些该死的卫理公会分子!”尤金露出一副文雅、轻蔑的神色,“那帮家伙简直太平凡了。”上帝祝福——三位一体。“葛雷夫兄弟,”他油腔滑调地说,“星期三晚上我没看见你来祷告嘛,我的天哪,你究竟去哪里了?”

他摊开手掌在乔治·葛雷夫肉乎乎的后背上猛拍了一下。葛雷夫踉跄了几步,就像醉汉一样,然后高声地大笑起来。

“哎呀,甘特兄弟,”他说,“我跟一位信仰宗教的妹妹在牛棚幽会呢。”

尤金猛地抱住一根电线杆,抬起一只大腿,搭在第二级踏脚台上,做着猥亵的动作。乔治·葛雷夫把沉重的身体靠在电线杆上,笑得前仰后合,感到四肢酸软无力。

街对面阿帕洗衣店办公室的大门敞开着,热蒸汽扑面而来。在这一刻他们瞥见黑女人把湿漉漉的手臂伸进了水淋淋的衣服堆里。

乔治·葛雷夫揩了揩眼睛,疲倦地笑了笑,然后一起走到大街对面去。

“我们不应该这样说,阿金,”乔治·葛雷夫自责地说,“说得对!这样做是不对的。”

他的心情很快变得严肃起来了。“这个镇上最出色的人全都是教友,”他认真地说,“这是极好的现象。”

“为什么呢?”尤金问好奇地问,语调里带着一丝懒洋洋的味道。

“因为,”乔治·葛雷夫说,“你能认识所有体面的人。”

体面个屁,他的反应很快。好古怪的想法。

“认识上等人,对你做生意有很多好处。他们认识你并尊重你。阿金,如果不认识这些人,你就没法在这个城里混出名堂来,”他虔诚地补充道,“成为基督徒是大有好处的。”

“没错,”尤金认真地表示赞同,“你说得没错。”要和志趣相投的伙伴共同上教堂。

他忧伤地想起自己的那段往事,想起曾经孤独地走过苏格兰教堂庄严的小路。他的回忆里自然而然浮现出那些面容刮得干干净净、善良的商人们,他们都带着自己的家小,穿戴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跟在后面,顺从地顶礼膜拜。当他们祈求上帝眷顾自己的事业,或者为自己的女儿安排一桩神圣的婚姻时,脸上都表现出平静的微笑,并尽力抑制住自己的虔诚。在他思想更深的殿堂里缓缓涌出许多他并不认识的大人物来——这些人的名字是他从上千本书里费尽心机获得的,从大人物奥古斯丁到英国形而上学者杰里米·泰勒,他们的名字就像快速闪过的光芒、电光以及磷火,以其神奇的内涵为他照明了宗教和仪式的深远意义。这些人包括:巴塞洛缪、希拉里厄、克里梭摩、帕里卡普、安东尼、杰罗姆,以及卡波多西亚的40位殉道者,走在水上如履平地——如同快速闪现的绿色幻影,瞬息即逝。

“除此之外,”乔治·葛雷夫说,“不管一个人走到什么地方,诚实是最基本的准则。”

街道对面的那个三层小砖楼是法律、医药、外科、牙科等形形色色人物的办公室,二楼的h.m.斯迈塞大夫的右脚正用力地踏着踩板,一边从助理洛拉·布鲁斯手里接过棉花团,安全地塞进了窗外看不见的病人下颌处,然后低下了时髦的光头,聚精会神地看着。一阵微风吹来,他的身影从薄薄的窗帘后面显现了出来,他身穿白色的外套,手拿牙钻,显得十分能干。

“你觉得痛吗?”他温柔地说。

“哗咕,哗咕,咕咕!”

“吐!”听君一席话,我连时间都忘了。

“我想他们镶牙用的金子要值很多钱吧。”乔治·葛雷夫寻思着。

“没错,”尤金说,他觉得这个话题蛮有吸引力的,“要是每10个人中有一个人镶了金牙,那么仅美国一个国家就会有1000万人。如果每个金牙能值5元,那么你算算总值多少?”

“至少值那么多!”乔治·葛雷夫说,“比那还要多。”他饶有兴味地思索了一会儿。“那可是一大笔钱啊。”他说。

在罗杰斯·马隆的殡仪馆里,负责处理死者的几个主要成员正聚在一起开会,“马面”韩斯坐在回转椅上,后仰着身体,双脚伸出搭在宽阔的台面上。此时他正懒洋洋地同性情温和、神态安静的合伙人c.m.鲍威尔闲聊着。勇者安睡在地下墓里。切莫忘记。

尤金的眼睛盯着“马面”韩斯灯笼般的面容。他双手抽筋似的在空中乱抓着,又用手指紧紧地叉住自己的喉咙。

“怎么回事?”乔治·葛雷夫大声叫起来。

“他们不能活埋我啊。”他说。

“那可说不准,”乔治·葛雷夫阴郁地说,“听说以前发生过这种事。等人们挖开坟墓后看到他们的脸全都朝上,身体翻了过来。”

尤金打了一个寒战。“我想,”他痛苦地建议,“他们应该在作防腐处理之前先把内脏掏出来才对。”

“对,”乔治·葛雷夫更加满怀希望地说,“他们用的那种东西无论如何都能让你死于非命的,全身都要注射。”

尤金心情沉重地思考着他所说的话。多年前的恐惧再次向他袭来。

在他以往对死亡的幻想中,他见证了自己被活埋的情景,预感到自己死后还清醒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到自己如何缓慢、徒劳地推开窒息的泥土,直到后来,他就像溺水的游泳者在空中乱抓,他僵硬的手指从地下伸出来,默然地寻求帮助。

他们的目光穿过殡仪馆的两扇纱门,痴迷地盯着黑暗的走廊。走廊的两侧摆着几盆低垂的蕨类植物。在殡仪馆清凉、阴沉的空气里飘扬着康乃馨和雪松林的甜蜜香味。透过中间的一道壁板,他们在朦胧中看见一口沉重的棺材正停放在带轮的三脚架上,装了银制的手柄,上面罩着天鹅绒罩子。外面强烈、刺目的光芒在那里暗淡了下来。

“尸体全都停放在后面的一间屋子里。”乔治·葛雷夫压低声音说。

所有还没有入土、无所依靠的死者将与鲜花一起腐败,与草木一道消解。

正在这时,备受人尊敬的詹姆斯·奥海利神父从教堂里走了出来,在所有不忠实信徒中只有他能做到毫不动摇、不受诱惑、不被吓倒。他为不幸贡献了全部(一滴泪)之后,迈着轻快的步子,踏上教堂走廊里柔软的地毯,来到外面光明的世界里。他淡蓝色的眼睛快速地眨了眨,胖而光滑的脸上露出了慈祥、宁静的笑容。他头戴一顶保管良好的黑色丝绒礼帽,正朝大街这里走过来。尤金朝旁边轻轻一闪,那个小个子就走过去了。在他的眼中,这位身着黑衣的神父象征着伟大“圣母”授予的最高神权,他光滑的脸曾经见证过难以启齿的忏悔,看见过无人能知的圣灵。在强大教会的最远哨站里,他是唯一真正的旗手,是神圣上帝的肉体重现。

“他们是不拿薪水的。”乔治·葛雷夫怜悯地说。

“那他们靠什么生活?”尤金问。

“这用不着你发愁!”乔治·葛雷夫说完后露出了会意的笑容。

“他们有什么就会拿什么。他那副样子不会是挨饿的人吧?”

“不像,”尤金说,“他不会挨饿的。”

“他是靠山吃山,”乔治·葛雷夫说,“每顿饭都有酒喝。这个小城里有钱的天主教徒可不少啊。”

“是的,”尤金说,“弗兰克·摩立阿提靠卖酒赚了一大笔钱。”

“别让那些人听见你的话,”乔治·葛雷夫严肃、阴沉地笑着说,“人家可是有家谱和家族徽章的。”

“一只啤酒瓶直立在林堡奶酪前面,纹章上有红色的平行垂线。”尤金道。

“他们正试图把公主马德蕾妮弄进上流社会。”乔治·葛雷夫说。

“他妈的!”尤金大声说,一边咧嘴笑起来,“如果她想来,就让她来吧。我们不都是更年轻的接班人吗?”

“也许你是,”乔治·葛雷夫边说边笑得直打转,“我可不是,我从来都不喜欢和那群皮条客们同流合污。”

“尤金·甘特先生昨晚设热狗宴款待当地的年轻一代,聚会的地点就设在其母伊丽莎夫人的世袭府邸、富丽堂皇的南都旅馆。”

乔治·葛雷夫笑得站都站不稳了。他喘着气说:“你不该这么说,阿金。”他摇着头用责备的口吻说:“你母亲可是个好女人。”

“在整个晚会期间,尊贵的乔治·葛雷夫先生表演了几段精彩的竖琴独奏,他出身豪门,系本地切斯特菲尔德·葛雷夫之后嗣(自此房屋租金为每周十元)。”

葛雷夫故意停顿了一下,擦了擦眼睛,擤了擤鼻子。在贝恩妇女用品商店的橱窗里,有一位蜡制的美女模特,满头秀发装饰着漂亮的花边流苏。她举止沉稳地伸出纤纤玉手,脸上带着傻笑。名媛淑女,欢迎光顾。哦,那些未启的朱唇好像在说话。

就在这时,在马儿轻快的蹄声中罗杰斯·马隆殡仪馆的灵车正缓缓地从大街上迅速地转过来,从他们的旁边开了过去。他们好奇地转过身,看着它停在街道边。

“又一个印第安人撒手人寰了。”乔治·葛雷夫说。

“马面”韩斯迈开双腿疾步走了出来,打开了灵车的后门。在两位赶车人的帮助下,他很快就把车上那个长方形的藤篮放了下来,然后平静、肃穆地抬到他那间散发着香气的沉闷屋子去了。

尤金仔细看着眼前的情景,脑海里又开始浮现出古老的生命归宿问题。他心想,我们每天都经过未来注定要死的地点。有时候他心想,我以后是不是也会死去,然后被人拉到这样一个未知的简陋房子里?我这个聪明的肉体、山里长大的孩子是否会死在一个此时还没有建造好的施舍里?我的眼睛里充满了还没有亲历的幻境,蕴藏着黎明黏稠、广阔的大海,对未能到达世外桃源而感到难过与释然。将来会不会在这样的一瞬间,在冰冷死亡的梦境里长眠在平原上某个炎热的村落里。

他抓住了这一瞬间,并且牢牢地镌在脑海里。一个送电报的邮差用力踩着脚踏车从大路上急驶而来,绕了一大圈然后拐进右侧的巷子。等他来到路边的时候,猛地提了一下前轮就滑进了送货入口。邮件穿梭在陆地和大洋之间,永不停息。弥尔顿,汝当生在今世。

当地有名的律师汤姆斯·海威特的美丽妻子正缓步走下医院大楼的楼梯,走进阳光里,然后又款款走向大路。亨利·t.格里曼和罗伯特·c.艾伦两位丈夫的同事见她到来,都风度翩翩地举帽示意。她面含微笑迅速地扫了二人一眼。这一笑真是令人心旌摇曳。她走过之后,他们二人又目送了她一程,然后才继续谈论他们的法律事务。

在街道右角的国家第一银行三楼,56岁的费格斯·帕斯顿正圈着腿,搭在一扇打开的窗户上,两眼色迷迷地紧盯着正在穿越大街的蓓妮·鲍尔斯小姐,她年方22。即使在我们的骨灰中也有他们惯常的欲火烈焰。

在对面的角落里,只见罗兰·劳斯夫人正从豪华高贵的阿瑟·n.莱特珠宝店走出来。她的丈夫是超众纸浆公司(第三分厂)的经理,她的父亲是公司的大老板。她紧握银色网丝坤包,轻盈地步入门前恭候的帕克轿车。她是一位身材高挑、头发乌黑的中年女性,年龄33。她的面部有些呆板、扁平,就像中西部人一样。

“她是一位很有钱的人,”乔治·葛雷夫说,“他一无所有,钱全都在她的名下,她想成为歌剧演员。”

“她会唱歌吗?”

“唱得难听死了,”乔治·葛雷夫说,“我听过她唱的歌。你的大好机会来了,阿金。她有个女儿年龄和你差不多。”

“她是干什么的?”尤金问。

“她想成为演员。”乔治·葛雷夫嘶哑地笑了起来。

“你一定得努力赚钱才行。”尤金说。

他们已经来到银行旁边的拐角,这时候停下了脚步,然后迟疑地抬头望着下午凉爽的街道。街上传来闲杂人员快乐、热情的说话声:纯情少女的脸就像枝头的鲜花出没在人群中。10步开外的地方,尤金看见艾福瑞先生拖着笨重、僵硬的身子正一点一点地向他靠近。他是本地的著名大学者,耳朵彻底变聋了,现年已经78岁了。他只身一人住在公共图书馆楼上的一间屋子里。他无亲无友,是一位传奇式的人物。

“噢,我的天哪!”尤金说,“他来了!”

现在想逃避已经太晚了。

艾先生喘着气向他们打招呼,他使劲拖着双足,颤抖地拄着拐杖,在40秒时间内向前挪动了30码的距离。

“哎呀,年轻人,”他气喘吁吁地说,“拉丁文学得怎么样了?”

“很好。”尤金冲着他粉色的耳朵尖声回答。

“poetanascitur,nonfit。”艾福瑞先生说,接着笑得气都喘不过来,然后又引起剧烈的咳嗽声。他的眼睛向外凸出,粉红色的皮肤变得通红通红的,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吼声。他使劲地咳着浓痰,苍白的手慌乱、颤抖地摸索着手帕。人们全都围聚了过来。尤金从老人的口袋里快速掏出一块脏手帕塞进了他的手中。他从喉间猛地咳出一口浓痰,急促地喘着气。几个围观者沮丧地走开了。

乔治·葛雷夫咧着嘴暗自好笑。“太糟糕了,”他说,“阿金,你不应该发笑。”话音刚落,他却转过身子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会动词变位吗?”艾福瑞喘着气问,“我当年是这么学的:amo,amas,我爱姑娘,amat,他也爱。”

他笑得浑身颤抖,又开始朝前迈步了。因为他每次只能挪动几英寸,所以不可能落下他们,于是他们二人一起朝路边走了几码距离。每个人都会变老的!

“太可惜了。”乔治·葛雷夫说,他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他要去哪儿?”

“去吃晚饭。”尤金回答。

“吃晚饭?”乔治·葛雷夫问。“才四点钟啊,他到哪里去吃饭?”

不是他去哪儿吃,而是他在哪儿被吃。

“在安尼德饭馆。”尤金一边说,一边开始喘着气笑起来了。

“他要花两个小时才能赶到那儿。”

“他每天都去那里吗?”乔治·葛雷夫问完后也大笑起来。

“一天三次,”尤金尖声说,“他整个早晨都赶着去吃午餐,花整个下午去吃晚餐。”

他们疲惫的口中发出低沉的笑声,就像莎草的叹息声。

就在这时,约瑟夫·贝利先生从人群中轻快地闪了出来,他是阿尔特蒙商务部的秘书,身材又矮又胖,脸色红润。他向大家亲切地挥了挥手,然后响亮、愉快地向他们打招呼:

“喂,孩子们,”他大声地喊,“他们要去哪儿呀?”还没等他们回答,贝利先生已经认可地点着头走开了,同时还意味深长地表示赞同:“这就对了。”

“什么这就对了?”尤金说。

还没等乔治·葛雷夫回答,著名肺癌专家,费尔法克斯·格林德尔博士,这个弗吉尼亚某个古老豪门望族的子嗣,正驾着他庞大的汽车气势汹汹地从教堂街开了过来,他6英尺8英寸的身子紧张地蜷缩在别克跑车的驾驶座上。嘴里不停地骂着内战以来南北双方残余的乌合之众,骂他们过分关照犹太人和黑鬼。他边骂边开着车子朝男子服饰店(距广场很近)旁的矮胖男子乔·扎姆史尼克驶来。

在距离安全地带还有两码的地方时,约瑟夫尖叫了一声,朝路边冲过去。他连滚带爬地来到路边,总算才脱离了险境。

“真该死,”尤金说,“又没撞着。”

可不是!费尔法克斯·格林德尔博士竖起留着胡子的上唇,露出结实有力的黄牙来。他猛踩刹车,长胳膊一挥,猛拨了一下方向盘掉转了车头,然后穿过四分五散的行人和车辆,扬长而去,只在身后留下蓝色的烟雾和轮胎的气味。

乔·扎姆史尼克拿一条丝绸手帕使劲擦了擦自己油光发亮的秃头,一边大声呼吁市民为其做证。

“他今天怎么啦?”乔治·葛雷夫失望地问,“平时他要是在街上撞不着人,就会跟着行人一直冲上人行道去。”

在大街的另一侧,行人都没精打采地盯着可敬的威廉·詹宁斯·布莱恩先生,此刻他正站在h.马丁·葛莱姆书店的橱窗前,轻风正温柔地抚弄着他著名的、涅埃拉式的乱发。

这位普通市民仔细盯着窗户里的展品,包括杰克·伦敦的几本《亚当之前》。然后他走进店内,挑选了十多张阿尔特蒙及周边山峦的明信片。

“他很有可能会来这里定居,”乔治·葛雷夫说,“陀克博士在道克公园为他提供住宿和停车场。”

“为什么?”尤金问。

“因为对这个小城来说,这样的广告宣传是很有价值的。”乔治回答。

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那位性格刚毅的风流女人伊丽莎白·司夸格小姐,从伍尔沃斯的五分十分钱商店里出来,朝广场方向走去。她的脸上带着微笑,向彪形大汉杰夫·怀特致意回礼。这位大个子是白石旅馆的两位老板之一。他的老朋友迪克森·里斯早年挪用9万元公款,并交由他保管,但他把那笔钱全部侵吞掉了,而且还拒绝归还。他就是靠这笔钱起家的。这正叫狗咬狗,贼抓贼。这跟人们常说的大树底下好乘凉有所不同。

他6英尺6英寸的大个子正慢慢地朝他们逼近。他长得肥头大耳,腰间系着一根宽皮带。

再看街对面,可敬的j.布鲁克斯·高尔牧师正站在范·w.叶芝鞋店的橱窗前,他是阿默斯特1861届毕业生,“戴克”兄弟会的忠实会员,今年73岁,但是看起来只有60岁。他停下脚步,开始兴致勃勃地高声说起话来,听众是3位童子军——17岁的刘易斯·蒙克先生、13岁的布鲁斯·罗杰斯,以及14岁的马尔科姆·霍奇。论年轻的心态,他们3个人谁都难以同这位老者相比。他本人似乎也是一位童子军。所以,他的奇闻逸事一旦开了头,就会引出更多的奇闻逸事来。他张着嘴巴,翘着灰白的胡子,底下露出一排洁白发亮的整齐牙齿。他们3个人忠实地微笑着,全神贯注,表现出很尊敬的样子。他就像一位粗鲁且热情的战友,不时停下来说:“老马里!”或者“老布鲁斯!”紧紧抓着听者的手臂,轻轻地摇晃着。他们脸色苍白,双脚局促不安,面带微笑,斜着眼睛偷偷寻找脱身的时机。

做东方地毯生意的布斯先生,跟着他们从自由街那里拐弯走来。他肥大黝黑的脸上挂着波斯人特有的笑容。我终于见到了一位来自古老国度的游客。

在男女都一视同仁的碧珠咖啡馆里,掌柜迈克把毛茸茸的胳膊搭在大理石柜台上,正埋着头、皱着眉阅读一本过期的《大西洋》杂志。今天的特色菜是红薯炸鸡。欢迎啊,愉快的精灵,非鸟却振翅高翔在天空。一只孤独的苍蝇绕着油乎乎的保鲜盒嗡嗡地飞着,盘子里还有1/4牛皮似的肉馅饼。春天来临了。

与此同时,在结束了从广场到邮局两次来回巡游后,克里斯蒂娜·保尔、维奥拉·鲍威尔、阿利娜·罗林斯和桃乐茜·哈萨德四位小姐来到伍德药店门口,正巧碰上了17岁的汤姆·弗雷彻,19岁的罗伊·邓肯以及18岁的卡尔·琼斯,他们便搭起讪来。

“不知道你们要上哪儿去?”汤姆·弗雷彻傲慢无礼地问。

两位小姐情绪飞扬,兴高采烈地齐声回答:

“嘻——嘻!”

“稀罕的东西每吨7美元。”罗伊·邓肯话音刚落又咯咯地大笑起来,其他人也跟着嬉笑起来。

“你是不是发疯啦!”维奥拉·鲍威尔温柔地说。告诉我,你们这些商人之女,有没有比她更加娇美、聪明的女人了?

“邓肯先生,”汤姆·弗雷彻自豪地对他的知己说,“我想让你见见我的朋友罗林斯小姐。”

“我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位男士。”阿利娜·罗林斯说。她的嘴里又冒出一串妙语。

“是的,我经常去哪儿。”邓肯说。

伴随着他爽朗的笑声,他满是雀斑的脸又一次皱了起来。我自叹望尘莫及。他们走进商店,里面聚集了不少同龄人,他们一个个懒散地围在冷饮柜台旁。

亨利·苏瑞先生(摆平能手)以及约翰·h.豪兰先生(地产行家)出现在阿瑟·n.怀特珠宝店的另一头,他们走出葛鲁纳尔大楼的阴影。两个人彼此心照不宣,望着远处山峦的巨大轮廓,他们快步转进了教堂街,苏瑞先生的哈德逊牌汽车就停在那里。

备受尊敬的约翰·斯毛伍德——第一浸信会教堂的牧师,正蹒跚地从街上走过来。他的身上穿着白色背心,大腹便便,平板大脚。一张圆脸红润而光洁,还有一头深棕色的头发。他边走边热情地向教友打着招呼,希望能当面见到自己精神的领航者。领航者没有见到,倒碰上了威廉·詹宁斯·布莱恩先生。此时他正缓慢地从书店里走了出来。这两位知已热情地互致了问候,然后紧紧地握了握手,交换着基督的仁爱精神。

“难得找到比你更合适的人了。”斯毛伍德牧师说。接着他们二人慢慢地握着手,沉默了一会儿。这种沉默令人惬意。

“这正是伟大的美国人民在三次场合曾对我说过的啊。”这位平易近人的政治家面带严肃的幽默说。这是他最爱说的俏皮话了,经过这么多年已经变得越来越有味道了。然而,这还是能够把一个人的特点充分体现出来。微笑之下,他嘴角的皱纹比先前更深了。我们伟大的领袖——声名显赫、镇静,但却毫无用武之地。

l.b.邓教授,蒙哥马利大街第三小学的校长,此时正穿着胶底鞋悄然走了出来。从他的眼镜背后投射出冷峻的目光来。他的口袋里露出《新共和报》的一角。他干瘦、满是雀斑的手臂下夹着从图书馆借来的《伟大的幻想》,作者是诺曼·安琪尔,还有欧文·威斯特所著的《旧怨》。这个人一辈子都在致力于两大英语民族的联合事业,携手用仁爱和坚定的权威战胜那些文明中的不负责行为,共同维护和平、真理和正义。这位天主教徒心甘情愿致力于思想的冒险和人类的解放事业。啊,没错!

“您和尊夫人觉得我们这个天府之地怎么样?”约翰·斯毛伍德牧师问道。

“我们唯一觉得遗憾的是只能在这里小住几日,不能待上几个月,更不用说几年了。”这位平民政治家如是说。

26岁的理查德·高曼先生是《公民报》驻本市的记者,此时他正快步走过大街,傲慢、冷峻的鼻子抬得高高的。一见到这两位,他原本自负的微笑、僵硬的嘴唇一下子松弛下来,做出毕恭毕敬的样子。

“啊,你在这儿,迪克!”约翰·斯毛伍德说,一边热情地握住他的手,又捏了捏他的胳膊,“我一直在找你啊。你认识布莱恩先生吗?”

“迪克和我都是记者,早就成老朋友了——多少年了,喂?”

“我想,有三年了吧,先生。”高曼回答,脸上泛出了红色。

“我倒希望你能早点来,迪克,”斯毛伍德牧师说,“来听听布莱恩先生怎么谈论我们的。这个小城的善良人听了都会为之自豪的。”

“布莱恩先生,在您离开之前我想邀请您再发表一次演讲,”理查德·高曼说,“有传言说您将来打算来这里定居。”

布莱恩先生对这位《公民报》记者的问题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待会儿我可能有话要说,”他脸上露出了微笑,“但是现在我只能说,要我选择出生地的话,我觉得再没有比这里更美的仙境了。”

这位平民政治家认为这里就是人间天堂。

“我这一生去过许多地方,”这个曾经三次被伟大政党提名参加竞选最高荣誉的人继续说,“我的足迹遍及各地:从缅因的森林到佛罗里达波涛冲刷的沙滩,从哈特拉斯到哈里范克斯,从落基山顶到急流翻卷的密苏里河,但是再没有哪个地方的风景堪与这里的山景相提并论了,更没有哪个地方能超过它的。”

年轻的记者飞快地记着笔记。

他荣耀的岁月又一次如潮水般向他袭来——当年第一次十字军起义期间,那些富贵阔人们一听到金十字,就会浑身颤抖。布莱恩!布莱恩!布莱恩!布莱恩!他的名字就像彗星一样划过天空。那是1896年,韶光已逝。唉,心生悲哀,青春一去不复还。

新的时代即将到来。

记者进一步追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时,他说:

“未来几个月,我的日程全都排得满满的。我要在全国各地作演讲,我要呼吁减少杀伤性强的武器,从而把威胁地区和世界和平的主要障碍全都扫清,为人类造福。接下来嘛,谁知道呢?”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洋溢着人们熟悉的笑容,“也许我会重新来到这个美丽的地方,和好友们重新团聚。折腾了一辈子,也该在这片乐土上享享清福、安度晚年了。”

当问到他能不能提供可能的退休日期时,这位平民政治家颇具个性地引用了朗费罗的优美诗句权作回答:

战鼓不再擂起时,

战旗开始收起时,

世界联盟缔结时。

在这充满音乐的神奇房间——阿尔特蒙最受欢迎的“埃甲克斯”剧院镶有瓷砖的大厅里,一架电子钢琴戛然而止,嗡嗡声过了好几秒才消失,接着又毫无先兆、叮叮当当地重新弹奏起来。“长征回梯泊赖里”。世界因大军前进的步伐而颤抖。

这时候,玛格丽特·布拉契小姐与c.m.麦雷迪从剧院里走了出来,接着又转身朝伍德药店走过去。后者是药店的老板娘,她皮肤白皙、眼睛明亮,有些困倦,显然她香烟抽得过多了。

今天献映:由莫里斯·考斯泰罗和伊迪丝·史托利联袂主演的《抛出救生索》,维他影音公司最新出品。

“你想喝点什么吗,威利?”托比亚斯·帕托先生问。

“给我来杯可乐吧,”威利·高夫对那个笑嘻嘻的侍者说,“一杯可乐加酸橙。”

政治家之子帕支·卡尔正乐呵呵地笑着:“你想喝可乐加酸橙吗,威利?”他边说边在对方背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但是他愚蠢的面容却显得沉着而镇静。

“抽一根烟吧,威利。”他边说边把烟盒递给了他。

“你要什么?”店主问帕托。

“给我也来一杯可乐吧。”

“我什么都不想要。”帕支·卡尔说。这种饮料喝起来没意思,提不起精神。

帕支·卡尔擦着一根火柴凑上去给威利点烟,同时还朝旁边的布兰迪·查莫斯轻轻眨了眨眼。这个小伙子身材高大,长相英俊,满头乌发,面容瘦长。威利·高夫吸了一口烟,干巴巴的嘴唇上香烟已经点着了。他咳嗽了几下,取下香烟,笨拙地拿在拇指与食指之间,用好奇的眼光盯着看。

几个人又忍不住爆发出一阵笑声,吞云吐雾地抽着烟,就像一伙粗野的农夫、侍从、马夫。

布兰迪·查莫斯把威利的花手帕从口袋里轻轻掏了出来,举在空中让大家瞧。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回他的口袋。

“你打扮得这么帅想干什么去啊,威利?”他问,“一定是去见女朋友吧。”

威利·高夫狡猾地笑着。

托比亚斯·帕托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浓烟。他今年24岁,穿得干净利落,金黄色的头发梳得油光可鉴,脸色红润而光滑。

“别装蒜了,威利,”他若无其事地说,“你是不是已经有女朋友了?”

威利·高夫心照不宣地斜眼望着。在柜台一端坐着28岁的蒂姆·麦考尔。他一直缓缓地抓着冰块朝豪饮威士忌的嘴巴里送,这时候他却突然跌坐了下去,在大理石柜台上喷了一层亮晶晶的冰碴子。

“我有好几个呢,”威利高夫说,“男子汉一定要学会享乐,对不对?”

几位听后不禁哄笑起来。他们笑完以后又回到了严肃的话题上,因为几位“姐妹天地”的女孩子来到了他们面前:有陶特·韦伯斯特小姐、玛丽·麦格劳小姐、玛莎·考顿小姐等。他们要求播放节奏更加强烈的音乐,然后要了烈性更强的酒。

“各位好啊?”

“啊哈!啊哈!”布兰迪·查莫斯对玛莎·考顿小姐说,“上次你去哪儿了?”

“你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的。”她大声回答。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他们的秘密。他们彼此会意地哈哈大笑着。

“过来,帕支,”她们的同伴尤斯通·菲浦斯说,“布兰迪你也过来。”这位身材高大、金黄头发的小伙子跟着几位姑娘一摇一摆地走了过来——他是一位酒鬼,说起话来声音洪亮,高尔夫球打得很棒。

活泼、干练的小伙子们穿梭在拥挤的货棚和冷饮机间,敏捷而迅速。他们粗鲁地喊着自己想要的东西,不停地大声抱怨着侍者。

“好吧,小伙子。两杯可乐、一杯酸橙饮料,动作麻利点。”

“伙计,你是在这里打工的吗?”

侍者跟着爵士乐的节奏,丁零当啷地摆弄着饮料杯,一边舀起一勺冰淇淋抛在空中,然后又用玻璃杯接住,拿勺子敲出快速的节奏来。

此刻,女帽商人赛尔玛·贾维斯独坐在那里,两只棕色的眼睛透过草帽朝后张望着,一边将玻璃底的最后几滴甜汁一饮而尽。“汝之秋波敬我酒。”她缓缓起身,拿出随身小包里的镜子照了照自己。然后,小心翼翼地在拥挤的桌子之间摇摆而行,丰满的大腿包裹在红色的丝裙里。她边走边轻声低语,不住地忏悔,声音柔美、低沉——女人最好的东西。她一路经过之处,杂乱的声音顿时安静了下来。我的天哪,请闭上嘴,让我尽情地欣赏!她婀娜的身姿摇摆着穿过走廊,经过香水、文具、橡皮货品、卫生用具柜台前,然后在雪茄柜台前驻足了一会儿,打算结账。她甜瓜般浑圆的酥胸温柔、轻缓地上下耸动着。即使诗人看到这番情景,也会陶醉其中。

可是——在门口杂志架旁边站立的两位先生却猛地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开始沉默了。其中一位是可靠人寿保险公司的保罗·古德森,另一位是家具商考斯顿·斯梅塞(你打扮姑娘,我打扮房子)。他们两个人不动声色地脱帽为礼。他们都是浸信会的教友。

赛尔玛·贾维斯女士转过身热情地盯着他们,远远地张着她丰满的小口露齿而笑,款款地走了过去。等她离开后,两位先生彼此相视而笑。我们将在河边等候。他们快速瞥了一下四周,没有人注意到刚才这一幕。

当地的艺术家,尤其是音乐界的热心赞助人——弗朗茨·威廉·冯哲克夫人——她的丈夫就是名气很响的肺病专家、冯哲克疫苗的发明人——她从时装公司的两扇大门里走了出来,仪表雍容华贵。公司的老板——波兰人路易·罗萨斯基在旁边陪着她,小心翼翼地送她上了豪华轿车,然后才从灰白僵硬的脸上露出了奉迎讨好的笑容。冯哲克夫人稳稳地坐在汽车的软垫上以后,开始瞪着双眼、认真地思索自己未来的慈善事业。车子平稳地驶走了,只留下仪态谦卑的时装商人。

罗萨斯基先生返回他的店铺。

三位姑娘——米尔德·舒福德小姐、海伦·潘德加小姐以及玛丽·凯瑟琳·布鲁斯小姐挤在舒福德小姐驾驶的里奥牌车子前排座位上。她们经过的时候,热情、傲慢的眼睛扫视着道路的两侧,显得趾高气扬,得意非凡。她们绕着自由大街兜了四圈。威利,再陪着我跳一圈华尔兹吧。

“乔治,你会不会跳舞?”尤金问他的伙伴,他的内心充满了自尊和恐惧。

“会的,”乔治·葛雷夫心不在焉地说,“会一点儿,但我不喜欢跳舞。”他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深思的目光。

“喂,阿金,”他说,“你觉得冯·詹克医生有多少财产?”

他困惑、羞怯地笑了笑,算作对尤金的回答。

“来来,”尤金说,“我跟你打赌,谁输谁买饮料。”

他们敏捷地穿过狭窄的街道,在午后愈加拥挤的交通中穿行。

“这里的交通状况越来越糟了,”乔治·葛雷夫说,“当初做城市规划的人没有一点眼光。再过十年,不知道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们可能会拓宽街道,你说呢?”尤金说。

“不会的,至少现在还不会。拓宽街道必须要把所有建筑朝后挪动才行。想一想,那要花掉多少钱?”乔治·葛雷夫若有所思地说。

“我们要是不那么做,”l.b.杜恩教授清晰的声音响了起来,犹如冷漠的警告,“他们下一步将会直接对付我们。有朝一日,你或许能见到军国主义的铁蹄踩在我们自己的头上,恺撒的部队很有可能踏着正步迈上这条大街。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

“我从不轻信这种谎言。”鲍勃·韦伯斯特先生粗鲁且无礼地说。他个头很矮,长着一张灰色、吝啬的脸庞,态度野蛮而恶劣。他的脸上似乎已经留下了慢性肠病的印迹。“在我看来,这都是宣传。他妈的这些德国人真厉害,就是这么回事,把他们打得开始求助援兵了。”

“到了那一天,”杜恩教授态度坚决地继续说,“请记住我说的话。德国政府想要控制全世界。他们希望有朝一日全人类都处在克虏伯公司的枷锁和日耳曼文化的控制之下。人类文明的命运吉凶未卜。人类正处在生死的十字路口。我祈求上帝让我们美国有力量承受这次考验。我祈求上帝永远不要让这个自由的民族像比利人那样蒙受苦难,我们的妻儿不要被奴役,不要蒙羞,我们的孩子不要被屠杀。”

“这场战争与我们无关,”鲍勃·韦伯斯特说,“我不会让我的孩子们越过大洋到3000里外的地方吃外国人的枪子儿。他们要是越洋上这里来,我马上会扛枪上阵,给予痛击。否则,就只管让他们在那里自相折腾吧。我说得对不对,法官?”他说完后转过身看着第三方——瓦尔特·c.纪特,他是联邦巡回法院的法官,曾经有幸成为葛罗夫·克里夫兰总统的密友。先人遗教,谨防战祸。

“你认识威勒家的孩子吗?”尤金问乔治·葛雷夫。“保罗和克立夫顿吗?”

“对,”乔治·葛雷夫说,“他们都离家加入法国军队了。他们加入了海外兵团。”

“他们加入了空军,”尤金说,“在拉菲埃脱空军分队。克立夫顿·威勒打下来六七个德国人。”

“这里的孩子们大都不喜欢他,”乔治·葛雷夫说,“他们觉得他是个胆小鬼。”

尤金听了这话有些不大自在。

“他多大年纪了?”他问。

“他已经成年了,”乔治说。“22或23岁吧。”

沮丧之余,尤金盘算着自己立功成名的时机。

“但幸运的是,”纪特法官继续审慎地说道,“在白宫有一位值得信赖的政治家,他高瞻远瞩、远见卓识。我们都应该相信他的领导能力,在语言与精神上都要严格遵守中立,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让这个伟大的民族再次卷入战争的痛苦和悲剧中去。”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开始低了下去,“愿上帝保佑!”

詹姆斯·布堪纳·佩蒂格鲁上校(佩蒂格鲁军事学院院长),正高坐在一辆敞篷马车上昂首经过,脑海里思索着古老的战争。他前面一位年迈的黑人马夫正驱赶着两匹健壮的棕色大马。空气里传来一股马儿和汗湿皮革的气味。那位老黑人用皮鞭轻拂着马屁股让马儿小跑着,嘴里还不停地吆喝着。

佩蒂格鲁上校坐在车上,身上裹着一条厚毯,肩上披着一件灰色的“联邦”军斗篷。他身子朝前弯着,把年迈、笨重的身体压在一根光亮的拐杖上,一双满是斑点的手紧握着镶银的杖头。他威风凛凛的脑袋雄赳赳地左右摇晃着。他口中念念有词,犀利的目光扫视着拥挤的人群。他不愧是一位英武、优雅的骑士。

他低声咕哝着。

“老爷?”黑人边说,边拉住了缰强,回过头来。

“继续!继续走,你这个浑蛋!”佩蒂格鲁上校说。

“好的,老爷。”黑人说。他们又开始继续前行。

在伍德药店门前徘徊的年轻人中,佩蒂格鲁上校的目光落在两位军校学生身上。这两位年轻人满脸青春痘,下巴松弛,肩头耷拉着。

他厌恶地低声咕哝着。不一样了!不一样了!一切都不同了!回想自己当年,峥嵘岁月,参加过重要的战事,佩蒂格鲁上校曾经亲自率领军校的学生,身先士卒。共有117人,先生,都不满19岁。他们个个奋勇向前……最后没有一位军官活下来……36名勇士全都活了下来……1789年以来……一定要继续下去……19位,先生……全都不满19岁……一定要……继续走……走下去!

他瘦削的双颊微微颤抖着。马儿嘚嘚地小步向前,绕过拐角不见了,橡胶车轮子留下平衡、轰隆隆的声响。

乔治·葛雷夫和尤金一起走进伍德药店,站在柜台前面。年长的侍者满面愁容地拿着一块湿漉漉的抹布擦了擦大理石台面上的水渍。

“想喝点什么?”他不耐烦地问。

“我想来杯巧克力牛奶。”尤金说。

“来两杯吧。”乔治·葛雷夫加上一句。

唉,真想痛饮一口地下陈酿的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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