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丈夫像丢了魂似的,轻手轻脚地迈出了大门。晚饭后,我正在厨房收拾碗筷,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顿觉脊梁骨凉飕飕的,心里一阵难过,几乎打坏了盘子。我不由得叹了口气,稍稍直起身子,从厨房的格子窗往外看。只见丈夫身穿一件洗得褪了色的白和服,腰间缠着多重细腰带,沿着弯曲的爬满南瓜蔓子的篱笆,漂浮般地走在夏天的暮色中,那背影就像一个并非活在现世上的幽灵,既冷漠又无情。 欢迎到看书
“爸爸呢?”
正在院子里玩耍的七岁的大女儿,用厨房门口的水桶一边洗着脚,一边天真地问我。这孩子比起母亲来,更仰慕父亲,每天晚上都在六铺席的房间里和父亲并排铺着被褥,睡在一顶蚊帐里。
“去寺庙了。” 欢迎到看书
我随口敷衍了一句,可是说出口以后,才发觉是一句颇不吉利的话,身子直发冷。
“盂兰盆节啊,所以爸爸上寺庙拜佛去了。” 欢迎到看书
谎言出乎意料地流畅。不过,那天正是盂兰盆节中的十三日。人家孩子都穿着漂亮的和服,来到家门口,得意洋洋地翩翩舞动着长长的衣袖玩耍,而我们家的孩子们,因为像样点儿的和服都在战争中烧毁了,所以即使是盂兰盆节,也只能穿着和平时一样的粗劣的洋服了。
接着丈夫走进大房间,其后便悄然无声,那一定是在因忧心而黯然哭泣吧。
丈夫不是为革命哭泣,不过或许法国革命非常类似于家庭的恋爱,为了对悲哀和美的追求,必须打倒法国罗曼王朝和和平的家庭,这种痛苦,也就是丈夫的痛苦,我虽然很能理解,可我也是在恋着丈夫啊,虽然不是昔日那个纸治[2]的阿珊,发出什么:
妻子的怀里住着鬼呢,啊啊,还是住着蛇?
当我无意中说出这话时,丈夫突然变得神情微妙,痛苦地回答:
妻子的怀里住着鬼呢,啊啊,还是住着蛇?
这时丈夫起身来到我的房间,对着僵硬着身体的我说:
“哎,有没有催眠药?”
“有是有,可我昨晚吃了,一点不起作用。”
三暑气一连持续了很多天,我因为炎热和忧心,吃不下饭,颧骨日渐突起,喂孩子的奶也枯竭了。丈夫也茶饭不进,眼窝深凹,放射着可怕的光,有时突然哼哼地像是在自我嘲弄地说:
“我也一样。”
“掌握真理的人是不会痛苦的。我从心底佩服的是为什么你们那么老实、守本分。生在这世上的人,有的为了出色地活完一生,有的不是这样,这两种人是否从一开始就分得很清楚呢?” 本文来自
“不,我们这样的人很迟钝,只是……”
丈夫像是放心似的舒了口气,微笑着说道。
此时,我忽然尝到了一种清凉的幸福感,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了。(对呀,让丈夫舒心我才能舒心呀。道德啦什么啦都不存在,只要心情舒畅就心满意足了。)
那天夜里,我钻进丈夫的蚊帐,说:
“你可瘦多了呀。”
“不对,不是说了嘛,我什么都不想,没事儿,我很乖。只是,你要疼我呀。”
我说着笑起来,丈夫也笑起来。露出了沐浴着月光的洁白牙齿。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过世的故乡的祖父母,经常吵架,每当这时,祖母就会对祖父说:“要疼我呀。”还是孩子的我,直觉得好笑,结婚以后,我和丈夫说起这事,两人还放声大笑过呢。
那时我这么说的时候,丈夫到底还是笑了,但马上一本正经地说:
“我自己觉得很疼你,不愿让你经风浪,我自认为很疼你,因为你真是个好人。所以不要在意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保持自己的自尊,沉着冷静地对待。我无论何时都只想着你,就这点来说,你不管有多自信,这自信都不会过剩的。”
我发蒙了,极力装出平静的样子说:
大门口前的紫薇,今年没有开出花来。
“可不是吗?”
我茫然地答道。
这就是我和丈夫之间展开的最后一次,算得上夫妻的亲密的对话。
雨停了,丈夫像是逃跑似的匆匆忙忙出了家门。三天之后,报纸上便登载了一则诹访湖情死的简短消息。
后来,我收到了丈夫从诹访的旅店寄出的信。
“我和这个女人去死不是因为恋爱。我是记者,记者总是一边鼓动人们去革命去破坏,一边却揩着汗而溜之大吉。其实记者是个颇奇怪的动物,当今的恶魔。我自己不堪忍受对自己的厌恶,决心亲自登上革命的十字架。记者的丑闻,这难道不是史无前例的吗?如果我的死,能让现代的恶魔感到哪怕是一丁点的羞愧和反省,我也将很高兴。”
等等。信里写着这些着实无聊而愚蠢的内容。男人是否到死都要装模作样,拘泥于所谓意义云云,或是虚荣得要撒出弥天大谎来。
听丈夫的朋友说,那个女人是丈夫以前工作过的神田的杂志社的女记者,二十八岁,我疏散到青森的时候,他来家里住过,并且怀了孕。哎,就这点事情还嚷嚷革命啦什么的,然后竟然去寻死,我越发感到丈夫是个很庸俗的人。
革命是为了人们活得更好,光有悲壮表情的革命家我是信不过的。丈夫为何不能更堂堂正正地去爱那个女人,爱得以致让我这个做妻子的也感到快活呢?如同地狱般的恋爱,当事人固然非常痛苦,进而也给留下的人带来麻烦。
[3] 现在的长野县。明治以前称信浓(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