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心下连队。师长听我提出这个要求,皱起了眉头。
“你这是往哪儿钻?……你一张嘴——他们就会把你整成狗屎堆……”
我坚持要去。不但如此,还选了个最好斗的师——第六师。我被安排到第二十三骑兵团第四骑兵连。连长原是布良斯克工厂的钳工,叫巴乌林,论年岁,他还是个毛头小伙子。为了能镇住人,他留了络腮胡子。一绺绺烟色的胡子在他下巴上打着卷儿。巴乌林在他二十二岁的生涯中,从不知道手忙脚乱为何物。数以千计的巴乌林式人物的这种特有的品质是革命胜利的重要组成部分。巴乌林为人坚毅、寡言、固执。他的生活道路是铁定了的。他从未怀疑过这条道路的正确性。生活的艰苦对他来说不足道哉。他站着也能睡觉。他睡着时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醒过来时两只手还握在一起,人家觉察不了他已睡过一觉。
在巴乌林手下休想得到宽容。我是以一个罕见的吉兆——配给了我一匹马——开始我的连队生涯的,无论在战马后备处还是在农民手里都已没有一匹马。助我得到一匹马,是个偶然事件。哥萨克吉洪莫洛夫未经请示,擅自枪杀了两个被俘的军官。他奉命把两名军官押送旅部,这两名军官可供出重要情报。可吉洪莫洛夫没有将两人送达指定地点。本来要把吉洪莫洛夫交革命法庭查处,可后来改变了主意。骑兵连长巴乌林给予了他比革命法庭还要严厉得多的惩处——没收了吉洪莫洛夫那匹绰号叫千里马的战马,把他发配至辎重队。
千里马让我所受的痛苦几乎超出了人的承受力的极限。这匹马是吉洪莫洛夫从捷列克老家带出来的,是用哥萨克式的步法调教出来的,它会的是哥萨克式的快步,特殊的哥萨克式的袭步——暴烈、疯狂、突发。千里马的步子伸展长,跨度大,而且不停顿。它用这种步法驮着我,使我掉队,远离连队,失去方位感,几天几夜地迷路,找不到自己的部队,以致落入敌阵,露宿沟壑,误闯敌人团队,遭到他们追击。我的骑术仅限于我在对德战争中服役于第十五步兵师所属炮兵营时学会的那两下子。何况我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弹药箱上,只是偶尔才驾驾马拉炮车。叫我怎么习惯得了残暴的千里马的袭步和快步。吉洪莫洛夫将所有使他遭到浩劫的恶魔统统留给了这匹公马。我在公马颀长、冷漠的背脊上,颠晃得像只麻袋。我抽打马的背脊,抽得它伤痕累累。闪着金属光泽的苍蝇狠命地叮着这些伤口。伤口流出的血凝成一串串黑块,箍在马的肚子上。由于马掌没有钉好,千里马开始失蹄扭伤,它的趾关节肿得好似大象的脚。千里马瘦了。它的眼睛里闪烁着受尽折磨的马匹特有的目光,一种狂躁、倔强的目光。它不再让人给它套上鞍子了。
“四眼,马叫你给废了。”排长说。
当着我的面,哥萨克们一声不吭,可背地里却在摩拳擦掌,像猛兽那样,没精打采地一动不动,实则上心怀叵测,准备伺机扑将上来。他们甚至不再求我替他们代书家信了。
骑兵军占领了诺沃格拉德-沃伦斯格市。我们一昼夜得行军六十乃至八十公里。我们已逼近罗夫诺市。白天很少有休息时间。每晚我都做同一个梦。我梦见自己跨着千里马小跑。路边烧着一堆堆篝火。哥萨克们在煮汤吃。我打他们身旁驰过,他们连眼睛都不朝我抬一抬。有些人跟我打个招呼,另一些看也不看我一眼,他们顾不上我。他们的冷淡说明什么?说明我的骑式并不怪里怪气,跟大伙一样撵着马飞跑,所以没有什么可朝我看的。我幸福地管自己走我的路。我对和睦和幸福的渴求,在我醒着的时候得不到满足,于是我做梦,在梦中得到这一切。
吉洪莫洛夫没有露过面。他在行军队伍的某个角落里,在殿后的慢慢腾腾地滚动着的大车队的某一辆铺着破布片的大车上监视着我。
有一回,排长对我说:
“帕什卡一个劲儿地打听你是什么人……”
“我关他什么事?”
“看来关他的事……”
“莫非他以为我欺侮了他?”
“难道还没欺侮他……”
帕什卡的忿恨穿过树林,越过河道向我袭来。我的肌肤感觉到了这一点,我不寒而栗。一双充血的眼睛在我的道路上死死地盯着我。
“你为什么让我树了个敌人?”我问巴乌林。
骑兵连长巴乌林骑马打我身边走过,打了个哈欠。
“这可不是我要担心的事,”他头也不回地回答我说,“该是你要担心的……”
千里马的背伤收口了又裂开。我在鞍子下垫上三层毡鞍垫,但还是没法正常骑,伤口未愈。一想到我坐在绽开的伤口上,就浑身发痒。
我们排有个哥萨克,姓比久科夫,是吉莫洪洛夫的同乡,他在捷列克结识了帕什卡的父亲。
“帕什卡他爹,”有一回比久科夫告诉我说,“是专养猎马的……是个杀气腾腾的骑手,个儿又高又大……他一到马群就选马……手下给他牵过马来。他叉开两腿,站在马的面前,盯着马看……你这是要干什么?干什么,只见他抡起拳头,照准马的鼻梁就是一拳——马当场毙命……卡利斯特拉特,你干吗把好好一条牲口结果掉?……他说,我打的是玩命的猎,这匹马怎能骑……这匹马我看不上眼……他说,我打的是玩命的猎……好一个杀气腾腾的骑手,没说的。”
千里马是帕什卡他爹相中的,所以留下了一条活命,现在落到了我手里。我以后怎么办?我在脑子里盘算着各种各样的计划。就在我焦虑不堪之际,战争拯救了我。
骑兵军向罗夫诺发起进攻,并攻下了这座城池。我们在罗夫诺待了两个昼夜,到了第三天夜里,波兰人发起反攻,将我们击败。他们这一仗是为了给后撤的部队打开一条退路。他们的机动成功了。狂风,骤雨,和随着倾泻而下的黑黢黢的水流劈向世界的巨雷,成了波兰人的掩护。我们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才把这个城市收拾干净。在这次夜战中,塞尔维亚人顿季奇,一个最勇敢的斗士,倒了下去。这次夜战,帕什卡·吉洪莫洛夫也参加了。波兰人袭击他的大车队。那里一马平川,无物可以掩护。帕什卡将他的大车按只有他一人知道的阵法布阵迎敌。大概古代罗马人也是按此阵法给战车布阵的。帕什卡有一挺机枪。应当认为这挺机枪是他偷来以防万一的。吉洪莫洛夫用这挺机枪打退了敌人的进攻,拯救了军需品,把整个大车队带出重围,除了两辆大车之外,因为拉那两辆大车的马被打死了。
“怎么,你把战士发配去打杂了?”这一仗打完后没几天,旅部对巴乌林说。
“没错,要是发配去打杂,说明有这个必要……”
“当心,别吃不了兜着走……”
对帕什卡的大赦令没有下,不过我们知道他会回来。他果真回来了,光脚穿着一双套鞋。他的手指削断了,污黑的纱布绷带从手上散落下来。绷带拖在他身后,像是圣袍的飘带。帕什卡来到布佳季赫村天主教堂前的广场上,我们的马匹都拴在那里的系马桩上。巴乌林坐在教堂前的台阶上用一个大木盆泡脚。他的脚趾烂了。脚趾呈粉红色,好似铁刚淬火时那种淡淡的红颜色。几绺年轻人的草黄色头发粘在巴乌林的额头上。太阳烤灼着教堂的砖瓦。比久科夫站在连长身旁,把一支烟卷塞到连长嘴里,给他点上。帕什卡·吉洪莫洛夫拖着他的圣袍的破破烂烂的飘带走到系马桩前。他的套鞋啪哒啪哒地响着。千里马伸出长长的脖子,朝着它的主人咴咴嘶鸣,嘶声不响,带有哨音,就像荒原上的马嘶声。马背上,脓血在一道道绽开的肉口子上弯弯曲曲地流淌,状似花边。帕什卡站在马的身旁。肮脏的绷带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遭了这样的罪。”这个哥萨克说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走上前去。
“我们言归于好吧,帕什卡。我很高兴,马恋着你。我跟它合不来……我们言归于好怎么样?”
“还没过复活节,和什么好。”排长在我身后一边卷烟卷,一边说。他的灯笼裤解了开来,衬衫敞开着,露出一大片古铜色的胸脯,他正坐在教堂的台阶上休息。
“帕什卡,还是跟他互吻吧,”比久科夫轻声说,他是吉洪莫洛夫的同乡,认识帕什卡的爹卡利斯特拉特,“他真心想跟你互吻……”
我在这些人之间是孤家寡人一个,我没法得到他们的友情。
帕什卡一动不动地站在马的面前。千里马自由自在地用力喘息着,把脸伸向他。
“遭了这样的罪,”这位哥萨克又说了一遍,猛地朝我转过身来,开门见山地说,“我不会跟你和好。”
他拖着一双套鞋,踏着被烈日烤烫的用石灰浆铺的小路离去,绷带卷起了乡间广场上的尘土。千里马像条狗那样跟在他身后。缰绳在千里马的脑袋下晃动,它的长脖子低低地垂着。巴乌林一直在大木盆里泡他那双像淬火的铁那样微红的烂脚。
“你让我树了个敌人,”我对他说,“这件事上我有什么错?”
骑兵连长抬起了头。
“我可看透了,”他说,“我从骨子里看透了你……你巴望活在世上太太平平,没一个敌人……你用出吃奶的力气朝着这方面去做——千万不要有敌人……”
“跟他互吻吧。”巴久科夫嘟哝说,转过身去。
巴乌林额头上有一个用火烙出来的印子。他的腮帮子不停地抽动。
“你知道这样做的结果怎么样?”他呼吸迫促地说,“结果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还是离开我们,远远地滚开去吧……”
我不得不离开了。我转到了第六骑兵连。到了那里,情况就好多了。不管怎么说,千里马教会了我吉洪莫洛夫的骑式。几个月过去了。我的梦应验了。哥萨克们不再在我身后不以为然地望着我和我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