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得到的礼物是一个犰狳皮手提包。这是一个缀有老鼠头模样饰品的怪异玩意儿。卡子和做工都极其粗糙。可房子却仍然喜滋滋地拎着它到处走动,在店里也洋洋自得,惹得涩谷经理眉头颦蹙。
除夕那天,雷克斯也相当忙碌,龙二因为难以请假故而承担了下午的值班。两人在时间的流逝中各自忙碌着。虽然分开了半日,此次却没有觉得有什么不自然。
房子从店里归来,已是夜晚十时以后。只见龙二正在家中帮助打扫卫生。不同于往年的除夕夜,他与登及保姆三人早早就动手拾掇起来。与在船上打扫卫生时一样,龙二麻利地指挥着。今晨开始退烧的登,也兴高采烈地接受了指挥,拼命地忙碌着。
龙二挽起毛衣衣袖,把手巾缠在了头上。登也仿而效之,头上缠着毛巾,面颊显得生气勃勃。房子到家时,两人已把二楼打扫得干干净净,正手里拎着地板抹布和铁皮水桶想要走下楼去。房子以惊愕而又喜悦的神情看着他们,同时也对登病后初愈的身体有些担心。
“不要紧的!干点活出出汗,感冒之类的小病通通都能赶走!”
龙二这番有力的话语,或许只是一种粗鲁的慰藉。但至少在这个家里,却是旷久未闻的“男子汉语言”。仅仅这么一句话,居然就令房子觉得那些陈旧的柱子和墙壁也全都处在一种紧张肃穆的氛围之中。
全家人一面听着除夕的钟声,一面吃着大年三十祈愿的荞麦面。
“在我以前待过的麦格雷戈尔先生家,一到过年就会聚集很多的客人。十二点整时,也不管是谁,大家都会相互亲吻。我呀,脸蛋儿被那位满脸胡须的爱尔兰大叔死死地吸吻着……”
保姆在述说她每年都要讲述一遍的往事。
走进卧室定下神后,龙二立即抱住了房子。当看到黎明初现的征兆时,龙二突然提出了一个孩子气的建议——马上到相邻的公园去观看元旦的日出如何?房子欢呼雀跃起来,成为跑到天寒地冻的屋外这一近似癫狂的冲动想法的俘虏。
两人急忙将可以上身的衣服穿在身上。房子在紧身裤外加穿了一条西装裤,在开司米毛衣外又加穿了一件华丽的丹麦制滑雪用毛衣。龙二则用短大衣的袖子包住她的肩膀,蹑手蹑脚地打开门锁来到屋外。
温热的躯体沐浴在拂晓的空气中,他们顿时感到神清气爽。两人跑进破晓前人迹杳然的昏暗公园里,纵情欢笑起来。他们在扁柏树丛中相互追逐,深深呼吸,口中竞相吐出的热气呈现出鲜明的白色。因彻夜的爱抚而湿润炙热的口腔里,似乎挂满了凛冽的薄冰。
当两人凭依在可以俯瞰港口的围栏上时,时间早已过了六点。金星正在向南方倾斜;大楼的灯火和仓库的檐灯以及远方海面上忽明忽暗的红色桅灯依旧十分明亮;海塔旋转探照灯的红绿光束,更为鲜明地扫射着公园中的黑暗。各家住宅的轮廓清晰可见,东方的天际泛起一片紫红的色彩。
借助摇曳着灌木丛小小枝叶的寒冷晨风,耳畔响起了从远方断续传来的微弱而悲壮的叫声——这是今年的第一声鸡鸣。
“但愿今年是个好年头。”
房子说出了自己的祈愿。因为寒冷她把面颊偎依过来,龙二立即吻着那近在咫尺的唇说道:
“会是个好年头的!一定!”
与水面紧紧相连的一座大楼逐渐清晰地显现出轮廓。面对着大楼太平梯的红灯,龙二在心中痛切地思辨着自己对陆地生活的感触。到了今年五月,他就三十四岁了。他必须舍弃那个过于漫长的梦想。他必须意识到:这个世界并不存在什么非他莫属的荣耀。面对微微泛起的青灰色晨曦,仓库的微弱灯光仍然执迷不悟地进行着抵抗,可是龙二却不得不清醒过来了。
今天是新年第一天,可弥漫在港口内的郁闷颤音却了无变化。从运河的驳船堆里解脱出来的大舢板,发出干枯的鼓动声驶离了港口。
由于渐显安逸和充盈的水面被染为红褐色,从停泊着的船上洒落下来的几抹灯影则变得浅淡起来。六点二十五分,公园的水银灯熄灭了。
“不冷吗?”
龙二数次问道。
“寒气都沁到牙根里去了。不过没问题。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吧。”
在多次问着“不冷吗”的同时,龙二也在心底无数次地叩问着自己——你真的要舍弃吗?将那大洋的感情、那非比寻常的颠簸不断赐予你的内心郁暗和陶醉心境;将那别离的壮烈;将那为流行歌曲而洒下的甘美泪水……将那种自己原本就是男人,却因与世隔绝而越发成长为男人的状况。
潜藏在厚实胸膛里的对死亡的向往。远方的荣耀和远方的死亡。所有的一切都在遥远的“彼方”。无论如何它们都在遥远的“彼方”。你要舍弃掉这一切吗?因为总是直接接触郁暗汹涌的波涛以及长空云际的崇高之光,自己的内心世界已经扭曲变形。所以自己时而郁闷压抑,时而昂扬奔放,进而无法辨认出最高雅的感情和最卑劣的感情。于是就把功过是非全部转嫁给了大海。你要舍弃掉如此令人快慰的自由吗?
另一方面,在此次远航的归途中,龙二也切肤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极度地厌恶起了航海生涯的凄惨和寂寞。他尝遍个中滋味,确信所有的滋味均已被自己品尝殆尽。看吧!哪里都不存在什么荣耀!无论在世界的任何地方。北半球也好,南半球也罢。即便在船员们憧憬的那颗星斗——南十字架的星空下!
——贮木场的复杂水面清晰可见。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鸡鸣,天空孕育出一种羞赧的色彩。但是,被烟雾包裹着的港内船身,反而在桅灯熄灭的同时,呈现出一隅虚虚幻境。天际赤红朦胧。横曳的云朵随风飘移,覆盖住了远方的海面。此时,两人身后公园的空间已经大面积地泛起鱼肚白,海塔的旋转探照灯也收回了自己的光束,只剩下忽亮忽灭、闪烁夺目的红绿两色在显示着它的所在。
由于寒冷至极,两人凭栏相拥,原地踏脚。比起裸露在外的脸部,寒气反倒自脚下汩汩升腾上来。
“快了吧?”
在突然喧嚣起来的小鸟的鸣啭声中,房子说道。因寒冷而憔悴的苍白面孔上,出门前仓促涂上的一点口红,现在显露出鲜艳的色彩。龙二觉得它很美。
不久,贮木场右侧高高的淡墨色天际上,便朦朦胧胧地透射出一片浅红色轮廓。俄顷间,太阳变成了一个显眼的食用红粉般的绯红色圆圈。不过,那光亮纤弱得尚可直视,宛若一轮红色的满月。
“好年头呀!你我二人能够像现在这样观看元旦早晨的日出!别的不说,这可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元旦早晨的日出啊!”
寒风使房子的这番话走了调。
如同站在冬季的甲板上顶着北风说话一般,龙二扯着嗓门毅然决然地喊道:
“嫁给我好吗!”
这句话被房子反问了一遍。她的反问令龙二焦躁不安起来,于是,不说为佳的话冲口而出。
“我在问你‘嫁给我好吗’!或许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船员,可我迄今为止在生活方面一直是很检点的。也许你要笑话我了,我还有两百万元的存款呢。过后让你看看存折吧。那是我的全部财产。不管你同意与否,这笔钱我可是全都要交给你的!”
这些朴实的话语超乎龙二想象地博得了高雅女人的心。房子喜极而泣。
龙二那忐忑不安的眼睛,已经不能直视辉煌渐增的太阳。汽笛声响彻云霄,汽车声在耳畔回荡,港口内的声响在渐渐苏醒后变得高昂不止。远方云雾叆叇,看不到地平线。太阳则开始把它的反射,犹如飘逸的赤红烟雾一般,洒向正下方的水面。
“啊,可以呀。不过,关于这件事,我想我们还有很多问题需要商量。阿登的问题,我的工作问题,等等……此外我只想提出一个条件,可以吗?关于你方才提到的这件事,如果你还是打算马上就要上船的话,如果是那样的话,那,那我可就不好办了。”
“不马上上船。或者说,已经……”
龙二欲言又止。
房子平素住在一栋完全没有日式房间的宅子里,过着西式生活,可在元旦这一天却遵循惯例,为饮用恭贺新年的屠苏酒坐在了西式餐厅内摆放着新年菜肴的食案前。彻夜未眠的龙二用元旦早晨汲来的水洗过脸后便前往餐厅。在走进餐厅时,他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觉——他觉得这里似乎并不是日本,反倒像是北欧某港口城镇的日本领事馆内。往昔的某年岁末,该领事馆曾邀请抵达那里的货船高级船员们参加领事馆的新年宴会。在那里等待着他们的,同样也是摆放在明亮的西式餐厅餐桌上的屠苏酒酒壶、描金画底座上的木杯以及盛有五光十色菜肴的套盒。
规规矩矩系着领带的登也在屋内。大家异口同声地互致新年的问候。到了该饮用屠苏酒时,往年最先取酒的登照例伸出手去拿酒,却被妈妈训诫了一番。
“多可笑啊!冢崎先生怎么可以用最小的酒杯来喝酒呢?”
登故意拿捏出童稚的语气来为自己遮羞。他一面说,一面热心地望着最先捧起酒杯的龙二用粗糙的大手包裹着越发显得小巧的梅花图案酒杯将其送往嘴边的情景。透过描金梅花显现出朱色的酒杯被埋在握惯了钢缆的手中的样态,看上去十分粗俗,甚至令人感到悚惧。
饮酒祈愿结束后,未待登催促,龙二便说起了在加勒比海面遇上飓风的情景。
“轮船摇摆起来后,连饭都烧不成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想办法烧了饭,做了饭团。餐桌上根本放不住饭碗,于是便拾掇起大厅的桌子,盘腿坐在地板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不过,加勒比海的这次飓风可真够厉害的。‘洛阳’号本来就是一条从外国买来的老爷船,船龄已经有二十年了。遇到狂风暴雨马上就会进水。海水从船底铆钉眼那儿咕嘟咕嘟地涌进来。这种时候就没了高级船员和属员之分,大家都跟落汤鸡似的,不是忙着往外舀水,就是赶着铺贴防水垫,要么就是拼装模板急三火四地往里面灌水泥。干活时,无论是撞在船壁上摔倒,还是因为停电而被留置于黑暗之中,都没有工夫害怕了。
“怎么说好呢?无论跑了多少年的船,也还是讨厌暴风雨啊。每逢那时心里就会想,这次可是要玩完了!那次遇上飓风也一样,头一天的火烧云简直就像是一场巨大的火灾,而且都红成了黑紫色。可大海倒是风平浪静……当时我就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听到这儿,房子用双手捂住耳朵叫喊起来:
“讨厌!讨厌!不要再说这些事了!”
在登看来,妈妈捂住耳朵,对这个显然是讲给自己听的冒险故事表示抗议,简直就是在演戏。抑或,这个故事原本就是说给妈妈听的?
想到这里,登便觉得心里很不舒服。虽说同样是在讲述航海的事,可他觉得龙二今天的语调中含有某种不同以往的东西。
它与走街串巷的商贩从背上卸下包裹,在眼前摊开包袱皮,一面用肮脏的手翻弄五颜六色的商品,一面开口吆喝的那种腔调颇为相似。色彩斑驳的商品,不就是加勒比海的飓风、巴拿马运河沿岸的风景、巴西乡村小镇红土飞扬中的祭祀节日、当地上空的积雨云、转眼间就会把小镇浸泡在水中的热带暴风雨以及在阴暗的天空下鼓噪喧嚣的艳丽的鹦鹉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