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的中学于十一日开学了。是日的课程上午就已全部结束。在正月的假期里,大家没有机会见面。特别是头领,被心血来潮的父母带到关西旅游了一趟。阔别已久的伙伴们在学校吃完盒饭后,为了寻找一个僻静无人的场所朝山下码头的尽头走去。
“你们大概会认为那里冷极了吧?大家一定都这么认为。不过,你们想错喽!其实那里有一个很好的避风场所……总之,你们去了就会明白的。”
头领说。
这一天,天气从下午开始转阴,寒气逼人。少年们走在通往山下码头尽头的途中,不由得扭过脸去躲避从海上迎面扑来的北风。
港湾尽头的填海造地工程已经结束,但是还有一座栈桥的工程刚刚干了一半。大海翻卷着灰色的波涛,两三只浮标一边摇曳一边接受着波涛连续不断的冲洗。对岸昏暗的厂区内,只有电力公司的五根烟囱十分显眼。黄烟淤积,笼罩在原本就朦胧难辨的房屋屋脊棱线上。从停靠在左侧尚未竣工栈桥旁的挖泥船上,沿水面传来了众人沉重的号子声,那声音在耳畔久久回荡。红白两色的低矮灯塔已经变成码头入口的门柱,由栈桥左侧尽头望去,几乎重叠在了一起。
右方市营五号仓库前的栈桥旁,停泊着一艘破旧不堪的五六千吨级货轮。深灰色的国旗低垂在船尾。仓库的彼侧,一艘外国船舶似乎正在抛锚。越过屋顶,可以看到亮丽的白色人字起重机鳞次栉比。在这副阴郁的图景中,似乎只有那里还有闪光的生命正在振翅搏击长空。
大家立刻明白了头领所说的避风场所的意思。它指的是在码头和仓库之间的空地上,由杂乱无章摆放着的诸多集装箱形成的集装箱村落。那些集装箱或呈银色,或呈绿色,似乎可以轻松地装进一头牛犊。它们是附有坚固铁框的巨大的胶合板箱,就那么丢在野外任凭风吹雨淋。胶合板部分也都被涂成铁一样的银色,上面写着各家出口货物商店的名称。
六个少年一看到这些,立刻各自隐没在集装箱的隙缝里。他们或是沿着那些隙缝突然跑出,头碰头地撞在一起;或是相互追逐逃避着,度过了一段天真烂漫的时间。头领在银色集装箱村落的正中,发现了一只仅剩下铁框架、两面的箱壁残破不堪的集装箱。箱内的货物已被掏取得干干净净,只有箱内胶合板的颜色鲜明可见。此时,大家早已汗流浃背。
头领发出了伯劳鸣叫般的喊声,招呼着四散的伙伴。六个人或是坐在胶合板集装箱的箱底上,或是手扶铁框站立在那里。他们产生了这样的感觉:自己所在的这个不可思议的箱体似乎正在原封不动地被起重机吊往阴霾密布的冬日天空。
他们按顺序出声阅读着胶合板内壁上用万能笔写下的涂鸦:“在山下公园里见面吧”、“忘掉一切,不负责任吧”……这些句子好似连歌的接句,连在别人句后的句子,均精心地歪曲和改变了前句的希望或梦想。“年轻人啊,恋爱吧”、“忘掉吧,女人之类”、“随时都要怀有梦想”、“黑心肝、黑伤痕的蓝调”……此外,其中的某些句子还可以窥视到少年水手那颗颤抖的魂灵。“i changed green.i\'m anew man”……一艘货轮绘画辐射出四个箭头,右侧箭头指向横滨,左侧箭头指向纽约,上方箭头指向heaven,下方箭头指向hell。而字体硕大的“all forget”则被围困在力量充盈的巨大圆环内,还绘有目光忧郁、竖着短大衣衣领、嘴里叼着偌大烟斗的船员肖像。这一切都在诉说着航海的孤独和烦躁,镌刻着自负和无处排遣的忧愁,典型得简直如谎言一般……悲哀并且执拗地炫耀着自己具有幻想自己的资格。
“这些都是胡说八道!”
头领气愤地说。他那白皙且稚嫩无力的手掌握成了拳头,捶打着涂有那些话语的箱壁。对六个人来说,他的那只小手便是绝望的象征。他们甚至都被谎言拒之于门外。
尽管头领曾经说过,世界已被贴上了“不可能”这一封条,可能够最终揭下这封条的只有他们。
“你的那个英雄怎么样了?在那以后。嗯?三号,我听说那个家伙回来了……”
头领意识到了大家的视线,遂阴冷而恶毒地问道。他一边说一边匆匆戴上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的带有松软里子的厚实皮手套,然后把燃烧般赤红的衬里稍稍翻转过来做了一个造型。
“回来了呀。”
登精神恍惚地答道。头领提出的这个话题真让他讨厌。
“那么,那个家伙在航海中干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吗?”
“嗯……对了,他说在加勒比海面遇上了飓风。”
“嘿,又从头浇到脚,变成落汤鸡了吧?就像上次什么时候淋了公园喷水后的那副德行。”
大家为头领的这番话笑出声来。一旦笑起来,就再也无法控制。登觉得大家似乎是在嘲笑自己,但他立即恢复了自己的自豪。也正因为如此,后来讲述龙二每天的活动内容时,才能够犹如报告昆虫的生态一般不掺杂任何感情。
一月七日以前,龙二一直赋闲在家。当得知“洛阳”号早在一月五日就已经出航后,登的精神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与“洛阳”号是何等唇齿相依、共为一体的这个男人,在夏季出港时是何等辉煌地成为远去轮船的一个组成部分的这个男人,现在却从如此美轮美奂的整体中脱身而出,随心所欲地从自己的幻想世界里截断了轮船和大海的幻影。
的确,在假期里,登曾经纠缠着龙二问他种种航海的逸闻,获取了所有伙伴都无法比肩的广泛知识。但是,登真正想要的并不是那些知识,而是在龙二闲聊期间慌然再度离去时残留的蓝色点滴。
大海、轮船和航海的梦幻,只存在于那辉煌的蓝色一滴之中。龙二与日俱增地沾染上了令人生厌的陆地日常生活的气息。家庭氛围的气息、左邻右舍的气息、和平的气息、烤鱼的气息、寒暄的气息、总是待在那里纹丝不动的诸多家具的气息、家庭收支账上的气息、周末旅行的气息……那陆地上的人们或多或少都会黏附于身的这些尸臭。
龙二开始了诸多认真的努力。为了熟知陆地上的教养,他开始苦读房子推荐的无聊的文学书籍和美术全集,开始借助电视学习并无航海术语的英语会话教科书,开始听房子讲解有关店铺经营的课程,开始努力穿上房子从店里订购的大批“品位高雅”的英国服装,开始量身定制西服或大衣……终于,从一月八日起,龙二和房子开始双双出入雷克斯了。那天,他身穿好不容易才赶制出来的英国新款西装,兴高采烈地……
“兴高采烈地。”
登以一种舌头上仿佛搁了冰块似的语调说道。
“是兴高采烈地,对吗?”
一号应声模仿着。
在聆听叙说的过程中,大家停止了笑声。因为他们渐渐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们从中感觉到了自己共同梦幻的归宿以及令人生厌的未来。或许这个世上到头来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这时,一艘汽艇溅起白色波浪,斜着艇身横穿过海面。船影从集装箱间的细缝里一掠而过,马达声拖曳着长长的尾音。
“三号。”头领无精打采地凭倚在胶合板箱壁上说,“你想让那个家伙再度成为英雄吗?”
话音刚落,登立时感受到一抹寒意。他缄默不语,蹲下身去用戴着手套的指头玩弄自己的鞋尖。随后,他答非所问地说道:
“不过,那家伙至今还在自己的橱柜里好好地保存着船员帽、短大衣、弄脏了的套头毛衣。好像还没打算扔掉嘛。”
和以往一样,头领并不介意对方的回答。他用清脆、明晰的声音单方面告诉登道:
“只有一个办法能让那家伙再度成为英雄。不过,现在还不能说,该说的时刻大约很快就会到来。很快就会。”
头领如是说时,尚无人能够探究这番话语的下文。因此,头领便轻松地将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
“下面说说我的事吧。正月旅行期间,每天从早到晚都跟老爹老妈面对面地待在一起,对我来说这可是久违的了。父亲这种东西!你们想想看吧,那真是令人作呕啊。它本身就是一种毒害,集人类所有的丑恶于一身!
“不可能有什么正确的父亲。你问为什么?因为父亲这个角色本身就是邪恶的形式。严格的父亲也好,温存的父亲也罢,或是介于其间的好父亲,全都同样邪恶。这些家伙在我们人生的前方设置障碍,拿着架势要把他们的劣等感啦、无法实现的希望啦、怨恨啦、理想啦、自己一辈子都始终无法对人说出的自卑啦、罪恶啦、过分甘美的梦幻啦、自己没有勇气遵从的戒律啦……他们打算把一切无聊、愚蠢的东西全都强加到孩子身上。就连我家那最不关心孩子的父亲也毫无例外。平时根本就不照料自己的孩子,可到头来却要求孩子理解他良心上受到的苛责。
“这次正月里去岚山走过渡月桥时,我曾这样问过我父亲:‘爸爸,人生究竟有没有目的?’
“你们应该明白,其实我要说的意思是:爸爸,你究竟为什么活着?如果是为了我,那不如干脆消失为好。可他并不是一个能够理解如此高级讥讽的男人。他吃惊了,瞪圆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我从心底里讨厌大人这种愚蠢的震惊。最终他这样答道:
“‘孩子,人生的目的不是别人给予的,而是要用自己的力量创造出来。’
“这是何等愚蠢而又陈腐的教诲呀。那时,他摁下了作为父亲理应说出的那些话语的若干按钮中的一个。你们要是能看到当时我父亲的眼神就好了。那种戒备所有独创性的眼神,那种将世界一下子变得狭窄的眼神。父亲这种东西,是隐瞒真实的机关,是向孩子提供谎言的机关。如果仅限于此,那倒也罢了。最为可恶的是,他们以为自己代表着不为人知的真实。
“父亲就是这个世界上的苍蝇。犹如苍蝇寻机吞噬腐烂之处一样,这些家伙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打算伺机抓住我们的短处整治我们。这些家伙就是一群龌龊的苍蝇,满世界散布着他们与我们的母亲交配的往事。为了腐蚀我们的绝对自由和绝对能力,这些家伙什么都干得出来。目的就是为了守住他们构筑的肮脏城堡。”
“我家老爷子还是不给我买气枪。”
二号抱着膝盖嗫嚅着。
“永远都不会给你买的!可是你也差不多应该明白了,给你买气枪的爹妈和不给你买气枪的爹妈都一样糟糕。”
“我家老爷子昨天也揍了我。新年以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一号说。
“居然揍了你?”登战栗着追问道。
“用巴掌扇我嘴巴,有时还用拳头。”
“你为什么不反抗?”
“没他劲儿大!”
“那么,那么,”登亢奋地尖声喊着,“涂在土司片上让他吃下去不就得了?把氰化钾之类的东西。”
“挨揍还不是最糟糕的呢。”头领稍稍噘起薄薄的红唇说道。
“还有很多比这更糟的事。你是不会明白的。你是个幸运儿啊!老爹死了以后,就轮到你了。但是,你必须清楚这世间的邪恶,否则就永远不会强壮起来!”
“我家老爷子,总是喝得醉醺醺地回来欺负我妈。我如果去保护妈妈,他就会铁青着脸嬉皮笑脸地对我说:‘一边去!你怎么可以剥夺你妈的快乐?’”四号说。
“我知道,我家老爷子有三个小老婆呢。”四号又补充道。
“我家老爷子只知道对神祈祷。”五号说。
于是登问道:
“都祈祷些什么呢?”
“什么阖家平安、天下太平、买卖兴旺之类,就是这些啦。老爷子认为我家是个模范家庭。麻烦的是,妈妈受到他的影响也这么认为。家里要整洁干净,而且要正直善良,全是这些。甚至还要给家里天花板上的老鼠喂食吃,不让它们干窃食食物的坏事……在家里吃完饭后,还要一齐舔净自己的盘子,说是不能浪费老天爷的恩赐。”
“那是你爸爸的命令吗?”
“老爷子是绝不下命令的。他总是第一个去做那些最差劲的事,结果大家只好跟着效仿了……你是个幸福的家伙啊。如果不好好珍惜自己的幸运的话。”
登为自己没能像大家那样受到同一种细菌的侵蚀而感到焦躁,同时也为自己那偶然的幸运所造成的玻璃工艺品般的脆弱特质而惶恐战栗。也不知是蒙受了什么恩泽,自己得以避开邪恶生存至今。自己脆弱而纯净,宛若新月一般。天真的自己向世界伸去宛如航空网络般复杂而全面的触手……这一切不知何时就会嘎巴一声折断吧?这世界,不知何时就会忽然失去扩展的势头,给自己穿上一件令人胸闷气短的紧身衣吧?那一天已经相距不远……想到这儿,登就觉得一股近似疯狂的勇气就要从体内喷涌而出。
头领将被寒气冻得皴裂的面颊转向登,尽量不去看他的脸部,一面颦蹙起刮剃修整得干干净净的月牙眉,一面透过集装箱之间的缝隙窥视积聚在灰色海面上的烟尘和云翳。他用自己闪烁着微弱光泽的锐利门牙,咬住了皮革手套的红色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