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二十二日上午,房子和龙二一起去找横滨市长,拜请对方充当月下老人。市长爽快地答应了他们。
在离开市政府返回店里的途中,他们顺便来到伊势佐木町的百货公司,请对方帮助印刷请柬。为了举办结婚喜筵,他们已经事先在新豪华大饭店做了预约。
早早用过午餐后,两人赶回了店里。
到了下午,龙二因早晨已经说好的私事而提早离开了店铺。今天早上抵达高岛码头的某一货船的大副是龙二商船高中时代的同班同学,对方只有下午才有时间与他相聚。
再者,龙二也不愿意穿着笔挺的英国西装去面会自己的同学。他无意在举行婚礼之前,向旧友炫耀自己环境的变化。龙二说,他要先回一趟家,换上便装,以与船员身份相称的姿态去面见老友。
“你该不会上船后就此下落不明吧?”
房子用笑谈将龙二送出门去。
——龙二在忠实地履行着登的嘱托——昨天夜里,登煞有介事地以请教作业为由把他叫到了自己的屋里。登告诉龙二,他接受了别人如下的委托。
“哎,我的朋友们想明天聚到一起听爸爸讲讲航海的事。他们两点放学后会在游泳池上边的山坡上等您。他们太想听了。求您了,就过来讲给他们听听吧。穿着打扮和以前当船员时一样,再戴上船员帽过来好吗?不过,对妈妈可要绝对保密呦。就跟妈妈说去见一个船员朋友什么的,然后离开店里赶过来好了。”
这是登首次向龙二撒娇,敞开心扉求他办事。龙二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他不想背叛少年对他的信赖。这是做父亲的义务。过后即便露出事情真相,也可以当做笑话一笑了之。因此,龙二编造出了上述颇似真实的虚构故事,早早离开了店铺。
下午两点刚过,龙二便来到了游泳池上方的山坡上。他刚在橡树根部坐下,一群少年便出现了。其中一个看上去最为聪敏、长着月牙眉、嘴唇赤红的少年首先对龙二特地赶来郑重其事地表达了谢意,并说他不想在这种地方听故事,邀请龙二干脆和他们一起到他们的干船坞去吧。龙二心想,反正也是在码头附近,遂欣然应允。少年们嘻嘻哈哈地抢夺龙二的船员帽,并轮番试着把帽子戴在自己的头上。
这是一个严冬之际风和日丽的午后。背阴处虽然寒冷,但是,透过薄薄云翳照射下来的向阳处,却连外套都不需要穿。龙二将外套搭在腕子上,穿着灰色套头毛衣,戴着船员帽行走着。包括登在内的六个少年,每个人的手里都拎着旅行用手提包,喧闹不停或先或后地走在他的周围。在龙二眼里,作为当今时代的少年,六个人都显得身材矮小。看上去就仿佛是六艘拖轮在拖曳着一艘货船前行,却又不知道怎样曳航才好。然而龙二并未注意到少年们的闹腾劲儿里充斥着一种狂热的不安。
月牙眉少年告诉龙二,马上就要乘坐市营电车了。龙二虽然有些吃惊,但还是按照吩咐跟了过去。因为他深知:这个年龄段的少年极为重视故事的背景。在电车终于来到横滨南郊矶子区终点站杉田之前,他们丝毫没有下车的意思。
“究竟要去哪里呀?”龙二多次饶有兴致地问。既然已经决定奉陪到底,那就无论吃多大苦头脸上都不可露出不快的表情。
他在不被察觉的前提下不断地注视着登。龙二第一次看到:登已经失去了以往那仿佛在不断诘问的锐利目光,正愉快地融入在伙伴中。如此望去,便使得登与其他少年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起来。恰如在透过车窗射进车厢内的冬季日光中观看不断飞舞在彩虹色中的尘埃颗粒一样,龙二曾多次把其他孩子错看成了登。真是令人难以想象,这一切竟会发生在这个拥有严重的偷窥癖、与其他孩子都截然不同的孤独的孩子身上。
龙二心想:自己腾出了半天的时间,并特意把自己打扮回原来的模样,陪伴着登和他的伙伴们,此次交往即便只能达到这种地步,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他身为人父,站在道德和教育的角度,产生了如是考量。大多数的杂志或者书籍上都是这么写的。他觉得今天的远行,是登特意向他伸出了橄榄枝,是一个求之不得的改善关系打好基础的机会。原为陌路人的父亲和儿子,已然融入到了一种虽无血缘但却温馨笃厚的信赖关系中。想来也是,如果登是龙二二十岁时生下的孩子,也并无任何不可思议之处。
在终点站杉田下车以后,少年们拖着龙二,一个劲儿地朝着通往山上的坡道走去。龙二再次饶有兴致地问道:
“喂,干船坞在山上吗?”
“是的。东京的地铁不就是在头顶上行驶吗?”
“这下可是棋输一招了!”
见龙二露出服输的表情,少年们得意忘形地大笑起来。
道路沿着青砥山进入到金泽区内。发电站复杂的绝缘子和电线将午后冬季的碧空划割开来。他们走过发电站,穿过了富冈隧道。但见右侧沿山边蜿蜒着京浜快车线路;左侧则是崭新明亮、散布在诸多丘陵上的分成小块出售的土地。
“马上就要到了。穿过那片分开出售的土地后就到了。这里以前曾经是美军基地。”
不过才片刻的功夫,说明完毕后立刻率先前行的头领级少年说话的腔调已经变得粗鲁起来。
斜坡上的分开出售用地已经平整完毕。强固土堤的石墙和道路工程也已经竣工。甚至已有多户人家开始了房屋的建造。将龙二裹在当中的六个少年登上了其间笔直的坡道。
就在接近坡顶的时候,道路突然消逝了。眼前是一片未加修整、形成了若干梯面的草地。就像变戏法一样,从山丘下眺望时那般笔直规整的道路,居然会在某个点上突然消逝在荒草萋萋的野地里。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周遭不可思议般人迹杳然。从坡顶的彼侧,传来了像是推土机呻吟的声音。
往来的汽车声,从遥遥下方富冈隧道的路上升腾上来。在这杳无人烟的广阔景色里,只有机械遥相呼应的声音在充盈回荡。于是,这声音反倒愈发加深了明快景色的幽寂。
枯萎的草地上到处都打着桩子,那些桩子已经朽烂过半。
他们走过了草地。布满落叶的小径一直通往丘陵上方的山脊。右方,围在铁丝网内的锈迹斑斑的铁罐子掩没在草丛中。告示牌歪斜在那里,写有英文字母的马口铁上的一个个钉坑显露出斑斑红锈。龙二驻足读着告示牌上的文字。
u.s.forces installation“‘punishable’是什么意思?”unauthorized entry is prohibited and
is punishable under japanese law……
开口问话的,还是那个头领模样的少年。
龙二无论如何都难以喜欢上这个少年。因为就在他询问龙二时,其目光中瞬间闪现出来的犹豫,已经使龙二感觉到对方是明知故问。但是,龙二仍然佯装慈祥地答道:
“就是‘应受惩处的’意思啊。”
“是吗?可现在这里已经不是美军基地了,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喽。啊!”
少年似乎话音未落,便可以马上忘掉刚才还兴致盎然的事情。就好像可以将方才一直拿在手中的气球弃之于空中任其飞走一样。
“这里已经是坡顶喽!”
龙二为小径上坡的尽头竟会俄顷间出现如此广阔的景致而瞠目。
“嚯!你们真是找到了一个好地方呀!”
这里的风景直面东北方向的海面。脚下左侧,山崖被削成了巨大的褐土斜坡,几台推土机正在作业中,翻斗车正在运送泥土。那些卡车从这里望去也显得很小很小。卡车的呻吟声持续搅扰着附近的空气。再往下看,工业试验所和飞机制造公司那整齐的一排排灰色屋脊以及中央办事处混凝土前院那些为绕车而栽植成环形的小松树全都沐浴在阳光下。
带有乡土气息的村镇住宅鳞次栉比地包围着工厂。温和日光那微妙的投影,反倒为高低不平的栋栋房舍精细地涂染上了相异的色彩,为工厂诸多的建筑物排列出齐整阴影的队列。在这飘逸着淡淡烟气的风景图画中,到处都闪烁着贝壳般的光亮,那是过往汽车的挡风玻璃。
随着大海的邻近,远近的风景都被压缩,愈发加深了独特、锈蚀、悲哀以及错综的感觉。一些通体赤锈的机械被丢弃在野外,任凭风吹雨淋。在它们的对面,红色起重机正在缓缓抬起头部。起重机的前面就是大海。防波堤石堆的白色十分显眼。停泊在正在进行的填海工程末端的绿漆斑驳的挖泥船上黑烟袅袅。
大海使龙二切实泛起了久别重逢似的感觉。本来从房子的卧室里随时都可以看到大海,可是,龙二近来却从未凭窗眺望过。远方的海面上飘浮着珍珠色云朵。云朵的投影在春季尚远的绛紫色海面上,染上了仅有的一片微白。那色彩看上去反而萧瑟凄凉。其他地方则云丝皆无。下午三点过后的天空,越是靠近天际,越是呈现出宛若洗褪了色一般无可奈何的单一蓝色。
海面上,或浓或淡的深棕色污水犹如巨大的渔网,从污染了的海岸向大海深处荡漾开去。海岸附近船影寥寥,远方的海面上蠕动着几艘货船。极目眺去,尽是一些三千吨左右的又小又旧的船只。
“我迄今为止跑的船,可不是那些小玩意儿。”龙二说。
“是一万吨的家伙吧?”一直寡言少语的登应声说道。
“到这里来呀!”头领模样的少年扯着龙二臂上的外套说。
一行人又从那条被落叶遮掩的小径稍稍往下走去。这里是奇迹般残留下来的一小块土地,从周围被破坏了的区域看,只有这里原封不动地保存了往日山顶的地貌。
林木茂盛的山顶守护着这里的西侧;几块复杂的斜坡相互连接,坡上的一片冬青树遮蔽住了东方的海风。斜坡连接着一块平整不佳的冬菜菜园。枯萎了的蔓草缠绕着小径周围的灌木丛,蔓藤的尽头悬挂着一颗干巴巴的红色王瓜。从西边洒下的阳光,在刚要照射到这里时即被挡住,只好在枯萎细竹的叶尖蹒跚。
少年们竟能发现如此罕见的隐秘之所并据为己有,龙二对他们这种年龄的孩子的独特能力惊讶不已。尽管他本人年幼时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
“是谁发现这地方的?”
“是我!我家就在杉田呀。我要从这一带去学校。是我发现后告诉大家的。”
一个几乎还没和龙二搭过腔的少年答道。
“你们所说的干船坞在哪里?”
“就在这里!”
只见头领模样的少年,正伫立在山顶低矮的山崖背阴处,手指着一个简陋的洞穴微笑着说道。在龙二看来,这个微笑就恍若纤巧的玻璃工艺品,极为脆弱和危险。他搞不清这种印象从何而来。少年犹如小鱼滑过一般,巧妙地从龙二身上挪开了细长睫毛下的视线,继续说道:
“这里就是我们的干船坞。山上的干船坞。我们在这里对那些破旧的船只进行修理,或者解体后重新修造。”
“是吗?把船拖到这种地方来很不容易呀!”
“很简单。轻而易举!”
少年再度泛起了冷酷的微笑。
在洞穴前那块稍微长有一点绿草的空地上,七个人弯腰坐了下来。来到背阴处后,只觉得异常寒冷。海上吹来的微风如针扎一样直刺肌肤。龙二穿上短外套,盘腿坐在地上。刚刚消停下来,推土机和翻斗车的轰响就再次夸张地闯入耳郭。
“你们当中,有谁乘过巨轮吗?”龙二尽量快活地问道。
少年们面面相觑,无人作答。
“说起船啊,首先就是晕船了。”龙二对着没有反应的听众打开了话匣子。
“当了船员以后,大多数人都吃过这个苦头。有的家伙甚至仅仅跑了一个航次,就因为过于艰苦,再也不干跑船的行当了。越是巨大的轮船,船体就越是左右摇晃,前后颠簸得厉害。而且还充满了轮船独有的涂料啦、油料啦,以及烹调的气味……”
当龙二发现晕船的话题无法提起大家的兴致时,便无可奈何地唱起歌来。
“你们听过这首歌吗?”
汽笛嘶鸣,彩带挣断少年们你捅我我戳你,笑出声来。登无法忍受这种屈辱,猛地起身,从龙二头上抓下船员帽。他不再理睬那些谈话,把帽子当做了玩具。轮船驶离了口岸
我生来就是大海的男人
面对着渐渐远去的港湾
轻轻、轻轻地挥手
心潮起伏,热泪涟涟
在那个硕大的葱蕾形徽章里,精细的金丝锚链盘绕在铁锚周围,金线刺绣的月桂树叶上结有若干银线锈成的果实,从左右两侧庄重地相拥相簇。帽徽的上下,金丝缎子如同悠然的缆绳一般相互缠绕。那片黑色的帽檐,则辉映着午后的天空,泛出忧郁的光泽。
往昔,就是这顶帽子,曾经在闪烁着夏日夕晖的大海上远离而去!它成了别离和未知的辉煌象征。随着它的逐渐远去,存在摆脱了束缚,变身为面向永远而傲然高举的火炬。
“第一次航海去的是香港……”
当龙二扯开话头时,他觉得大家似乎对他的话语渐渐产生了兴趣。
他讲述了第一次航海时的种种经验、失败、困惑、憧憬和胆怯。接着,他又聊起了世界各地的航海轶闻——停泊在苏伊士运河入口的苏伊士港时,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一根系船用的粗缆竟会被人盗走;在亚历山大,会说日语的港口值班人员和在船上贩卖货物的商贩串通一气,向船员们强行兜售各种无聊的商品(从育人角度考虑,龙二没有详细披露那些商品的细目);此外,在澳大利亚的纽卡斯尔,装上煤炭后货船旋即驶向悉尼,在只是值一个班的时间里,还要收拾整理船舶,以应对即将到来的货物装卸,其繁忙的程度超乎想象。不定期船大多如此,只是运送原材料和矿石,所以,每当在南美航线上遇到漂亮的联合公司水果船时,就会觉得一直堆积到舱口的南方水果那馥郁的香气,似乎正从海面上远远飘荡过来……
——话到中途,龙二发现头领模样的少年不知何时脱下了一直戴着的皮手套,正在往手指上咯吱咯吱地戴着一直可以够到臂肘的橡胶手套。为了能使冰凉的橡胶贴附在每个指缝里,少年多次神经质地交叉着手指。
龙二就此没有提出疑问。这是教室里那种头脑聪敏百无聊赖的少年做出的一种并无太大意义的古怪行为。
反倒是龙二,越说越冲动,越说越怀旧。他把脸转向了大海,转向了那个从这里望去不过是一条已被炖干了一般的蓝色线条。
这时,一艘很小的货轮拖曳着一缕黑烟,在地平线上渐渐远去。龙二在心中自语:自己也曾搭乘过它。
在与少年们如此交谈的过程中,他甚至渐渐理解了自己在登心目中被描绘出来的形象。
“我也是一个可以永远离去的人。”
本来已经深感厌倦,但他却再度稍稍感悟到了那个被他放弃了的东西的恢宏。
海潮郁暗的情感、从大洋上滔滔涌来的海啸的嘶鸣、前仆后继的浪花破碎后的挫灭……按理说未知的荣耀应该在黑暗的大洋上不断呼唤他,并且与死亡,抑或女人互相掺杂,进而决定下他那特殊的命运。二十岁时,他曾固执地笃信:在世界黑暗的深处有一点光亮,那是专门为他准备的,也是特意为了照亮他才渐次靠近了他。
在梦幻里,荣耀、死亡和女人总是三位一体。但是,得到女人以后,剩余的两个却离开自己,奔向了大海的彼方。大海已经不再以鲸鱼般哀戚的咆哮呼唤他的名字。龙二感到:被自己拒绝了的东西,如今,抑或从那时起就在拒绝着自己。
即便迄今为止一直如同炉火般熊熊燃烧的世界不曾属于过他,可他依然感到:在热带那令人怀念的椰树下,太阳就粘附在他的腹侧,用锐利的牙齿把那里咬得粉碎。而如今,只剩下了一些余烬。他开始了没有晃动的和平生活。
他甚至已被危险的死亡拒之于门外。荣耀更是自不待言。感情的恶劣陶醉;彻骨的悲哀;华丽的别离;南方太阳的别名——大义的呼声;女人们值得赞许的泪水;总是折磨内心的郁黯的憧憬;把自己逼迫到男子汉极致的沉重而甘美的力量……一切皆已终焉。
“不喝点红茶吗?”
身后响起了头领少年那高亢、清澈的声音。
“啊。”
龙二深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头也不回地应道。
在龙二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曾经靠泊过的诸岛情景——南太平洋的法属地马卡泰阿,还有新喀里多尼亚,马来亚附近的诸岛,西印度群岛诸国。
为那炙热的忧伤和厌倦而产生的狂热;遍地可见的秃鹫和鹦鹉。那漫山遍野的椰子!帝王椰子!孔雀椰子!从大海的辉煌中,死亡如同积雨云一般扩散开去蜂拥而至。他曾恍惚梦想过一种对他来说早已永远失去了机会的、庄严的、在万人瞩目下壮烈无比的死亡。如果说世界存在的本身,就是为了这一辉煌无比的死亡,那么,与此同时,世界即便为之毁灭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
环礁内血液般温热的潮水;宛如黄铜喇叭声一般唱响云际的热带太阳;五色的海洋;鲨鱼……
龙二差不多就要开始后悔了。
“给!红茶。”
伫立在龙二身后的登,一动不动地把褐色塑料杯从侧面递到他面前。龙二心神恍惚地接过了杯子。他注意到:或许是寒冷所致,登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龙二依然沉浸在梦幻里,粗暴地将已经丧失了热度的红茶一饮而尽。喝下去以后,他便觉得苦不堪言。正如众所周知的那样,荣耀的味道是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