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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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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四月份,下了一场雪,开了六分的樱树枝条被雪坠得弯弯的。简直就是一幅奇特的景象。

接下来的两三天都非常寒冷。

明天是和土屋久违的幽会日子。节子事先打过电话,她说我们都已经不是小孩子啦,所以仅仅是为了互相安慰而见面也不顶用,等我的身体完全恢复以后再见面吧。这果断、至情至理的口气使土屋认为节子似乎有了进步。

明天就是那个日子——告诉对方分手的日子。也是节子为此而烦恼的快乐的终结日。节子的内心已经迫不及待地装饰起那美妙的最后快乐。

经历过无麻醉手术,节子明白了痛苦、死亡、快乐的回忆三者之间鲜明的类似点。她用心地琢磨着,这究竟是临死之前最后的快乐,还是快乐之中的死亡呢?就好像她希望明天再经历一次那恐怖的手术一样。

节子对明天充满着期待,她似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期盼着明天。节子想,明天当土屋得知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他的热情会一下子攀升到与自己同样的高度,沉浸在同样的感激和同样的泪水之中,与自己共同做着自己一直憧憬的美梦。

“……可是,没有问题吗?”节子有些不安,“一旦我提出分手,那人不愿意怎么办?在关键时刻那人缠着我,依依不舍地流着泪(啊,那可是他第一次流泪!)央求我回心转意怎么办?我究竟有没有魄力断然拒绝他、坚持分手呢?……在这样突然提出分手之前,是不是应该分几次试探性地提出来为好呢?”

然而,哪怕仅仅一次,节子根本就没有勇气试探性地提出分手。

当天是阴天,有一丝寒意。节子希望今天一整天都保持明朗的表情,于是,她化妆格外下了一番功夫,并且妆容比平时稍微浓了些。然后喷上常用的香水——让·巴度的“喜悦”。

——两人快活地用过餐,像平时那样挑选了一部通奸内容的电影观看。那是意大利风格的悲剧,节子不由得噙满眼泪。不过,她的计划还是在顺利进行,尽管话有些少,但因此可以避开土屋的古怪问题。土屋娴熟地打开出租车车门,让节子先上了车。两人去了常去的旅馆。

那天晚上,旅馆的好房间都已经客满,他们被领到非常狭窄的西式房间。床十分抢眼地摆放在房屋正中间。窗帘透光,随着旅馆广告牌那巨大霓虹灯的闪烁,房间内也会忽明忽暗。

两人在窗边的狭窄长椅子上一言不发地坐下。女服务员送来茶水,然后离开。见节子还是不说话,土屋似乎有些不安。他的动作也没有平时那么灵巧了,一面与节子接吻,一面用一只手搂着节子的腰,另一只手则隔着衣服揉捏乳房,习惯性的动作中充满着露骨的感觉。

节子被他那老一套的动作所刺痛,然而却不能拒绝他的嘴唇,乳房被抚摸时,全身像突然通了电似的,从身体内部情不自禁地迸发出一种快感。几星期都没有体会到这种感觉,似乎已经把它淡忘了。特别是上次的剧痛之后,她早就把这种感觉忘记了。然而,当它被唤醒时,记忆就会径直与过去连接,一切就会变得毫无差别。

节子的眼睛在霓虹灯闪烁的红光的照射下,总算找回了自我:这样可不行,这样又会失去重新开始的机会……她好不容易才推开了土屋的手。

“等一下,我有话说,非常重要的话……。”

说到这里,节子的脸上已经流满了泪水。

节子靠在土屋的胸膛上,边哭边娓娓而谈。她说自己是如此痛苦啊,明知两人必须分手但却做不到;她说两人的爱情前途希望是如此渺茫啊,明知前方是死胡同却必须硬着头皮往里闯;她说处于这种立场的女人是多么的不幸啊。

“你无所谓啊。你是自由的啊。你没有任何为难啊。”——节子使用了一连串的叠句。

节子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她说自己已经快要死了,已经竭尽了全力,结果得出了这个结论,自己已经坚定了决心,请务必同意我的想法……最后节子说:

“我们就到今晚为止吧。让我们把今晚留在美好的记忆中吧。”

土屋一言不发地听着。边哭边说的节子没有留意土屋沉默中所包含的意思。她也没有注意到土屋决不会哭泣。节子终于说出了憋在心中已久的话,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哭得愈发伤心。

土屋用脸贴住节子的头发,用穿着衬衣的胳膊搂住节子的背部,轻轻地爱抚着她。节子也屡次感觉到了,她几次想拒绝这与目前激烈的情节并不相符的、如摇篮曲般的爱抚,可最终还是放弃了。

“知道了……知道了……”

男人用嘶哑的声音说。他的声音非常平静,听不出丝毫绝望之音。

“知道了……知道了……”

土屋又说道。在节子如此漫长的诉说中,他的话语仅此而已。而后,当流泪的节子总算清楚地感觉到了男人的体温时,她又说道:“我们就到今晚为止吧。”节子坚信,土屋会像曾经的一个夜晚那样,默默地把哭得如泪人儿般的女人抱到床上。

怎么回事!土屋没有动静。

他用双手夹住节子那哭得光滑无比的脸颊。节子任由他摆布着,仿佛濒死的人那样,眼睛微微睁开后又闭上了。

“这件事以后再说,好不好……”

男人缓慢地、用半伤感的温柔语气说道。事到如今,正如曾经给与志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样,这个青年对自己的充满异性诱惑的声音很有自信。

“这件事以后再说,好不好……”他又重复说道,“……我不能那样做。男人就是这样的。而且也是为了你……不,还是不要说‘也是为了你’这样的话吧。还是说‘为了我们两人’为好吧。你好不容易下了这么大的决心,若那样做的话,不就是前功尽弃吗?对我来说,现在那样做的话,就保证不了不会前功尽弃的。”

节子在似梦非梦中听出了土屋的言外之意——两人分手已经成了既定的事实。于是,她连忙点头同意,表现出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

“今晚我们好好地谈一谈。什么也不做,好好谈一谈,开开心心地过一晚吧。”

节子终于听清楚了土屋的这番话。土屋没有使用“分手”一词,足见他那小心谨慎的心理……然而,首先默默地对分手给予了认可的就是他本人。

在这种房间里面,什么也不做而仅仅是说话,将会多么让人感到窒息啊。土屋用自己的手帕仔细地为节子擦拭着眼泪。接下来想要说话时,两人却又没有话可说,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土屋的脸如同去吊唁了一般。

尽管昨夜在心中所描绘的激情的幻觉就这样彻底地粉碎了,但是节子并没有感到任何失望与沮丧,这令她自己非常吃惊。

现在,节子没有丝毫解放感,有的只是在完成某件事之后理论上的满足感。节子想,原来分手就是这么简单啊。

节子的面前,坐着一个差一点儿就成为父亲的纯洁的青年。令人生气的是,现在他看上去仍然那么纯洁。可是,这张面孔将会忽然从眼前消失而混入人群,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节子望着那张面孔,就像是在旅途上看一眼消失于自己身后的风景那样。

土屋的体贴,实在是细心周到。今夜,他简直就像医生般的温柔。

然而,他的目光却毫不松懈,监视着节子使她不能改变已经做出的决定,密切地,谨慎地……而且还表现出强忍依恋心情的样子。他还忘不了站在受害者的立场,尽量地夸大因这次分手自己所付出的牺牲。他甚至还装出因女人提出分手而给自己带来了巨大伤害的样子。他刻意地使节子时刻忘不了提出分手的是她本人。以前他也用过类似手法,总是不断地提醒节子,先提出交往、先提出旅行的都是她本人。

节子忽然就像戴上了眼镜似的,把这些事情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这个青年担心提出分手的节子反悔,正在小心翼翼地对付着她。他提心吊胆,唯恐一不小心作出一言半语的承诺。

深思熟虑的土屋目光游离,他看起来就像是个双手端着装满水的水杯,因担心水会溢出来而小心行走的儿童。高抬腿,轻落步……现在,连他的话语也变得慢条斯理了。

流干了眼泪的节子反倒是恢复了一些从容。她甚至想,假如我现在说分手只是开玩笑的话,这个青年将会是什么表情昵?

离开宾馆后,土屋对于医治节子的悲伤,提出了各种各样善意的忠告。他说,这种情况,找一个第三者倾诉一下是再好不过的了。于是,他把节子带到常去的酒吧,约老板娘出来共进夜宵。土屋把今晚分手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节子又流下了眼泪,老板娘也流下了同情的眼泪。她安慰节子说土屋是个十足的混蛋,与这种男人分手,将来一定会感到庆幸。尽管老板娘安慰的话语、同情的眼泪、应酬上称土屋为混蛋,这些都没有什么新意,但是节子还是感到内心舒服了不少。

“今天是历法上诸事不宜的‘友引’日吧。听分手的故事这是第三次啦。有一位n小姐,来到店里就大哭不已,最后把杯子摔在地上碎成了三片哦。那种人过两三天就会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而真正值得同情的就是像你这种可爱的小姐。不过,你的决心很让人佩服啊。希望你保持这种心情,变得更加坚强啊。”

节子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孩子,被人表扬、被人安慰、被人鼓励。最令节子感到欣慰的是,她的悲伤被当作了一种独特风格来对待。

节子忽然睁开眼睛,望着土屋——这个彬彬有礼的见证人的面孔,那上面似乎出现了某种新鲜的东西。如今,他的眼睛、脸颊、嘴唇全都脱离了以往的习惯与样式,变得就像是个陌生男人。就连那屡屡令节子怒上心头的千篇一律的态度也消失殆尽了。其结果,从现在的土屋身上只能看到诚实。

夜已深了。土屋说送节子回家,让她上了出租车。然而,节子却让司机开往不同的地方。出租车在以前两人经常散步的公园前面停下,土屋也下了车。

尽管时值四月,但今晚却有些寒意。路边的银杏树已经发芽,白天,嫩芽布满了从乌黑粗壮的树干伸出的细枝,使得强壮单调的树干的轮廓看起来模糊不清。然而,到了夜晚,模糊不清的轮廓忽而消失,映入眼帘的仅仅是那属于冬季的严峻的黑色枝干。放眼望去,那依然是冬季的树林。

散步的道路万籁俱寂。

两人肩并肩默不作声地行走着,土屋忽然步伐加快,节子想责备他却又忍住了。他快走还是不快走,已经与节子毫无关系了。节子没有跟随,反而放慢了脚步。土屋意识到这一点,也放慢了脚步。

“他是不是应该早一点注意到呢?”节子本应抱有这个疑问。然而,这几个小时,节子都在想另一个问题,她的思绪都放在那个问题上了。

“也许,我的痛苦,仅仅是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是不是所有一切都是发生在我一个人身上呢?……”一想到分别即将到来,她终于忍耐不住,说出了这个疑问。然而,她的表达方式毫无感染力,也可以说太牵强,与其说是在提问,倒不如说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喂,你觉得我们真的相爱过吗?”

土屋没有立即回答。他竖起双排扣风衣领子,双手插进衣兜,一言不发地低着头行走。他终于开口了,可以肯定他的话语中饱含着诚意,节子也乐于认为那番话确实出于他的本意。

“我们确实相爱过。你也许不相信吧……随着时光的流逝,你也许越发不相信吧……即使如此,我宁愿相信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相爱过。”

——土屋说完,两人就没有什么要做的了。不过,还剩下分别的接吻。两人来到树荫下短暂地吻了对方,然后走出来。土屋叫了一辆出租车,但节子抛下了土屋,独自一人乘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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