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部的弟弟昭男除了画画以外,从小还喜欢生物,现在还养热带鱼。
两年前的夏天,他买了一对神仙鱼,从此入迷,到今年夏天,鱼缸增加到三个。
最早的那对神仙鱼长到近十五厘米时,雌鱼死去。后来又买了几条放进去,它们互相恋爱结婚,双双对对形影不离。只有原先那一条雄鱼常常孤零零地浮在翠绿色的亚马孙剑草前,一动不动,像一幅美丽的剪贴画。
新的鱼缸里养着蓝丝足斗鱼。雄鱼正在发情期,颜色变得十分漂亮,沉在水草下吐泡,弄得昭男上班都心情不定,急急忙忙跑回家观察。
他跟熟悉的病人也聊热带鱼。从上个星期开始,朝子和弓子去他那儿打针,他就对她们大谈热带鱼的美丽和情趣:“送你们一对神仙鱼要不要?养着试试看。”
但是,朝子嫌伺候这些活东西麻烦,明确谢绝了。
昭男还给她们讲神仙鱼恋爱结婚、一夫一妻的习性。
“强拧的瓜不甜,硬配的夫妻不亲,一年到头净打架,生出来的孩子也被吃掉。”
“这些话我在‘神仙鱼’就听过。”
“嗯?”
“有一家餐馆就叫‘神仙鱼’,店里头摆着热带鱼。”
昭男问这家店在哪儿,朝子说不上来。
上个星期,朝子来看病,说浑身不舒服,怀疑是不是得了肺结核。为了慎重起见,做了透视,肺部没有问题。
乳房鼓胀,细细的淡蓝色静脉浮现出来,ru头突起。昭男凭医生的眼光怀疑她可能怀孕了。
但是,昭男不是妇产科大夫,而且知道朝子未婚,因此犹豫着是转去妇产科呢,还是告诉她本人。他对朝子的母亲敬子又怀有好意,更不好开口。
“见了她母亲以后再说。”昭男拿定主意,先给她注射维生素b和维生素c,缓解食欲不振、感觉疲劳这些症状。
朝子的身段风姿在医院里艳压群芳、格外出色。她一走过去,连走廊都显得朝气蓬勃。大家都喜欢她。但她从不和弓子一起来。
昭男问她岛木的去向,朝子只是冷淡地哼一句“不知道”。
从梅雨季节到夏天这一段时间,弓子觉得两脚乏力疲劳,好像得了轻度脚气病。这是因为体内的维生素b1被枯草菌破坏了。于是弓子到柿本医院打高单位的维生素b1,做超短波放射治疗。
“优育儿也不行了。”昭男说,“你是咽喉里头容易分泌黏液的体质,枯草菌就在黏液里繁殖,然后从胃进入肠,破坏维生素b1。枯草菌,顾名思义生存在枯草里,但家里的草席也可以繁殖,很容易吸进人体。这是日本人的常见病。你算是轻的。”
但弓子觉得没有比今年夏天心情更沉重的了。父亲去向不明,这种心灵的痛苦岂非枯草菌能比。这件事就让她成了半个病人。
敬子好像母鸡护小鸡一样,用自己的羽翼温暖着弓子的心。但是,弓子越是这样被敬子安慰,心里越害怕敬子也会离开自己不翼而飞。
朝子对俊三的失踪不但毫不同情,反而认为这是畏罪潜逃,憎恶之情形诸于色。尽管这种敌意没有冲着弓子,但好像明显站在俊三的对立面。
清对弓子的爱情越来越强烈,魂思梦萦,难以自制,对她纠缠不休。
弓子觉得自己被父亲抛弃,周围的环境逼得她在这个家里实在待不下去。
如果说这个家先前还有点和睦融洽的气氛,不能不说是因为弓子温柔纯真的性格把大家和睦地聚拢在一起。然而现在,动不动就要把弓子挤出去的危险性像阴风一样刮着。
这未必是弓子多心,随着父亲的身影消失,弓子似乎在这个家里也失去了力量。
弓子几乎变得孤独可怜。
昭男也大体了解这些情况。敬子去医院给昭男送百达翡丽表的时候,并没有掩饰发生这非同小可的事情后的沉重心情。
“是不是田部太太对这贵重的手表过分小心,弦上得太紧了?”敬子说。
“也可能。我嫂子以前是擦皮鞋的,对翡翠和百达翡丽这些东西心里总有点害怕……”
“现在是田部太太了,手表之类还是不成问题。”
“可是她现在每次给我擦皮鞋,手一伸还要二十日元……”昭男笑着说,但敬子因为神经紧张、睡眠不足而憔悴消沉的内心没有逃脱他的眼睛,“什么事让您这样劳累消神?”
今年从五月开始就是梅雨天气,到七月还很凉快,大家都说是氢弹试验造成气候异常,但紧接着盛夏忽然来临。
盛夏才是热带鱼的黄金季节。鱼缸不需要保温设备,水温计的红色水柱一直上升到二十四五度。
“斗鱼产卵可有意思了。听说看一次就绝对忘不了。”昭男告诉哥哥,同时一心等待着蓝丝足斗鱼成功产卵。
雄鱼沉在金丝草浮水植物下面吐泡筑巢是发情的标志,身上的颜色也变得更加鲜艳美丽。它张开褶鳃,扭动身子向雌鱼求爱。
雌鱼要是厌恶,不耐烦地一味逃跑躲避,把雄鱼惹火了,甚至会被雄鱼咬死。必须把也在发情的雌鱼放进鱼缸里。它的腹部净是卵,鼓鼓的,白色的卵从后面的产卵管排出来。
昭男一动不动地贴着鱼缸观察。
雄鱼抱着雌鱼,向泡巢游去。雄鱼弯着身子紧紧裹着雌鱼。雌鱼的形状像栎树叶包裹着的糯米点心一样,一边往下沉一边排出几个卵,开始受精。雄鱼放开雌鱼,追赶往下沉的受精卵,含在嘴里,然后浮上来,把受精卵粘在泡巢上。这样的受精过程要反复进行一个小时。
“嗯——”昭男第一次看到蓝丝足斗鱼恋爱繁殖,兴致勃勃,片刻不离鱼缸,觉得非常有意思。
田部回来的时候,昭男十分惋惜地说:“可惜。哥哥,真可惜,刚刚完。有几百个卵。你要看到该多好。”
“都能孵出来吗?”田部也走到鱼缸旁边看着里面。
“就是都孵出来,能长大的了不起也就十条吧。”
“雌鱼在哪儿呢?”
“移到这边来了。”昭男指着有黑热带鱼的鱼缸,说,“产完卵后,雄鱼就把雌鱼赶得远远的,不让它靠近泡巢。要是雌鱼还在泡巢附近转来转去,就可能被雄鱼咬死。当然,照顾受精卵、保护孵化出来的鱼苗全部由雄鱼负责。它独自在泡巢下面守着,如果别的鱼靠近,它会扑上去战斗。”
“哦?”
“可是,孵化出来的鱼苗一个星期后长大,雄鱼就开始吃自己的孩子。所以在此之前,必须把雄鱼和小鱼分开。”
“好厉害的父亲。”
哥哥点燃香烟。昭男也想抽烟。
“今晚白井夫人还叫我去,可为了看蓝丝足斗鱼,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岛木出什么事了?白井夫人好像夫运不好。”
“婚姻也是凭命运吗?”昭男嘀咕一句。
“绝对是!”田部一锤定音。
“可是,我喜欢那个夫人。”昭男看哥哥情绪不错,就势吐露真言。
“我也喜欢。有两次,她为我们的事高兴得几乎掉眼泪。第一次,我还在倒黑市买卖的时候,去车站小卖店告诉她,我的擦皮鞋姑娘给我生了个儿子;第二次,你也看见了,时隔六七年,她到咱们家来,看见擦皮鞋姑娘竟然买得起翡翠、百达翡丽表,感动得差一点掉泪,比自己做一笔好买卖还高兴。”
昭男对哥哥这种善意的解释一边点头一边说:“感觉到她的人心温暖了吧?”
“没错。干黑市那一阵子,粗野暴躁得很,可一到她的小卖店,就觉得心头平静轻松。还是她有人情味。可是,要是女人的男人命不好,一辈子都会吃苦。可惜白井夫人也是这个命。如果跟岛木一起过,不做买卖行不行?”
“不做买卖,那么年轻漂亮待得住吗?”
“说得也是。”
“岛木这个人是不是肚量小?”
“我不了解。白井夫人在车站开小卖店的时候,岛木供她杂志,看样子还有点气魄。”
“好像现在这个家也是白井的。”
“过两天会回来的。”田部蛮有把握地说,“让女人养着,觉得没脸见人吧。”
“可是这么长时间了。她找岛木找得筋疲力尽。我实在看不下去。”
岛木俊三的失踪,报上也登出了小消息,但没有侵吞公款或者携款潜逃的字样。公司的同事替俊三遮掩下来了。
昭男听敬子说,公司倒闭以后,债权人半是同情半是牟利地开始筹划成立小规模的第二公司。现在都心急如焚地等着岛木回来。
“她把百达翡丽表送到医院的时候,岛木已经失踪两三天了。我跟她谈了一会儿,让她宽宽心,然后打一针,又给了些安眠药。”
“这种时候,应该尽量关心她。”
“嗯。”
昭男想起昨天敬子给医院打电话来,说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因为今天晚上看热带鱼产卵,明天再去吧。
“白井的女儿长得很漂亮吧?”田部问。
“嗯。两个女儿这一阵子都来打针。姐姐朝子给人的印象有点浮华冷傲。”
“听说朝子是话剧演员,也在电视剧和广播剧里演出……”
“哎呀呀。”田部不以为然,似乎与他的女性观格格不入。
“妹妹弓子不是夫人亲生的,反而觉得身上有夫人的许多优点,谁见谁爱,连医院的老处女护士长见了她,态度都变得亲切和蔼。”
“你是不是也迷上她了?”
“哪能是那种姑娘呢?”
“这种姑娘、那种姑娘,迷上了就不该吗?”
“人家还是高中生呢。”
“高中生不好吗?”
“哥哥,你是不是在鼓动我呀?”
“你这个傻小子。”
“我跟这样的小姐没话说。”
“你这家伙还太嫩。”田部笑得肚皮都在颤动。
第二天早晨,昭男特地提早去饭厅,一看田部已经坐在桌前看报纸。
“有生菜吧?给我一片叶子。”昭男说。
“好像有。干吗呀?”
“切碎了喂蓝丝足斗鱼。”
饭厅和厨房合用,水和煤气都很方便。
田部穿着双色方格纹单和服,系着细带,坐在这西式设备齐全的饭厅里。他转动粗腰,打开电冰箱,拿出一小棵生菜,顺便又拿出熏猪肉和鸡蛋。
昭男多掰了几片生菜,仔细洗干净切碎。
桌子上的加热器里,昭男的蛋奶烤饼已经烤好,咖啡也已经煮好。
田部的妻子和儿子进一走进来。
绫子穿着印花布花纹的薄室内便服,整个肩膀从宽敞的开领裸露出来。六岁的进一穿白衬衫和粗斜纹布短裤,像他母亲清洁的装饰品一样玲珑可爱地紧贴身边。
“真困。”这是绫子早晨的问候。
“早晨睡懒觉,越睡越困。”
“没这个道理,是吧,昭男……”
昭男对夫妻间这种谈话从不插嘴,装作没听见,自个儿品尝着咖啡。
“昭男,早起是不是肥胖症的症状?”
“没这个说法。”
田部一般只睡四五个钟头。他四家店铺转一圈回到家里,已经十二点多,一般一两点睡觉,即便是冬天,也是早晨五点就醒过来。
他属于活动型的人。一睁开眼睛,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在床上躺着。一个人起来开始做饭,收拾房间。
看得出来,让厨房电气化也是出于他的这种癖性。
绫子从加热器取出一块蛋奶烤饼放在孩子的盘子上。“我说,你给小宝贝的蛋奶烤饼抹上果子露。”
连这么点小事都要田部动手。
表面上草率马虎,其实粗中有细、周到细致的田部,与表面上神经质地消瘦,其实悠闲自在、粗枝大叶的绫子,总是保持着稳定和谐的气氛。
田部十分顾家。现在四家店铺每天的收入自然而然地不断流进来。老婆孩子都平安无事、其乐融融。
昭男想,田部说白井敬子的“夫运”或者“男人命”不好,是不是像绫子这样的人“夫运”就算好呢?
虽然昭男和哥哥是同父异母兄弟,但在家里没有这种意识,大家亲密相处。
这个绫子粗心大意是有名的。拿着手提包上街买东西,出来的时候怀里却只抱着包装好的东西,把手提包忘在商店柜台上。虽然她以前吃过苦,可还是自己照顾不了自己。
“她就是在立交桥下擦皮鞋的时候看上我的。”田部拿她开心,“她是立交桥下擦皮鞋的糊涂虫,光擦一只脚,另一只脚的皮鞋愣给忘了。这个故事太有名了。”
“你知道什么?!客人往前伸哪只脚,我就擦哪只脚的皮鞋。”
“这么说,是客人忘了伸另一只脚。嘿,那个时候,这种事就多啦。”
绫子的这种性格,昭男也觉得轻松快活。
昭男想把刚才剁碎的生菜放进鱼缸,可怎么找也找不着。
“怪了,刚才我切的生菜都被扔掉了?”
“是我拌熏猪肉一块儿吃了。我还觉得今天吃法怎么有点怪。”
“笨蛋!”田部笑得肥胖的后背打颤。
“切得倒挺细的。”绫子说。
“你还不快切点生菜还给人家。”
“昭男切得好,在医院经常切人来着……”
《热带鱼饲养繁殖法》这本书上写着,孵化出来的五百条小鱼每天死去一半,原因是鱼饵不够。
小得只能用显微镜才能看见的鱼苗,每天吃用显微镜才能看见的小鱼饵的量大得惊人。把生菜叶切碎后浮在水面上,再添加少量粉饵,就可以成为微生物培养基,制造鱼饵。
“嫂子,这样不行,还要再洗。”昭男一边仔细地洗生菜叶一边说,“嫂子,我今天可能不在家吃晚饭。”
“什么可能,你明确一点。”
“我可能去白井那儿。”
“又是‘可能’。这样对方也难办,这是礼貌问题。”
“真厉害。一当上太太就渐渐厉害起来。”
“你去找个不厉害的太太好了。”绫子歪着白皙的脖子送昭男出门。
上午还不到九点,一出门就热得直皱眉头。热气从裤筒下面往上蹿。
但是,昭男喜欢盛夏。天气越热越觉得浑身充满活力,最炎热的季节正是自己最年轻的鼎盛期。
公共汽车从半藏门经樱田门,顺着皇居外护城河的斜坡往日比谷交叉路口驶去。街道两旁的林荫树葳蕤茂盛。他十分熟悉这条东京最美丽的街道。右边的国会大厦和两座电视塔沐浴着金色的朝阳。田部的家就在电视塔附近,所以电视可以不用天线。
皇居里的树林浓绿蓊郁得发黑,平缓的堤坝一样的岸边,青松绿影清爽。
岸边的杂草大概到五月才割掉吧。
三五成群的水鸟飞落在护城河结冰的河面上,好像也是不久前的景象。
由于热带鱼产了卵,昭男今天早晨心情很舒畅。想起绫子把生菜吃个精光的马大哈样儿,现在还忍俊不禁。“嫂子这个人呀……”他在公共汽车里回忆起哥嫂的往事。
昭男记得,他看到绫子把田部的绑腿给孩子拼成一条护腿套裤时,心想女人真是心灵手巧。田部抱着这样穿戴的婴儿虽然有点难为情,但想到一个无依无靠的擦皮鞋姑娘现在成了人妻人母,脸上喜滋滋的……
“孩子没穿的,就放进怀里……”绫子说。生进一时,两口子穷得一无所有,住在田部用拣来的破洋铁皮和木板搭起来的简易棚里。
“黑钱花不到明处。”黑市买卖不稳定,田部洗手不干,筹措一笔钱,买下一间小冰店,开始卖炒面。绫子背着婴儿在店里干活。
店面紧紧巴巴也就两坪大小,原先冰店的旧装潢原封不动,到冬天还照样垂挂着丝瓜塑料花和玻璃珠门帘。
“这门帘太寒碜。”昭男到店里来的时候这样说过。
店里摆着五张桌子、二十把椅子,铺着花里胡哨的桌布。
店不起眼,没想到买卖还挺红火。
两口子起早贪黑浑身油垢,辛辛苦苦干了两三年,拿这血汗钱在山手买了一块便宜的荒地,盖了房子。这房子就像仙人掌繁殖一样,年年扩建。修上围墙、辟出院子,不久前才把家整治得像个样子。
地价上涨,把先前买的地皮再卖出去,拿这钱在银座开了四家店铺。
是进一的出生让田部夫妇握住了幸福之门的把手吗?
田部不像战后初期的暴发户那样奢侈摆阔、挥金如土。
“说什么东京人今日赚钱今日花,全是瞎说八道。东京人也好,京都、大阪、名古屋人也好,地道的城市人才不乱花钱呢。”田部说。
“又是画画又是养热带鱼,都差不多了吧。我看你是不是该成家了。”两三天前,哥哥这样对昭男说。
“一个人待着,画画养鱼可以解解闷。”
“我看你是因为在这家里待得挺自在。”
昭男笑着,但哥哥的话留在他的耳边。他想,拿热带鱼换结婚,未免过于简单。但这种兴趣爱好真的可以排遣未婚的某种愁闷吗?
在昭男看来,只有哥哥这种平静安稳的生活才能画画、养热带鱼。昭男不是没希望过独立,但它伴随着结婚这个挠头的问题。
在医院里当医生跟一般的薪金阶层差不多,工资微薄,养老婆孩子不容易,“又没有福气碰上一位能把绑腿拼成婴儿套裤的擦皮鞋姑娘”。而且,自己要开业,还必须得到哥哥的巨大资助,学位也没拿到手,“这么年轻当私人医生还不理想”。
但跟哥哥嫂嫂艰苦创业相比,自己能这样从容不迫地安排未来,实在是受到他们的恩惠。昭男一直认为哥哥对自己还操着做母亲那份心。
田部兄弟的父亲是军医,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在中国阵亡,留下两个孩子。长子的母亲死在丈夫之前,续弦后生的孩子昭男那时刚刚上中学。
不久,长子也应征入伍,参加战争。临行前向继母郑重其事地感谢养育之恩,接着要母亲离开田部家回娘家去。这意味着宣布断绝养子关系。
“昭男是田部家的孩子,如果我活着回来,一定收养。我回来之前,就拜托您了。”长子对继母说完后,又严肃地对弟弟说:“你到十八九岁时,如果那时候我还没回来,也一定要离开母亲,不要赖在母亲家里,要自己养活自己。”
长子每次从前线给继母去信,都再三再四不厌其烦地劝她改嫁。
这在当时作为军属几乎不可想象,而且由于结婚晚,她嫁给昭男父亲的时候,都快四十岁了。
但是,也许人生有缘,昭男的母亲后来再婚了,现在还幸福美满地生活着。
昭男和母亲站在一边,对哥哥驱赶母亲逼其改嫁感到气愤,心想哥哥还是继子心理,暗地里憎恨后妈。
直到后来,昭男才明白哥哥用心良苦。
哥哥复员以后,经过努力,事业有成,从不亏待昭男,便是证明。
这一天,只给一个老人做甲状腺手术,没有其他安排。这一阵子,门诊病人和住院病人比梅雨季节减少了。
一直盼望等待的朝子和弓子都没来打针。
该来的没来,反而让昭男惦念敬子家的事。
“那个小姐今天没来呀?”护士长问昭男。她说的“那个小姐”指的是弓子。看来护士长也想见“那个小姐”。
“大家都说田部大夫这儿来了两位漂亮的姐妹。”
“我是跟她们的母亲熟悉……”昭男跟敬子只见过两三面,但有一见如故的感觉。
“有很多话想跟您说……”敬子昨天在电话里说的话也像关系密切的人。她的声音沉闷忧郁,但这句话可以作多种理解。
昭男像个小伙子的样子,在电话里轻松快活地应酬着,却不由得怦然心动。
要是自己能和护士长所说的“那个小姐”结婚,无疑是人生至高无上的幸福之一。但是那个姑娘的心灵似乎过于纯洁,是一朵不知道会开什么花的蓓蕾。如果自己的未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私人开业医生,这个妻子必定会经受与一般的家庭主妇不同的另一种辛苦。在这一点上,敬子这样的人最适合不过了。
另外,昭男和哥哥都为父亲是一名优秀的医生感到自豪。也是出于这种尊崇的心理,昭男才立志学医,哥哥才鼎力资助。
今天这个世界,物理和化学的研究成果都变成杀人工具,一旦发生战争,只有医学才是宗教,只有医生才是圣职,只有医学才具有超越政治之战的最大的可能性。
“那个时候,我也会像父亲那样死在战场上。”
这必须跟宗教的圣者一样,最好不能有妻子儿女。
弓子这样的姑娘,即使她的存在会给自己巨大的温暖和安慰,恐怕也不应该成为在腥风血雨的罪恶之地奋力拼搏者的伴侣。
昭男第一次见到敬子时,就对她说过自己从美术转到学医的理想:“当时也出于拯救战争受害者这种良心和正义感,才选择了外科。”
他和敬子从一开始就谈得来。敬子理解他的想法和愿意倾诉衷言的心情。
可是,首先必须谈朝子身孕的事。这么一想,昭男大为扫兴。然而,这是当前的现实问题,“尽管很不情愿,恐怕也是医生应尽的职责吧。”
东京的傍晚,没有一丝风,沉淀着白昼的溽暑。
昭男汗水津津地上坡,往敬子家走去。
哥哥清和弓子毫无血缘关系。昭男似乎今天才惊愕地发现这一点。
摁了摁门铃,没人出来。里面黑乎乎的,给人空洞洞的感觉。
停了一会儿,昭男又摁一下门铃。
“来了。”是弓子的声音。门打开了。
“哎呀,原来是田部大夫。快请进。”
弓子兴高采烈。昭男真切地看见弓子喜悦的神情。他也激动地走进会客室。
弓子走进里屋,好大一会儿工夫,谁也没出来。
“嗯?梅原那幅桃子的画怎么没了?”昭男看着空荡荡的墙壁。
“妈妈出去了?”
“她说去个不能告诉我的好地方。”
“噢,那我来得不合适。”
“大夫您别走,不然妈妈会说我的。”弓子摇摇头,往后退。
虽然不是退到门口挡住去路,但给人这样的感觉。在身后大门的淡黑色的衬托下,她的脸更显得楚楚动人。
“不回去。”昭男爽朗地微笑着,“今天你没去医院,身体好吗?”
“还不行。可是白天就我一个人,没人看家。”
“家里就你一个人吗?”昭男惊讶地看着弓子,“我以为你打针怕疼,不来了。我还把针头带来了。”接着摸摸自己的脸颊,“你给我拿的饮料里有酒吧?”
“是青梅酒。”
“这可上当了。脸红了吧?酒里放冰块,喝得更顺口……”
弓子乐得笑起来。她穿着无袖连衣裙,缩着裸露的肩膀摇晃,洋溢着天真烂漫、活泼可爱的气韵。
昭男已经习惯给弓子打针,看她的胳膊也习以为常。但从匀圆的肩膀到胳膊的舒畅曲线,的确流淌着十八岁姑娘的青春美。
“我这里面也放了些。”弓子说。她的脸颊就像被昭男传染一样透出淡淡的红晕。
“朝子今天也没去医院。”
“姐姐现在正忙着呢。演出快开始了……还有节目单。”
弓子走进里屋拿节目单,昭男又抬头看着墙壁。
“原先这儿的画挂到哪儿去了?”
“妈妈把它卖了。”弓子诚实地回答,“妈妈说田部大夫也喜欢这幅画,还挺难过的。”
敬子去据说很灵的算命先生那儿,为俊三的去向和平安与否算卦。她对弓子含糊其词地说“去不能告诉你的好地方”,是因为耻于开口说自己去占卦。而且要是占个凶卦,回来也不好告诉她。
“已经一个半月了。”敬子在弓子面前都不敢提俊三失踪的时日。她和弓子一起担心忧愁,互相安慰、相依为命,片刻也不能分离。
敬子出门的时候,弓子没着没落地追在后面。敬子现在早早起床,每天送弓子上学,一直送到坡道口。
她们这样越爱越深,其实正是在相互确认对方的爱心。她们不这样就无法忍受。敬子的耳边响起俊三说她们“关系不正常”的声音。
俊三不在以后,敬子发现自己从心灵深处热恋着他,焦思苦想。
京子来家里的事,敬子也不能对弓子隐瞒,两三天以后就告诉了她:“我对她说,想见弓子,什么时候都可以,听凭做母亲的自由。”
“不行,这不是做母亲的自由。”
“嗯。反正让你知道我是这样对她说的。”
“我不管,我不管!什么自由?!妈妈净瞎说。才没有自由呢。我一点儿也不自由。”弓子说着说着,哇的一声哭出来。
“是呀,她也说‘我又有什么自由’。你说,我怎么回答?”
“是,妈妈。弓子我就是没有爱的自由。”
敬子没见过弓子哭得这么伤心。
朝子最近不同寻常的变化,令敬子提心吊胆。
除了即将开始的演出之外,她对一切不闻不问。这也就算了,但无论怎么喜欢舞台演出,也不至于弄到废寝忘食、面黄肌瘦、两眼无神、憔悴不堪的地步。她跟家里任何人都不接近。
朝子故意这样。她会不会发生什么事,使这个本来就七倒八歪的家崩溃坍塌……敬子感觉到一种恐怖。
清也几乎不在家。他说这个暑假要完成毕业论文,在家里心烦,精神无法集中,就住到大学同学家里,一边共同研究,一边当家庭教师。那边房间很安静。敬子对他的话也闹不清楚。
盛夏的院子里,因为没有及时修剪,蔷薇的枝丫疯长一气。敬子看在眼里,却没有心绪和精力去收拾。
敬子给昭男打电话,是想通过他的嘴把自己走投无路的惨状告诉老朋友田部,说不定会“柳暗花明又一村”。
但是,田部是否以为自己以此为借口接近昭男呢?敬子想起跟俊三度过的最后那个晚上,她的脑子还浮现出那个人的形象。
昨天晚上,敬子等昭男等得芳魂欲断。
也可以说,她怕今天再有那样折磨自己的空等,就出门算命去了。
她知道俊三让她上楼干什么,上楼梯的时候脑子里浮现出昭男的形象。那种罪恶的念头在与俊三最后共度一夜以后,依然深为懊悔,但反而因此燃烧起一种捉摸不定、断断续续闪烁的怪焰。
但是,等待俊三回来的背水之战的决心毫不动摇。
“盖这栋房子本来就是打算关键时刻改装做小旅馆的。现在,该下决心租出去了吧……还准备和川村合伙做走私珠宝、手表的买卖……”
设计戒指款式的报酬微薄,现在又不怎么动脑子。到外面兜售手表,要是卖不了很多,收入也有限。
“把现在这个家处理了,在平民区买一间小店铺。”川村给敬子出过这样的主意。
“岛木不在不能卖,我还是希望在这个家里等岛木回来。他回来以后,这房子对他有用。”
敬子想过把房子出手,用这笔钱作为岛木在现代社第二公司的投资。
她把梅原龙三郎的画交给公司,算是俊三挪用公款的赔偿。
夏季生意清淡的月份,破产的公司只好忍痛割爱,把画抛出去,也许会吸引画商前来洽谈,但公司其实已经还了大部分的债。
大概由于俊三在外面品德端方,公司的同事对他很同情。
俊三给谷村五万日元奠仪,另外又给了三十万日元,留给谷村家一个好印象。他这样做好像给公司帮了大忙。
敬子是做好硬着头皮听别人痛骂俊三的思想准备去公司的,但出乎她意料之外,一个公司的头头对她说:“岛木神经衰弱,我们也有很大的责任。夫人,拜托您了,让他快点回来,不然很多事没法办……”
听人这么一说,敬子心想自己才“有很大的责任”。
第二次去公司的时候,公司头头把小林美根子介绍给她:“是她和总经理一起去向谷村辞灵的……”
敬子瞟了一眼美根子,立即感觉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她也在拼命找岛木……”公司头头说。
“让您挂心了。对不起。”
“夫人……”美根子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呆立不动。
“那一天他就神色不对,您是不是也有所觉察?”
“夫人,实在对不起。”
“怎么啦?”
“我要是一直陪着他就好了。”美根子似乎难过地要扭动身子。
“呀,他那天回家来了。”
“是嘛。”
美根子对第二天发生的事情守口如瓶。
那一天,美根子缠着俊三在浅草转了一整天。
她只是缠着,并没有抓住俊三。下午,她越来越担心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被俊三甩掉。俊三从早上起就嫌她纠缠不休。她也觉得俊三可能对自己厌烦了。
但是,俊三尽管觉得这个女人难缠,也没有下狠心把她甩掉。美根子对俊三这种性格又感到悲哀。
“像今天这样溜溜达达,这儿看看,那儿瞧瞧,这浅草还能待几天呢。”
俊三茫然自语,然后从雷门往地铁方向走去,看来打算回去。但他径直走到吾妻桥附近,看着船舷缀满灯光的小汽艇在黑夜的大河里顺流而下。
“嘿,以前叫‘嘭嘭汽轮’、‘一分钱汽轮’的就是这个样,坐船去。”俊三下到桥边的码头上。
现在把这种小汽轮称为“水上公共汽车”。等了一会儿还不见过来,俊三就租了一艘汽艇。
汽艇有两种,小汽艇租半小时一千五百日元、一小时二千五百日元;大汽艇租半小时一千八百日元、一小时三千日元。美根子一听,贵得惊人。
“小汽艇会不会翻?”俊三问。
“这不小,在这儿算中等的。我开,绝对安全。”年轻的驾驶员动作敏捷麻利。
“情死不成啰。”俊三开玩笑。
“您跳进去,我会把您捞上来。”
“真叫人失望。”
马达一响,汽艇离岸驶去。美根子紧紧抱着俊三的胳膊。
“我害怕,开慢点。”美根子说。
“开慢了反而溅水,我适当控制速度。去哪儿?”
“能去东京湾吗?”
驾驶员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开足马力疾驰而去。
浪花溅在美根子的手臂和膝盖上。
汽艇前面是驾驶员的座位,后面是乘客的座位,刚好并排坐两个人。汽艇头部翘起来,离开水面,乘风破浪地飞驰。俊三也跟着精神振奋起来。浪花不再溅进来了。
很快过了驹形桥、厩桥、藏前桥,本所的白色地震灾害纪念堂在黑暗中隐约可见。
俊三看到柳桥高级日本餐馆的灯光映照着水面的时候,不由得说道:“啊,正在搭观看焰火的看台。谷村还请我来看过呢。他要多活一个星期,就能赶得上今年的河上焰火……”
美根子吓得一把抓住俊三的胳膊。果然,两国桥上下游的岸边,看台接连不断。
“不过,多活一个星期,也就可能多活二三十年。就是说,这是不可能的。”
“又说这话,我不愿意听。”
“啊,我也不愿意。”俊三把美根子搂在身上。
黑夜的大河濡湿俊三的情感。他是否有意与美根子在岸边的旅馆里同衾共宿呢?
美根子不能把这一天的事情告诉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