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黄道吉日。麻布店的施工顺利上梁。预定明年一月中旬开张。
朝子的婚礼也越来越近,全家喜气洋洋、热气腾腾。
昭男和清在女招待的房间过夜以后,敬子很不高兴,心想昭男不来找我,我也不见他。
可是,昭男两三天没有音信,敬子想“这个人没有我也居然心平气和……”,对他无所谓的态度忍无可忍。
揪心的孤寂化作焦灼的思念,又仿佛带着难以排遣的快感。
敬子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终于忍住没先给昭男打电话。
“有两张能乐票。去看吗?”
“不行呀,现在太忙……”敬子心口不一地拒绝。
昭男的声音就像刚刚还见过面似的亲热,敬子悬着的心放下来,同时又觉得他滑头。
“不是今天的。”
“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一点,晚去一会儿没关系。”
“明天可以。”敬子的声音掩饰不住高兴的心情。
“染井的能乐堂。我在巢鸭车站等你。一点以前能来吗?”
“行。”
“那就这样,再见。”说完,昭男挂上电话。
这四五天没有联系,也不关心地问一句“怎么样”,也不客气一句“前些日子弓子请我吃饭……”。
敬子不满意昭男这种淡漠,但她马上就要和朝子一起去美容院,又想着明天看能乐穿的和服和腰带如何搭配。
这时,刚好绸缎庄来人了。
朝子已经新做了结婚礼服、新婚旅行穿的一套红黑色西服和束腰风衣,不用再做了。敬子定做了底襟带花的黑色外罩和腰带,准备参加朝子婚礼时穿。今天绸缎庄特地把做好的衣服和腰带送上门来。
另外,上一次又顺便定做了一件布料手感轻柔的深青灰色和服,底襟和领子下面都织有两寸宽的灰色和铁锈色条纹,款式十分时髦,也已经做好送来。和服后背是素色,如果配上华丽鲜艳一点的中国绸缎的双层筒状腰带,一定显得光彩照人。
“真及时,明天就穿这件去。”
敬子最近无所顾忌地买和服,打扮得整整齐齐。绸缎庄的人一走,朝子就进来,像客人一样坐在屋子的正当中,说“妈妈最近也俏起来了”,好奇地看着露出包装纸的和服和腰带。
“俏点好,这样才有风度仪态。”朝子坦率亲切地说。
“弓子的塔夫绸衣服颜色不错吧?是我挑的。”
“我起先觉得太素,不过是闪光色,很漂亮。”朝子说,“塔夫绸的颜色配上珍珠戒指,交映生辉。”
“对,一定的。”敬子点头表示赞同。
“钱花得太多,妈妈以后日子不好过吧?”
“圣诞节之前还有活儿。那串珍珠,我打算设计各种款式,好好赚一笔。”
“别净给弓子,也给我做一副珍珠什么的……”
“新娘子只管放心,这事我自有安排。”
“是吗?别把钢琴卖了。”朝子立刻得寸进尺。
“不卖。把钢琴搬到麻布去,弓子还要弹呢。”
“那是岛木先生给我买的。”
“没错,是你的东西。”
“要是有了好房子,我就把钢琴搬过去。”
“好,希望你早日住上好房子。”
如果为了让女儿女婿抱有能住进可以放钢琴的家的希望,把钢琴放在麻布的小家里也未尝不可。
朝子什么时候能来搬钢琴呢?
“我的西服裙子,总觉得要掉下来。我不满意。”
朝子现在是纤腰一把,显得细瘦,也可能是出于新娘子敏锐挑剔的感觉。
“拿去改一改,完全来得及。”
“我现在就送去。”
“那我们一起走吧。先送你的裙子,再去松坂屋的美容院。”
“我想明天做美容。”
“今天做吧,一起去。”
敬子心想,以后母女一同上街的机会恐怕不多了。
两个人走在一起,最近甚至有人说她们像姐妹。敬子当然心里美滋滋的,觉得特别激动。这固然因为敬子长得年轻,又驻颜有术,同时也是孩子都大了,不用操心的缘故。
清和朝子出生不久,都病歪歪的,上小学以后变得结实起来。那个时候,小孩子都病不起。敬子也没怎么管,他们都还茁壮成长。
但是,当孩子还只是刚刚抓着敬子腰间的时候,她日夜盼望孩子快快长大。
敬子有时觉得,人生在世,只有孩子才是自己未来最忠实可靠的亲人。但如今看着清和朝子一次也没有成为自己最可靠的亲人,就即将失去。
如果清和弓子结合在一起,也许不会失去得一无所有。
“你们长大成人,我也成老太婆了。”
“没那回事,妈妈年轻得很。”
“好了,快走吧。”敬子催促朝子,“我的年轻、我的生命都是过眼烟云,所以性急。”
敬子觉得发型和妆容都不合己意,明天要和昭男去看能乐,因此今天就想修饰一新。
外面秋高气爽、阳光灿烂。敬子对满面春风的朝子说:“清和弓子筒井筒式的恋爱再一成功,我也就成了赋闲在家的老人了。”
“哥哥会不会是一厢情愿?”朝子轻蔑地微微一笑,“哥哥太宠着弓子,而且笨嘴拙舌。一块儿长大的,不好办。”
“别人的事,你心里倒挺明白的。”
“我觉得弓子喜欢田部大夫那种类型的人。”
“有那种迹象吗?”敬子控制着感情,不动声色地刺探。
“他比哥哥温存多了,双眼皮下那双明亮的眼睛简直会勾人,又有经济收入……连我都觉得他比小山更可靠放心。”
“你瞎说什么?!”
“田部大夫一定不喜欢我这种类型的女人。”
“马上就要结婚了,其他男人不喜欢你,不是更好吗?”
“女人的本能就是愿意得到男人的喜欢。我不算是强烈型的……我这个人,生来不会讨男人喜欢,所以也就死了这条心。弓子可不一样。”
“马上就要做新娘子了,说话也要像个新娘子的样子。”
“弓子说一想到田部大夫像死去的父亲,就觉得连他的声音都很像。”
“声音哪儿像呀?”敬子予以否定。
“妈妈,你不该让田部大夫折腾得家里天翻地覆。”
朝子的高跟鞋发出咔嗒咔嗒的硬邦邦的声音。
“我怎么不该了?”敬子只好装糊涂。
敬子敏感地发觉,在昭男、自己和弓子之间已经存在着淡云薄雾般,却似有电流的传感,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冲撞出火花。她感到害怕。
“弓子爱她的爸爸,喜欢妈妈,从一开始就这样,一心一意。因为不是亲生母亲,她更倾慕妈妈你的魅力。妈妈的优点她身上都有。所以当我听她说田部大夫长得像爸爸时,感到吃惊。”
朝子的话如针刺在心上。
“我不觉得田部大夫长得像爸爸,不过倒认为他和弓子有相似之处,两人般配相称。这不很好吗?虽然哥哥很可怜……”
敬子觉得两脚发麻。
走到银座,只见装扮漂亮、穿着时髦的姑娘与翩翩潇洒的小伙子来来往往。敬子仿佛被这些人卷裹进另一个世界。
朝子去服装店,敬子去草野店,两人说好在美容院会合。
在店里,敬子除了接待要求在圣诞节或者正月以前交货的顾客外,还承接了把玳瑁加工成西式饰物的活儿。
她在店里考虑着怎么加工玳瑁,但一出草野店,乘进百货公司的电梯,就尽量不动这个脑筋,什么也不想。
朝子还没来。敬子躺在做美容的躺椅上,脸上抹着搀有荷尔蒙的酸奶,然后用带有橡皮吸盘的器械抽吸面部皮肤,享受着任人摆布的舒心快感。敬子觉得这个小房间如同女人的避难所。
即将完工的麻布店铺的装潢布置,古色古香的玳瑁饰物款式,垂在脸旁的精心修饰的发型,据说是今年巴黎流行的花瓣形鬈发……各种思绪在脑子里漫无边际地飘来飘去。其实这些不过是暂时排遣纷乱不宁的心情。
莫不是朝子知道昭男的事才故意那么说的?敬子越想心里越发毛。
做完美容后,她到另一个房间,坐在镜子前面。
“头发怎么梳?”年轻的美容师问,又补充说,“香月老师出去了……”
敬子说后面头发剪短,前面做成松软的鬈发装饰在额头上。
朝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敬子附近,正在吹头。她把头发烫成大波浪,也不剪短。
她大概就是以这种发型去结婚吧。
朝子在门外等敬子付款后出来,附到她耳边低声问:“多少钱?”
“一共二千二百日元。”
“结婚以后,就来不了了。”
“你年轻,打扮的方法多得很。”
“妈妈,预祝您的店获得成功。”
“哦?”
“我好去敲一点呀。”
“我可受不了。”
“反正多半我会去敲一点的。”朝子笑嘻嘻地说。
敬子已经准备好了明天和昭男相会。她忽然火辣辣地思念起昭男。
“婚礼以前,最好也带弓子来做一次美容。”朝子说。
“对,我也这么想。”
“成天用甲酚水擦榻榻米,都擦出神经衰弱来了。”
“那是医生吩咐的,杀灭榻榻米里的枯草菌。”
“家里的气味就跟病房的一样。”
“那种气味才能让弓子的情绪安定。”
“最近她变得有点洁癖,白内衣、手绢有一点点脏都不行。我总觉得不太正常。”
敬子听起来,朝子这句话好像也是责怪她。
前些日子,弓子梦中感觉到清冰凉的嘴唇,犹如犯下大罪般的羞耻和惊惧吓得她醒过来。
梦见的是两小无猜时嘴唇的触感,但从一起逛新宿回来后,有一次梦见的却是最近的接吻。
这也是造成弓子洁癖的一个原因。
敬子不在身边,弓子难以安眠。半夜忽然醒来,一片窸窣落叶,也会以为是秋雨潺潺或者人声响动,吓得心惊肉跳。
她自己都怀疑这样惊慌不安、心情浮躁是不是由于这场病引起的?
放学以后先去打针,然后再回家。有时候医生出诊,她只好跟其他病人一起等医生回来。即使如此,弓子还是不愿意去昭男的医院。
期中考试结束后,学校照常每天上课。弓子为了写一篇读书心得的作文,翻看父亲遗留下来的文学书籍,顺便整理了一下。
翻译小说里,有的地方弓子还无法理解,恋爱和情欲的人生百态,使她觉得这个世界就是由错综复杂的男女关系构成的。
也许世上根本就不存在弓子如痴如醉地茫然等待的那种爱情。
随着朝子的婚期临近,家里的气氛活跃充实。敬子精力充沛地一手张罗操办。
只有弓子感到孤独。为什么自己对朝子的婚事不能从心底表示祝贺呢?难道就因为不是亲姐妹吗,还是由于自己心地龌龊呢?
弓子一点也不认为朝子的婚姻令人羡慕。她觉得爱情应该更加美好。
虽然父亲和敬子没有结婚,但在他们的共同生活中,开头几年的确有爱情。弓子正是在这爱情中享受和睦的宁静。但是,她从销声匿迹的父亲和此后的敬子身上感受到弃儿的寂寞凄楚。
虽然非常清楚敬子仍然关心惦念自己,但自从和昭男过从甚密后,就不能像以前那样伸手依赖敬子了。弓子不会长久地怀疑嫉恨别人,这固然是她禀性如此,同时也是在这个家庭里的位置所致。
弓子在街头募捐时看见敬子和昭男结伴同行,身心深受刺激,以致病倒。她病中极力自我开脱,以为自己听风便是雨,思虑过度。但心中的阴影无论如何也无法拭净。
当弓子心慌意乱六神无主的时候,有时一想起昭男,便会豁然开朗,但每当此时,敬子巨大的身影就堵在眼前,让弓子十分别扭。
朝子出嫁以后,自己就要在敬子和清的夹缝中生活,恐怕比现在还难受,还是朝子在家里好。
怎么办?叫人进退两难、束手无策。弓子木然呆然。
敬子最近忙忙碌碌,很少进厨房,只是发号施令,而且经常不在家。
弓子则应付上门的推销员,帮助女佣干活。以前做饭是一种乐趣,现在成了负担,多半是和清两个人像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吃晚饭。
清对弓子做的饭菜赞不绝口。但这反而使弓子增加负罪意识,心头沉重抑郁。
今天也百无聊赖,不知道做什么好,思来想去,打算和女佣一起上街买菜,便叫“芙美子、芙美子”。这时,敬子带着朝子忽然回来了。
“回来得正好。妈妈,今晚吃什么?”
“我一进门就谈吃什么,像个家庭主妇……”敬子说,但一转口又说,“对不起,让弓子亲自去买……我已经买来了杂煮的原料。”
“那太好了。”弓子兴高采烈。
“把锅拿出来,边煮边吃。”
桌子上摆着煤气炉。热腾腾的白汽、杂煮的味道、咕嘟咕嘟沸腾的声音,都显得欢快。
敬子和朝子刚刚梳整、喷上发胶的头发油光锃亮。吃饭的时候,一家人团团围坐。好久没这样其乐融融地团聚。弓子给大家盛饭,但总觉得少了个谁。
“爸爸怎么躲着不出来呢?”
弓子有一种死去的人好像躲在家里什么地方的错觉,有时觉得这样不由自主地想念父亲,是否也是神经疲劳的缘故。
不知道弓子和敬子是否心灵相通,敬子说:“好像少一个人似的。”
弓子像冷不丁被人从背后紧紧抱住一样悚栗。
敬子惊愕于自己不留神脱口说出这句话,慌忙补充说:“尽管朝子平时一天到晚不在家,可真一走,还是觉得寂寞冷清。”
谁也没有答腔。
“虽说总有这一天,我也没想到朝子会这么快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朝子说。
“没想到的结婚还结成了。”清自言自语。
“本来就那么回事。做十年规划的结婚最后不也一个样?”
“明年可热闹了。”清避开朝子的旁敲侧击,“乔迁新居,弓子毕业,身体健康,我听医生说有的人内脏要虚弱到二十四五岁。朝子大概会抱着小宝宝来玩。”
朝子笑着打岔:“他不想要小孩。”
“怎么?要为艺术献身?”
“也有这个因素……”朝子含糊其词,低头动着筷子。
小山不是不喜欢小孩,好像从心里头害怕自己有小孩。是否因为一心期望朝子成为名演员呢?
这么一想,朝子有时惴惴不安。
朝子是一时心迷,委身于他,对小山还不十分了解,肉体相亲,心灵还不亲密。
她也没把身体出现的异常变化告诉小山。虽然她听说人流后经期有时会提早,但每次房事并不是感觉到作为女人的乐趣,而是首先意识到女人月经的沉重负担。
“又来了。以后会经常这样的。”
一想到这些,朝子就失去做新娘子那种羞答答的春心激动的情绪。
“不想做爸爸吗?”朝子问小山时,他明确回答:“与其说我不想做爸爸,不如说不想让你做妈妈。”
朝子是否必须认为这是小山对自己的关心爱护呢?
她觉得用不了多长时间,自己还会做人流,心里忧郁不堪。
这种扭曲的不满对别人无法诉说,只能自己默默忍受。所以新嫁娘洁白的婚纱、礼服和缎鞋都是虚饰其表,婚礼和新婚旅行不过是一场戏。
演员的结婚。
充分表演吧!
朝子有时看着自己扮演的角色。
朝子把今天一家四口人吃团圆饭看作这场戏的序幕,努力过得愉快。
“来年春天,弓子毕业,一定出落得更加漂亮。可是我到这儿来,不会带着小孩来呀。”朝子说。
“女人生孩子以后会变得漂亮起来。”清说。
“哥哥,你还知道这事儿?”朝子和颜悦色地说。“孩子长大以后,女人又会漂亮起来。”她不失时机地恭维母亲一句。
敬子容光焕发。她想到明天又能和昭男约会了。
第二天,敬子比约定时间稍晚一点到巢鸭车站和昭男会合。
昭男叼着烟,心情愉快地眺望着生机勃勃的街景。
“等很长时间了?”敬子妩媚地莞尔一笑,看着昭男。
只要注视着他,昭男探望弓子、带清游乐、对自己不闻不问……这一切都忘到九霄云外,她反而抱歉似的说:“店铺施工、朝子的结婚准备,忙得一直没空打电话。对不起。”
这四五天没见面成了敬子的原因。
可是,昭男也不能无所顾忌地关心“弓子怎么样了”。
从电车路往右拐,是一条相当长的柏油路,两旁排列着深宅大院的围墙和没有被战火毁坏的老房子。
“你喜欢能乐吗?”
“医院的一个朋友在里面司鼓。我是外行。”
“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我陪朝子看了一场《船弁庆》。看能乐就那么一次。”敬子说,“你请我看戏,我很高兴。”
“说不定没意思。”
“不,我也想看看能乐。我设计宝石款式的工作好像不过全凭一点灵感和悟性,但接触吸收其他美好的事物和不同的感觉,可以拓新思路。”敬子风姿秀逸地抬头看着昭男的脸。
来染井能乐堂看能乐的观众就使敬子大开眼界。这里是她毫无所知的另一个世界。
昭男翻开一本薄薄的谣曲谱,摊在两个人的膝盖之间。
演出的剧目是《弃老》。
昭男说他的一个朋友司鼓,敬子就觉得清脆响亮的鼓声激动人心,回荡在她的胸间。
然而,虽是精彩名剧,敬子还是感到《弃老》过于苍凉凄苦。
狂言结束后,他们走出能乐堂。
“到热闹的地方走一走。”敬子提议说。
“去银座吧。”
“银座不行。”
“去浅草吧?”
“不愿意去浅草。”
敬子在银座被弓子撞见过,俊三失踪前在浅草与美根子游逛过。
“那池袋怎么样?离这儿也近。”
“池袋行。那一带不熟悉,去看看吧。”
两人在池袋吃了稍早的晚饭,然后到新近形成的繁华街道稍稍转了转,便自然而然地乘出租车去昭男的房间。
敬子埋头在昭男怀里的时候,充满幸福和宁静。
“这就是我吗?这不是在家里时的我。你打我掐我,让我知道这就是现在的我。”敬子抚摸着昭男的脸颊,“你啊你!”
“我一出解剖室,你使用的香奈儿五号香水味仿佛扑鼻而来。”
“真的?”
“老有这种感觉,而且想得到你的温存。”
“五天没见,还有这种味道?”
“你的气味已经渗透进我的身体里面。”
“……”
“睡觉的时候,也想像小孩子一样在你怀抱的温柔乡里宁静舒适地歇息……”
“应该是我想这样……”
“我这个医生做手术还不熟练,就像做手术时精神紧张一样,解剖的时候也很难做到镇定自如。所以做完解剖后就非常渴望洋溢着青春活力的丰润的生命,总觉得闻到你的香奈儿香水的气味。”
“解剖?是解剖尸体吗?”
敬子想到昭男这双手接触过尸体,一股冷气穿过全身,但紧接着又一股热浪从心底喷涌上来:无所谓,只要你活着……
手术前的紧张、缝合后的挂念,尤其要求外科医生高度的沉着冷静和一丝不苟。
虽然多次解剖过尸体,一旦工作结束,摘下口罩、脱下大褂,第一次看到解剖尸体时那种异常的刺激总是强烈地袭上心头。
死者的头皮被剥开,用锯子锯开白色的头骨。
取下像碗一样的颅骨,流出粉红色的脑浆。
筋骨带肉被剔除下来,然后仔细察看心脏、胃、肺。
昭男觉得无法探索在几个小时前还是活蹦乱跳、喜怒哀乐、敏锐思考的人的生命不可思议的魔力。他感到手脚乏力。
最初那一阵子,他从肉店前面经过时,都是扭头疾步逃离而去。
“我从解剖尸体中看到的全是污秽肮脏、惨不忍睹的东西。”昭男的眼皮抵在敬子浑圆丰满的胸脯上。
一会儿,敬子说“有点热”,把一只脚轻轻伸出去,吊在床边。
“朝子婚宴的请帖收到了吗?”
“还没有。”
“婚礼办完后,我就能轻松点。”
“对。”
“想去旅行,轻松一下。这十年净为别人的旅行准备行装来着。”
“去吧,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
“你坏,就像巴不得把讨厌鬼赶走似的。”
昭男的反应过于冷淡,敬子有点慌神,便用粉臂温柔地勾搂他的肩膀。此时此刻,不知道他肚子里想些什么。
昭男想说“我要上班,你带弓子去吧”,但弓子的名字毕竟说不出口。
其实,昭男未必对敬子冷淡。他觉得朝子的婚礼结束后,如果自己和敬子一起去旅行,弓子怎么办?想起来都觉得可怕。即使敬子一个人去旅行,昭男也仍然放心不下弓子。
但是,敬子只字不提弓子,昭男对女人这种本能感到悒郁压抑。
那天夜晚,醉醺醺的清向昭男坦言自己爱弓子。第二天吃早饭时,他说:“田部大夫,就因为我爱弓子,才保持一身干净。尽管被那个女人笑话,我也没有干后悔莫及的事。也许会有那么一天,田部大夫,请您给我作证。”
“我睡得昏头昏脑,什么也不知道。不过,我相信你。”昭男的脑海里浮现出弓子的脸庞,他自己也产生没有对不起弓子,而是对不起敬子的错觉。
“弓子很纯洁,不能玷污了她。”昭男对清说。这句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他想不再接近弓子。弓子亲切自然的言谈举止、表情神态,却带着巨大的魅力遽然涌上心头。
昭男考虑不再接近弓子,也是因为听她倾诉过对清的态度深感不安。
那天晚上,弓子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好意,令人回味,让昭男陶醉于美梦之中。
如同被众神追逐以致变成花卉的希腊神话中的少女,弓子如果被逼过甚,也会隐匿行踪或者变幻成其他什么东西。更何况自己与弓子的妈妈如此关系,再去追求弓子,天理难容。
人生在世,哪怕自己和最理想的女性有缘相识,却也无缘结发。
昭男不能不纷扰悲惜。
看能乐的第二天,医院收发员交给昭男的一叠信件中夹着朝子婚宴的请柬。
我去参加好吗?我作为敬子的情人坐在她女儿的婚宴席上,这算什么呀?再说,我又帮着给朝子做人流,也不适合应邀参加。
如果自己和敬子结婚,大概就作为新娘子年轻的继父和敬子并排坐在主桌上了吧。
但是,敬子从不提结婚二字。昭男也不说。
昭男知道有人光恋爱不结婚,自己也想试试,没料到如浇油烈焰、熊熊燃烧。
昭男处在很尴尬的位置,不想参加婚宴,但似乎太拘泥于这种顾虑,所以才觉得尴尬。
“至少敬子想让我高高兴兴地参加她女儿的婚礼。”昭男把请柬放进上衣内袋里。
信件的最底下是一个没写寄信人姓名的淡蓝色信封。拆开一看,是弓子寄来的,实在出人意外。
谢谢您前来探望我。那一天,我说了很多,事后想起来都觉得脸红。现在我知道,我不善于把心里想的用准确的语言表达出来,觉得窝心,也好像做了一件对不起哥哥的事。请您不要把我说的话告诉妈妈。请给无底筒的筒底塞紧塞子。要是妈妈知道我说了那些话,会多么伤心。拜托您了。信到此结束。可以想象出弓子是慎之又慎,才写这样的短信。
“无底筒?”昭男感觉到弓子下意识的不满。
但是,信纸的空白处又用小字密密麻麻地写着几行诗:
美丽的小彩虹粉红、浅绿、淡紫
淡黄、乳白
五色彩虹架在小河流水上空
似乎一伸手就能摸着
可她立刻被天空吸去